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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篇  離婁章句 上

善心和好辦法配合起來,才能平治天下

原文

孟子曰:「離婁之明,公輸子之巧,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師曠之聰,不以六律,不能正五音;堯舜之道,不以仁政,不能平治天下。今有仁心仁聞而民不被其澤,不可法於後世者,不行先王之道也。故曰,徒善不足以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

華杉詳解

離婁,是古時明目之人,目力極強,能在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公輸子,就是魯班,木匠始祖。師曠,是魯國樂師,中國古代第一音樂家。六律,是調音器,用竹管截成不同長短,來分辨聲音之清濁高下,樂器之音則以六律為準則,分為黃鐘、太簇、姑洗、蕤賓、夷則、無射六陽律,與大呂、夾鍾、仲呂、林鍾、南呂、應鍾六陰律。五音,是中國古代的五個音階,宮、商、角、徵、羽。

孟子看到當時的諸侯,老是想在政治上想一個新辦法,既能把百姓照顧好,也能滿足自己的私慾,就說:「就算你有離婁那樣的目力、魯班那樣的技巧,可沒有圓規,你也畫不出圓形;沒有矩尺,你也畫不出方形。就算你有師曠的耳朵,可沒有調音器,你也不能校正五音。就算你有一顆堯舜的心,可不願意照著堯舜的政策去做,你也不能平治天下。如今有人君在上,其愛民之仁心發於由衷,愛民之名聲聞於遠近,但百姓卻不能得到他的好處,他也無法留下政治遺產,成為後世的典範。為什麼呢?因為他不行先王之道,不實行堯舜的體制政策。所以說,只有善心,沒有好辦法,也不足以治理政治;只有好辦法,沒有善心,那辦法自己也動不起來。一定要好心和好法配合起來才行。」

不管是聖君、仁君、昏君、暴君,沒有一個君主不想把國家搞好的。但是一涉及統治者的利益,他就不願意了。首先就把仁政正道給排除了,非要想一個新辦法,既能保障自己的統治地位和利益,還能平治天下。

齊宣王也有仁心仁聞,他看見牛要被殺都於心不忍,何況對人呢?但是他說「寡人有大欲」,還是得讓百姓給他做炮灰。

中國歷史第一「仁心仁聞君」是南北朝時期的梁武帝。他念佛吃素,宗廟祭祀都不用牛羊犧牲,只用穀物;有死刑的時候,一定為犯人涕泣。他的仁慈真是天下人都知道了,貴族子弟也利用他的仁慈驕縱不法。最後搞得政治腐敗,天下大亂,他自己也不得善終。

徒善,是有其心,無其政;徒法,是有其政,無其心。這兩者都不行。

孟子認為,要平治天下只有一個辦法,那就是堯舜的辦法。

原文

「《詩》云:『不愆(qiān)不忘,率由舊章。』遵先王之法而過者,未之有也。聖人既竭目力焉,繼之以規矩準繩,以為方圓平直,不可勝用也;既竭耳力焉,繼之以六律正五音,不可勝用也;既竭心思焉,繼之以不忍人之政,而仁覆天下矣。故曰,為高必因丘陵,為下必因川澤;為政不因先王之道,可謂智乎?是以惟仁者宜在高位。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惡於眾也。」

華杉詳解

「《詩經》上說:『不要偏差,不要遺忘,一切依從傳統的規章。』遵循先王的法度而犯錯誤,那是從來沒有過的。當年聖人已竭盡目力,把方圓平直看明白,又製作圓規、曲尺、水準器、墨繩,幫助後人製作方圓平直的東西,真是用之不盡;聖人又竭盡耳力,審聽聲音的清濁高下,用竹管截成十二種不同長短,製作了校音器『六律』,後世可以用它來校正五音。可見聖人不忍生民之無主,早已竭盡心思,無所不用其極。而後又施之以仁政,他的仁也就覆蓋天下了。

「所以說,築高台一定要憑借山陵,挖池塘一定要憑借沼澤。如果非要到低窪的地方去築高台,到高處去挖池塘,那能是聰明人嗎?同樣,要施行仁政,如果不以先王的法度為準則,那能是聰明人嗎?

「先王之道之所以應該遵循,是因為它足以澤被當時,又足以傳之萬世,也因為那為人君者有不忍人之心,才有不忍人之政。所以,只有仁人應該居於統治地位。如果不仁之人居於統治地位,那撒向人間的就都是惡了。」

「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是孔子的道統。來來回回說了兩千年,其實也不迂腐。中國人的傳統文明、精神文化,幾乎都是周公竭盡心思圖維區畫的。

至於先王的政治,當然是好的,就像大多數朝代開國時期的政治一樣,都是治世。中國歷史上講的好時代有兩種:一種是治世,一種是盛世。一般我們以為盛世是最好的時代,其實不然,盛世是治世的結果,也是治世的結束。所以盛世往往矛盾尖銳,盛極而衰,不治而亂。活在治世是最好的,比如文景之治,那是超級仁政,社會空前自由,百姓空前富足。到了漢武盛世,就窮兵黷武,搞得全國全民破產,國家幾乎傾覆。以至於漢武帝那麼驕傲的人,晚年也在巨大的政治壓力下,被迫下了《輪台罪己詔》:「朕即位以來,所為狂悻,使天下愁苦,不可追悔。自今事有傷百姓,靡費天下者,悉罷之!」

儒家的仁政要實現,需要一個前提,就是孟子說的「惟仁者宜在高位」,國君必須是仁人聖君。可兩千多年的歷史證明,這幾乎不可能,國君只能靠勸說、靠教育。所以儒家的教育家成就,遠遠超過了政治家成就。或者說,儒家是偉大的教育家,但從某種程度上講,是沒入門的政治家。

我們學習儒家,不是學他的政治,而是學他的教育——日用常行的樸素道理、格物致知的學習學、誠意正心的修養、修身齊家的領導力。

不敢批評領導,是對領導最大的不敬

原文

「上無道揆也,下無法守也,朝不信道,工不信度,君子犯義,小人犯刑,國之所存者幸也。」

華杉詳解

揆,是量度、準則。朝,是朝廷。工,是百官。君子和小人,在這裡不是指品德,而是指地位,君子就是官員,小人就是百姓。

張居正作為一代名相,最懂這些道理,這一段他講得深刻生動:

在上位的人不講理,不以道理度量事物來行事,而是一切看自己的私意,那麼在下位的人也就沒有法度以遵守自持,只能阿順上級。

這朝廷之上,本來就是全靠道理才令出布信。現在卻上無道揆,不講道理。遷就紛更,不停補漏,政令不能劃一,這樣的朝廷也就沒有公信力。

百官全靠著法度才能順命以成信,現在卻下無法守,沒有法度可以遵守,只能看著上面的意思。而上面的意思又不明確、不統一,只管自己私意,不管下情民情。如此則百官偷惰欺罔,不去實心辦事。因為只有不做事,才能不犯錯以自保。

朝廷不講道理,百官就沒法相信法治,在上位的君子必肆意妄行,在下位的百姓必放辟邪侈,犯刑法而不顧。

如果國家到了這個地步還不亡,那就是倖存而已。

原文

「故曰,城郭不完,兵甲不多,非國之災也;田野不辟,貨財不聚,非國之害也。上無禮,下無學,賊民興,喪無日矣。」

華杉詳解

所以說,城牆不堅固,軍備不充足,雖然國勢不強,但還不算國之災禍;田野沒有開闢,經濟上不富裕,也不算國之災禍。真正的災禍,是在上位的人沒有禮儀,教化不行於天下;在下位的人不學習,賊惡之民起於其間,肆為邪說暴行,群魔亂舞。這樣的話,國家的滅亡也就快了。

原文

「《詩》曰:『天之方蹶,無然洩洩。』洩洩猶沓沓也。事君無義,進退無禮,言則非先王之道者,猶沓沓也。故曰,責難於君謂之恭,陳善閉邪謂之敬,吾君不能謂之賊。」

華杉詳解

《詩經》上說:「上天已經搖動,要降災禍顛覆周室。為人臣者,要奮起救國家之急!不要還在那裡拖拖沓沓,阿諛奉上。」人臣對君上,只知逢迎聽話,就是不義。人臣以道事君,不可則退,如果進不能匡正君王之過,退不能保持自己的廉潔,就是進退無禮。對先王的仁政禮法造言詆毀,那也是蹉跎歲月、怠緩悅從地混日子,全無體國之誠、急君之念。

所以說,人臣若只是趨走承順,那是外貌恭敬的小節。真正的恭敬,是舉高遠難能之事,責求君王去做,這樣雖然好像強之所不堪,但其心中卻是以聖帝明王的事業來期望其君,而不是把國君看得昏庸平常。

人臣若只是順從聽話,就算外表敬畏,也是虛偽。唯有盡言規諫,敷陳先王善道,以禁遏其邪僻之心,即使犯顏觸怒,也不退縮。這樣雖然常常觸及君王所忌,但內心卻是防微杜漸的道理。匡救其君,不敢陷之於有過,這才是為國之誠,是對君王真正的尊敬。

為人臣者,若只是承順聽話,不去匡正君王,那是因為他的內心認為君王不是好人、不會行善、不能成事,那是對君王最大的否定和不恭敬,是坑害君王。

不要與眾不同,要善與人同

原文

孟子曰:「規矩,方圓之至也。聖人,人倫之至也。欲為君,盡君道;欲為臣,盡臣道。二者皆法堯、舜而已矣。不以舜之所以事堯事君,不敬其君者也。不以堯之所以治民治民,賊其民者也。」

華杉詳解

孟子說,圓規和曲尺,是方圓的標準,是方圓的極致。要畫一個圓,只有用圓規來畫才能畫得最圓;要畫一個方形,只有用曲尺來畫才能畫得最方。你若不用圓規、曲尺,非要自己畫,是不可能畫得最方最圓的。

這個道理很簡單,但是多數人都不信,都要搞一套「有自己的東西」。其實任何人事物,正確答案只有一個,就是「善為天下公」「從善如流」,就是照著做。「善」從哪裡來?主要是跟別人學。比如孔子最推崇舜:「舜其大知也與!舜好問而好察邇言。」意思是,舜有大智慧,好學好問,能從別人淺近的語言中發現閃光點。孟子也說:「大舜有大焉,善與人同,捨己從人,樂取於人以為善。自耕稼、陶、漁以致為帝,無非取於人者。取諸人以為善,是與人為善者也。故君子莫大乎與人為善。」舜的偉大,在於他善於和別人相同,願意拋棄自己的觀點做法,跟從別人,樂意採取別人的方式方法來改進自己。從耕種、制陶、打魚,到最後做天子,他無非都是跟別人學習。「與人為善」的本意不是對人好,而是善與人同。如果哪一天發現自己錯了,別人才是對的,就馬上捨己從人,跟人家一樣做。

正確答案只有一個:不要「與眾不同」,要「善與人同」;不要「追求自我」,要「捨己從人」。這就是最大的善。

可是,孔孟就那麼肯定,他們宣揚的堯舜之道是唯一的正確答案嗎?在當時的歷史條件下,這就是他們找到的答案。我想,如果孔孟再活兩千年,發現了新的答案,他們也一定會捨己從人、與人為善的。

孟子說:「圓規曲尺,是方圓的標準;聖人,是人倫的標準;堯,是為君的標準;舜,是為臣的標準。要做君主,盡君主之道,就照著堯那樣去做;要做臣子,盡臣子之道,就照著舜怎麼侍奉堯那樣去做。不用舜侍奉堯的方法來侍奉君主,就是對君主的不恭敬;不用堯治理百姓的方法來治理百姓,就是對百姓的殘害。」

處理事情的方式只有兩種:對和不對,義和不義

原文

「孔子曰:『道二,仁與不仁而已矣。』暴其民甚,則身弒國亡;不甚,則身危國削。名之曰幽、厲,雖孝子慈孫,百世不能改也。《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此之謂也。」

華杉詳解

孔子說:「治理天下的道路只有兩條:仁與不仁。」朱熹註解說:「二端之外,更無他道,出乎此,則入乎彼矣,可不謹哉?」

我們處理任何事情,方式也只有兩種:對和不對,義和不義。你沒有做對,就不對了;沒有合乎義,就落入不義了。這樣一想,處理事情就會謹慎很多。

接著往下講:對百姓太殘暴,本身就會被殺,身死國滅;殘暴程度不那麼厲害,也會把自己置於險境,國勢被削弱。不僅如此,死後還會被冠以「幽」「厲」的謚號,讓後世都知道你不是好人!就算你有孝子慈孫,過一百世他也無法幫你改掉。

謚法,是周朝用來給君王和士大夫蓋棺論定的,用一個字給你貼上標籤,代表後人對你的評價。這對君王是一個約束,因為你在位的時候,誰也不敢頂撞你,你死後,卻由他們給你寫鑒定。若表現好,得美謚,流芳千古;表現不好,得惡謚,遺臭萬年。

孟子就用這個來警示君王,不要像周幽王那樣,得個「幽」字。謚法中「壅遏不通曰幽,動祭亂常曰幽」,代表冥頑不靈,一意孤行,行為乖張,毫無體統。也不要像周厲王那樣,得個「厲」字,「殺戮無辜曰厲」。

秦朝建立後,秦始皇不喜歡謚法,說是兒子妄議老子,臣子妄議君王,就把謚法給取消了,自稱秦始皇,並規定下一代叫秦二世,再往下叫三世、四世……一直到萬世,不許後人給前人評價鑒定。不過秦朝後來只傳了二世。如果不取消謚法,秦始皇估計得叫秦高祖、秦武帝,秦二世就免不了叫秦幽帝了。

到了漢朝,又恢復了謚法,好歹讓君王對身後名聲有點顧忌。現在的清宮劇裡,那孝莊太后講話,一口一個「我孝莊」,那就是鬧笑話了。孝莊是她的謚號,她還沒死,哪裡知道自己的謚號呢?

《詩經》上說:「殷鑒不遠,在夏後之世。」意思是,殷商有一面離他不遠的鏡子,就是夏桀之世。商紂王胡作非為,他沒有去照照離他很近的那一面鏡子——夏桀。如果他看看夏桀是怎樣身死國滅的,他就不會那樣暴虐了。殘暴過分的,就像夏桀、商紂那樣身死國滅;殘暴沒到那個程度的,就像周幽王、周厲王那樣被貼上壞蛋標籤,遺臭萬年。

覺得自己在理,往往是一種幻覺

原文

孟子曰:「三代之得天下也以仁,其失天下也以不仁。國之所以廢興存亡者亦然。天子不仁,不保四海;諸侯不仁,不保社稷;卿大夫不仁,不保宗廟;士庶人不仁,不保四體。今惡死亡而樂不仁,是猶惡醉而強酒。」

華杉詳解

孟子說,夏、商、週三代之得天下,是由於仁;失天下,是由於不仁。夏禹、商湯、周文王,以仁得天下;夏桀、商紂,以不仁失天下。國家的興廢存亡,就是這個道理。

天子不仁,則億兆離心,叛亂四起,不能保有四海;諸侯不仁,則身危國削,眾叛親離,不能保有社稷;卿大夫不仁,則壞法亂紀,有覆宗滅祀之憂;士和庶人不仁,則悖理傷道,有虧體殺身之禍。可見無論貴賤,都會因不仁而致其死亡,這不是最可怕的事嗎?現在人人都懼怕死亡,卻依然不管不顧,行那不仁之事,這就好比害怕喝醉卻偏要喝酒一樣。

原文

孟子曰:「愛人不親,反其仁;治人不治,反其智;禮人不答,反其敬。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諸己。其身正,而天下歸之。《詩》云:『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華杉詳解

這是仁的修煉心法。我們是怎麼走向不仁的呢?往往都是因為一句「你不仁,莫怪我不義」。我本來是要對你仁的,但是你對我不仁不義,我也沒辦法呀!

當你心裡想「你不仁,莫怪我不義」的時候,對方是否不仁不義姑且不論,但你的不仁不義是已經自己決定了的。而認為自己代表正確,代表正義,這往往是一種幻覺,是一種自欺欺人。先自欺,認為自己是正確、正義的,然後就會毫無心理負擔地去欺騙、欺負別人。

所以要修行仁義,核心就是一句話——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萬事不遂,都要怪自己,在自己身上找原因,找解決之道。

孟子說,當我們愛一個人,希望他來親附我,可他卻不跟我親近。那我不能去怪他,而是要反躬自省,看來我對他的仁愛還不夠。

當我們管理別人,希望他聽話,來順從我,可他卻不聽。那我不能罵他不聽話,而是要反躬自省,是我自己的智慧還不夠,有些事理還沒弄明白,有些處置還不恰當。

當我們很禮貌地對待別人,他卻不搭理我,我也要反躬自省,看來我的禮敬程度還不夠。

這最後一條我有點小體會:很多人在路上或電梯裡遇到老外,都會點頭微笑致意;可一遇到同胞,就都板著臉面無表情。大家都打個招呼不好嗎?你主動一點跟人打招呼,如果對方沒反應,或者來不及反應,就想想是不是自己打招呼的聲音太小了,下次大吼一聲「你好」,也許人家就有反應了。

張居正講解說,行有不得,反求諸己,不僅是在愛人、治人、禮人上,而且要將這自反之心推而廣之。凡是有窒礙不通、不能如願的,件件反求諸己,只在自己的身心上講求,從根本處著力,一定要做到每件事都盡善而後已。這樣修身克己,嚴密精詳,則一生之中視聽言動、好惡取捨,無不當乎天理、合乎人心。如此則天下皆敬信而歸服之,豈有不親不治不答者哉?

《詩經》上說:「永言配命,自求多福。」就是說,人如果能常常思念,一言一行都合乎天理,則天心佑助,多福自臻。這福都是自己求來的,而不是靠運氣來的。

自己行得端正,則自然天下歸服。如果不能正己,而只是責怪別人,徒以權力把持天下,則令之不從,威之不服,欲使天下歸心,豈可得哉?《大學》裡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論平天下而推本於修身,就是這個道理。

覺得自己在理,代表正確、正義,往往是一種幻覺。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凡是有問題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這樣才能「永言配命,自求多福」。

唯有以德服人,修德以服其心

原文

孟子曰:「人有恆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

華杉詳解

恆言,就是常言。人們常說:「天下國家。」這裡的國,是指國都。天下廣大,德化難以周遍,所以首先要在國都之內治教修明,然後由近及遠。所以要平治天下,其根本在於國都。

國都之內人口眾多,你的情意也不能讓每個人都直接感受到,所以要先讓自己家中恩義融洽,然後由內及外,可以興一國之仁讓。所以治國之本,在於齊家。

而齊家之本,在於修身。因為你自己的一舉一動,都是全家模仿的榜樣,自己身正則一家皆正。

這就是《大學》裡「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道理。

原文

孟子曰:「為政不難,不得罪於巨室。巨室之所慕,一國慕之;一國之所慕,天下慕之。故沛然德教溢乎四海。」

華杉詳解

巨室,是指世臣大家。一國之中,總有些世臣大家,兼政用事,地位甚高,足以影響一大批人的看法和立場。其勢力盛強,也能夠抗衡消解君上的命令。如果人君舉止乖錯,則巨室心懷怨怒,政策教化就可能阻礙不行;如果人君修身齊家,沒有纖毫過失可以取怨致怒,則世臣大家都心悅誠服,翕然嚮慕。

巨室大家都是意見領袖。他們誠服嚮慕,則一國之人都跟著誠服嚮慕;一國之人都誠服嚮慕,則天下以為依歸。如此人心嚮慕,無論眾寡遠近皆然,則德教大行,如水之沛然而莫能御,可以充溢四海而無有滯礙矣!

孟子說,搞政治並不難,不要得罪那樣世臣大家,要去取得那些賢明的、有影響力的卿大夫的嚮慕和支持。而要他們心服,主要還是在於自己修身、反求諸己。如果徒以權力相向,都只說為政甚難,那是因為沒有反身修德而征服人心。

戰國時期,諸侯失德,卿大夫擅權。如果國君自己不修德行,只想馬上壓服他們,恐怕非但不能取勝,還會給自己招禍。所以孟子推本而言,只要以德服人,修德以服其心,讓巨室大家心服,德教就可以及乎天下。

德小力薄還不服,就是自取滅亡

原文

孟子曰:「天下有道,小德役大德,小賢役大賢;天下無道,小役大,弱役強。斯二者,天也。順天者存,逆天者亡。」

華杉詳解

小德役大德,這裡省略了一個「於」字,其實是「小德役於大德」。後面三句也都省略了一個「於」字。役於,就是為人所役使。

人生於世,要麼發號施令役使別人,要麼就聽別人命令。但是,誰指揮誰,有尚德和尚力的不同。天下有道的時候,就尚德。人人都修德,位置的高低,由德的大小決定。小德之人,聽大德使喚;小賢之人,聽大賢使喚。使喚別人的,不仗勢欺人;聽人使喚的,不畏勢而自服。

而天下無道的時候,就尚力。拿實力說話,小不敢以敵大,弱不敢以敵強。

不管是尚德還是尚力,都是事理之當然。尚德以分貴賤,則體統正而分義明;尚力以為尊卑,也是心志定而爭奪息。這兩者都有秩序,都合乎天理。

所以人生在世,就要度德量力,要麼服從德行比我高的,要麼順從力量比我大的,你總得服。如果德小力薄,還不服,那就是逆天而行,自取滅亡。

原文

「齊景公曰:『既不能令,又不受命,是絕物也。』涕出而女於吳。今也小國師大國而恥受命焉,是猶弟子而恥受命於先師也。」

華杉詳解

齊景公說:「既不能出令以使人,又不能事人以聽命,那是自尋絕路呀!」於是,流著淚把女兒嫁給了吳王闔閭。

國家的外交政策,要麼取威定霸以令諸侯,要麼審己量力以事大國,就這兩樣道理。當時吳國強大,會盟上國。齊國雖然內心歧視吳國是蠻夷之邦,但不得不順服於吳國的強勢,把女兒嫁給吳國。齊景公心中不情願,但為了順天以自存,還是流著淚把女兒嫁了。所以齊景公是老成謀國之明君。

《說苑・權謀篇》記載,齊景公送別女兒時,哭著說:「女兒啊!吳國那麼遠,我到死都見不到你了呀!」齊國大夫高夢子看得傷心,就說:「齊國負海而懸山,縱然不能全收天下,別人也莫奈我何!君上若捨不得女兒,就不要嫁了。」齊景公說:「我有齊國之固,既不能令諸侯,又不能聽命於人,那是生亂啊!我聽說,如果不能命令別人,那就最好聽從他。」闔閭既來求婚,若不許他,讓他沒面子,不就得罪了他嗎?得罪強國,就可能招致兵禍。齊景公怎麼能為了女兒的婚姻,惹一國之兵禍呢?何況當時闔閭正在極盛時期,寫《孫子兵法》的孫武、春秋名將伍子胥,都是他的朝中將領。吳國跟楚國打仗,把楚國國都都打下來了。

孟子繼續說:「反觀今天的一些小國君主,既弱小,又不修德以自強,還處處學那大國作派,以受命為恥,不肯屈己事人,那就是挑釁取禍了。小國以聽命於大國為恥,就像是弟子不肯聽命於老師一般。」國家既然弱小,怎能不聽命於大國呢?若想免於恥辱,只能勉力自強,而不能強硬對抗。

漢朝的時候,也有相似的故事。漢高祖劉邦去世後,匈奴單于冒頓寫了一封信給呂後,語氣非常輕佻不敬。甚至還說:「你死了老公,我也死了老婆,不如咱倆互補吧?」呂後度德量力,覺得還不足以出兵攻打冒頓,就回了一封非常謙卑、婉轉示弱的信,說:「我老了,不能侍奉您了,鄙國無罪,還請您包涵。」這樣一來,冒頓自己反倒不好意思,回信道歉了。

原文

「如恥之,莫若師文王。師文王,大國五年,小國七年,必為政於天下矣。」

華杉詳解

孟子說,小國不能以侍奉大國為恥。如果你真以為恥,那你就學學周文王。文王起於岐周,不過百里之地,而當時正是商朝全盛之時。文王修德行仁,使人心悅誠服,三分天下而有其二,奠定了周朝的建國大業。今天的諸侯,基礎比文王當年強多了,如果能行仁政,大國則因勢乘便,不出五年,小國則積功累行,不出七年,必能王天下。

原文

「詩云:『商之孫子,其麗不億。上帝既命,侯於周服。侯服於周,天命靡常。殷士膚敏,祼將於京。』孔子曰:『仁不可為眾也。夫國君好仁,天下無敵。』今也欲無敵於天下而不以仁,是猶執熱而不以濯也。詩云:『誰能執熱,逝不以濯?』」

華杉詳解

《詩經》上說:「商朝的子孫,數目何止十萬!但是上天既然授命於周,他們便都臣服於周。他們都臣服於周,可見天命沒有注定,只是歸於有德者。殷朝的臣子都漂亮聰明,執行灌酒的禮節助祭於周京。」

孔子讀到這句詩,感歎說:「殷商那麼多人,還是擋不住文王的仁義。所以仁者無敵,只要仁人在位,多少人都擋不住他,因為人心都跟著他去了。」如今有些諸侯,想要無敵於天下,可干的卻都是橫徵暴斂、興兵結怨的事,不肯誠心愛民、力行仁政。這就好像手裡拿著個燙手的東西,卻不肯拿涼水沖一衝。《詩經》上說:「誰能手執熱物,而不以涼水降溫呢?」

戰國諸侯個個如此。齊宣王有大欲,想要稱霸天下,但興兵結怨,落得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梁惠王想要一雪前恥,但不免橫徵暴斂,糜爛其民。孟子給他們指出了仁政大道,可卻沒有一個聽得懂。

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

原文

孟子曰:「不仁者可與言哉?安其危而利其菑,樂其所以亡者。不仁而可與言,則何亡國敗家之有?」

華杉詳解

菑,是災。

有國家者,都不會諱言禍福危亡。因為大家總會討論、警醒,以期不招來亡國之禍。但是這些道理,只有自己心存仁心的人,你才能跟他討論。若統治者是不仁之人,他的本心已失,雖有忠心謀國之人去規勸他,他也必然拒而不從。

比如,修德行仁,則可長久安寧;暴虐不仁,則不免於危亡災禍。這些都是自然之理。但他卻茫然無知,悍然不顧,不以危險為可畏,而反據之而以為安;不以災害為可懼,而反趨之而以為利;不以滅亡為可深憂,而反恬然處之而以為樂。這樣你怎麼跟他說呢?如果你跟他說了,他就能悔悟前非,改過遷善,那就沒有亡國敗家之事了。

比如,巧取豪奪、陰謀弄權、聲色貨利、馳騁田獵,這些都是災禍危亡之所伏。仁者避而遠之,而不仁者卻沉迷其中,不僅快樂快意,而且得意忘形。就算你去跟他說,他也聽不進去。只有到敗亡的那天,才會哀歎自己「倒霉」!

朱熹註解說:「安其危而利其災者,不知其為危災而反以為安利也。所以亡者,謂荒淫暴虐,所以致亡之道也。不仁之人,私慾固蔽,失其本心,故其顛倒錯亂至於如此,所以不可告以忠言,而卒至於敗亡也。」・

不過,不仁之人的快樂,正在於不仁。若叫他修德行仁,他的快樂也就沒了,要天下也沒用了。你說這樣下去要敗亡,他卻認為未必,至少未必亡在他手上,所以雞同鴨講,不可與之言也。

原文

「有孺子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我足。』孔子曰:『小子聽之!清斯濯纓,濁斯濯足矣。自取之也。』夫人必自侮,然後人侮之;家必自毀,而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後人伐之。《太甲》曰:『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此之謂也。」

華杉詳解

滄浪,是河流的名字。濯,是洗。纓,是系帽子的帶子。

有小孩子唱歌:「滄浪之水啊,水清澈的時候,可以洗我的帽纓;水渾濁的時候,可以洗我的腳。」聖人聲入心通,聽什麼都是至理。孔子一聽到這歌,馬上就教導弟子們說:「同學們聽到這歌了嗎?洗帽纓還是洗腳,是由水自己的清濁決定的。所以,你是要被用來洗帽纓還是洗腳,都是你自找的啊!」

天下之事,無論禍福,都是自取。一個人如果自己敬慎端莊,沒有一點過失,那別人看見他自然心生嚴肅忌憚,誰敢侮辱他呢?肯定是他自己不檢點,或舉動輕佻,或言辭放肆,自己先不自重,然後別人才認為他可侮,於是恥辱就加之於他身上了。所以沒有人能侮辱我,是我自取其辱。

一個家庭,如果整齊和睦,沒有一點紛爭,自然家道興隆,誰敢毀他們家呢?只有自己不能治家,兄弟相爭,骨肉相殘,自家先敗壞了,然後別人看這家可毀,於是災害及焉。所以不是別人毀我,是我自取其毀。

一個國家,若順治威嚴,沒有內爭外鬥,則大國也將畏之,誰敢來侵伐?一定是自己先亂了,用人行政皆失其道,以致百姓不安、四鄰不睦,自己先有可伐之釁,於是動天下之兵,而身危國削之禍生。所以不是人敢伐我,是我自取其伐。

可見變亂都不是憑空出現,而是自己招來的。

《商書・太甲篇》說:「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天降之孽,雖然看似可怕,但如果自己能修德回天,還可能避免;但如果是自己造的孽,災殃立刻就到,豈有存活之理!

天下百姓有巨大問題,就是王天下的巨大機會

原文

孟子曰:「桀紂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得其心有道,所欲與之聚之,所惡勿施爾也。」

華杉詳解

桀紂之所以失去天下,是因為失去了百姓,眾叛親離,成了孤家寡人,獨夫民賊,無以自保;之所以失去百姓,是因為失去了人心,自己暴虐不仁,造成人心怨怒,不肯歸向。

要得天下,就要得到百姓;要得到百姓,就要得到他的心。《大學》裡說:「有德斯有人,有人斯有土,有土斯有財,有財斯有用。」要得到人心、得到百姓,就要自己有德。這個「德」,就是時時刻刻、方方面面為百姓著想,盡力籌劃。他們想要的,一件件都聚集到他身邊;不好的事,一點兒都害不著他。

做領導的,就是要每件事都替大家著想,替大家安排好。這樣,自然人人都願意跟隨你。

原文

「民之歸仁也,猶水之就下、獸之走壙也。故為淵驅魚者,獺也;為叢驅爵者,鸇(zhān)也;為湯武驅民者,桀與紂也。今天下之君有好仁者,則諸侯皆為之驅矣。雖欲無王,不可得已。」

華杉詳解

百姓歸之於仁君,是哪兒社會安定、日子好過,就往哪兒去,這就像水往低處流,野獸要往曠野裡去。

那水獺要吃魚,魚為了躲避水獺,就游到深淵裡去,所以把魚攆到深淵裡去的,是水獺;鳥在林中,只怕被鸇吃了,就揀那茂林處去棲息,所以把鳥攆到叢林裡去的,是鸇;桀紂之暴虐,讓百姓不得安生,所以把百姓攆走,讓他們歸於湯武之仁政的,是桀和紂。

方今天下,沒有好仁之君。只要諸侯中能有一個好仁的,省刑、薄斂、不嗜殺人,念念不忘都是百姓的幸福,那天下的諸侯不都在替他攆人嗎?都把自己的百姓驅趕來歸服他了。那麼這位仁君,想要不王天下,也不可能了。

要想得天下,就要為天下百姓解決問題。天下百姓有巨大問題,就是王天下的巨大機會。不想替天下百姓解決問題,就想稱王稱霸,那是一廂情願,癡心妄想。

這讓我想起辦企業。德魯克說,企業的本質是為社會解決問題,一個社會問題就是一個商業機會。

你要給顧客解決問題,把顧客都服務好了,顧客自然不離開你;你要給員工解決問題,把員工都服務好了,員工自然跟隨你。如果你都不關心他們,那就是在把他們往別人那兒攆了。

原文

「今之欲王者,猶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苟為不畜,終身不得。苟不志於仁,終身憂辱,以陷於死亡。詩云『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此之謂也。」

華杉詳解

艾,是用來艾灸治病的艾草,放置乾燥的時間越久,療效越好。

孟子說,要想王天下,就在於行仁政。但是今天的諸侯,一個個只知道富國強兵,南征北戰。這樣如何能王天下?你必須是幡然悔悟,積極推行仁政,以愛養生民,然後人心才可收。這就好像你得了七年的病,要求那三年的陳艾來灸治一樣。病了七年,已經是沉痾難愈。要三年的陳艾,需從今日蓄起,還可趕得上。如果今天不開始蓄積,那一輩子也得不到。如果不能有志於仁,那只是一天天看著國事日非,人心日去,憂辱相循,陷於死亡而已,還能振奮得起來嗎?

《詩經》上說:「其何能淑,載胥及溺。」意思是,若人不能行善,那不過是相引著一起落水溺斃而已。

能居於仁,則身心泰然;能行於義,則正大光明

原文

孟子曰:「自暴者,不可與有言也;自棄者,不可與有為也。言非禮義,謂之自暴也;吾身不能居仁由義,謂之自棄也。」

華杉詳解

自暴的人都自以為是。人性中有禮義,但凡有良心的,都知道禮義為美而好慕之。可那自暴的人,張嘴就說你那一套不行,然後以自己的偏詖之私,口出狂言,對禮義廉恥反加詆毀。這樣的人已失了本心,把自己給坑害了,那你還能跟他說什麼?沒法跟他說!

這些年,對禮義廉恥的輕蔑攻擊我們見得多了。你看看這四個字,說的都是最簡單的道理、最基本的人性,有一絲一毫不對嗎?難道人要不講禮,不守義,不要廉,不要臉嗎?那就是我們自己自暴自棄了。

什麼是自棄的人呢?人性中有仁義,人人都要追求居仁由義。但自棄的人,沒有志氣,不肯努力,逡巡畏縮,認為自己做不到,自己給放棄了。自棄者,就無法有所作為。

原文

「仁,人之安宅也;義,人之正路也。曠安宅而弗居,捨正路而不由,哀哉!」

華杉詳解

仁,是人身上安安穩穩的一處住宅,能居於仁,則身心泰然。

人的危機從哪兒來呢?一有私慾,便是危機。而私慾的標準很簡單,就是「義」。合乎義,雖萬鍾不辭;不合於義,分毫不取。

義,是做任何事最為平正通達的大路。走在大路上,千變萬化由此推行,正大光明,心無旁騖。這樣,有什麼事辦不成?有什麼目標達不到?如果要貪巧求速,就會走向那斷蹊僻徑,不能平正通達。

居仁由義是這麼簡單,但人們就是做不到。孔子哀歎說:「難道人不都是從大門出來的嗎?門前就是大道,為什麼大道上卻沒人走呢?」孔子說得對,人們往往不相信大門前的大道,都在研究怎麼翻牆、怎麼爬窗、怎麼超車、怎麼抄小路。空著「仁」這樣安穩的大宅子不住,捨棄「義」這樣的大道不走,豈不是哀哉!

居仁由義,行不由徑,不貪巧求速,萬事要至誠無息,憑借日日不斷之功。王陽明說:「我等用功,不求日增,但求日減,減去那些貪巧求速之心,踏踏實實居仁由義,一切就這麼簡單。」

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是唯一的捷徑

原文

孟子曰:「道在爾而求諸遠,事在易而求諸難。人人親其親,長其長而天下平。」

華杉詳解

「爾」同「邇」,就是近。

路明明這麼近,就在腳下,可誰都不願意走,非得去找一條不尋常的路。做事的方法明明很容易,非要覺得「那一套已經過時了」,要去找那些新奇古怪的新方法。

孟子說的這些毛病,在現代人身上也很普遍。在一次演講的時候,有聽眾問我:「互聯網時代,傳統營銷方法不管用了,我們應該怎麼辦?」我當時就回答說:「你的口氣好大啊!好像『傳統營銷方法』你會似的!」其實,你若真的會「傳統營銷方法」,就不會問出「互聯網時代怎麼辦」這樣的問題。正因為什麼都不會,所以才會有問題;正因為什麼都不信,總以為還有更好的辦法,所以才什麼都不會。

最近的、最容易的路,就是一分耕耘一分收穫,日積月累。但因為耕耘需要付出勞動,積累需要付出時間,所以那些貪巧求速的人,就想找到少付出勞動、少花時間的新辦法。但是,確實沒有比勤奮更容易的辦法了。

孟子說:「人人都能親近自己的父母,敬重自己的長輩,推而廣之,天下也就太平了。」是啊,如果人人都能勤奮,人類的進步起碼還要快十倍,可惜大部分人都做不到。

原文

孟子曰:「居下位而不獲於上,民不可得而治也。獲於上有道:不信於友,弗獲於上矣。信於友有道:事親弗悅,弗信於友矣。悅親有道:反身不誠,不悅於親矣。誠身有道:不明乎善,不誠其身矣。」

華杉詳解

這一段,是孟子引用《中庸》的話。張居正講解說:「君子以一人之身,事上使下,交友奉親,件件事都有個道理,要從根本處講求。」想想也是,我們每個人,除了家裡的妻子兒女,剩下的不就是「事上使下,交友奉親」四件事了嗎?

我們既然在人的領導之下,要能做事,就必須得到上級領導的支持。如果不能得到上面的支持,情意不通,事多掣肘,就不能治下,不能坐穩自己的位置、實現自己的志向。而要得到上級領導的支持和信任,不在於阿諛奉承,而在於你能夠贏得朋友的信任。

領導離得遠,朋友離得近。如果你的朋友們都信任你,個個讚揚你,那就能「行成名立」,受知於君上。領導信不信任你,並不看你怎麼在他面前表現,而是從側面觀察你、瞭解你。只要朋友能信任你,上級也會信任你。

那要如何贏得朋友的信任呢?再往近裡推,就是看你能不能在家盡孝,讓父母時刻喜悅。人人都相信孝子,別人看你對父母那麼好,做人一定差不到哪裡去。

而要贏得父母的喜歡,就要回到根本,回到自己身上——行有不得,反求諸己。自己心裡若是不誠,父母自然能感覺得到,從而不會真心喜悅。所以時刻要問自己的誠意,要至誠無息。

誠身之道,在於明善,這就又回到《大學》了,「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張居正說:「擇善乃固執之基,若察識之功一有未至,不能真知天命人心之本然,則為善去惡不能實用其力,何能復於無妄?」

所以儒家戒慎恐懼,一刻也不敢放鬆自己。因為人實在是太容易放鬆,一放鬆就容易犯錯。這樣真的很累,要一直修到孔子說的「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才不累。

有沒有不累的方法呢?這個真沒有!

應事接物待人,一動就有善惡。時刻有張居正說的察識之功,擇善乃固執之,這就是良知。能夠為善去惡,就是修行,就能誠身、悅親、信於友、獲於上,就能得志任事,實現抱負,齊家治國平天下。

原文

「是故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至誠而不動者,未之有也;不誠,未有能動者也。」

華杉詳解

所以說誠是天道本然,是自然規律;應事接物待人,必求至於誠而後已,這是人道之當然,是做人的基本原則。至誠而不能使人感動,不能讓人行動,那是沒有的事;不誠而能讓人感動,讓人行動,那也是沒有的事。

這也是《中庸》上講的話:「至誠無息。不息則久,久則征,征則悠遠,悠遠則博厚,博厚則高明。」至誠無息,就是沒有停息。不是這件事誠,那件事不誠;不是這時候誠,那時候不誠;不是對這人值得誠,對那人不值得誠;而是任何時候都誠,對任何人都誠,一刻不間斷地誠。這樣長久下去,效驗就出來了,就能悠遠,永續經營;就能博厚,厚德載物;就能高明,活在他人想像之外。

有人說:「現在社會風氣太差了,所謂至誠只能是嘴上說說。」那是他自己沒有「誠」過,或者「誠」的程度不夠、時間不夠。說社會風氣差的本身就是不誠的人,所以他永遠體會不到「誠」的效驗。

《大學》八條目:「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後面四條「修齊治平」,人人都會背,因為這是人人想要的效驗。前面兩條「格物致知」,知名度也很高。可就這中間兩條「誠意正心」,大部分人都不記得。沒有這兩條,八條目就不成立。意不誠,心不正,做什麼都是白費。

要得到人才,不是到外面去找,而是在自己身上找

原文

孟子曰:「伯夷辟紂,居北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太公辟紂,居東海之濱,聞文王作,興曰:『盍歸乎來?吾聞西伯善養老者。』」

華杉詳解

孟子說,今天的諸侯不能一統天下,只是因為不能行仁政。不信你看周文王。當初商紂暴虐,仁人賢士都隱伏起來。伯夷躲避紂王,住在北海邊上,聽說文王興起為西伯,就說:「我何不歸來呢?我聽說西伯施行仁政,善待奉養老人,我去投奔西伯吧!」姜太公躲避紂王,隱居在東海邊上,聽說文王興起為西伯,就說:「我何不歸來呢?我聽說西伯施行仁政,善待奉養老人,我去投奔西伯吧!」

仁政一施,連避世隱居的賢者都要從天涯海角來投奔你,王道之得人,就有這麼大的力量。

我們經營也是一樣,要得到人才,要得到客戶,都不是到外面去找,而是在自己身上找。你只要把自己做好,也對別人好,則近悅遠來;你自己做不好,就算到外面挖來人才開拓客戶,他們也會離你而去。

原文

「二老者,天下之大老也,而歸之,是天下之父歸之也。天下之父歸之,其子焉往?諸侯有行文王之政者,七年之內,必為政於天下矣。」

華杉詳解

伯夷、姜太公這兩個老人,不是一般人,是天下之大老。其德高望重,人心繫屬,都視其向背以為輕重,就像天下之父一般。這天下之父都歸順了西伯,兒子們還能跟誰呢?

自古有國家者要得人心,首先要得賢士,而得賢士就要得最德高望重的大老,他們是社會的風向標。西漢初年,劉邦對太子劉盈不滿意,想要廢掉劉盈,立趙王如意為太子。張良定計,請了最德高望重的天下之父、國之大老「商山四皓」——東園公、甪里先生、綺裡季、夏黃公四位老人,在酒宴上站在劉盈身後,表示對劉盈的支持,於是劉邦就打消了廢太子的想法。

最後孟子又說了一遍,給出了時間承諾:諸侯國君,只要肯行周文王的仁政,七年保證能王天下!

儒家思想就是不要開疆拓土,不要揚我國威

原文

孟子曰:「求也為季氏宰,無能改於其德,而賦粟倍他日。孔子曰:『求,非我徒也,小子鳴鼓而攻之可也。』」

華杉詳解

這是《論語》裡記載過的故事。冉求是孔子最得意也最能幹的弟子之一,給魯國大夫季康子做家宰。孔子流亡在外十幾年,是冉求說服季康子迎接孔子歸國。季康子專魯國之政,家財比公室還富,但他仍不知足,還要搜刮。冉求不僅不能匡正季康子的惡德,反而幫他出謀劃策,改革財稅政策,讓他的收入又翻了一倍。這就成了剝下媚上的聚斂之臣。所以孔子非常生氣,說:「冉求的所作所為,不是跟我學的,他不是我的徒弟!你們和他有朋友同學之義,有匡正他的責任,你們應該大張旗鼓去聲討他!」

冉求年輕時,孔子曾問他的志向。他說假如有一個六七十里的地方,或者更小一點,五六十里的地方,讓他來治理,只要三年,他就可以讓百姓富足。結果他真的得到機會治理更大的地方,可他卻幫著季康子,把百姓搜刮得一乾二淨。

以道事君,不可則止。冉求應該匡正季康子,要他輕徭薄賦、行仁政,若季康子不聽,他就辭職不幹。這是老師教他的。但是他既不能進諫,又不想辭職,還為了自己的功名利祿,助君之惡,所以孔子就不認他這個徒弟了。

原文

「由此觀之,君不行仁政而富之,皆棄於孔子者也,況於為之強戰?爭地以戰,殺人盈野;爭城以戰,殺人盈城。此所謂率土地而食人肉,罪不容於死。」

華杉詳解

這樣看來,為人君者不行仁政,搜刮百姓而致富,那都是孔子所唾棄的,更何況是為了土地財富而發動戰爭呢?要開疆闢土,不惜生民之命,爭地而戰,殺死的人橫屍遍野;爭城而戰,殺死的人橫屍遍城。這是率領土地來食人肉,其罪之大,處死都不足以懲罰他!

原文

「故善戰者服上刑,連諸侯者次之,辟草萊、任土地者次之。」

華杉詳解

善戰者,是指善於戰勝攻取的兵家,如孫臏、吳起等。連諸侯者,指善於合縱連橫、遊說連接諸侯的縱橫家,如蘇秦、張儀等。辟草萊、任土地者,指有富國之術、善於搞財政增收的法家,如李悝、商鞅等。

這三種人,都是各諸侯國君最渴求的人才。但是孟子卻說,這些人都應該抓起來判刑。為什麼呢?那善戰的人,殺敵制勝,可以快人主之心,但是傷殘民命、荼毒生靈的,正是那率土地而食人肉者,所以他們罪惡最大,應該服上刑。

那縱橫遊說、連接諸侯的人,雖然沒有親身去做攻戰之事,但是挾智用術,把持世主,興起爭端,使天下兵禍連接,不得休息,其罪也不容赦。

第三種人,搞財政增收,怎麼也有罪呢?因為他們的目標,並不是要百姓富裕,而是要富國強兵,兼併天下。所有的開墾荒地、改良土壤,盡地力,也盡民力,都是為了聚斂於上。如此不遺地力、不遺民力、不遺「餘利」,全部搜刮上去,使天下民窮財盡、不得生養,以滿足他的慾望和野心,所以也是罪人。

儒家的主張,是藏富於民,沒事就好,君王不要搞太多事。所以對能搞財政的,要改革財稅政策為國庫增收的,往往以「聚斂之臣」「言利之臣」兩個罪名來罵他,「與民爭利」是儒家眼裡的一大罪。

當君王無為而治、與民休養生息的時候,自然天下大富,政府也富。中國歷代治世都是這樣,比如文景之治的時候,民間富得流油,國家也富得錢庫裡拴錢的繩子都腐爛了,糧庫裡糧食也發霉了,吃不完,穿不完,用不完。但是,當君王雄心勃勃,要富國強兵、開疆闢土、揚我國威的時候,君王的慾望志向無限,而國力民力有限,有多大國家、多少百姓、多少錢糧,都不夠他用。到了漢武帝,要做漢武大帝,就搞到從國庫到民間,全國破產。

張居正講,就這三種人來說,縱橫家固然是罪人,那搞軍事和搞財政增收,不管哪朝哪代也少不了,怎麼也有罪呢?因為王者用兵,主於定亂,而善戰者以多殺為功,或攻取他人土地,那正是生亂之源。

這個思想很重要,叫不賞邊功防黷武。後世唐朝開元時期宰相姚崇、宋璟,有「不賞邊功」的政策,不給他賞賜,就是防止他生事。儒家的邊疆政策就是不要開疆拓土,相安無事就好。我們自己國家搞好了,他的百姓想加入,他的君王又暴虐,這樣自然一推他就倒了,這是王天下的王道,靠軟實力擴張。擴張是結果,不是目的,百姓的幸福是唯一目的。

但是開疆拓土,揚我國威,這是帝王的本能。或者說,是一種帝國主義思想。廣義的帝國主義指的是一種政治理念——一種支持擴張國家領土和同化其他民族的理念。由於這種理念通常是使用武力實現的,因此帝國主義一詞在多數情況下是貶義詞。

君王一有了實力,擴張的野心難免就勃勃,擴張成了目的,他就要來硬的。開元盛世之後,唐玄宗就要開邊,終於造成藩鎮尾大不掉之局,一個安祿山叛亂,就把繁華盛世的中國,捲入長達兩百年的大混亂時期。

唐朝最強盛的時候,也不光姚崇、宋璟不想開邊,狄仁傑也請罷安西四鎮以肥中國。魏征更是請立高昌故王,給他們立個王,讓他們自己管自己,因為我們要管他們,花錢太多了。實際上,這種思想也非儒家獨有,英國經濟學家亞當・斯密在他的巨著《國富論》裡專門談了美洲問題,他論證了,讓美國獨立對英國更有利。為什麼呢?他說管著那麼大地方,又收不上稅,還得花費巨大的軍費去保護他,去維穩。唯一的所謂利益,是壟斷美洲的貿易,而貿易壟斷只對英國上層部分壟斷利益集團有好處,對國家百姓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們不壟斷美洲貿易,開放自由貿易,更符合英國百姓的利益。

巧合的是,《國富論》的出版和美國獨立建國正好趕在同一年——1776年。這兩件事也被稱為人類歷史上兩大自由事件:經濟自由和人的自由。

日本和德國都曾經認為自己資源匱乏,生存空間不足,以至於要發動戰爭,把全世界拖入戰火。戰敗之後呢,資源更少了,生存空間更小了,軍隊被限制了。但是,國家比任何時候都搞得好,百姓比任何時候都富足和幸福。

再說這搞財政增收的,張居正說:「王者之制賦,主於惠民,而言利者以多取為富,此義利之辨,而治亂之所由分也,用人者可不審哉。」稅賦的目標在於惠民,不在於越多越好,是治世還是亂世,就在稅賦上面分別,所以為政者要小心謹慎。

「溫良恭儉讓」和「恭寬信敏惠」

原文

孟子曰:「存乎人者,莫良於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惡。胸中正,則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則眸子眊焉。聽其言也,觀其眸子,人焉廋哉?」

華杉詳解

瞭,是眼睛明亮。眊,是眼睛渾濁。廋,是匿藏。

孟子說,看一個人,不必遠求,就看他的眼睛就行。善惡生於心,而心之精神見於目,眼睛是無法掩蓋人的善惡的。胸中所存光明正大,無所掩藏,眼睛就清澈明亮;胸中所存偏私邪曲,有所迷惑,眼睛就恍惚渾濁。所以當一個人說話的時候,你就看著他的眼睛,他還能藏到哪裡去呢?

原文

孟子曰:「恭者不侮人,儉者不奪人。侮奪人之君,惟恐不順焉,惡得為恭儉?恭儉豈可以聲音笑貌為哉?」

華杉詳解

這裡講了人君的品德——恭和儉。

孟子說,人君的美德,莫過於恭儉。這恭和儉,是裝不出來的,必是發自內心。

這裡說的恭,不是下對上恭,是上對下恭。你也可以自測一下,想想自己平時對小區保安、公司裡的掃地阿姨、家裡保姆的態度,你說話和安排任務給他們的時候,是不是恭敬。

儉,是志在簡約,節制有度,不肯輕用民財而有所侵奪。仁者愛人憫物,不會侵奪別人,自己也不會浪費。

現在的人君,嘴上都說著恭儉,干的卻是侮人奪人之事。那侮人之君,自恃尊貴,其心必驕,只想別人奉承他,順著他倨傲的意思;那奪人之君,務求貪得,其心必侈,只想別人曲意逢迎,順著他兼併的意思。這樣的人君,唯恐人不能順著自己,一心想著侮人奪人,他怎麼做得出恭儉的模樣來呢?恭儉是不能靠聲音笑貌做出來的,心裡沒有,眼眸子裡就沒有,臉上也裝不出來。

之前子貢評價孔子「溫、良、恭、儉、讓」,孔子又說過「恭、寬、信、敏、惠」,這裡就一起複習一下。《論語》裡孔子說:「恭則不侮,寬則得眾,信則人任焉,敏則有功,惠則足以使人。」

恭則不侮:恭者不會侮辱別人,也不會被別人侮辱。我們有時候被別人侮辱了,要行有不得,反求諸己,在自己身上找找。是不是自己在不經意的時候招惹了對方,他一直憋著氣呢?

寬則得眾:對下屬寬厚,大家就都願意跟著你。

信則人任焉:你這人靠譜,信得過,別人就能把任務、機會交給你。

敏則有功:任務交給你了,你又聰敏能幹,就能立功進步。

惠則足以使人:自奉甚儉,但對別人不儉,捨得分錢給別人,那誰都願意聽你使喚。

這幾個字可以說是「成功學」了,主要就是兩條:一是要勤奮努力,願意用一百分汗水去換一分收穫;二是願意與別人分享,自己用一百分汗水換來的,願意分一半給別人。若能如此,包你成功。就看你願意學嗎?

如果這樣的「成功學」你不願意學,偏要去學別的,那就是貪巧求速,誤入歧途,用王陽明的話來說,是走到斷蹊僻徑上去了。

在救天下這個問題上,只有經,沒有權

原文

淳於髡(kūn)曰:「男女授受不親,禮與?」

孟子曰:「禮也。」

曰:「嫂溺,則援之以手乎?」

曰:「嫂溺不援,是豺狼也。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權也。」

曰:「今天下溺矣,夫子之不援,何也?」

曰:「天下溺,援之以道;嫂溺,援之以手。子欲手援天下乎?」

華杉詳解

淳於髡,是齊國名臣。大家熟悉的「三年不飛,一飛沖天;三年不鳴,一鳴驚人」的典故,就是他諷諫齊威王的故事。

授,是給東西;受,是接受。男女授受不親,就是男女之間,不能親手遞送東西。明沈采《千金記》第十一出:「多謝客官。自古道『男女授受不親』,侍奴家放在地下,客官自取。」

因為儒家講禮法,所以淳於髡就去挑戰孟子,他說:「男女授受不親,是你們的禮法吧?」孟子回答說:「當然是。」淳於髡早就挖好坑了,他問:「那假如你嫂子掉水裡了,你伸手去拉她起來不?」孟子回答:「嫂子掉水裡不伸手去救,那不是豺狼嗎?男女授受不親,是禮法;嫂子掉水裡伸手去救,是權變。」

張居正講解說:「天下事有常有變,君子處世有經有權。男女授受不親是禮之常經,固不可越。至如嫂溺援之以手,是乃事急危迫之際,顧不得情義,故揆度於輕重緩急之間,以求合乎天理人心之正,所謂權也。」

權是什麼呢?是秤錘。張居正說:「若但知有禮而不知有權,則所全者小,所失者大矣,豈識時通變者哉?要之經權二字原不相離,禮有常經,如秤之有星,銖兩各別,權無定體,如秤錘之較物,輕重適平,二者交相為用也。」

曾國藩說,西方國家必然要滅亡,為什麼呢?因為法網太密,密細如牛毛。為什麼法網太密會亡呢?因為經太多,權就沒有空間了,沒有了權,就像被捆住了手腳,那還怎麼治國呢?怎麼保證每件事都處理好呢?這就是歷代中國統治階層的思想。

淳於髡要繼續發難了,剛才的問辯只是第一個坑,後面還有第二個坑。

他說:「請問孟老師,嫂子掉水了你會伸手救,可現在全天下都掉水裡了,你為什麼不伸手救呢?」

淳於髡本身是齊國名臣,為國家建立了功勳的,他當然是權變主義者、功利主義者。他的問題很尖銳:既然孟老師你知道權變,那現在你為什麼死守著你的經、你的道,而不肯出來做事呢?救嫂子,你能突破常禮而行權變,救天下反而不行嗎?

孟子說:「救天下,要救之以道。救嫂子,伸手就可以。難道您能徒手就救天下嗎?」

救天下和救嫂子不可比,嫂子可以徒手去救,而救天下要有工具。道,就是我救天下的工具。如果要我放棄道,那我救天下的工具就已經沒了,我還能空著手去救天下嗎?

在救天下這個問題上,只有經,沒有權。

易子而教

原文

公孫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

孟子曰:「勢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繼之以怒;繼之以怒,則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於正也。』則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則惡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間不責善。責善則離,離則不祥莫大焉。」

華杉詳解

公孫丑問孟子:「君子不教自己的兒子,這是為什麼呢?」

這問題有點突然。《三字經》人人都會背:「子不教,父之過。」怎麼這裡又有「君子不教子」的說法呢?所以,後世有學者說,這裡的「子」前面省略了「不肖」兩個字,應該是特指「不肖之子」。對不肖之子,因為要嚴厲管教,怕傷感情,所以不親自管教,送出去給別人管教。

不過,孟子似乎沒道理把「不肖」兩個字省略掉,如果他的意思是不肖子,他怎麼會把「不肖」兩個字省略呢?

我們看看孟子怎麼回答,他說:「這是由於情勢上行不通。你要管教兒子,就必須行正道,自己必須是完美典範,視聽言動都有準繩,出入起居毫無惰慢,這對自己的要求也很高啊!父親管教兒子,兒子卻達不到父親的要求,父親就會發怒。教子本來是出於愛,可一發怒,反而會傷害兒子。兒子心想:『你要我這、要我那的,可你自己都做到了嗎?』兒子這一反詰,又傷害了父親,父親有憤怒之色,兒子有怨恨之心,這就成了父子相互傷害了。父子之間,以恩意融洽為主,弄到相互傷害,家庭失了和氣,教育還有什麼意義呢?」

孟子的「君子不教子論」,可以寫進現代心理學的原生家庭理論。

我們有很多家庭,就是相互傷害的地方。如果說傷害別人,我們還有所忌憚,那傷害自己家人,真是肆無忌憚了。有多少人,一生受的最大最深的傷害,都來自於父母;有多少人,終其一生,就是要擺脫父母的期待;有多少父母,嚴加管教子女的,全是自己沒做到的;有多少父母,強加於子女的期待,全是自己沒實現的夢想。

張居正說,做父親的,要量兒子之才質而養育他;做兒子的,要看父親的志意來善諭他。不可強其所難,相互責備,要對方滿足自己的期望。

父親不能要求兒子完美,兒子也不能要求父親無瑕。

那應該怎麼教呢?孟子說,易子而教,你給我兒子當老師,我給你兒子當老師。

「親自管教怕傷感情,不管教又不行。所以古人從中斟酌,務求兩全。我的兒子,讓他師事他人,別人的兒子,讓他師事於我。這樣兒子不至於有失教養,又委屈調護不至於傷父子之恩,父子之間不必相互求全責備。父慈子孝,則家道興隆。如果父子之間相互責備,家族之不祥,莫大於此!」

讀到這裡,我想很多家長都有切身體會。我們對子女付出了很多,卻失去了他們的愛。想想自己,是不是對子女要求太高,是不是把自己沒做到、沒實現的,強加於子女了呢?你自己沒做到,子女是不是就心裡不服,所以也不能達到你的要求呢?

東漢皇家編輯的《白虎通德》中,還有「君子遠子近孫」的說法,就是說,跟孫子可以一起嬉玩,和兒子要保持一點距離,選老師去教他。「黑臉」都由老師去做,父親全是慈愛的「紅臉」。

把兒子給別人教,對於皇家來講更加重要。因為兒子要從父親手裡繼承帝位,如果父親親自管教,傷了父子感情,使父子之間起了衝突,那皇室家庭的不祥,更是國家的不祥。朝鮮歷史上有一個真實的故事。李氏朝鮮第21代君主英祖李昑一直希望將自己唯一的兒子思悼世子培養為一代明君。在思悼世子小時候父子關係也曾和諧有愛,然而對於兒子過度的期待令英祖對思悼世子的表現日益失望。在英祖望子成龍的重壓之下,父子感情生隙,思悼成為政治鬥爭的犧牲品,最終父子關係完全破裂。英祖將兒子貶為庶民,並下令將他關進米櫃八天,最終活活餓死。

張居正對「易子而教」的道理解釋得非常透徹,但是他自己在做小皇帝的老師時,也過於嚴厲。而且他的私德作派,也遠遠沒有起到無懈可擊的模範作用。於是,張居正去世後,童年陰影使神宗皇帝對他採取了瘋狂報復,下旨抄了他的家。和張居正有仇的地方官,將張家府邸貼上封條,嚴禁任何人進出,等到朝廷抄家官員抵達時,張家由於沒法運進米糧,已餓死十餘口人。

普通人家的父子恩怨,無非是些家庭矛盾,而皇家貴族的父子恩怨,卻可能家破人亡,這是孟子「易子而教」的道理。

可見孟子的「易子而教」,並沒有特指「不肖之子」,反而是要你別做一個「不肖之父」。

但是不是說,你就不能管教自己的兒子,一定要給別人管教呢?當然不是。這裡只是從這個角度,讓你思考子女教育、家庭和睦、家道興旺的道理。

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修身是前提。你自己沒做到的,別要求別人,也別要求自己的子女,尤其不要指責子女沒做到。修養自己,才是對子女最好的教育。

奉養父母,要「養志」

原文

孟子曰:「事,孰為大?事親為大。守,孰為大?守身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聞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親者,吾未之聞也。孰不為事?事親,事之本也。孰不為守?守身,守之本也。」

華杉詳解

事,是有所敬奉而不敢違背。守,是有所保持而不敢錯失。

侍奉誰最重要呢?侍奉父母最重要。守護誰最重要呢?守護自身最重要。自身是什麼?一是自己的身體,二是自己的品德節操。

自己的品德節操無所失,而能侍奉父母的,我聽說過;自己的品德節操盡失,卻還能侍奉父母的,我沒聽說過。侍奉的事情都應該做,但是侍奉父母是根本;守護的事情都應該做,但是,守護自身是根本。

守護自身比侍奉父母更重要,因為守護自身是侍奉父母的前提。如果自己能以道自守而不失其身,則顯親揚名,光宗耀祖,可傳於後,那就是對父母最好的侍奉;如果自己失了品德節操,陷於不義,則辱沒家門,還侍奉什麼呢?

所以朱熹說,守身,是持守其身,使不陷於不義也。

守身,除了守護品德節操之外,還有一個更基本的意思,就是保護自己的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當然也是孝親的本錢。子欲孝而親不在,已經夠悲哀了;親欲子孝而子不在,那就更是慘痛。張居正註解說:「孝子不登高,不臨深,一出言,一舉足,不敢忘父母,皆守身以事親之旨也。」所以說孝子都惜命,絕不參加任何冒險運動,一來自己怕死,二來怕死了傷了,就失了孝道。

原文

「曾子養曾皙,必有酒肉;將徹,必請所與;問有餘,必曰『有』。曾皙死,曾元養曾子,必有酒肉;將徹,不請所與;問有餘,曰『亡矣』,將以復進也。此所謂養口體者也。若曾子,則可謂養志也。事親若曾子者,可也。」

華杉詳解

曾子是孝道的標桿。曾皙,是曾子的父親;曾元,是曾子的兒子。

曾子奉養曾皙,每頓飯都有酒有肉。吃完飯要撤下去的時候,一定會問他父親:「剩下的給誰?」如果曾皙問酒肉還有沒有多的,他一定回答說:「有!」曾皙死後,到了曾元要奉養曾子的時候,就不一樣了。每頓飯,同樣有酒有肉。但吃完了要撤下去的時候,曾元不會多問曾子這句話,直接就撤下去了。如果曾子問還有沒有多的,曾元就說:「沒有了。」即使有,他也說沒有,反正父親已經吃完了,剩下的下一頓還要上啊。

曾子為什麼要問父親「剩下的給誰」呢?因為他和父親心意相通,時刻揣摩著父親的願望,父親想要給誰,想要照顧誰,他就送去。當父親問有沒有多的,不管有沒有,他都痛快地回答:「有!」因為父親既然問了,肯定是想要給誰吃。就算沒有了,再去買就是了嘛!所以現在家裡到底有沒有,根本就不是重點。

而曾元就不一樣了,他只是完成自己認為的奉養父親的職責,而沒有和父親心意相通,去實現父親的心願。

所以曾元對父親的奉養,叫作「養口體」;曾子對父親的奉養,叫作「養志」。你不要認為你已經把父母奉養照顧得很好,還要檢查一下自己是「養口體」還是「養志」,達到曾子的標準,才算合格。

永遠不要讓你的名譽超過了你的實力

原文

孟子曰:「人不足與適也,政不足與間也。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君仁,莫不仁;君義,莫不義;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國定矣。」

華杉詳解

適(shi),繁體寫作「適」,同「謫」,是譴責的意思。間,讀作去聲,是非議的意思。

人不足,指人君用人不當,當政的都是小人。政不足,指政策有過錯。

孟子說:「小人當政,不值得指責;國家政策有過錯,也不值得非議。」為什麼呢?因為這既不是那小人的事,也不是一件兩件政策的事,都是因為那為人君者的心不正。正所謂,國家的問題出在朝廷,朝廷的問題出在君王身上。如果你說君王是一片好心,是下面的人把事情辦壞了,那是自欺欺人。如果你犯言直諫,今天去跟君王說這個人不該用,明天去非議他那個政策定得不好,那不但給自己招禍,還不解決問題。因為就算他今天聽了你的,撤換了這個人,明天還會有別的小人當政;就算他今天聽了你的,改了這個政策,明天又會有別的昏招冒出來。因為他的心沒變,心不正就不能作出正確判斷,不能權衡事物輕重,他就會不停地犯錯。你若要事事都替他補救,也不勝其擾。

怎麼辦呢?「唯大人為能格君心之非」。大人,是大德之人。只有大德之人,才能去格正君王心中不正確的思想。能格正他的思想,當壞心壞事沒有萌發的時候有熏陶涵養之功,當錯誤發生的時候又有開導轉移之術,一定會讓君王回到仁義的正道上。

一個人要改正,不是改方法、改技巧,而是要改理念、改思想、改他的心。思想認識上去了,心正了,一舉一動就都正了。君王仁,就沒有人不仁;君王義,就沒有人不義;君王正,就沒有人不正。這就是一人定國,君王端正了,國家就安定了。

孟子曾經三次見齊宣王,都不談正事,門人問他為什麼,他說:「我先攻其邪心,心既正,而後天下之事可從而理也。」

不過攻心不易。齊宣王的心,像孟子這樣的大德之人,最後也還是沒攻下來。

原文

孟子曰:「有不虞之譽,有求全之毀。」

華杉詳解

虞,是預料。

孟子說:「有意料不到的讚揚,也有求全責備的詆毀。」

人都很在意別人對自己的毀譽。但是,毀和譽其實都靠不住。有時候你沒做什麼,別人也可能因為喜歡你而過分誇讚你;有時候你沒做什麼,別人也可能因為誤會了你而來詆毀你。這兩種情況都非常多,因為人在讚揚別人的時候都喜歡誇大,同時為了體現自己道德高尚,人們也隨時都在否定詆毀他人。

所以僥倖得志者很多,無辜受屈的也不少。這種情況發生在自己身上該怎麼辦呢?

一是不要當真,不以毀譽為進退。《孫子兵法》中說:「廉潔,可辱也。」你如果好名自尊,當別人拿污名來激你,你就會幹出以死明志的事情來,那就中了別人的奸計。所以要不以毀譽為憂喜,不以毀譽為進退,守住自己的人格力量。

二是當遇到不虞之譽的時候,一定要及時撇清,不要模模糊糊地接受。名勝於實為恥,實勝於名為善,永遠不要讓你的名譽超過了你的實力,那是最危險的。一旦被人打回原形,就怎麼爬都爬不起來了。尤其是當你被吹捧過度,別人對你的要求也就更高,你必須不斷地用勝利去支撐你的虛名,一次沒撐住,就摔碎了。

越是對你好的人,越是容易過分地吹捧你,那是對你最有害的。因為任何一個不虞之譽,都是偷了其他人該得的名譽,把別人的功勞栽你身上了,這就會招來報復報應。如果你是自己去偷別人的名譽,那就更是不智了。

三是當遇到求全之毀的時候,要「君子不辯誣」。不去辯,讓他毀。所謂譽滿天下,謗亦隨之。毀譽本是一對,秤不離砣,砣不離秤。不要把自己的名聲搞得那麼好,那都是負擔。反正也辯不清,反而張揚了那詆毀。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讓大家自己去發現那是詆毀。當詆毀不是由你自己辯明,而是在你的沉默中由別人發現的時候,你就獲得了終身的詆毀免疫力。

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原文

孟子曰:「人之易其言也,無責耳矣。」

華杉詳解

朱熹註解說,人之所以說話輕率,是因為沒有遭遇失言的責任後果。常人之情,無所懲於前,則無所警於後。

出言必須謹慎,說出話來,要麼是對別人的善惡有所褒貶,要麼是對事情的得失有所評判,都是禍福榮辱相依,可能得罪人招禍;對於國君來說,甚至可能遭到兵戎之災。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出言就輕率,吃過一次虧,以後就曉得說話謹慎了。

《易經》上說:「出其言善,則千里之外應之。出其言不善,則千里之外違之。」那人雖離你千里之外,聽到你一句善言,也覺得是一股暖流;聽到你一句惡言,也覺得被你刺了一刀!

古人講師爺文案的工作:

筆下有財產萬千,筆下有人命關天。

筆下有是非曲直,筆下有毀譽忠奸。

我們也要用這四句話來警戒自己的出言,財產萬千、人命關天、是非曲直、毀譽忠奸,都在自己一張嘴上!

焦循說,君子好謀而成,臨事而懼,時然後言,不亂講話。

原文

孟子曰:「人之患,在好為人師。」

華杉詳解

張居正講解說,學習貴在自修,病在自足。如果你多見多聞,足以待問,有道有德,可以為法,天下之人都尊敬嚮慕,願意以你為老師,於是你不得已而回應滿足大家,這就是真老師;如果你自己的造詣未必是聖賢,卻儼然自尊,傲然自足,一副大師作派,一心只要做別人的老師模範,一有人來討教,心裡就十分得意,這就不能為人之師。有好勝的念頭,就不能謙虛以自益;有自滿的意思,就不能勤奮以自強,這樣就很難再進步了。不能進步,這不是人之大患嗎?

《尚書》上說:「能自得師者王,謂人莫己若者亡。」能處處以人為師者王天下,覺得誰都不如自己的,就要滅亡。《大學》則講:「君子有大道,必忠信以得之,驕泰以失之。」人若驕傲,必有損失。

朋友對你的影響,往往比書還大

原文

樂正子從於子敖之齊。樂正子見孟子。

孟子曰:「子亦來見我乎?」

曰:「先生何為出此言也?」

曰:「子來幾日矣?」

曰:「昔者。」

曰:「昔者,則我出此言也,不亦宜乎?」

曰:「捨館未定。」

曰:「子聞之也,捨館定,然後求見長者乎?」

曰:「克有罪。」

華杉詳解

樂正子,是孟子的弟子。子敖,是王驩。前面有記載過,孟子和王驩一起出使滕國,出吊滕文公,一路上都不和王驩說話。因為王驩是齊王的幸臣,只會溜鬚拍馬、阿諛奉承,所以孟子非常厭惡他的為人。

這回,樂正子居然跟王驩走到一起,跟著他到了齊國,孟子就非常不高興。但他先不提王驩的事,而是問樂正子:「你還知道要來見我啊?」

樂正子說:「老師怎麼說這話?」

「你來幾天了?」

「昨天到的。」

「昨天到的,今天才來。我問這話不恰當嗎?」

「住的地方沒找好,所以耽誤了一天。」

「有人跟你說過,要安排好住處,再去見老師嗎?」

樂正子認錯:「我錯了。」

原文

孟子謂樂正子曰:「子之從於子敖來,徒餔(bū)啜也。我不意子學古之道而以餔啜也。」

華杉詳解

孟子繼續教訓他說:「你跟著王驩走,只是為好吃好喝罷了。我沒想到,你學古人之道,以聖賢自期,卻為了一路接待條件、飲食供奉,就跟王驩走在一起!」

君子的進步之道,就是讀書和交友。朋友對你的影響,往往比書還大。所以君子擇友,當非常慎重。每個人都會受別人影響,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跟什麼人混,就會變成什麼人。樂正子是孟子高足,必不至於為了吃吃喝喝就跟王驩混在一起,或許只是為了一時方便,不及審慎。孟子擔心他交結權幸,同流合污,甚至辱身招禍。

舜能大孝,因為他自以為是世間大不孝之子

原文

孟子曰:「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舜不告而娶,為無後也,君子以為猶告也。」

華杉詳解

朱熹註解說:不孝的有三件事,一是阿意曲從,陷親於不義,父母做得不對,他也不進諫,還照著去做,這樣就把父母陷於不義了;二是家裡貧窮,卻不去工作掙錢;三是不結婚不生子,絕了祖先的祭祀。

為什麼把無後看得這麼重大呢?因為古人是一個宗法社會,家國同構,權力和社會資源是按血緣關係分配的。祭祀祖先是家族最重大的儀式,也是國家最要緊的政治活動。家廟裡的祖先牌位,按左昭右穆的次序,一代一代傳下來。你如果不娶無後,到你這一代,你這一支就斷絕了。父母給祖先上了一輩子香火,以後卻沒有人給他們上香火了,那父母之心、祖先之靈都將不安,所以說無後為大。

舜結婚的時候沒有稟告父母,這是失禮不孝的。他為什麼不稟告呢?朱熹註解說:「舜告焉則不得娶,而終於無後矣。」舜的母親去世後,舜的父親瞽瞍娶了第二任妻子,又生了一個兒子。受後妻及小兒子的影響,瞽瞍對舜非常惡劣,三人甚至幾次合謀要殺害舜,被舜都機智脫險了。但舜之後對父親和後母依然孝敬如故,對弟弟同樣慈愛。舜得天下之後,還封賞了他們。

舜驚人的孝行為他贏得了名譽,但也不為很多人理解。王陽明給了一個精闢的解釋——

舜是世間大不孝的子,瞽瞍是世間大慈的父。

此話怎講?

王陽明說:「舜常自以為大不孝,所以能孝;瞽瞍常自以為大慈,所以不能慈。瞽瞍覺得舜是我從小養大的,今天怎麼就不討我喜歡了呢?他不知道自己的心已被後妻所移,總認為自己是慈愛的,反而越不能慈愛。而舜只想著我小時候,父親是如何愛我,今天不愛了,肯定是因為我沒有盡孝,於是日夜反思,所以越能盡孝。」

這番道理真是精闢,這就是「行有不得,反求諸己」的極致。遇到什麼問題,都在自己身上找原因。舜已經遇到全家人都要殺他的境地,他還是在自己身上找原因。

當然,舜保護自己也是毫不含糊,他的智慧足以保證家人殺不了他。被父親殺了,也是一種不孝,因為無後為大嘛。所以孝行還有一條:「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如果父親生氣暴怒,要拿棍子打你,你看見是小棍子,沒什麼傷害,就讓他打;看見是大棒子,有受傷甚至喪命的危險,就馬上跑。因為身體髮膚,受之父母,受傷就是不孝,哪怕是父親造成的傷害,也是不孝。

舜的父親對他那麼惡劣,所以當堯要把女兒嫁給他的時候,他沒有稟告父母。因為如果稟告了,父親可能不允許他娶妻。不告而娶是不孝,但是不娶無後也是不孝,而且無後為大,所以兩害相權取其輕,舜選擇了不告訴家裡。「君子以為猶告也」,大家都認為他的選擇是正確的,是符合孝道的。

這也是「經權」的概念,在這種情況下,告訴父親是經,不告訴是權。

孝敬父母,兄弟友愛,是仁義的根本原點

原文

孟子曰:「仁之實,事親是也;義之實,從兄是也。智之實,知斯二者弗去是也;禮之實,節文斯二者是也;樂之實,樂斯二者,樂則生矣,生則惡可已也,惡可已,則不知足之蹈之、手之舞之。」

華杉詳解

孟子說,仁的主要內容,其實是侍奉父母;義的主要內容,其實是順從兄長。

為什麼呢?你嘴上講自己對別人多仁義,那都是枝葉,都不是重點。真正的重點、根本,是在於你在自己家裡,對父母兄弟仁不仁、義不義。如果在自己家裡不仁不義,那外面的仁義都是假的。比如有些愛做慈善的人,幾萬幾十萬地往外捐,可是他如果在家不孝敬父母、不友愛兄弟,那他的仁義就是假的,只是為了沽名釣譽。

仁主於愛,而愛之最大,莫過於孩童對父母之愛。孩子對父母的愛,比任何人的愛都真切,這是父子、母子之間天然不可解的歡然之情。這樣的愛如果能保持到成人,自然就是孝敬。如果沒有孝敬,那就是這愛衰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