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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 紀

神 宗

神宗皇帝,名頊,是英宗長子。昔仁宗無子,養濮王允讓之子於宮中,後即位為英宗皇帝,在位四年崩。頊即位,在位十八年,廟號神宗。

原文 冬十一月,有事於南郊,赦。時執政以河朔旱傷,國用不足,乞南郊勿賜金帛。詔學士議。司馬光曰:「救災節用,當自貴近始,可聽也。」安石曰:「常袞辭堂饌,時以為袞自知不能,當辭職,不當辭祿。國用所以不足者,以未得善理財者故也。」光曰:「善理財者,不過頭會箕斂爾。」安石曰:「不然。善理財者,不加賦而國用足。」光曰:「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財貨百物,不在民,則在官。彼設法奪民,其害乃甚於加賦。此蓋桑弘羊欺武帝之言,司馬遷書之,以譏武帝之不明也。」爭議不已。帝曰:「朕意與光同。然姑以不允答之。」會安石草詔,引常袞事責兩府,遂不復辭。

直解 堂饌,唐時宰相有日賜御饌,可食十人,叫做堂饌。秦始皇時賦稅繁苛,計人頭出谷以箕斂之,故謂之頭會箕斂。宋時天子每一行郊禮,即覃恩大賚。大臣皆蔭子,費以百餘萬計。故人主雖在位久者,其親郊亦不過一二次而已。熙寧元年冬十一月,神宗初即位,乃親祀天於南郊,赦天下。是時宰相以河北旱傷,方議蠲賑,而國用不足,乃辭免南郊所賜金帛,以佐國用。詔下學士議。司馬光奏說:「救災是國家急務,節用為理財良法。若欲節用,宜從貴近大臣始。宰相既辭,即宜允從。」王安石奏說:「昔唐時宰相常袞辭免堂饌,當時人譏之,以為袞若自知不堪相位,便當辭職。既居其職,則常祿乃朝廷之所以養廉也,何必辭乎?今南郊恩賜,乃國家常典,宰相亦不必辭。若國用所以不足,非是無財,以無善理財之法故耳。」司馬光駁之說:「你所言善理財之法,不過是秦始皇時頭會箕斂,加賦小民而已。」安石說:「不然。善理財者,不必加派於常賦之外,而國用自足。」司馬光說:「天下安有此理。天地所生的財貨百物,止有此數,不是散之而在民,即是斂之而在官。彼設為巧法以奪民財,其害無窮,乃甚於加賦。所謂不加賦而自足,乃漢時奸臣桑弘羊欺罔武帝之言。司馬遷作《史記》,特書以譏武帝之昏愚,所以垂戒後世也。」於是兩人爭議不止。神宗諭說:「朕意亦與光同。宰相辭賞,委可允從。然且以不允答之,見朕優禮大臣之意。」於是命安石草詔。安石遂引常袞辭堂饌故事,以責中書樞密兩府,令其必受。兩府官遂不敢復辭。《大學》說:「生財有大道,只是務本節用,此外更無別法。」人主若能節用,則四方所入,自然有餘,何用巧取於民乎?司馬光之言誠萬世不易之論也。

原文 時帝以災變避正殿,減膳徹樂。王安石言於帝曰:「災異皆天數,非關人事得失所致。」弼在道聞之歎曰:「人君所畏者天耳,若不畏天,何事不可為者。此必奸人欲進邪說,以搖上心,使輔弼諫諍之臣無所施其力,是治亂之機,不可以不速救。」即上書數千言,雜引《春秋》、《洪範》及古今傳記,人情物理以明其決不然者。及入對,又言:「君子小人之進退,系王道之消長,願深加辨察,勿以同異為喜怒,喜怒為用捨。陛下好使人伺察外事,故奸儉得志。又今中外之務,漸有更張,此必小人獻說於陛下也。大抵小人惟喜動作生事,則其間有所希覬者。若朝廷守靜,則事有常法,小人何所望哉!願深燭其然,無使後悔。」

直解 這一段是記宰相富弼的事。是時神宗因各處災荒,天變屢見,乃避正殿而不御,減省常膳,徹去音樂,以示修省之意。王安石面奏神宗說:「凡災異都是天時流行,氣數使然,非關人事得失所致。人主但當盡其所當為者,不必拘泥災祥之說,穿鑿傅會以求合也。」此時富弼方自汝州召還,途中聞王安石之言,乃歎說:「人君處崇高之位,他無可畏,只有天鑒於上,一舉一動,禍福隨之,為可畏耳。若謂天不足畏,則驕奢淫虐,何事不可為?此必是奸人欲進其邪說以亂天下,恐廷臣排斥其非,故倡為此言以搖惑上心,使輔弼諫諍之臣無所施其救正之力耳。是治亂之機,關係不小,不可以不速救。」即於途中上書數千言,極論天人相應之理,且雜引《春秋》災異之事,《洪範》五行五事,休征咎徵之說,與夫古今傳記,人情物理,鑿鑿不爽者為證,見其說之必不然也。及進京入對,又言:「為治不難,難於用人。君子進而小人退,則王道日長;小人進而君子退,則王道日消。願陛下深加辨察。聽言必虛其心,勿以同於我者為喜,異於我者為怒;用人必稽於眾,勿以我所喜者用之,我所怒者捨之。且陛下好使人探察外事,意欲自廣其聰明,而不知奸險之人,得因是而行其毀譽,適為蒙蔽之地耳。又今中外政務,漸有更張,此必小人獻其邪說,而陛下不及深思故也。大抵小人之情狀,惟喜朝廷動作生事,則其間可以徼功希寵,有所圖望。若朝廷守靜無為,則事事都有成法,無功可見,無寵可希,小人何所望哉!故凡為更張之說者,必是小人欲逞其私意,尤願陛下深燭其奸而早黜之,無使後日有敗事之悔也。」富弼此言,蓋惡安石之紛更多事,故於天人感應之理,王道消長之機,辯之不遺餘力,至謂小人惟喜動作生事,則又深燭其微,而預防其變法之漸也。老成之忠於謀國如此。

原文 以王安石參知政事。帝欲用安石,曾公亮力薦之。唐介言:「安石難大任。」帝問之,介曰:「安石好學而泥古,故議論迂闊。若使為政,必多更變。」介退謂公亮曰:「安石果大用,天下必困擾,諸公當自知之。」帝問孫固,對曰:「安石文行甚高,處侍從獻納之職可矣。宰相自有度,安石狷狹少容。必求賢相,呂公著、司馬光、韓維其人也。」帝不以為然,竟用安石。謂之曰:「人皆不知卿,以為卿但知經術,不知經世務。」安石對曰:「經術正所以經世務也。」帝曰:「卿所設施,以何為先?」安石對曰:「變風俗,立法度,正方今之所急也。」帝深納之。

直解 熙寧二年二月,神宗以翰林學士王安石參知政事,預機務。是時神宗欲用安石為相,平章事。曾公亮以安石素有才名,因力薦之。參知政事唐介奏安石不可大用。神宗問其故。介對說:「安石雖好學,多讀古書,而執泥不通。凡有議論,率多迂闊難行。若使為政,必且取祖宗成法多所變更,非國家之福也。」介退朝,與曾公亮說:「安石若果大用,天下必從此困擾多事矣,諸公當自知之,恐他日悔之無及也。」神宗見人情不協,又問於侍讀孫固。固對說:「安石文章行誼,卓爾不群,使之居侍從獻納之職則可。若夫宰相,當有休休容人之度。安石狷狹少容,多所抵牾,天下賢才豈樂為之用乎?必欲求賢相而用之,如翰林學士呂公著、司馬光,龍圖閣直學士韓維此三人皆時望所歸,真宰相也。何必安石哉?」神宗不以諸臣之言為然,竟用安石。拜相之後,神宗諭之說:「他人都不知卿,說卿只會讀古書,知經術,不曉得經世之務。」安石對說:「經術世務原非二途,古先聖王之道,句句皆可施行,是經術正所以經世務也。」神宗又說:「朕今用卿,卿所設施,當以何者為先?」安石對說:「方今風俗頹靡,法度縱弛,上下務為姑息,不可以興治。必須變風俗以去玩習之弊,直法度以定經久之規,此方今之急務也。」神宗深納其言。大抵天下之事,久則不能無弊,固宜通變,然須合乎人情,宜乎土俗,從容改圖,而後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國勢頗不振矣。安石所謂變風俗,立法度,未為不是。但其不達事理,不識時宜,直任己見而專務更張,遂使天下囂然,喪其樂生之心,而君子為之一空,有才而無識,可勝惜哉!明主當以此為鑒,審察治體,因革得宜,則大業可永保矣。

原文 以程顥權監察御史裡行。顥,河南人,初舉進士,調晉城令。民以事至縣者,必告以孝弟忠信。意鄉村遠近為伍保,使之力役相恤,而奸偽無所容。凡孤煢賤廢者,責之親戚鄉黨,使無失所。行旅出於其途者,疾病皆有所養。鄉必有校,暇時親至,召父老與之語。兒童所讀書,親為正句讀。教者不善,則為易置。擇子弟之秀者,聚而教之。鄉民為社會,為立科條,旌其善惡,使有勸有恥。在縣三年,民愛之如父母。至是呂公著薦為御史。帝素知其名,數召見。每退,必曰:「頻求見,欲常常見卿。」一日從容咨訪,報正午,始趨出。庭中人曰:「御史不知上未食乎?」顥前後進說甚多,大要以正心窒慾,求賢育才為言,務以誠意感悟人主。嘗勸帝防未萌之欲,及弗輕天下士。帝俯躬曰:「當為卿戒之。」

直解 監察御史裡行是官名,即今之試御史。晉城即今山西澤州地方。神宗以晉城令程顥權監察御史裡行。史臣敘說,顥,河南人,初舉進士,除晉城縣令,其為政專以化民善俗為務。民有事到縣的,必告以孝親弟長,忠信不敗的道理。量度鄉村遠近,立為保甲之法,使之力役則彼此相恤,而不至偏累,奸偽則晝夜相詰,而不得容留。凡地方有孤寡煢獨,及殘疾廢棄之人,責令親戚鄉黨,助其不給,使不至於失所。行旅出於其途,或有疾病,皆為之藥食以養之。每鄉必設有小學,教其子弟。暇時親到學中,召父老與之言語,訪問民間利病。兒童所讀的書,親為正其句讀。教者或不善則更易之。又於其中擇子弟之秀敏者,聚而教之,以責其成。鄉民有作社會者,替他立下條約,為善的眾共稱之,為惡的眾共斥之,使善者有所勸,而惡者有所恥。在縣三年,民愛之如父母焉。至是御史中丞呂公著薦顥為御史。神宗素知其名,時常召見,問以朝政得失。每於顥將退之時,必分付說:「卿可頻來求對,朕欲常常見卿耳。」一日神宗與顥從容咨訪,自早入對,不覺到正午時候。顥聞報午時,方才趍出。庭中人問顥說:「御史奏對許久,豈不知上猶未食乎?」顥前後進說甚多,大要欲神宗正心遏欲,以端化原,求賢育才,以資治理。每進對,務積誠意,以感悟人主。嘗謂人主處富貴之極,欲心一萌,難於禁制,驕心一生,易輕賢士大夫,故每勸神宗以道御情,防簡未萌之欲,及勿輕慢天下賢士,使樂為我用。神宗感其言,乃俯身致敬而答之說:「卿言甚切,朕躬當為卿戒之。」夫邑有賢令,則民行修而一方治;朝有弼士,則君德修而天下治。觀程顥所以為令為御史者,皆可為治民事君之法,神宗有是大儒而不能用,豈亦悅而不繹故歟?

原文 冬十月,富弼罷。時王安石用事,雅不與弼合,弼度不能救,多稱疾求退,章數十上。帝曰:「卿即去,誰可代卿者。」弼薦文彥博。帝默然良久,曰:「王安石何如?」弼亦默然。遂出判亳州。弼常言:「君子與小人並處,其勢必不勝。君子不勝則奉身而退,樂道無悶。小人不勝,則交結構扇,千岐萬轍,必勝而後已。迨其得志,遂肆毒於善良,求天下不亂,不可得也。」

直解 熙寧二年冬十月,左僕射門下侍郎平章事富弼罷解相職。是時參知政事王安石方受知神宗,柄權用事,議論偏執,素不與弼合。弼自度難以救正,告病求去。疏至數十次進上。神宗將許之,因問說:「卿若去,誰可以代卿者?」弼薦侍中文彥博,久歷將相,老成持重,堪以托用。神宗方喜於有為,輕彥博以為無能,默然不答,良久方說:「王安石才識甚高,卿以為何如?」弼知上意難回,也默然不對,微示不足之意。弼遂罷相,出判亳州。弼常說:「國之盛衰繫於君子小人之進退。君子若與小人同朝而處,則君子必不勝矣。何也?蓋君子以正自處,如道有不合,即奉身而退,樂天知命,遁世無悶而已。小人心懷邪媚,若有不勝,則交結朋黨,構扇兇惡,千岐萬轍,變幻不測,必至於勝君子而後已。及其一旦得志,遂為羅織,以肆毒害於善良。故正人云亡,邦國殄瘁,求天下不亂,不可得也。君子小人之進退豈可忽哉!」按富弼此言,可謂深知人情矣。蓋知人則哲,自古難之,豈獨小人難辨,雖君子亦有不易知者。若王安石其初不可謂非君子也,特因性執而少容,好學而泥古,遂至引用小人,基宋室之禍。可見人之才不能無偏,用其所偏,亦足以召亂,而與小人同歸矣。惟人主以至公至明,用天下之才,則無此弊也。

原文 以司馬光為樞密副使,固辭,許之。時帝御邇英閣聽講,光讀曹參代蕭何。帝曰:「漢常守蕭何之法不變,可乎?」光對曰:「寧獨漢法也。使三代之君常守禹湯文武之法,雖至今存可也。漢武取高帝約束紛更,盜賊半天下。元帝改孝宣之政,漢業遂衰。繇此言之,祖宗之法不可變也。」呂惠卿曰:「先王之法有一年一變者,正月始和,布法象魏是也。有五年一變者,巡守考制度是也。有三十年一變者,刑罰世輕世重是也。光言非是,其意以風朝廷耳。」帝問光,光對曰:「布法象魏,布舊法也。諸侯變禮易樂者,王巡狩則誅之,不自變也。刑新國用輕典,亂國用重典,是為世輕世重也,非變也。且治天下譬如居室,弊則修之,非大壞,不更造也。」

直解 像魏,是宮闕之名,古者懸法象於闕門,其狀巍然高大,所以叫做象魏。神宗以司馬光為樞密副使,司馬光上疏力辭,神宗許之。史臣敘說,時神宗御邇英閣聽講經史。光讀漢臣曹參代蕭何為相,凡事一遵蕭何所行的,無所變更。神宗因問光說:「使漢常守蕭何所定之法,世世不變,亦可以為治乎?」光對說:「豈獨漢守祖法可以常治,假使三代繼體之君常能守其祖禹湯文武之法,則政教豈得廢墜,國本豈得動搖,雖至今猶存可也。只因他後世子孫自作聰明,輕改成法,以至於亡。如漢武帝騁其雄才,把高帝裁定的約束紛紛更亂,致民窮財盡,盜賊半於天下。漢元帝任用儒生,把宣帝整理的政事漸次改革,致吏民無所信守,漢業自此而衰。繇此言之,祖宗之法皆從創業時熟思審處,至當不易,不可得而變也。」司馬光蓋因王安石創立新法,故為此言以感悟神宗。時崇政殿說書呂惠卿正阿附安石者,乃進說:「夫法,亦何常之有。先王之法有一年一變者,如周官正月之吉,天氣始和,縣法象於魏闕,使萬民觀刑象,是一年一變其刑象也。有五年一變者,如天子五年一巡狩侯國,考較其制度,是五年一變其制度也。有三十年一變者,如《周書·呂刑》,謂刑罰世輕世重。夫三十年為一世,而刑罰之輕重隨之,是三十年一變其刑罰也。今如光言,則祖宗之法雖百世不可易,其究將使天下坐守其弊而不為之所矣,豈是確論!光之意蓋借漢事以譏諷朝廷耳。」神宗以惠卿之言詰問光,光對說:「如惠卿所稱,妄引經義,尤為無當。夫所謂布法象魏者,謂張布舊法,使民知所守也,非新立一法也。所謂巡狩考制度者,謂諸侯有不守制度變禮易業者,為不從王者巡狩則誅之,是誅其變法者也,不自變也。所謂刑罰世輕世重者,謂新立之國,民未習於教,則用輕法以治之,叛亂之國,民化於惡,則用重法以治之。是為世輕世重也,非變而為輕重也。且人君承藉祖宗之業,其智慮未必有加於前人,法有不便處,只宜補其偏而救其弊,不可輕有更張。譬如住房子一般,有弊壞處則修理之,非至於大壞,不可更造。蓋更造則費多而力倍,未必勝前,而家業自此廢矣。今惠卿之言,所謂不務修理而務更造者也。豈國家之利哉!」司馬光前後論辯可謂切直,然神宗不用其言,而徒置之要地,所以固辭不拜也。其後宋業竟以新法而敝,守成業者,可為永鑒矣。

原文 文彥博罷。彥博久居樞府,以王安石多變舊典,言於帝曰:「朝廷行事,務合人心,宜兼采眾論,以靜重為先。陛下勵精求治,而人心未安,蓋更張之過也。祖宗法未必皆不可行,但有偏而不舉之弊爾。及市易司立,至果實亦官監賣,有傷國體。凡衣冠之家,罔利於市。縉紳清議,尚所不容。豈有堂堂大國,皇皇求利,而不為物議所非者乎?」不報。因求去益力,遂以司空制河陽府。身雖在外,而帝眷有加。

直解 熙寧六年三月樞密使文彥博罷職,不預朝政。是時彥博久管樞密府事,以宰相王安石多變祖宗舊典,天下不便,乃上疏於神宗說:「朝廷四方之極,凡有行事,務須合於人心,廣詢博采,使眾論僉同,以靜重為先,勿蹈輕舉妄動之弊。今陛下勵精求治,宜致太平,而反令人心兀兀不安者,蓋更張太過,輕變祖宗之法故也。祖宗之法皆至精至密,其在於今,豈皆不可行?但時異勢殊,不無偏而不舉之弊耳。只宜救偏補弊以求可行,豈宜一掃而更之乎?及其最可鄙者,如市井上買賣生理,宜從民便,乃亦設市易司,官為之監督,下至果品微物,也都經官監賣,豈不傷損國體。蓋市易乃商賈之事,凡縉紳士大夫之家,若有經商販賣,罔利於市者,尚不為清議所容。豈有堂堂大國,遑遑求利不已,而不為四方非笑、公論鄙薄者乎?陛下何為而不務大體,而屑屑於小事也。」疏上,留中不報。於是求去益力,遂以原官司空出判河陽府。然彥博以宿德眾望,身雖在外,而神宗之眷念特有加焉,此可見神宗之於彥博,知之未嘗不深,尊之未嘗不至,然不能用其言,安其身者,正以求治太急,偏聽安石之深故耳。夫治天下者,當以天下之賢,共成天下之治。今神宗之所賢者,獨安石一人,而老成耆德紛紛引去,尚可以為治乎?雖加之眷禮,亦虛文而已,宜乎宋事之日非也。

原文 初光州司法參軍鄭俠監安上門,及久旱歲饑,征斂苛急,東北流民每風沙霾噎,扶攜塞道,羸疾愁苦,身無完衣。並城民買麻籸、麥麩,合米為糜,或茹木實草根。至身被鎖械,而負瓦揭木,賣以償官,纍纍不絕。乃繪所見為圖,奏疏詣閣門,不納。遂假稱密急,發馬遞上之銀台司,言:「陛下南征北伐,皆以勝捷之勢作圖來上,料無一人以天下憂苦,父母妻子不相保,遷移困頓,遑遑不給之狀為圖而獻者。臣謹按安上門逐日所見繪成一圖,百不及一,但經聖眼亦可流涕,況於千萬里之外哉!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十日不雨,乞斬臣以正欺君之罪。」疏奏,帝反覆觀圖,長吁數回,袖以入內。是夕寢不能寐。翌日命開封體放免行錢。三司察市易。司農發常平倉。三衛具熙河所用兵。諸路上民物流散之故。青苗、免役,權息追並,方田、保甲並罷。凡十有八事,民聞之,歡呼相賀。

直解 光州,即今河南光州。司法參軍,是斷理刑獄的官。麻籸,是麻查。麥麩,是麥皮。糜,是粥。熙、河,是二州名,即今陝西臨洮府,河州衛。在京商賈,輸錢於官,而免其當行,叫做免行錢。朝廷自出錢帛貨物與民交易,叫做市易。當青苗在田之時,把官錢借與人戶,待收成加利還官,叫做青苗錢。當役人戶,以等第出錢,免其差役,叫做免役錢。立為方限,丈量出土,而分等定稅,叫做方田。京畿及河北諸路,各立保甲,令自置弓箭,叫做保甲。皆王安石所行之新法也。初光州司法參軍鄭俠監守安上門。是時久旱歲饑,民不聊生,而有司奉行新法,征斂愈急。百姓每四散逃移。東北一帶的流民,每遇風沙霾蔽之時,扶老攜幼,塞滿道路,羸疾愁苦,身無完衣。其傍城居民買麻籸、麥麩和米為粥而食之。或有采木實,掘草根以充飢者。又被官府比較錢糧,只得拆卸房屋,甚至身被枷鎖而負瓦揭木,賣以還官。如此者纍纍不絕。鄭俠在安上門見了許多情狀,心甚不忍,思量小民這等窮苦,朝廷如何知道。乃將每日所見,畫成圖本,叫做流民圖,連本奏上。閣門不肯收納。遂假稱有機密緊急事情,發驛馬走遞,進上銀台司,逕達御前。本中說道:「陛下近來南征交阯,北伐熙河,人都以戰勝克捷之勢畫圖來獻。至於天下憂苦,父母妻子不相保,遷移困頓,遑遑不給之狀,料無一人為圖以獻者。臣謹將安上門一帶逐日所見,畫成一圖,中間困苦流離之狀,百分中畫不盡一分。然只此一經聖眼亦可傷心流涕矣。夫安上門一處,近在輦轂,尚且如此,況於千萬里之外哉!所以然者,只因新法不善,貽百姓之害,傷天地之和,所以久旱不雨。今欲挽回天意,須是急罷新法。陛下觀臣之圖,行臣之言,若十日之內不雨,乞斬臣以正欺君之罪。」疏奏,神宗將此圖反覆省覽,才曉得新法之害如此。長歎數聲,袖了入宮,一夜不能安寢。到明日傳旨著開封府官量除免行錢。三司官審察市易禁革奸弊。司農發常平倉,賑濟饑民。殿前馬步三衛開具熙河所用兵食若干,以聽裁省。詔天下諸路各上言民物所以流散之故。青苗錢、免役錢暫停追並。方田、保甲並罷不行。一時革去新法共有一十八件。百姓歡呼相慶,有再生之望焉。夫小民窮苦之狀,無處無之。但人君深居九重,無繇得見,而所司又不以時聞。此下情所以不通,德澤所以不究耳。神宗有感於鄭俠之圖,而不能不惑於安石之說,以致民心離叛,國本搖動,豈非壅蔽之習已成,而憂危之言難入哉!此古之帝王所以貴清問下民,而先知小人之依也。明主宜深監於斯。

原文 先是帝語翰林學士承旨韓維曰:「天久不雨,朕日夜焦勞,奈何?」維對曰:「陛下憂閔旱災,損膳避殿,此乃舉行故事,恐不足以應天變。當痛自責己,廣求直言。」因上疏極言青苗及開邊之害。帝感悟,即命維草詔。詔出,人情大悅。會俠疏至,帝慨然行之。是日果大雨,遠近沾洽,輔臣入賀,帝示以俠所進圖狀,且責之,皆再拜。安石上章求去,外間始知所行之繇。群奸切齒,遂以俠付御史,治其擅發馬遞罪。呂惠卿、鄧綰言於帝曰:「陛下數年以來,忘寢與食,成此美政,天下方被其賜,一日聞狂夫之言,罷廢殆盡,豈不惜哉!」相與環泣於帝前,於是新法一切如故。惟方田暫罷矣。

直解 史臣敘神宗未罷新法之先,曾諭翰林學士承旨韓維說:「方今久旱不雨,朕閔念小民,日夜焦勞,當如何處之?」韓維對說,陛下憂旱災,損膳避殿,意非不誠,但此只是沿襲舊規,舉行故事而已,恐不足以上應天變,格天心也。當痛自責己,廣求直言,庶民隱不壅於上聞,而朝廷得改其缺失,乃有益耳。」維因上疏極言青苗與開邊之害,於是神宗感悟,即日命維草詔罪己。詔書一出,人情無不歡悅。適鄭俠流民圖疏亦至,故神宗慨然獨斷於心,罷新法十八事。是日天果大雨,遠近沾洽,可見天人感應之機不爽如此。於是輔臣入賀,神宗將鄭俠所進圖狀出以示之,且責其變法擾民。輔臣皆再拜謝罪。王安石因不自安,上疏求去。起初詔從中出罷新法,外邊人莫知其故,至是知其繇於鄭俠。安石黨中群奸切齒痛恨,遂鍛煉其罪,拿俠付御史獄。因疏中難以指摘,說他不合擅發馬遞,以此治罪。翰林學士呂惠卿、御史中丞鄧綰這兩個小人共奏說:「陛下數年以來忘寢與食,講求經書,以成美政。天下方才得被恩賜,一旦聞狂夫之言,便輕信之,罷廢幾盡,豈不惜哉!」因相與環泣於上前,以蠱惑竦動之。於是神宗又失了主張,將一切新法仍都照舊施行。只方田一法,暫且停止。天下復被其害矣。夫新法之行,舉朝以為不可,神宗不聽也。及民害已深,天變示異,方始知懼,而韓維之言,鄭俠之圖得以感動之。觀於新法罷雨澤降,而天之告戒明矣。使能繇此省悟,盡復祖制以與民更始,宋祚未可量也。乃惑於群奸,甘蹈欺天之罪,竟為有宋基禍之主,豈非萬世之永鑒哉!

原文 以呂公著、薛向同知樞密院事。公著在翰林,讀《後漢書》畢,帝語以釋老之事。公著曰:「堯舜知此道乎?」帝曰:「堯舜豈不知?」公著曰:「堯舜雖知此,而惟以知人安民為難,所以為堯舜也。」帝默然。又論前世帝王曰:「漢高祖、武帝有雄才大略。高祖稱吾不如蕭何,吾不如韓信,至張良獨曰吾不如子房。蓋以子房道高尊之,故不名。」公著曰:「誠如聖諭。」帝又曰:「武帝雖以汲黯為戇,然不冠則不見。後雖得罪,猶以二千石終其身。」公著曰:「武帝之於汲黯,僅能不殺耳。」帝又論唐太宗。公著曰:「太宗所以能成王業者,以其能屈己從諫耳。」帝臨御日久,群臣畏上威嚴,莫敢進規。至是聞公著言,竦然敬納之,故有是命。

直解 釋,是佛家。老,是道家。神宗以端明殿學士呂公著、工部侍郎薛向同知樞密院事。公著平生以忠直事主,不肯阿旨取容。在翰林嘗至御前讀《後漢書》,讀畢,神宗偶言及釋老之事。公著即問神宗說:「陛下取法堯舜,而談及釋老,不知堯舜當時亦知此道否?」神宗答說:「堯舜是聖人,豈不知此道。」公著對說:「堯舜雖知此道,然其心之所汲汲者,惟曰知人則哲,安民則惠,以此為難,而不敢暇逸,未嘗為釋老遺世絕俗之事。此所以為堯舜也。」神宗默然不答。神宗又嘗與公著評論前代帝王,謂:「漢高祖及武帝俱有雄才大略,非庸君世主可及。高祖嘗敘取天下之功,謂鎮撫百姓,饋餉不絕,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眾,戰勝攻取,吾不如韓信。二人皆稱名,至論張良,獨說運籌帷幄,決勝千里,吾不如子房。蓋以子房道高而尊之,故稱其字而不名也。」公著對說:「誠如聖諭。」神宗又說:「漢武帝時,汲黯屢好直諫。武帝雖怪他愚戇,然心敬重之,不戴冠則不相見。後雖坐小法免官,未幾,復召用為淮陽太守,竟以二千石終其身,恩禮亦不薄矣。」公著對說:「所貴乎敬禮賢臣者,為其能用之耳。武帝之於汲黯,每以切諫不令出入禁闥,是但能不殺之而已,豈真能用之乎!」神宗又論及唐太宗。公著說:「太宗所以能成其業者無他,只是屈己從諫,不以勢位驕人,不以才能自是,所以人樂為用,而王業遂成耳。」是時神宗臨御日久,群臣都畏其威嚴,莫敢以規諷之言進者。至是聞公著之言,句句都是規諷,知得公著是個忠直之臣,竦然敬納之。故有同知樞密之命。古語說:「千人之諾諾,不如一士之諤諤。」呂公著當群臣畏避緘默之時,獨能因事納忠,盡言不諱,可謂直亮之臣矣。然神宗不以為忤,而且重用之,其知人納諫之明亦不可及。宜史臣記之以為後法也。

原文 太皇太后曹氏崩。帝事太后致其誠孝,後亦慈愛天至。故事,外家男子毋得入謁。帝以後春秋高,數請召弟佾入見,久之乃許。及見少頃,後謂佾曰:「此非汝所當得留。」趣遣出焉。帝嘗有意於燕薊,與大臣定議而白其事。太后曰:「事體至大,吉凶悔吝生乎動,得之,不過南面受賀而已。萬一不諧,則生靈所繫,未易以言。苟可取之,太祖、太宗收復久矣!何待今曰。」帝曰:「敢不受教。」

直解 太皇太后曹氏,是仁宗繼後,神宗之祖母,武惠王曹彬孫女也。元豐二年十月崩。史臣記神宗事太后,敬養尊崇,極其誠孝。太后亦慈愛篤至,出於天性,非繇勉強。舊制,外家男子不許入宮朝見。神宗以太后年事已高,心中必思念至親骨肉,屢請召太后弟曹佾入見,欲以承順其意。太后初間不許,及後神宗請之不已,日久方許。及宣佾入見,才得少頃,太后便與佾說:「這宮禁之地,非汝外人所當得留。我豈可徒徇私情,不顧祖宗家法。」即時遣令出宮。其內治之嚴如此。神宗嘗以燕薊本中國地方,自石晉時陷入契丹,為虜久據,要興兵取之。與大臣計議已定,奏知太后。太后說:「這事情關係甚大。大凡吉凶悔吝,繇動而生。惟安靜無事,可以獲福。今取得燕薊,不過南向而坐,受百官朝賀而已,更何加益。萬一不成,則兵連禍結,仇殺無已,此乃生靈性命所繫,豈可輕言。若這燕薊地方,可以容易取得,昔太祖、太宗的時節,兵精將猛,所向克捷,那時必已收復久矣,何待今日。況今日錢糧兵馬大非太祖、太宗之時可比,而欲取其所不能取,不亦難乎!」於是神宗感悟,奏說:「敢不謹受教訓。」自此不言取燕薊矣。夫太后以一婦人而知天下之大計,神宗受命,其不妄興,可謂偉矣!不然,宋室之禍將不待靖康而始烈也。史又稱太后性慈儉,常於禁苑種穀親蠶,左右臣僕毫分不假借,宮省肅然。其坤儀純備,可以為萬世宮闈之法矣。

原文 以司馬光為門下侍郎。既而蘇軾自登州召還。緣道人相聚號呼曰:「寄謝司馬相公,毋去朝廷,厚自愛以活我。」是時天下之民引領拭目以觀新政。司馬光既入,上言新法之弊:「陛下微有所改而遠近皆相賀,不可泥三年不改於父道之說。」而當時進言者猶謂三年無改父道,欲稍稍損其甚者。公毅然爭之曰:「先帝之法,其善者百世不可變。若王安石、呂惠卿所建,非先帝本意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也。況太皇以母改子,非子改父。」眾議乃定。

直解 登州,即今山東登州。先是司馬光居洛陽十五年。及神宗崩,哲宗即位,遂以光為門下侍郎,同平章事。天下聞司馬光入相,無不歡呼相慶。適有知登州蘇軾被召還京,沿路的人相聚號呼,向蘇軾說:「朝廷用司馬相公,實天下生靈之幸。為我寄謝司馬相公,慎勿輕去朝廷。願厚自愛護,相天子以全活我等。」是時天下之民憔悴困苦,皆引領拭目,願觀新政。其系天下之望如此。司馬光既入京,即上疏極論新法之弊,且言:「為治當順人心。陛下近來小小改易新法,遠近便舉手加額,交相慶賀。人心望治,有如飢渴。陛下急宜俯順人心,不可拘泥三年無改父道之說,致失民望也。」蓋當時進言者謂神宗初崩,不宜遽反其所為,猶執三年無改父道之說,欲稍稍去其太甚者。司馬光毅然爭之說:「先帝之意本欲愛養斯民,其法出自先帝者,未常不善,雖百世不可易。若王安石、呂惠卿所立,元非先帝本意者,改之當如救焚拯溺,出民於水火之中,豈可緩也。況今太皇太后主持於上,就使有所改革,亦是以母改子,非是以子改父,何得拘三年無改之說。」於是眾議乃定,遂盡罷保甲諸法。按司馬光歷事先朝,忠謀讜論,始終不渝,其系天下之望久矣。故其居洛也,天下惟恐其不為宰相。其既相也,天下惟恐其去朝廷。而外夷之人亦且謂中國相司馬,慎毋生事。賢相之為國家重如此。然則人主之諭相,可不慎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