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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 紀

武 帝

高祖武帝,姓蕭,名衍,是漢蕭何之後,仕齊為雍州刺史。齊主寶卷無道,信任群小,誅戮大臣。衍遂舉兵內向,廢寶卷,立和帝。於是加衍大司馬,封梁公,進爵為王,而受齊禪,國號梁。在位四十八年。

原文 魏殿中尚書崔亮為吏部尚書。亮奏為格制,不問士之賢愚,專以停解月日為斷,沈滯者皆稱其能。洛陽令薛琡上書言:「黎元之命,繫於長吏。若以選曹唯取年勞,不簡賢否,義均行雁,次若貫魚,執簿呼名,一吏足矣。數人而用,何謂銓衡!」書奏,不報。其後甄琛等繼亮為吏部尚書,利其便己,踵而行之。魏之選舉失人,自亮始也。

直解 殿中尚書,是官名。停解,是考滿去任,及為事停職解官等項。《北史》記魏明帝時,用殿中尚書崔亮為吏部尚書,專主銓衡。魏家舊制,文武官都著六年考滿,考滿後,在外的六年敘用,在內的四年敘用,於其中又品第優劣,分為九等,量才升授,不拘次序先後,常把後面的人拔起,那前面的人都壅滯了,不得升轉,頗生嗟怨。及崔亮為吏部,遂權宜設法,定下個資格事例。凡待選的人,不問賢愚優劣,只據他除授考滿停職解官的月日以為資序。若年資淺的,就是賢能,也不得升補;年資深的,就是不賢,也依序升用。以此淹滯者都喜其便己,而稱頌其能;而有識之士,則不以為然。於是洛陽令薛琡上書說道:「朝廷選擇長吏,為民父母,百姓每的性命,都系屬於他,可不慎重!若為選曹者止論年月,以積久為功勞,不復簡擇其賢否,只挨次選用,如雁之行列、魚之貫串一般,執著簿籍,照次呼名,這只消一個掾吏就夠了,要那尚書何用?且吏部之職,名為銓衡,謂其能評品人才,進賢退不肖,如權衡之稱物,輕重不爽也。若不論賢愚,挨次點名,數著便用,這等謾無輕重稱量,又如何叫做銓衡?此當今弊政,不可不釐正者也。」書既奏上,不見批答。其後甄琛等繼亮為吏部尚書,亦以人才難知,任己意為進退,恐不足以服天下之心,不如只循資擢用,己不勞而物無議,甚是簡便,遂守崔亮之法,跟著他行。而魏朝選舉失人,實自崔亮始矣。然北魏以來,歷唐及宋,這停年資格,至今尚踵行之而不廢,何也?蓋世變久而情偽滋,便資格盡廢。待選的,或矯飾聲名,或窺伺隙竇,適以啟僥倖之門;主選的,或交通請托,或公行賄賂,適以資奸利之弊。則年格亦何可廢哉!但序遷所以待中人,而超擢所以拔異才。天下異才少而中人多,誠於資格之中,而寓考核之實,凡任滿者,勿概署以稱職,必明開其優劣,而筒拔其卓異,亦庶乎不蹈崔亮之失矣。

原文 九月,梁主幸同泰寺,設四部無遮大會。釋御服,持法衣,行清淨大捨,素床瓦器,親為四眾講《涅槃經》。群臣以錢一億萬奉贖,表請還宮,三請,乃許。

直解 梁武帝惑於佛教,傾心侍奉,親自幸同泰寺,建設齋醮,聚集僧俗人眾,叫做四部無遮大會。脫去袞服,穿了僧衣,受清淨戒行,把自家身子,捨在寺中。臥的是素床,用的是瓦器,屏去了天子的奉養,修齋持素,件件與出家人一般。又親升講堂法座,為僧俗大眾講《涅槃經》。佛家說,人死去精神常存,但示寂滅而已,叫做涅槃,故有《涅槃經》。武帝信之,故親講與眾人聽。文武群臣,見武帝迷惑,捨身在寺裡,無可奈何,乃共出錢十萬,獻在佛前,贖出武帝來,上表請帝還宮聽政。武帝初時不肯,懇請三次,然後許之。夫人主一身,天地祖宗之所付託,社稷生民之所倚賴。雖戰兢以保守之,猶恐有傷;雖恭敬以奉持之,猶恐或褻。況於輕萬乘之尊,從夷狄之教,棄其身如賣僮,或捨或贖,若非己有,此其四體且不能保,而何以保天下乎!卒之侯景構亂,餓死台城,奉佛者可以為永鑒矣。

原文 梁賀琛啟陳四事,言奢侈賦役之弊,梁主切責之。梁主為人孝慈恭儉,博學能文,陰陽、卜筮、騎射、聲律、草隸、圍棋,無不精妙。勤於政務,冬月四更竟,即起視事,執筆觸寒,手為皴裂。自天監中用釋氏法,長齋斷魚肉,日止一食,惟菜羹、糲飯而已。或遇事繁,日移中則嗽口以過。身衣布衣,木綿皂帳,一冠三載,一衾二年。後宮貴妃以下,衣不曳地。性不飲酒,非宗廟祭祀、大饗宴及諸法事,未嘗作樂。雖居暗室,恆理衣冠;小坐、盛暑,未嘗褰袒。對內豎小臣,如遇大賓。然優假士人大過,牧守多侵漁百姓,使者干擾郡縣。又好親任小人,頗傷苛察。多造塔廟,公私費損。江南久安,風俗奢靡。故琛奏及之。

直解 天監,是梁武帝初即位的年號。釋氏就是佛。木綿,即今綿花。梁散騎常侍賀琛上書,條陳四事:一件是牧守貪殘,使臣騷擾;一件是風俗奢靡;一件是百司奏事,詭競求進;一件是興造非急,徵求可緩。大略都是說那時用度奢侈、賦役繁重的弊病。梁武帝大怒,下詔切責,為其觸犯忌諱故也。武帝為人,孝慈恭儉,博學能文,又通曉各樣技藝,如陰陽避忌、卜龜筮卦、馳馬射箭、聲音樂律、草書隸字、圍棋,無不精妙,是個聰明的人。且勤於政務,雖在寒冬時節,每日四更盡時便起視事,執筆批答,觸冒寒氣,手皮凍破了,也不休息。其勤如此。自天監年間,信用佛法,長持齋素,斷絕魚肉,日止一膳,只是菜羹粗飯而已。或遇事繁,不暇進膳,日已過中,但用淨水嗽口便了。所尚袍服,止用布素,不御絲帛;所設幃帳,只用綿布,染成黑色,不尚華采。一頂冠帽,可戴三載;一件衾被,可蓋二年。後宮貴妃以下,衣不拖地。其儉如此。又性不喜飲酒,自非宗廟祭祀、大饗禮宴及設齋供佛等事,未嘗動用音樂。就是獨處暗室中,也常常整理衣冠,絕無惰容;暫時憩息,當盛暑之際,也不曾揭衣露臂,以取涼快。對裡面宦豎、外邊小臣,也如遇大賓,不敢輕忽。其恬澹恭敬如此。武帝有這許多好處,宜乎能身致太平而為明主矣。只緣他崇尚佛教,專主慈悲,其待士人極其優厚,寬假太過,有罪不問,以致外面州牧郡守有司官,多侵漁百姓,肆無忌憚。公差出去的官員,所過地方,需索供應,擾動郡縣。所以賀琛說,牧守貪殘,使臣騷擾。又喜親任小人,論奏紛紛,吹毛求疵,爭為苛察,以覬信用。所以賀琛說,百司奏事,詭競求進。又廣用資財,多造塔廟,以供奉佛,官民錢谷,費用耗損。所以賀琛說,興作非急,徵求可緩。又江南數十年間,地方無事,上下偷安,漸成奢侈。所以賀琛說,風俗侈靡。這四件事,深中武帝之病。帝不能用,反加詰責,如諱疾忌醫,卒至於危亡而莫救,豈不可惜哉!看這一段,可見帝王之治天下,有大德,有小行。正朝廷以正百官,正百官以正萬民,親賢遠佞,納諫聽言,振紀綱,明賞罰,節財用,愛百姓,執事理之要而坐運天下,此大德也。粗衣澹食,勤事修容,此小行也。細行雖不可以不謹,而天下所以治亂安危,實不全繫於此。若大德有虧,則小行何補?且為治有體,日出視朝,日中聽政,豈必四更即起,皴手執筆而後為勤?膳羞有節,服御有度,豈必終日一食,三年一冠而後為儉?且自身日用,所省幾何?而塔廟歲興,糜費無極。若使邪競進,守宰貪殘,風俗奢侈,則人主雖布衣糲飯,適足自苦,無益於民也。至於卜筮、騎射、書隸、圍棋之類,又方術小技,雖士人之有大志者,猶不屑為之,況於帝王乎?今觀梁武帝之所長者,通是細行,而大德全虧。故雖勞心苦形,至於白首,而終無救於台城之禍。然則人主之學,其可不務識其大哉!

原文 梁主敦尚文雅,疏簡刑法,自公卿大臣,鹹不以鞫獄為意。奸吏招權弄法,貨賂成市,枉濫者多。時王侯子弟,多驕淫不法。梁主年老,厭於萬幾。又專精佛戒,每斷重罪,則終日不懌。或謀反逆,事覺,亦泣而宥之。繇是王侯益橫,或白晝殺人於都街,或暮夜公行剽掠。有罪亡命者,匿於主家,有司不敢搜捕。梁主深知其弊,而溺於慈愛,不能禁也。

直解 這一段,是紀梁武帝慈愛弛刑,致生禍亂的事。武帝素好書史,敦尚文雅,而於刑名法律之事,都疏簡闊略,一意寬縱。自公卿大臣而下,都承順風旨,務為寬大,把審鞫獄囚的事,盡行停閣,漫不為意。遂使奸吏得以操竊權柄,舞弄文法。有罪者用錢買免,而貨賂成市;無辜者牽連誣害,而枉濫眾多。王侯子弟,倚恃貴勢,多驕縱淫佚,不循禮法。武帝年既衰老,怠於政事。又信奉佛戒,慈悲不殺,每斷死罪重囚,常盡日不樂。或謀反叛逆重情,事既發覺,亦哀憐涕泣,赦而宥之。繇是王侯無所忌憚,愈益驕橫,或白晝在於都市,持刃殺人;或暮夜聚眾劫財,公行剽掠。犯罪在逃的人,藏在窩主家裡,有司蹤跡至門,亦不敢搜尋捕捉。豪強恣橫,一至於此。武帝明知其弊繇寬縱所致,而溺於慈愛,不忍加刑,畢竟不能禁制也。夫古之帝王,若舜之欽恤,禹之泣罪,何嘗不以好生為心哉!然舜誅四凶,禹戮防風,則其好生之心,乃以矜愚民,非以惠奸慝也。武帝溺於佛教,欲戒殺以造福,遂至叛逆大惡,亦宥而弗誅,殺人重辟,概置之不問。縱弛如此,天下安得而不亂乎?其後侯景構難,大江南北,積屍遍野,所造者福耶?禍耶?明主當有以辨此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