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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 宗

徽宗皇帝,名佶,是神宗第十一子。哲宗無子,佶以端王繼統,在位二十六年。

原文 以朱勉領應奉局及花石綱於蘇州。初蔡京過蘇州,欲建僧寺閣,會費巨萬。僧言必欲集此緣,非郡人朱沖不可。京即召沖語之。居數日,沖請京詣寺度地,至則大木數千章積庭下。京器其能。逾年,京召還朝,遂挾沖子勉與俱,竄姓名於童貫軍籍中,皆得官。帝頗垂意花石,京諷沖密取浙中珍異以進。初致黃楊三本,帝嘉之。後歲歲增加,貢五六品。至是漸盛,舳艫相銜於淮汴,號花石綱。置應奉局於蘇州,命勉總其事。

直解 應奉局是供應上用衙門。花石綱是管運花木山石的領頭。這一段是記宋徽宗崇信奸回,縱慾害民的事。崇寧四年十一月,徽宗新設應奉局於蘇州,以朱勉領之,就教他兼管解運花石的領頭。史臣因敘花石綱根繇及朱勉所以進用的緣故,說初蔡京未入相之時曾過蘇州,要於僧寺建一佛閣,估計支費該用錢巨萬。僧說這工力艱大,非得郡人朱沖干辦不可。蔡京隨即喚朱衝來,以此事托之。數日之間,朱沖便請蔡京到寺,看度建閣的地基。及蔡京到寺,已有大木數千株堆積庭下,可以建閣。於是蔡京以朱沖干濟敏給,才力過人,堪備委用。次年京被命還朝,遂將朱沖並他兒子朱勉,一同帶到京中。時童貫為熙河等處經略使,用兵於西邊上。蔡京就將朱沖、朱勉父子姓名詭竄入童貫軍籍中,後皆冒濫軍功,得授官職。是時徽宗怠於政事,頗留意於花木山石之好。蔡京乃教朱沖密地採取浙中所產珍異之物以進。初間止進黃楊樹三株以窺探上意。徽宗果甚喜之。以後便年年進貢,加增至五六樣。至是所進益多,用大船裝載,前後連續不絕,以百千計,從淮入汴,運到京師,號為花石綱。因置應奉局於蘇州地方,命勉總管其事。此應奉局花石綱皆自古所未有之事。史臣敘之,見宋之所以亡也。大抵小人欲盜君之權,必先中君之欲,使其心流連於淫樂而無憂危之遠圖,使其身羈迷於玩好而無清明之暇日,然後得以縱其惡而無忌矣。蔡京之於徽宗正用此術。是以明主必清心寡慾,以端治原,則小人無所投其隙矣。

原文 勉指取內帑如囊中物,每取以數十百萬計。於是搜巖剔藪,幽隱不置。凡士庶之家,一石一木稍堪玩者,即領健卒直入其家,用黃帊覆之加封識焉,指為御前之物,未即取,使護視之。微不謹,即被以大不恭罪。及發行,必撤屋抉牆以出。人不幸有一物小異,共指為不祥,惟恐芟夷之不速。民預是役者,中家破產,或賣子女以供其須。山輦石,程督慘刻,雖在江湖不測之淵,百計取之,必得乃止。至截諸道糧餉綱,旁羅商船,揭所貢,暴其上,篙工柁師,倚勢貪橫,凌轢州縣,道路以目相視。

直解 糧餉綱就如今運糧的船。篙工柁師,是駕船的人。朱勉既奉朝命,總領應奉局,遂恣意購求花石,指供奉為名,動支內庫錢糧,就似囊中取物一般。每一取,輒以數十百萬計。於是巖穴藪澤之中,無不搜剔,雖幽深隱辟去處也不放過。凡士民之家有一塊石,一根木,稍稍可玩者,即帶領健卒徑入其家,用黃巾帊蓋上,加以封識,指為朝廷御用之物。又未即取去,著本家早晚看守。一或不謹,小有損傷,便加以大不敬之罪。及發行時,必撤毀房屋,抉破牆壁以出。人家不幸有一物小異,都指為不祥,惟恐芟除不速,致受其累也。百姓每為這差使,中等人家都破蕩產業,或至鬻賣子女以供其費。如山上有奇石,就令人鑿山取之,用車搬運,催督工匠,極其慘刻,雖在江湖不測之淵,也千方百計取之,務要得了才罷。及裝載入京,船隻眾多,至將各道糧船都截住不行。又四散捉拿商船,將貢物安放暴露於上。篙工柁師,因而恃勢貪橫,凌轢所過州縣。道路觀者不敢出一言,只以目相視而已。夫人主以四海之富,垂意一花石,似無甚害。乃其弊至於耗國用,竭民財,斂天下之怨,何哉?蓋人主一有所好,則小人爭致奇美以中其欲,而取用必多,徵求必廣,其勢必至此極也。昔魏明帝起土山於芳林,正與徽宗之事相類。然兩君皆立致喪亂,曾不得終享花石之樂。人主推此而觀其嗜好,可不慎哉!

原文 二月,蔡京有罪免。京懷奸植黨,威福在其手中。托紹述之名,紛更法制,貶斥群賢。增修財利之政,務以侈靡惑人主,動以《周官》「惟王不會」為說。每及前朝惜財省費者,必以為陋。至於土木營造,率欲度前規而侈後觀。時天下久平,吏員冗濫,節度使至八十餘員,留後、觀察下及遙郡刺史多至數千員,學士、待制中外百五十員。京因睹帑藏盈溢,遂倡為「豐亨豫大」之說,視官爵財物如糞土,累朝所儲掃地矣。及彗星見,帝悟其奸,凡所建置一切罷之,而免京為中太一宮使。

直解 遙郡刺史,是不到地方,但遙領各州刺史的職銜。徽宗崇寧五年二月,宰相、司空、右僕射蔡京有罪罷免。史臣因敘他罪狀說,蔡京在朝,心懷奸惡,廣植私黨,竊弄國家刑賞之柄,作威作福在其手中。以紹述熙寧、元符之政為名,將朝廷制度紛紛更改。凡一時賢人君子,目為黨人,貶斥流竄,死亡略盡。增修聚斂財利之政,務在剝民媚上,以淫侈華靡之事迷惑人主。每常將《周禮》中「惟王不會」一句借為口實。蓋《周禮》中載周時制度,凡諸司費用錢糧,每歲終則會計其多少,惟王之所費則不會計,不敢以有司之法制王也。然雖不會計,卻自有九式定制,不是蕩然無節。蔡京要阿奉徽宗,乃妄引聖經以恣其欲。又每論及前朝聖帝明王惜財省費之事,則曲加詆毀姍笑,以為鄙陋,不能以天下自奉。至於土木營造之工,都要極其宏麗,度越前人之規制,而震聳後人之觀瞻。是時天下太平日久,官秩冗濫。如各路節度使至八十餘員,留後、觀察下及遙郡刺史多至數千員。兼學士與待制銜的官,在京在外至百五十員。其耗財擾民無有紀極如此。京因見庫藏充溢,遂倡為「豐亨豫大」之說,說王者當這等極盛之世,百凡規模都宜恢弘闊大,以明示得意。故其視官爵財物,略不愛惜,如糞土一般。不但百計巧取的四方物貨浪費盡絕,並將累朝祖宗之所儲蓄皆掃地盡矣。及是彗星出見,徽宗始悟其為奸。於是下詔,凡蔡京之所建置如諸州供奉之物,方田之法,黨人之禁,一切都停革,並免京為中太一宮使,罷其宰相職事。按宋室之亂始於哲宗之相章惇,成於徽宗之相蔡京。今因大變而黜京,宋事猶可為也。乃未及一年,而京復入相,迄於顛覆播遷而不悔,何哉?徽宗侈忲自恣,宴安成性,徇於耳目玩好之事,溺於流連荒亡之業,始終皆蔡京引誘贊成之。蔡京一去,則承順無人,徽宗之心必有寂然不樂者。是以明知其作奸誤國,天怒人怨而終身不能去也。可為萬世之永鑒矣。

原文 以趙挺之為尚書右僕射。初,挺之首興邊事,用兵累年。至是帝臨朝語大臣曰:「朝廷不可與四夷生隙,隙一開,禍拏不解,兵民肝腦塗地,豈人主愛民恤物意哉!」挺之退謂同列曰:「上志在息兵,吾曹所宜將順。」

直解 徽宗召中太一宮使趙挺之復為尚書右僕射。挺之在朝專務迎合上意。初時見徽宗喜好邊功,遂首建用兵西夏之議,致夏人進略鎮戎,再攻湟州,兵連數年不息,邊民橫遭屠掠,財力困竭。至是徽宗悔悟,臨朝謂大臣說:「朝廷與四夷,但當以威信服之,不可擅生釁隙。釁隙一開,則興兵構怨,禍患不解,徒使兵民糜爛,肝腦塗地,豈人主愛民恤物之意哉!」挺之知其意,乃退謂同列說:「主上志在息兵,我等正宜將順。西方用兵之事,所當止矣。」按西夏在宋世,自元昊納款以後,世奉盟約,未有釁端,而挺之與童貫等徼功生事,自啟禍階,誤國之罪大矣。徽宗因兵連禍結,知四夷不可生隙,乃不能推類觀變,而復聽邪說,約金滅遼,自挑強敵,以至國破身辱,何哉?蓋沉酣逸欲,內鮮謀議之臣,是以顛倒迷謬,輕蹈危亡而不顧也。

原文 賜方士林靈素號通真達靈先生。靈素,溫州人,少從浮屠,苦其師笞罵,去為道士。善妖幻,往來淮、泗間,丐食僧寺,僧寺苦之。及王老志死,王仔昔寵衰,帝訪方士於左階道篆徐知常,知常以靈素對,即召見。靈素大言曰:「天有九霄,而神霄為最高,其治曰府。神霄玉清王者,上帝之長子,主南方,號長生大帝君,陛下是也。既下降於世,其弟號青華帝君者,主東方,攝領之。又有左元仙伯,書罰仙吏褚慧等八百餘官,今蔡京即左元仙伯,王黼即文華吏,盛章、王革即園苑寶華吏,鄭居中、童貫等皆有名。」而己即褚慧下降也,佐帝君之治。時劉貴妃方有寵,靈素以為九華玉真安妃。帝心獨喜其事,甚加寵信,賞賚無算。靈素本無所能,惟召呼風霆,間禱雨,有小驗而已。

直解 溫州,即今浙江溫州府。浮屠,是僧。淮、泗,即今南直隸、淮安、泗州等地方。王老志、王仔昔都是方士,蔡京所薦以瞽惑徽宗崇奉道教者也。政和六年正月,徽宗賜方士林靈素道號為通真達靈先生。史臣敘靈素原籍溫州人,少本無賴,出家投僧為師,不守戒律,苦被其師打罵,因逃去為道士。善為妖幻之術,以煽誘愚俗,常往來於淮、泗間,從僧寺中乞丐度日,僧人都厭苦之。是時徽宗崇奉道教,尊禮道士王老志、王仔昔等。及王老志病死,王仔昔術窮寵衰,徽宗乃訪求方士於左階道菉官徐知常。知常遂將林靈素姓名奏薦。徽宗聞之,即時召見,靈素因妄設無影虛言以聳動徽宗,說:「天上有九霄,而神霄是最高的去處,其王者所居,號名為府。其王是神霄玉清王,乃上帝之長子,主管南方,別號為長生大帝君,因下界無主,故降生為天子,即陛下是也。長生大帝君既下降於世,他有個兄弟號青華帝君,主管東方,今替他帶管南方之事。長生大帝君名下,又有左元仙伯,書罰仙吏喚名褚慧等,共有八百餘員仙官。今宰相蔡京就是左元仙伯的化身。學士王黼,是文華吏的化身。盛章、王革是園苑寶華吏的化身。樞密使鄭居中、童貫等都是有名的仙吏。」林靈素說他本身也就是褚慧下降,都為長生大帝君出世,共來輔佐政治耳。此時劉貴妃正得寵,林靈素因諂奉徽宗說貴妃是天上九華玉真安妃。其言詭怪鄙淺,人皆知其妄誕,無不非笑,而徽宗心為所惑,獨喜其事以為實然,甚加寵信,賞賜不可勝算。靈素雖利口狂言,然其實別無本事,只有些小法能呼喚風雷,間或使之禱求雨澤,略有小驗而已。古語說,國將興,聽於人,國將亡,聽於神。聖王之世,有左道亂政者殺無赦,豈有親奉異端,務為妖幻以惑世者乎!昔梁武帝捨身佛寺,而終餓死於台城。今宋徽宗傾信道教而亦陷沒於虜地。二氏所稱禍福報應之談不足信亦明矣。所以孔子說,務民之義,敬鬼神而遠之。此治天下者所宜審察也。

原文 九月,朝散郎宋昭上書諫伐遼,詔編管於海州。昭上書極言遼不可攻,金不可憐,異時金必敗盟為中國患。乞誅王黼、童貫、趙良嗣等。且曰:「兩國之誓,敗盟者禍及九族。陛下以孝理天下,其忍忘列聖之靈乎?陛下以仁覆天下,其忍置河北之民於塗炭之中,而使肝腦塗地乎?」王黼大惡之。

直解 罪人遷謫遠方,編籍為民,著地方收管,叫做編管。海州,即今淮安府海州。金,是前代女直夷人國號。宋自太祖以來,與遼人通好,世世不絕。至是金人乘遼國內亂,發兵攻之,遼主敗奔。宋遂用王黼、童貫等議,與金人約夾攻遼,以復燕雲之地。宣和四年九月,朝散郎宋昭以伐遼為不可,上書切諫。徽宗怒其妄言,命革職編管於海州。昭疏中極言遼為中國唇齒,必不可伐。金人如豺狼,必不可親。今金人所以通好於我者,不過欲借我兵力共滅遼耳。他日得了遼地,便垂涎中國,必將敗盟為中國患。此社稷存亡所繫,識者無不憂之。而少傅王黼、內侍童貫、秘書丞趙良嗣等方以為得計,力主此議,誤國之罪不可勝誅,乞斬此三人以謝遼主,而陰折金人之心,天下幸甚。又說:「祖宗時與遼結好,兩國誓書中有言,敗盟者禍及九族。列聖相承,世守勿失。陛下以孝治天下,其忍背此信誓,基九族之禍而忘列聖在天之靈乎?且爭地以戰,殺人盈野。陛下以仁覆天下,河北之民,皆陛下赤子,其忍驅之戰鬥,置斯民於塗炭之中,而使肝腦塗地乎?」王黼見其疏大恨之,故有海州之貶。大抵善為國者,惟在政事之修舉,而不在土地之廣大。向使宋能親賢圖治,保境安民,雖無燕雲,何損於治。徽宗荒廢政事,信用小人,忽宋昭之忠言,而信王黼等之謬計,貪一時之小利,而忘萬世之遠圖,卒之燕雲甫復,而金師既至,靖康之禍舉族北轅,豈不深可恨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