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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公孫丑章句 上

管仲獲得了機會,卻開創了「邪路」

原文

公孫丑問曰:「夫子當路於齊,管仲、晏子之功,可復許乎?」

孟子曰:「子誠齊人也,知管仲、晏子而已矣。或問乎曾西曰:『吾子與子路孰賢?』曾西蹴然曰:『吾先子之所畏也。』曰:『然則吾子與管仲孰賢?』曾西艴(fu)然不悅,曰:『爾何曾比予於管仲!管仲得君如彼其專也,行乎國政如彼其久也,功烈如彼其卑也;爾何曾比予於是?』」

曰:「管仲,曾西之所不為也,而子為我願之乎?」

華杉詳解

公孫丑問孟子:「您如果在齊國當權,能恢復管仲、晏子的功績嗎?」

公孫丑是孟子非常重要的弟子,《孟子》一書的大部分內容都是他和萬章記錄的。但是這裡他問的話,確實有點奇怪。孔子對管仲的態度很明確,一方面肯定管仲的功績,說如果沒有管仲,可能我們都被北方遊牧民族征服了,中華文明都亡了;但是另一方面,他也批評「管仲之器小哉」,說管仲器局太小。

至於晏子,他與孔子是同時代人,堅決反對孔子的主張。當齊景公想用孔子,並且要封土地給他時,就是被晏子阻攔而沒有實行。

《孟子》上文中有記載,齊宣王問孟子:「齊桓晉文之事可得聞乎?」當時孟子就明確拒絕說,孔子的弟子們不討論齊桓晉文之事。董仲舒註解這一段說,孔子的門下,五尺童子都恥於談論春秋五霸,因為他們是先以詐取,然後主持一定程度的仁義,不是真正仁義之人。

孔孟對管晏的態度如此明確,公孫丑卻問老師能不能趕上管晏,老師肯定要批評他了。

孟子說:「你真是齊國人啊,就應該知道管晏。有人曾經問曾參的兒子曾西:『你和子路相比,誰強?』曾西回答說:『子路聞過則喜,見義必為,是我的先祖先父非常敬重敬畏的人,我怎麼敢跟他比呀!』

「對方又問:『那您跟管仲比誰賢呢?』曾西馬上就不高興了:『你怎麼拿我跟管仲比呢?他是什麼人!大凡賢人大德而做不成功業的,主要是沒有得到國君的信任和授權,或者時間有限。比如孔子,他沒有做成大功業,是因為魯君沒能一心一意用他,沒有把國政真正委託給他,而是在貴族們的利益鬥爭下,把孔子給排擠走了。而管仲獲得的做事條件非孔子所能比,齊桓公對他完全信任和授權,他在齊國實際執政四十多年,他若真有為萬世開太平的大智慧、大抱負、大情懷,就應該能做出一番傳世基業。結果他幹了些什麼呢?所謂九合諸侯,不過是假仁義而成霸業而已;所謂的功勳,都是那麼卑微鄙陋。我都恥於談論他,你卻要把我和他相比,真是對我的侮辱。』」

齊桓管仲的功業,無非是富國強兵。他們自己也窮奢極侈,盡情享樂。他們的心裡,沒有裝著天下,沒有裝著百姓,沒有設計制度文化,為萬世開太平。他們的事業,也不過一世而息,沒有能夠世世代代地傳下來,只不過是自己度過了幸福快樂的成功人生罷了。而且這度過幸福人生、得以善終的,也只有管仲,因為他死得早。而齊桓公呢,他是餓死的。齊桓公晚年病重,諸公子看他要死了,根本沒人管他,只顧著相互攻打爭位,他一個人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餓死在床上。死了也沒人管,因為公子們都在忙於相互攻殺。齊桓公屍體腐爛生蛆,蛆都從窗戶爬了出來。死後六十七天,繼位爭奪戰結束,公子無虧獲勝繼位,才把他的屍體收斂了。一個人,混到連個守孝的兒子都沒有的地步,他有什麼仁德功業呢?

史書記載說,齊桓公沒聽管仲臨死前「不要用易牙」的叮囑,所以失敗。他為什麼寵幸易牙呢?因為有一次,齊桓公說沒有吃過人肉,不知道是什麼味道,是不是也像烤乳豬一樣,要嬰兒的肉才香啊?於是齊國名廚易牙,就把自己的兒子烹了給齊桓公吃。你看,齊桓公就是這樣一個吃人惡魔,他和管仲搭檔,搞經濟、搞軍事都搞得不錯,然後他倆就盡情享樂。

前面說了,賢臣君子幹不成大事業,主要是因為沒有得到國君長期的任用和充分的授權。而管仲得到齊桓公的充分信任,執政四十年之久,也不過是開創了類似黑幫老大的霸業。他們主持的仁義,不過是黑幫老大的仁義。孔孟都羨慕管仲獲得的機會,但痛恨他開創的「邪路」,所以恥於與之相提並論,也不希望管仲的思想方法被國君們瞭解和吸取。

所有的成功只有一個路徑

原文

曰:「管仲以其君霸,晏子以其君顯。管仲、晏子猶不足為與?」

曰:「以齊王,由反手也。」

曰:「若是,則弟子之惑滋甚。且以文王之德,百年而後崩,猶未洽於天下;武王、周公繼之,然後大行。今言王若易然,則文王不足法與?」

曰:「文王何可當也?由湯至於武丁,賢聖之君六七作,天下歸殷久矣,久則難變也。武丁朝諸侯,有天下,猶運之掌也。紂之去武丁未久也,其故家遺俗,流風善政,猶有存者;又有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皆賢人也。相與輔相之,故久而後失之也。尺地,莫非其有也;一民,莫非其臣也。然而文王猶方百里起,是以難也。齊人有言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夏後、殷、周之盛,地未有過千里者也,而齊有其地矣;雞鳴狗吠相聞,而達乎四境,而齊有其民矣。地不改辟矣,民不改聚矣,行仁政而王,莫之能御也。且王者之不作,未有疏於此時者也;民之憔悴於虐政,未有甚於此時者也。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孔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當今之時,萬乘之國行仁政,民之悅之,猶解倒懸也。故事半古之人,功必倍之,惟此時為然。」

華杉詳解

前面公孫丑問孟子,如果有機會在齊國執政,能否重現管仲、晏子的功業。孟子說:管仲、晏子做的事,曾西都不屑而為,你問我願不願意,我還不如曾西嗎?

公孫丑還是沒聽懂,追問道:「管仲相齊桓公,尊周攘夷,以為盟主,天下諸侯都聽從他的號令。是管仲成就了齊桓公,讓他成為天下霸主。而晏子相齊景公,對自己清廉正直,率先垂范;對內仁德愛民,改變了齊國的嚴刑峻法;對外和平共處,既不欺負弱小的國家,也能談笑間折衝樽俎,讓大國不敢挑戰齊國,維護國家的安全和尊嚴。是晏子成就了齊景公,讓他顯明於當世,成為一代明君。這樣的人,老師您難道還看不上,甚至恥於與之作比較嗎?」

管仲和晏子,都是齊國最了不起的人。齊國人世世代代都想念他們,覺得如果還能有管仲晏嬰再世就好了。他倆的思想和事跡,分別都有一本書記載,管仲有《管子》,可以說是一本古典經濟學巨著,相當於亞當・斯密的《國富論》;晏子有一本《晏子春秋》,主要是記載他對內進諫齊景公和對外進行外交交鋒的故事,盡顯他的仁義、勇敢和機智。

孟子看公孫丑還是聽不懂,就繼續教他:「管仲成就了齊桓公的霸業,晏子成就了齊景公的顯名,他們都有功於國家百姓。但是,他們的器局都不夠,沒有成就真正的王道,白白荒廢了幾十年的時間。如果我能執政於齊國,讓齊王王天下,簡直易如反掌。」

孟子的話說得非常明白,要以齊國王天下,甚至統一中國,簡單得不得了,馬上就可以去做。但是齊王為什麼不做呢?齊王、楚王、秦王,為什麼他們都不做呢?是因為兩個不夠,一是器局不夠,看不見;二是心不正,只有自己的統治欲,沒有那份為天下蒼生開萬世太平的心。所以,天堂有路他們都不走,地獄無門他們卻爭先恐後拿槍弄棒往裡擠。最後秦王勝出,建立了地獄之國,更加殘暴地壓迫了中國人十五年,之後又被推翻了。

公孫丑說:「老師!您這樣說,我更不明白了!您說,以周文王的仁德,那樣行王道,而且還活了一百多歲,也沒幹成王天下的事業呀。然後傳給周武王,又傳到第三代周成王,才在周公的輔佐下成就了天下。您說如果讓您執政,讓齊國王天下簡直易如反掌,但周文王卻做了一百年也沒做成,他難道不值得學習嗎?」

這就是公孫丑看問題的方式:結果導向。你說周文王那個做法對,可他一百年也沒幹成,對在哪裡呢?

兩千多年後,我們還能看見身邊無數的公孫丑,無論你跟他說什麼,他都覺得不一定行,因為某某某就沒幹成;但是一旦看見別人幹成了某事,所謂「找到了風口」,他就以為自己可以如法炮製。這是什麼心態呢?就是一心追逐利益,只要結果,心卻不正,沒有追求,沒有使命感、責任感。

2016年扎克伯格來中國的時候,和馬雲有一段對話。扎克伯格說:「有的人沒有去想自己要解決什麼問題,就要創業,在我看來,這是很瘋狂的事。」這就是邏輯,我為什麼要創業?為什麼要創辦一家企業?因為我要為社會解決一個問題。我要把全世界每一個人連接起來,所以我創辦了Facebook。如果你並沒有想解決什麼社會問題、承擔什麼社會職責,只想著賺錢,注定一無所獲。

一個人要做一件事,是靠使命感驅使,而不是被利慾牽引。付出努力,然後接受結果,哪怕是失敗的結果。因為結果不可控,你不接受,也不能改變這個結果。所以,盡人事,聽天命,才是正確態度。每天覺得這樣沒效果,那樣沒效果,最後就什麼也不能堅持,什麼也幹不成。

所有的成功都是一個路徑:使命驅動,專注堅持,時間積累,代代接力,百年基業。所以,公孫醜的話裡還有一個毛病:不能等!周文王已經那麼偉大了,他還說人家沒做成。很多人就是這樣,好像地球應該圍著他轉似的,一定要你給他出一個三年統一中國的絕招。

孟子接著說:「我怎麼能和周文王相比呢?我們拿當時的歷史情況來看,從商湯到武丁,中間有太甲、太戊、祖乙、盤庚,六七代都是賢君聖主。天下人都歸服殷商了,時間長了,根基就深厚,很難改變。到了武丁這一代,治理天下,駕馭諸侯,一切盡在掌握。到了紂王這一代,離武丁的年代也並不久遠,世臣故家、禮義遺俗、前哲之流風、保民之善政都還在。紂王雖然荒淫,但微子、微仲、王子比干、箕子、膠鬲等一班有才有德的賢人還濟濟於朝堂。所以紂王又過了很長時間才亡國。

「當時的天下,沒有一尺土地不是紂王所有,沒有一個百姓不歸紂王所管。周文王要從一個一百里的小國開始創立豐功偉業,這是巨大的挑戰。

「齊國有句俗話:『縱有聰明,還得趁形勢;縱有鋤頭,還得看農時。』以現在的形勢,要實行王政就太容易了。就算在夏商周最興盛的年代裡,也沒有一個諸侯國地盤能超過一千里的,現在齊國卻有這麼廣闊的土地;雞鳴狗叫的聲音,從首都一直到四方的國界線,處處相聞,可見人口之稠密。齊國有這麼多百姓,這麼大的國土,國土不必開拓,人口不用增加,只要能夠施行仁政來統一天下,就根本沒有人能夠阻止得了。而且,歷史上還從來沒有這麼久都不出現統一天下的國君,各國統治者全是渾蛋;歷史上也從來沒有老百姓被暴政折磨得這樣厲害過。那餓急了的人,你給他什麼他都吃;他渴瘋了的人,你給他什麼他都喝。孔子說過:『德政的流行,比驛站的傳遞還快。』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候,擁有萬輛兵車的國家實行仁政,老百姓就好像倒掛著被人給解救下來一般。所以事半功倍,只有在這個時代才行。我說今天齊國王天下易如反掌,就是這個意思!」

孟子說得特別明白,道理簡單得很!但是齊王也好,公孫丑也好,就是聽不懂!為什麼呢,一是器局不夠,沒那思想見識;二是為物慾所蔽,慾望遮蔽了他的眼睛,他看不見!

今天的世界也是一樣,沒有什麼比誠信更一本萬利。誠信之利,攻城略地,比流行感冒還快,快到你自己都擋不住自己。但是有人說:「不行,今天中國就是這個現狀,誠信吃虧。你想誠信,別人不跟你誠信,沒辦法。」說中國人不誠信的人,自己就是不誠信的人;說中國人素質低的人,自己就是素質低的人。孟子看見滿滿一屋子人利慾沖天,只要有利益,個個都願意獻出生命,可天下之利、萬世之利,就擺在他面前,他卻看不見!要麼覺得你說的沒用,要麼說他做不到,要麼說好是好,但不符合現實。這些人,終將一事無成。

孟子一句「不動心」,奠定了陸王心學的源頭

原文

公孫丑問曰:「夫子加齊之卿相,得行道焉,雖由此霸王,不異矣。如此,則動心否乎?」

孟子曰:「否,我四十不動心。」

華杉詳解

孟子說,如果齊王能信任他,施行他的政策主張,則讓齊國王天下易如反掌。孟子把王道事業說得也太容易了。公孫丑就問:「假如夫子您能成為齊國的卿相,得志行道,建功立業,小則稱霸天下,大則成就王道。如果有這機會,您會不會動心呢?」

這裡的動心,應該說有三個意思:

第一,給你這個機會,說明天就把齊國交給你,你是否激動萬分,夜不能寐?

第二,齊宣王三天兩頭找您論道,啥都請教您,您給他嘴皮都說破了,道理都講白了,怎麼做都一步步安排好了。而他卻只是葉公好龍:老師您說的都對,但是我做不到,我有實際情況……你會不會動心動氣,恨鐵不成鋼?

第三,他聽了你的,讓你來幹。這等地位責任重大,也不會一帆風順。當那阻擋改革的利益集團要跟您殊死一搏,你會不會也有疑惑恐懼,而動搖心志呢?

孟子說:「不,我四十歲之後,就不動心了。」

這一句話,掀起了《孟子》全書的高潮,也奠定了陸九淵、王陽明心學的源頭。

孔子說他四十而不惑,孟子說他四十而不動心。不惑,是腦子裡明白;不動心,是情緒上平靜。遇到不平之事,往往你腦子裡都明白,但心裡卻不能平靜!這就是「不疑惑易,不動心難」。

王陽明在第一次科舉考試落第時說:「我不以不得第為恥,我以不得第而動心為恥。」沒考上不要緊,下回再來,但如果因為沒考上而鬱悶,影響心情,那就是修養不夠。

原文

曰:「若是,則夫子過孟賁遠矣。」

曰:「是不難,告子先我不動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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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丑說:「哇!如果是這樣,老師您比孟賁強多了。」

孟賁是個著名勇士、超級猛人,《東周列國志》說他「水行不避蛟龍,陸行不避虎狼,發怒吐氣,聲響動天」。他曾經在野外看見兩頭牛爭鬥,上去給牛拉架,一手抓住一頭牛的角,把它們分開。一頭牛服了,伏地不起,另一頭牛還要拱。孟賁怒了,按住那牛頭,右手一使勁,把那牛角拔了出來,那牛就死了。

還有一次,孟賁要坐船過河。船上人已經滿了,他最後一個到,卻要強行登船先渡。船人怒其不遜,用船槳敲打他的頭。孟賁瞋目兩視,發直目裂,舉聲一喝,波濤頓作。舟中之人,惶懼顛倒,都掉到河裡去了。孟賁自己就登船而渡,到秦國去投奔秦武王。秦武王年少好強,喜歡勇士,看著名的孟賁來了,就要跟他比舉重,比誰能舉起鼎來。結果秦武王自己雖然舉起來了,但體力不支,被鼎砸到,傷重而死。

公孫丑說孟子比孟賁還強,意思是說,孟賁是力氣大,但也僅能舉一器一物之重,而孟子能當大任而不動心,這不是一個境界的。

孟子回答說:「不動心,也沒那麼難,告子三十多歲就不動心了,比我還早。」

於是,作為《孟子》中的重要人物,告子在這裡出場了。我們暫且先不談他,因為後面專門有一章《告子》,記載他和孟子的辯論。

原文

曰:「不動心有道乎?」

曰:「有。北宮黝之養勇也,不膚撓,不目逃,思以一毫挫於人,若撻之於市朝,不受於褐寬博,亦不受於萬乘之君;視刺萬乘之君,若刺褐夫;無嚴諸侯,惡聲至,必反之。孟施捨之所養勇也,曰:『視不勝猶勝也;量敵而後進,慮勝而後會,是畏三軍者也。捨豈能為必勝哉?能無懼而已矣。』孟施捨似曾子,北宮黝似子夏。夫二子之勇,未知其孰賢,然而孟施捨守約也。昔者曾子謂子襄曰:『子好勇乎?吾嘗聞大勇於夫子矣:自反而不縮,雖褐寬博,吾不惴焉;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孟施捨之守氣,又不如曾子之守約也。」

華杉詳解

公孫丑問:「修養不動心,有什麼方法嗎?」

孟子說:「有。先說說北宮黝是怎麼修養勇氣的。如果他的肌膚被刺,他不會動搖退縮;如果別人刺向他的眼睛,他也不會眨一下眼。因為他自恃其勇,絕不示弱於人。他的心裡不是有大屈大辱才不肯接受,而是吃一點虧都不行!別人動了他一根毫毛,就好像在鬧市中被人鞭打一樣。他既不受辱於匹夫賤人,也不受辱於有一萬輛兵車的君主。不論事大事小,無論對方是大人物還是小人物,只要他覺得對方羞辱了他,就一定要報復。對於刺殺有萬輛兵車的諸侯國君,他也像殺一個匹夫那樣毫不在乎。他不畏懼諸侯,受到辱罵,一定要罵回去。」

我們看北宮黝這人,差不多就是恐怖分子,他不是不動心,而是沒心眼。一個沒心眼的人,他的心怎麼動呢?他不會權衡得失利弊,像韓信受胯下之辱那樣的事,絕不可能在北宮黝身上發生,他是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另一個勇士是孟施捨。他培養自己勇氣的不動心之道又有所不同。他說:『戰勝並不難,難的是敢戰。我對於敵人,並不是有把握贏才不畏懼。當我遇到勁敵,哪怕眼看戰勝不了他,我也會像能戰勝他一樣,沒有懼怕之心,不計較強弱勝敗。如果要先衡量敵我強弱,之後才跟進兵;要先算計到自己有把握贏,之後才敢合戰,那你就會逡巡退縮,怎麼打得了仗呢?我也並不是能每戰必勝,我只是不以他三軍為眾,不以我孤身為寡,勇往直前,毫不畏懼而已。』」

從孟施捨的話來看,他是個勇士,但並不會打仗。《孫子兵法》講究先勝而後戰,就是不打無把握之仗。孔子也對子路說過「我不帶不知道害怕的人上戰場」。

孟子接著說:「北宮黝、孟施捨的養勇,當然都能做到不動心,但要說他們內心的本質,卻又有不同。孟施捨是以無懼為主,守的是自己,他的氣像有點像曾子,平時凡事反求諸己,在自己身上找。而北宮黝呢,有點像子夏,他不能吃虧,專門盯著別人,不服別人,他要的是必勝。你說他倆誰更勇敢?誰更能不動心呢?我還是覺得孟施捨的心態更得要領,也更簡單可行。因為北宮黝是盯著別人,盯著別人有時真是大可不必;而孟施捨是盯著自己,求自己則無往而不得自由。」

這裡要細細體會一下,我是盯著別人,還是盯著自己?是老想著不能吃了虧,還是只關注自己,算自己的賬,不算別人的賬?

北宮黝和孟施捨都很勇敢,但在養勇上,還是有本質的差距。至於追求義理之勇,那他們又遠遠上不了檯面了。

「以前曾子問過子襄:『你想要勇敢嗎?我曾經聽孔夫子說過,勇氣有大小,那血氣之勇只是小勇,沒有價值,要勇就要那義理之大勇。當我和別人有衝突,我先反躬自問,檢討自己,如果理不在我這邊,哪怕對方是弱小卑賤之人,我也不會去恐嚇他,反而我還會害怕他,因為我理不直氣不壯;如果我反躬自問,義理在我這一邊,那麼,對方就是有千萬人之眾,我也理直氣壯,奮然而往,與之相抗而不懼!』這樣的大勇,才是你該喜好的!

「所以北宮黝之勇是能守得自己的勇氣,跟孟施捨有差距。孟施捨是像曾子一樣反身循理,是真正的守約,是得了要領。」

孟子的不動心,也是從這個基礎上守起,是在自己身上求。

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原文

曰:「敢問夫子之不動心與告子之不動心,可得聞與?」

「告子曰:『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不得於心,勿求於氣,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可。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既曰『志至焉,氣次焉』,又曰『持其志,無暴其氣』者,何也?」

曰:「志壹則動氣,氣壹則動志也,今夫蹶者趨者,是氣也,而反動其心。」

「敢問夫子惡乎長?」

曰:「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

華杉詳解

公孫丑問:「老師您的不動心,和告子的不動心,有什麼區別呢?」

孟子先介紹告子的觀點。告子說:「不得於言,勿求於心;不得於心,勿求於氣。」

這話什麼意思呢?朱熹註解說:「告子謂言有所不達,則當捨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於心;於心有所不安,則當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助於氣,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動之速也。」

說不清楚的東西,你就別碰它,不要說,也不要放在心上糾結。如果你做一件事心有不安,那就不要做,把心放下,不要給自己鼓氣去做。這就是固守我的心、讓心不動的速效方法。

孟子說:「你看告子的態度,就可以知道,他能比我先做到不動心,因為他的認識論和方法論都和我不一樣。他的不動心,是放下得簡單直接。而我的看法和他不一樣。」

孟子接著評論說:「不得於心,勿求於氣,那是可以的。但是,不得於言,勿求於心,那就不行!」

「不得於心,勿求於氣」是對的。因為心為本,氣為末,要抓住心這個根本,沒抓住根本,就不要亂動氣。

而「不得於言,勿求於心」是不對的。你言語上說不清楚的事,正要反求諸心,把道理想明白、弄清楚,然後才能說明白。如果你把它放下,那就是放棄,那就不是修心,是死心。心如死灰、沒心沒肺,怎麼叫「不動心」呢?

「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

志主宰人的身體,是氣的將帥。氣充滿人的身體,而聽命於志,是志的士兵。志到哪裡,氣就到哪裡,志氣雖有本末緩急,但其實不可偏廢。

這裡我們已經有了三個詞:心、志、氣。另外,《禮記》又說:「氣也者,神之盛也。」於是我們就有了這四個字:

心、志、氣、神。

求之於心,堅定其志,充盈其氣,如有神助!

網上有過一個視頻,日本一個幼兒園上體育課,有個小男孩要跳木馬,跳了好幾次都跳不過去。老師帶著小朋友們給他吶喊助威,但他還是一次次失敗。老師把小朋友們從座位上喊起來,和那個跳木馬的小男孩一起,手搭著肩圍成一圈,一起吶喊。喊的或許是加油之類的吧。儀式完成後,小男孩重新回到起跑線,再一次衝刺,他跳過去了!

這個視頻在網上瘋傳,大家紛紛驚歎「日本的民族性」。其實這不是「日本的民族性」,全世界都這樣。日本文化本身就受到中國文化的影響,日本文化中最根本的東西,都是從中國學去的。

在《孫子兵法》裡,這叫「治氣」,而且要能治自己的氣,還要能治敵人的氣。要把我們的士氣搞得高高的,把敵人的士氣搞得低低的。中國歷史上的治氣第一高手是李世民。他與竇建德之戰,用三千五百人對抗竇建德的十幾萬人,最後還是生擒了竇建德,這就完全是靠治氣。

當時,李世民包圍了王世充,竇建德出兵來救。李世民收到消息後,留四萬人繼續包圍王世充,自己則帶了三千五百人來戰竇建德。他飛馬先搶佔了虎牢關,把竇建德擋在了關外。這時候,李世民的士兵們內心是恐懼的,畢竟是要用三千五百人打人家十幾萬人啊。李世民前腳佔了虎牢關,竇建德大軍後腳就到了。李世民衣不解甲,馬不卸鞍,即刻親自帶五百兵馬出戰,趁竇建德立足未穩,先打一仗,打勝後佔了便宜就走,回虎牢關,關門!

打這一仗,就是為了治氣。在我,士氣大振,覺得敵人沒那麼可怕;在敵,則士氣受挫,覺得李世民真是戰神啊,咱還真不一定贏得了他。

在西方將帥中最能治氣的是拿破侖。《拿破侖文集》中收錄了他每一場戰鬥開始前的演說:「士兵們!」只要他一開始講話,那一字一句就能讓每一個士兵氣血充盈,血脈僨張,遇神殺神,遇佛殺佛!

兵法的治氣,是心志一體,志氣一體,心有志,氣有神。儒家講治氣,是要控制自己;兵家講治氣,是要鼓舞他人。一個是自我修養,另一個是領導力。

現在回過頭來講儒家的修養。

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

意思就是,要堅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不要濫用自己的意氣情緒。

《呂氏春秋》說,持就是守,要持其志,就像曾子的「守義」和孟施捨的「守氣」是不同的。自反而守,就是反求諸己,找自己的原因,守住自己,可喜則喜,可怒則怒,這就是義。而不能「暴其氣」,不能把自己的喜怒加之於別人。

焦循的《孟子正義》註解說:「言志所向,氣隨之,當正持其志,無亂其氣,妄以喜怒加人也。」

這毛病我們都常有,就是把自己的喜怒加之於別人,特別是怒和怨。加給誰呢?當然是加之於我們最愛的人。因為你加之於別人,別人也不接招啊,只有相愛的人,才能相互傷害。

愛,就是一種合法傷害權。當我們相愛,就獲得了殘暴牌照,當我愛你,我就建立了愛的暴政,有權用盡一切來傷害你,把所有的惡、怒、怨、恨,和沒法在別的地方釋放的,都發洩給愛人。這個時候,氣已經暴虐不堪,心早已亂了,志根本立不起來。又能怎麼辦呢?求氣不能平,求志不能立,覓心不可得,說什麼都白說。

我覺得,不要講心,不要講志,也不要講氣,特別是不要講愛,只要落實行動就好。我願意關心你,願意照顧你,願意為你穿衣打扮,願意千金買你一笑,那才是珍貴的行動,才是溫暖的人生,才活得像個人。

當我們把持不住心、志、氣,那就落實一個行動,讓行動帶來改變。不是自己制訂出完美的方案,然後讓大家去執行,而是你要首先落實一個行動,這行動會帶來變化。

《孟子》講的心、志、氣,確實太深了,不太好懂,更不知道怎麼著手去修養。其實,儒家有很明確的方法論——日用常行,就是事上琢磨、事上練,知行合一。心、志、氣都不可靠,就靠手和腳,先做出一個行動!

孟老師講的,公孫丑也聽得一半明白,一半糊塗。他就接著問道:「您說,思想意志到哪裡,意氣情緒就到哪裡;又說,要堅定自己的思想意志,但不要濫用自己的意氣情緒。我聽不懂啊!」

孟子說:「思想意志和意氣情緒,是相互影響的。思想意志專注在哪一方面,意氣情緒自然就為之轉移過去。反過來,意氣情緒如果鑽到某個東西裡面去,不能自拔,思想意志也就為之動盪。就像跌倒和奔跑,雖是體氣上專注於某一方面的震動,但也會影響到思想意志,造成心的浮蕩。」

公孫丑仍然不得要領,問老師:「敢問夫子惡乎長?」那老師您長於那個方面呢?

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我善於洞察別人的言辭,也善於養自己的浩然之氣。

每一次思考都回到原點,都直接服務於最終目的

原文

「敢問何謂浩然之氣?」

曰:「難言也。其為氣也,至大至剛,以直養而無害,則塞於天地之間。」

華杉詳解

公孫丑問:「敢問什麼是浩然之氣?」

孟子說:「這真是難以言傳!只能你自己去體會,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

朱熹註解說:浩然,是盛大流行之貌。氣,本來就浩然充實於天地之間,也充盈於身體之內。但是,如果我們自己不懂得養氣,就氣餒了,氣虛了。孟子就是善於養氣,讓氣始終充盈。孟子說他能洞察他人的言辭,因為明瞭道義所在,所以對天下之事無所疑惑,因為「四十而不惑」,所以「四十而不動心」,心裡不動如山。而浩然之氣呢,是有道義相配,所以對天下之事,無所畏懼,能當大任而不動心。

心不動如山,身體裡充盈著浩然之氣,一切瞭然,無所疑惑,我心光明,無所畏懼,這就是後世王陽明心學的致良知。

不動心,是我心光明。浩然之氣,是王道之氣。

而告子的學問就相反,他的不動心,是冥然不覺,悍然不顧而已。用現在的話說,愛咋樣就咋樣,反正我不管,我不動心。

孟子接著給公孫丑講解:這浩然之氣啊,是至大至剛!

朱熹註解說:至大,是無可限量;至剛,是不可屈撓。浩然之氣,是天地之正氣,人本來就是靠它生存的,每個人都有,甚至可以說,每個人都一樣多。只要你隨時反躬自問,則得其所養;只要你沒有做什麼壞事來傷害它,那這浩然之氣,就本體不虧,而充塞無間。

這一段真是朱熹解的,和王陽明說的「致良知」一模一樣。把「養浩然之氣」換成「致良知」,就是一個意思。

王陽明的致良知,就是每個人都有良知良能,生而知之,不學而能。後來為什麼不會了呢,只是為私慾所敝,自己把自己蒙蔽了。只要能不斷擦亮自己的良知,回到原點,回到一張白紙,你就沒什麼疑惑糾結,沒什麼解決不了的事了。

陸九淵說:「我在那無事時,只是一個無知無能的人。一旦到那有事時,我便是一個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人。」這就是良知良能,也可以說就是浩然之氣。

陸九淵這段話,有共鳴的朋友可以自己多體會一下。其實我們的很多工作連初中生都會,可為什麼自己卻不會了呢?就是因為學歷太高了,思考回不去原點,回不到一張白紙了。如果你能修養成每一次思考都回到原點,每一次思考都直接服務於最終目的,一頭是原點白紙,一頭是最終目的,那就簡單直接,無所不能了,這就是孟子所說的「易如反掌」。

我們再看看程頤怎麼說的:

天人合一,本來就沒有分別。浩然之氣,是人的氣,是我的氣。所謂「養氣」就是:只要你不要去傷害它,它就充塞於天地之間;而一旦為私心所敝,那氣一下子就洩了,就餒了,就小了。

浩,就是大的意思,浩氣就是大氣。而一有私心,就小氣了。

程頤的講解,也和王陽明的思想相同。

再看看謝良佐老師的講解:

你一定要在心最正的時候,才能找到自己的浩然之氣。浩然之氣,就是正氣。人的氣什麼時候浩然呢?在無虧欠時。

每個人都有正氣,至少都有正氣的時候。就像王陽明說的,每個人都有良知。哪怕是一個賊,你罵他是賊,他也不愛聽,他不會覺得很光榮,他知道做賊是不好的,這就是良知。有這點良知,就有發揚光大的基礎。我們都有正氣凜然的時候,就在這時候抓住自己,不要把正氣丟了,不要因為一點利益就給自己找理由,自欺欺人地幹壞事,把氣給餒了。

內心強大,一身正氣,勇往直前,盡在浩然之氣

原文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華杉詳解

接著,孟子講了養浩然之氣的三大心法。我們先學第一條:

「其為氣也,配義與道;無是,餒也。」

朱熹註:配,是合而有助之意;義,是人心之裁製;道,是天理之自然;餒,是飢餓乏力、氣不充體之狀。

浩然之氣必須和道義相配,行事合乎道義,則一身正氣得道義之助,行事勇決,無所疑懼。如果沒有浩然之氣,雖然一時的所作所為未必不出於道義,但正氣不足,難免有所疑懼,就不足以有所作為了。

我希望各位讀得慢一點,再慢一點,讀一段想三遍,切己體察,事上琢磨。《孟子》真的不容易懂,也不容易寫,不是因為學力不足、古文不通,而是德識不足、心性不夠,因為《孟子》的每一句都是在問自己的內心。

再看看張居正的解讀:

人要養成這至大至剛的浩然之氣,充塞於天地之間。

你的一身正氣充塞於天地之間,你就是頂天立地的漢子!如此剛大之氣,不能無所附著,要與道義相輔而行。因為道義雖然在人心中,但道義自己行動不了,一定要充實這浩然之氣,道義才行得出去。

如此,則見義當為的,奮然必為,對這事該不該做,心裡的決定非常果決;見道所當行的,便挺然必行,而天理之自然,得以深造。這就是天地人的正氣,浩浩蕩蕩,天人合一!你的浩然之氣,得之於天地,又充實了天地。

這真是讓人振奮,令人神往!

氣因道義而發憤,道義因氣而贊成,兩相配合,無所疑憚。凡是利害禍福,出於道義之外者,皆不足以動其心矣。

我們每個人,都有正氣,都講道義。我還沒遇到過一個不願意講道義的人,一個都沒有。但是,一遇到利害禍福,往往就開始給自己找理由了。一有理由,就自欺欺人,理歪氣壯,做出不道不義之事。這都是因為正氣不足,邪氣就外侵了。

所以,如果沒有浩然正氣,則體有不充,索然自餒。縱使要行乎道義,也逡巡退縮,且疑且懼,而不足以有所作為矣!

身體就是個皮囊,中醫講要氣血充足,身體才好;儒家講要養浩然之氣,則我心光明,內心強大,一身正氣,勇往直前。就如孟子所言,雖千萬人吾往矣!

義在心之內,不在身之外

原文

「是集義所生者,非義襲而取之也。行有不慊(qie)於心,則餒矣。我故曰『告子未嘗知義』,以其外之也。」

華杉詳解

這是孟子的養浩然之氣「三大心法」的第二條:集義。和《中庸》裡講的「至誠無息」意思差不多。

慊,就是快意、滿意。行有不慊於心,就是做了一件內心有愧的事。

孟子說,浩然之氣,是由正義的、持續的積累所產生的,是不能間斷的。

「非義襲而取之也」,意思是:不是偶然遇上一件仁義的事,就能奮發勵志,得到浩然之氣的。不管你曾經多麼大仁大義,一旦做了一件內心有愧的不義之事,這浩然之氣一下子就洩掉了,氣餒了。

這樣我們就理解了孟子的話:「行一不義,殺一無罪,而得天下,仁者不為也。」不管多大利益,哪怕是得天下當皇帝的利益,但要我行一不義之事,殺一無辜之人去得到,我就不做。

這麼大的利益也不動心?這真能做到嗎?

這個只能自己去體會,別只把它當一句名言,拍案讚美,卻根本不往自己心裡去。要切己體察,事上琢磨,想一想自己會不會也那樣去做。做,是為什麼?不做,又是為什麼?

理解不了,是因為價值觀不一樣。所謂壞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好人不知道壞人有多壞,普通人也不能真懂得聖人在想啥。

朱熹註解說,集義就像積善,就是要自己做的每一件事都合乎道義,一旦做了一件不義之事,心裡就有虧欠,氣就軟了。

義在心之內,不在身之外。所以孟子說,告子不懂得義,因為他把義看成是身外之物。

孟子說的集義,一件不義之事都不能做,類似《中庸》裡說的至誠無息。無息,就是沒有間斷。至誠無息,只要不間斷地積累,它的效驗表徵就顯現出來,就能悠遠而無窮,永續經營傳承;就能博厚,厚德載物;就能高明,完全活在他人想像之外。人人都說你那個東西真沒法學,學不會!

人有兩種,一種人怕吃虧,吃了虧他睡不著覺,一定要找回來;另一種人呢,怕佔人便宜,一旦覺得我可能佔了別人便宜,就睡不著覺,一定要加倍補償對方。

怕佔便宜的人,他隨時都在找虧吃。吃了虧,心裡就墊了底,不小心佔人便宜的風險就降低了,他也就心安了。

比如,公司裡一個很受重用的員工走了,有的老闆會很氣憤:我這麼培養你,給你那麼好的待遇,你還背棄我。而另一些老闆則會反躬自省,覺得員工被別的公司挖走了,那肯定是別人對他更好,給的待遇更高啊!他本來就可以有那更高的待遇,卻在我這兒以較低待遇幹了這麼久,那豈不是我佔了人家便宜?

孔子鼓勵大家說:你不要怕自己層次低,不管是生知安行,學知利行,還是困知勉行,只要你去行了,結果都是一樣的。困知勉行的結果,和生知安行的結果是一樣的。不過,孟子說了,你不能追求結果,如果你追求結果,那你還是不能養成浩然之氣。

必有事焉,勿望勿助,不拔苗助長

原文

「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長也,無若宋人然。宋人有閔其苗之不長而揠之者,芒芒然歸,謂其人曰:『今日病矣!予助苗長矣。』其子趨而往視之,苗則槁矣。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以為無益而捨之者,不耘苗者也;助之長者,揠苗者也,非徒無益而又害之。」

華杉詳解

事,就是用功。正,是預期其效,老是在問結果。必有事焉而勿正,就是只問耕耘不問收穫,只管努力別問效果。朱熹解說:「養氣者,必以集義為事,而勿預期其效。」

張居正說:浩然之氣,是由集義所生,不是義襲而取,是來源於日日事事不斷的積累。要想浩然之氣充足,必須從事於集義,等功深力到,就自然充足。切不可預先期必,一定要得到什麼效果。

心勿忘,勿助長也。

時時刻刻都別忘了自己要做什麼,每時、每刻、每事都只管照既定方針原則去做。但是,切不可躁進求速,使得本來光明正大之體,反遭矯揉扭曲之害。在每件事上,都不要忘了基本原則和既定方針,則浩然之氣有所養。不要去違背規律幫助它生長,則浩然之氣不會受傷害。

不要學那拔苗助長的宋人,擔心禾苗不長,就去把苗子一棵棵拔高一些,拔得腰酸背痛,十分疲倦地回家對家人說:「今天累壞了!我幫助禾苗生長了。」結果他兒子趕緊去一看,禾苗都枯槁了。

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天下不拔苗助長的人太少了!

我們每個人都是這樣。公司的考核指標KPI,大部分都是拔苗助長。包括各國刺激經濟的政策,處處都是拔苗助長。管理學講得很清楚,考核指標會帶來指標制定者完全想不到的可怕後果,任何KPI都必然會帶來拔苗助長。王陽明剿匪,第一條規定是嚴禁將領私自下鄉剿匪,因為你給他制定一顆首級獎勵多少錢的機制,就有將領會去剿一個村子,把老百姓人頭拿回來說是土匪,找你領賞。這些管理經驗,自古就有。

所以破案、剿匪、平叛,都是不可拔苗助長的事。其他如個人學習、公司管理的事,就更不用說了。其實日本人提出的方針管理就是孟子的思想,就是必有事焉,勿望勿助。所有日本的管理思想與美國的不同之處,都是儒家思想。

認為培養浩然之氣沒有用而不去幹的人,就好像種田的不去除雜草。

違背自然規律去求速效的人,就是拔苗助長。這種助長的行為,非但沒有益處,還會害了他!

這一段,震爍古今。留下一個成語,我們小時候都學過,就是拔苗助長。但我們現在也每天都做著拔苗助長的事。我們的毛病都在這兒!該做的總是忘記,不去做;不該拔苗助長的,卻每天都想拔!這個問題,王陽明講得最透徹,他有一次說:

「最近來山裡跟我討論學問的人,有很多都談到『勿忘勿助』的工夫很難!我就奇怪了,這麼簡單的事,難在哪裡?對方說:『勿忘,是要忘記什麼呢?勿助,又在什麼地方勿助呢?搞不清楚,所以難!』」

於是王陽明說:那我們不談勿忘勿助,我們只說「必有事焉」。必有事焉,就是時時刻刻去集義,集義就是致良知。時時刻刻下這「必有事」的工夫,一刻也不間斷,一事也不違背。若是間斷了,違背了,就是忘了,這時候就要勿忘。如果貪巧求速,老想下點快工夫,就是拔苗助長了,這時候就提醒自己勿助。所以一切工夫,專注於「必有事焉」。「勿忘勿助」,不過是給你提個醒。這是何等明白簡易,灑脫自在!今天你不在「必有事焉」上下工夫,空懸個勿忘勿助,要找點事來勿忘,又要找點事來勿助,就像要煮飯,你鍋裡既不放米,又不放水,卻滿腦子惦記著添柴放火,那你要煮出個什麼東西來?

張居正說,孟子一生的學問,都從集義中來。而告子的強制其心,正是宋人拔苗助長之害。

天下之不助苗長者寡矣!兩千多年過去了,還是拔苗助長的人多!

詖辭、淫辭、邪辭、遁辭,孟子的四大惡言辨識法

原文

「何謂知言?」

曰:「詖(bi)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華杉詳解

前面孟子說:「我知言,我善養浩然之氣。」公孫丑先問了浩然之氣,然後又問:「什麼是知言呢?」

孟子說:「詖辭我知道他要掩蓋什麼;淫辭我知道他的心陷在哪個坑裡,也知道他要陷害誰;邪辭我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偏離了正道;遁辭我知道他理屈詞窮之所在。」

詖辭、淫辭、邪辭、遁辭,孟子的四大惡言辨識法,我們一個個來學習:

一、詖辭。

詖,就是偏僻、偏曲。張居正講解說,人之言語,都本於心中所想。如果他心裡明乎正理而沒有私心,那說出的話就平正通達,沒什麼毛病。如果心裡有偏曲之見,或者有意要把某種偏見帶給別人,那他就會只說一方面,而把另一方面掩蓋起來不說,這就是詖辭,又稱險詖之辭,很陰險。

焦循《孟子正義》舉了一個險詖之辭的例子——雄雞斷尾。

春秋後期,周景王太子早夭,他立了子猛做繼承人,但一邊又想立另一個寵愛的庶子子朝。正猶豫中,一個跟子朝的幕賓來見他。

幕賓匯報說:「剛才我在城郊看見一隻公雞,自己把自己的尾巴啄斷了,我就問怎麼回事。僕役回答說:『它怕自己被拿去做祭祀犧牲品,所以先自殘。』我就想,這是牲畜的本性,它是怕自己長得太帥,被人供奉到神廟裡去,尊為犧牲。但是人就不一樣,把外人像犧牲一樣尊崇是有問題的,但把自己人像犧牲一樣尊崇就沒問題。牲畜大概是討厭被尊為犧牲,但人呢,就是要用自己喜歡的人像犧牲那樣尊崇。」

繞這麼半天,什麼具體事也沒說,他就是要給周景王施加一個影響,像電影《盜夢空間》一樣,在周景王內心深處、思維底層植入一個想法。

周景王上鉤了,下定決心立子朝為太子,開始佈置給子猛「剪尾巴」,殺子猛的人。結果還沒來得及動手,周景王自己先死掉了,子猛子朝爭位,周朝大亂。

這老闆越大,越容易掉人坑裡,因為全天下智商最高的人,全都圍在你周圍,研究怎麼給你挖坑。所謂縱橫術,什麼鬼谷子、蘇秦、張儀,練的全是這詖辭、淫辭、邪辭、遁辭的四大惡言術。縱橫捭闔,捭闔就是開合。開合什麼呢?就是掰開別人的嘴,閉上自己的嘴,在與人交談時,或者撥動遊說,或者閉藏觀變,通過駕馭四大惡言術,讓對方掉自己坑裡。

「詖辭知其所蔽」的「蔽」是遮蔽。《荀子》專門有一篇,叫《解蔽》,裡面說:「欲為蔽,惡為蔽,始為蔽,終為蔽,遠為蔽,近為蔽,博為蔽,淺為蔽,古為蔽,今為蔽。凡萬物異則莫不相為蔽,此心術之公患也。」蔽有人君之蔽,自己蒙蔽自己;有人臣之蔽,你的大臣蒙蔽你;有賓孟之蔽,幕僚顧問也蒙蔽你。所以,「聖人知心術之患,見蔽塞之禍,故無慾、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兼陳萬物而中縣衡焉。是故眾異不得相蔽以亂其倫也」。

這樣的聖人,就是孟子了,他不僅不受蒙蔽,而且一眼洞穿別人在哪兒蒙蔽他,想幹啥。因為他是一張白紙,無慾、無惡、無始、無終、無近、無遠、無博、無淺、無古、無今,所以,只要有一點雜質出現,馬上就顯現出來。這和王陽明說的「致良知」一樣,也和「中庸之道」一樣。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中者,天下之正道,庸者,天下之定理。他生知安行,坦然中道,稍微偏離一點點,馬上能覺察出來。

這又有點像豐田生產方式裡說的「建立正常狀態」。由於正常狀態恆常不變,所以有一點點異常,就會馬上顯現,非常刺眼。但是,如果你自己心裡沒有原則,沒有定見,隨時隨利慾而動,一直動來動去,那別人怎麼動你,動了你哪裡,你就覺察不到了。

所以,但凡被人蒙蔽的,都是自己心不正。你見利而趨,貪巧求速,就時刻準備著接受蒙蔽吧。

二、淫辭。

淫,就是過、過度、放蕩。比如淫雨綿綿,就是雨太多了,老是不停。還有淫祀,就是非禮、過分、放蕩的祭祀。周禮說:「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淫祀。」看到過一條社會新聞,說有個女孩子被好友邀請在婚禮上做伴娘,她要求女友簽「禁止鬧婚協議」,承諾婚禮不搞「鬧洞房」,女友的婆婆就說她過分,不隨鄉入俗。這俗是什麼俗?就是淫祀淫俗,淫而無禮,毀滅人倫。過分的是那婆婆,而不是伴娘。

張居正說:「心中見理不透,為私慾所障蔽,那樣說出的話就叫淫辭。我聽了他的淫辭,就知道他心裡哪兒被障蔽了。又或者是高談闊論,放蕩而無所歸宿的,也是淫辭,這時他心中障蔽已深,為私慾所迷陷,我聽了他的話,就知道他陷在哪裡。」

程頤說:「孟子的知言,是心與天道相通,所以能明辨是非,就好像心裡有一桿秤,對方一說話,輕重馬上就能秤出來。這種感覺,就好像你站在堂上,堂下的是非曲直,一目瞭然。但如果你自己也處在堂下眾人之中,你就沒這個辨別的能力了。」

張居正是大儒,是宰相,是帝國的實際控制人,他說的話,就是程頤描述的那種超然在上、俯目而視、一覽無餘的感覺。

焦循在《孟子正義》中講了一個例子,他說,淫辭也是淫美不信之辭,淫辭的陷,不僅是自己陷進去不能自拔,也是陷害別人。比如晉獻公寵愛的驪姬,為了廢掉太子申生,讓自己的兒子奚齊繼位,對晉獻公說:「曲沃是晉國宗廟所在,不能沒有一個兒子去鎮守啊!最重要的地方應該派去最重要的人,唯有太子才配得上。更何況,這也是給太子增加政治資本,增加威望嘛。」晉獻公不知道這是淫辭,覺得驪姬說得太對了,就把太子申生派去了。

驪姬再放出第二道淫辭,她對太子申生說,晉獻公曾夢見申生逝去的母親齊姜,讓他速去曲沃祭祀一番,回來後把祭祀用的胙肉獻給晉獻公。太子申生於是到曲沃祭祀母親齊姜,並將胙肉獻給晉獻公。

這時候,驪姬的第三道淫辭絕殺就出手了。她在申生獻的胙肉中放了毒藥,在晉獻公吃之前,先把胙肉給狗吃,結果狗被毒死了。然後驪姬就哭哭啼啼地說:「太子這樣做,無非是擔心我們母子。其實,我的孩子壓根就沒有爭位的想法。您還是把我們母子打發到國外去吧,不要亂了國政!」

太子申生聽說這消息,逃奔回曲沃。晉獻公盛怒之下,殺了太子申生的老師杜原款。有人對申生說:「這明擺著是驪姬在陷害你,你跟主公說清楚不就得了嗎?」可太子申生寧願自己承受冤屈,他說:「我的父親已經老了,唯獨寵愛驪姬。可以說,驪姬已經是他生命最後的意義、人生最後的價值,沒有驪姬,他就吃不香、睡不著。我如果告發驪姬,再惹得父親對驪姬發怒,對父親的打擊就太大了。」

於是,申生就認命自殺了。

嗚呼!好人不知道壞人有多壞,壞人不知道好人有多好,唯有聖人洞察一切,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

三、邪辭。

邪辭,就是異端邪說,不合正道的言辭。孟子說:「邪辭,我知道他和正道的分歧之所在。」

張居正講解說:「好為異說,新奇詭怪,與正論相悖的,叫作邪辭。這是人心被歧路所惑,就與正理判然離異了。」

人在貪巧求速的時候,就會走歧路。可以說,大部分成功學、所有的陰謀論,都是邪辭。真正的成功學,其實就只有四個字——滴水穿石!用《孫子兵法》的話來講,所有的勝利都是壓倒性的投入。在人生路上,所謂的壓倒性的投入,就是指投入時間。所謂的「一萬小時定律」,就是說如果你在一個領域專注堅持地投入一萬小時,就能滴水穿石,成為世界級專家。

除了「滴水穿石」之外,其他一切的成功學都是邪辭。你若相信有竅門,就是一廂情願;你若想動手試試,就是拔苗助長。

那麼,人為什麼要講邪辭呢?孟子說,對方一講邪辭,他就知道對方在哪個路口上了歧路,開始偏離正道。這歧路的路口主要有兩個,用王陽明的話來講:一是貪巧求速,二是有勝心。

王陽明說:「其說本已完備,非要另立一說以勝之。」歷代先賢大德,早已把道理講得很明白、很透徹了。有人卻非要說前人的理論過時了,要另立新說,勝過前人。於是就大放邪辭了。

邪辭的聽眾,通常比正理的聽眾多得多。因為講正理的,來來回回就這四個字——滴水穿石。除此之外,沒什麼可教的了。於是同學們就都跑了,去聽邪辭大講堂了。邪辭大講堂裡講的,主要就是以少勝多、以小博大、速戰速決,比如「試論儒家思想與量子力學的關係」之類的「新知識」。

四、遁辭。

遁,是逃避。遁辭,就是躲躲閃閃的言辭。

張居正講解道:「說得不當,卻支吾躲避,屢變以求勝的,叫作遁辭。此必其心屈於正理,自覺其窮極而難通故也。」

遁辭知其所窮,意思是:我一聽他的遁辭,就知道他在什麼地方理屈詞窮。在哪裡詞窮,就是在哪裡心窮了。

我們說「君子不辯」。《中庸》裡也講「博學、審問、慎思、明辨」。言下之意,君子要「辨」,但不要「辯」,要把真理越辨越明,而不是要辯個誰輸誰贏。

這裡的「學」和「思」,就是「如琢如磨」,自己下工夫;而「問」和「辨」,就是「如切如磋」,相互啟發探討。所以儒家講學習進步,最重要的就是兩件事——讀書和交友。讀書是博學慎思,交友是審問明辨。如果辯論變成了比賽,就有了勝心,我要辯倒你,你要辯倒我,雙方的目標就相反了。那處於弱勢的,眼看要輸了,就支吾躲避,變換角度說法以求勝,這就成了遁辭了。

我們應該與人辨析,而不要辯論。要把自己的想法提供給對方批評矯正,並從他的話中學到對我有益的東西。同樣,對方說得不對的,我也積極給他指出來。這樣,雙方的目的就一致了,都是為了獲得真理。這樣,就不會說出遁辭來。

這裡我又要囉唆一句:能知道別人說了遁辭,這只是第二位的。更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絕對不說遁辭。要見賢思齊,從善如流,杜絕勝心。我們總是在學習如何辨別壞人,但其實更主要的是自己不要做壞人。我們不要理所當然地認為自己是好人,要知道自己也經常有壞的一面,要多多反躬自省。不要去看那些標題叫《什麼樣的朋友值得交》的雞湯文,而應該學習《如何做一個別人值得交的朋友》,這才符合邏輯。

我們再來說說隨處可見的辯論比賽。我始終覺得把辯論當比賽,不是好的學習導向,因為學習最重要的是放下勝心。

有一次,我在一個朋友的公司給他們的管理層講課。我講完後,我朋友對下面的人說:「大家快提問,把華老師問倒!上次某某老總來,就被我們的同事問得下不了台!」

然後我就陷入了一場舌辯群「儒」的比賽,各種邪辭、遁辭撲面而來。會後我問這位朋友:「你既然請老師來講課,課後就應該讓大家分享一下都學到了什麼,切己體察,事上琢磨,知行合一。為什麼要把老師『問倒』呢?到最後,課上學到了啥沒人記得,卻都在津津樂道,那麼厲害的人,還不是被我們問倒了!這意義在哪裡呢?」他愣了一下,說沒想過這個問題。

這就是勝心,這就是「辯論大賽」養成的思維習慣。

詖辭知其所蔽,淫辭知其所陷,邪辭知其所離,遁辭知其所窮。生於其心,害於其政;發於其政,害於其事。聖人復起,必從吾言矣。

孟子說,詖辭、淫辭、邪辭、遁辭這四大惡言,都是人心之病。如果施之於禮樂行政,則必然失其中道,有害於政治;如果把它體現在政策和行政措施中,則一舉一動都不合情理,從而危害國家的各項具體工作。

大而化之之謂聖

原文

「宰我、子貢善為說辭,冉牛、閔子、顏淵善言德行;孔子兼之,曰:『我於辭命,則不能也。』然則夫子既聖矣乎?」

曰:「惡,是何言也!昔者子貢問於孔子曰:『夫子聖矣乎?』孔子曰:『聖則吾不能。我學不厭而教不倦也。』子貢曰:『學不厭,智也;教不倦,仁也。仁且智,夫子既聖矣。』夫聖,孔子不居,是何言也!」

華杉詳解

孟子本來就已是天下有名的善於言辭,他現在又說自己知言,能洞悉別人的話中之意、言外之音。

於是公孫丑就問他:「在孔子的弟子中,宰我、子貢擅長用言辭使辦事通達。尤其是子貢,不僅自己是成功的商人,是儒商始祖,而且又是安邦定國的柱石之臣,有很大的外交成就。另外的冉牛、閔子、顏淵三人,則是素有德行,擅長講身心品德方面的道理。而孔子最厲害,這兩種言辭能力他都有,但他卻還說自己『不擅長辭命』。您看,連孔子都不敢當的,您孟老師卻敢當,那您不就是聖人了嗎?」

我們來簡單講講子貢的雄言善辯和辦事通達。當時,齊國要攻打魯國,軍隊都已經動員好了。子貢為了保住魯國,就要把這禍水引到別的地方去。於是,子貢緊急出使,先後遊說了齊國、吳國、越國、晉國。他讓齊國先按兵不動,然後吳國、越國組成的聯軍打敗了齊國,接著,晉國又打敗了吳越聯軍,重創了吳國。最後,越國又趁機滅掉了吳國。可以說,這個全中國婦孺皆知的勾踐滅夫差的故事,背後的導演其實是子貢。子貢與吳國、夫差都沒什麼仇,他只是不想讓齊國攻打魯國。至於夫差因此而滅,只能說他自己倒霉。

子貢那麼厲害,魯國君臣都覺得他比孔子還有本事,可他不僅對老師頂禮膜拜,對顏回也是自愧不如。這是成功人士的性格,對自己比別人強的地方,一點也不關注;對別人比自己強的地方,高度關注,馬上學習!

孟子聽公孫丑問他是不是聖人,說:「哎呀,這是什麼話!聖人之名,別說我不敢當,孔子當年也不敢當啊!子貢曾經問孔子:『夫子您覺得自己是聖人嗎?』孔子說:『聖人我不敢當。』」

到底什麼是聖人呢?孟子後面有講:「大而化之之謂聖。」大而化之,就是他的思想品德之博大、廣大、光大,大到能教化天下。孔子、孟子當然是聖人,他們的思想品德,不僅能教化當時的天下,而且教化了兩千多年的天下。

「大而化之」現在被理解成粗枝大葉、馬馬虎虎,這也不知是從哪朝哪代哪個不學好的學生開始誤傳的,傳了幾百上千年,都傳到字典裡去了。字典裡這樣的「錯誤」有很多。之所以給「錯誤」二字打引號,是因為這也可以理解成是語言的變遷。維特根斯坦說過:「詞語的規則在語言遊戲中建立,也在遊戲中修改。」這「大而化之」的詞語定義,就被修改了,這是聖人之道不傳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所以我們要不斷清掃垃圾、擦亮詞語,光復聖人的思想,是為「為往聖繼絕學」。

孔子很謙虛,他說:「我不是聖人,我只是好學不厭煩,教導他人不倦怠罷了。」

子貢說:「一般人學習,開始時都能奮發努力,但沒多久就厭煩了。夫子您能堅持學習不厭煩,說明您深知義理無窮,這可不是一般的智慧;而教導他人,誨人不倦,就是仁德。又有智慧又有仁德,您就是聖人呀!」

聖人之名,孔子不敢當,孟子更不敢當。不過後世有一個人,他卻從小就立志要做聖人,而且長大後成功了!這個人就是王陽明。

要我說,孔子、孟子、王陽明都是聖人。因為「大而化之之謂聖」,他們都是道大德宏,教化了全中國和整個東亞文化圈。

立德、立功、立言——聖人的標準

原文

「昔者竊聞之:子夏、子游、子張,皆有聖人之一體;冉牛、閔子、顏淵,則具體而微。敢問所安?」

曰:「姑捨是。」

華杉詳解

公孫丑繼續和孟子論聖人,他問:「以前我聽人說,孔子的弟子們個個都學做聖人,但是學力不同,所得各異。比如子夏、子游得聖人的文學,子張得聖人的威儀,都有聖人的一部分。而冉牛、閔子、顏淵則氣質不偏、義理完備,已經得到聖人的全體,但也都有自己的局限性,尚未大而化之。剛才老師您說自己不敢跟孔子比,那您和孔門這幾位弟子比一下呢?您是處在哪個位置?」孟子回答:「咱們先不談這個。」

孟子不願意把自己和這幾位孔門弟子相比較,也沒說「我不敢和他們比,我不如他們」或是「我不如顏淵」,他只是說「不談這個」。

我們來體會一下公孫丑說的話。雖然我們都跟著同一個超級宗師學習,聽的是同樣的課,但因為各人的天賦、基因、努力不同,所以每個人所學到的也不一樣。但每個人也都有自己長處,有自己比師父還強的地方。比如子貢,魯國上下都認為他比孔子還強,因為他辦事通達,這一點確實強過師父。但子貢深知,自己只不過有經商從政的本事罷了,在學問上還差得遠呢。所以他對師父更加恭敬,人前人後地把師父掛在嘴邊。孔子也因為他的推崇,形象更加高大。可以說,子貢是推廣孔子學問的最大貢獻者,因為子貢的文治武功都擺在那兒,哪怕是不服孔子的無知之人,也不能不服子貢。

春秋時魯國大夫叔孫豹稱「立德、立功、立言」為「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這三立也是聖人的標準。聖人要大而化之,首先是思想要大,品德要大,然後必須有言說傳下來。就算禪宗說不立文字,也還是要靠文字來傳,只不過它傳的不是理論體系,而是案例故事。至於事功,可以有,也可以沒有。創立猶太教的摩西,有很大的事功;而創立基督教的耶穌,就沒有事功。

孔子也只做到立德、立言,而沒有事功。他曾經得到在魯國執政的機會,但是他失敗了。子貢呢,立德、立言都有一點,雖說遠遠不在孔子那個層次。但子貢是有事功的,正因有事功,他說的話就有人聽、有人信。他到處說師父是聖人,我崇拜師父。於是,別人就不敢不崇拜了。

子貢的事功,在當時看來,也是安邦定國的大功績。但放到整個歷史長河中去看,就不過是說客辯士的一點小小伎倆了。他的事功,和管仲就遠遠不在一個檔次,更談不上和周公這樣真正的聖人比較了。關於這個,子貢自己也知道,所以他從來不把自己那點功勞當回事。

至於冉牛、閔子、顏淵,張居正說他們「氣質不偏,義理完備,已經得到聖人的全體,但居於行跡,尚未廣大」。尤其是顏淵,他對於義理精粗,不僅是得到老師的全體,甚至有超過老師的潛力,連孔子都佩服他。但是,他「居於行跡」,局限於生命之短暫,很早就去世了,沒有能夠實現大而化之。

那麼,中國歷史上,又有誰做到了立德、立功、立言呢?

首先,最無可非議的當然是周公。周公是孔子的偶像,孔子總是夢見他。他先是輔佐武王,完成建國大業,在武王去世後,又攝政輔佐年幼的成王,平定武庚之亂,安邦定國。更關鍵的是,他完善制定了周禮,可以說是中華文明的締造者。在中國文化的形成、中國人性格的塑造上,他不僅比堯、舜、禹、湯、文王、武王都重要,甚至比孔子都重要。孔子是留下了《論語》,大家都知道;而周公卻已經在我們的生物基因裡,在我們的血脈裡,大家都不知道。孔子說自己「述而不作」——沒有創作什麼,只是在敘述前人的思想罷了。這前人是誰?孔子說是「祖述堯舜,憲章文武」,也就是堯、舜、文王、武王,而把這些思想具體落實成就的人,就是周公。然後孔子再繼承周公,把它們傳下來,這就是「為往聖繼絕學」。

周公之後,能做到「立德、立功、立言」三立的,王陽明算一個。他在立德、立言上,在思想上,可以說達到了孔孟同等的高度,又別有一番風景,大而化之,影響了中國、日本和整個東亞文化圈。而且王陽明的事功也很大,超過了子貢,但都是地方性的平叛事跡。他一直沒能進中央工作,所以就沒有治國平天下的事功了。

治國平天下的,只有周公和管仲。不過管仲不是儒家,孔孟都對他不滿,因為覺得他有那麼好的機會,卻沒有做到更好。孔子說「管仲之器小哉」,說他器局太小,只知道富國強兵、發展經濟、稱霸天下,卻沒能行王道,為萬世開天平,所以人亡政息。管仲沒能立德,但他立功立言都很大,留下一本《管子》,可以說是經濟學巨著。

那王陽明之後誰是聖人?曾國藩算一個,他也是立德、立功、立言都有。曾國藩的功,比王陽明大,比管仲、周公小。他的德和言,與王陽明有很大差距,但他有點像之前講的冉牛、閔子、顏淵,因為自己素有德行、有體會,所以「說著身心上的道理,便親切有味」。曾國藩留下一本《曾國藩家書》,就是親切有味的身心上的道理。

若是問我,中國歷代聖人誰對我的影響最大?其實孔子、孟子、王陽明、曾國藩都有。但就實際行動和工作生活的習慣來講,基本上曾國藩怎麼說,我就怎麼做,確實親切有味。

聖之清者、聖之任者、聖之時者

原文

曰:「伯夷、伊尹何如?」

曰:「不同道。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治則進,亂則退,伯夷也。何事非君,何使非民;治亦進,亂亦進,伊尹也。可以仕則仕,可以止則止,可以久則久,可以速則速,孔子也。皆古聖人也。吾未能有行焉;乃所願,則學孔子也。」

華杉詳解

公孫丑繼續問:「老師您對伯夷和伊尹怎麼看呢?」

孟子回答說:「他們倆的道不同,不是一回事。伯夷是擇君而事,擇民而使。他認為不配做他的君王的,就不去侍奉;他認為不是他的子民的,就不去治理。遇到明君治世,他就出來做事;遇到昏君亂世,他就避世隱居。」

伯夷、叔齊兄弟,是孤竹國(今天的秦皇島)國君的兒子。伯夷是兄,是法定繼承人,但父親喜歡叔齊,遺命叔齊繼位。叔齊認為君位是哥哥的,拒絕繼承。伯夷認為既然父親都傳給弟弟了,他也不能要,於是乾脆就跑了,自我流放。叔齊一看哥哥跑了,也跟著跑了。國人沒辦法,就立了老三做國君。這就是「非其民不治」。

伯夷叔齊兩人去投奔周文王,抵達周國時,文王已死,正趕上武王出師伐紂。兩人便上前阻攔,說以臣伐君、以下犯上,是不可以的!結果被武王的衛士拖開了。周滅商以後,伯夷叔齊發誓不食周粟,在首陽山採食野菜,最終餓死。這就是「非其君不事」。

而伊尹就不同了。孟子說:「伊尹任何君主都可以侍奉,趕上哪個君主,就侍奉哪個君主;任何百姓都可以使喚,能使喚上誰,就使喚誰。遇到明君治世,他當然出仕做官;遇到昏君亂世,他一樣當官做事。慨然自任,以救世安民為心,捨我其誰,這就是伊尹。」

伊尹的本事當然比伯夷大多了,完全不可相提並論,他的經歷也非常傳奇。他先後侍奉過夏桀和商湯,後來輔佐商湯滅了夏桀。商湯去世後,他又做了商朝四任君主的執政大臣。其中商湯的長孫太甲在位的時候,因為太甲無道,他能將身為國君的太甲軟禁三年,讓他悔過。等太甲改邪歸正,伊尹才把他放出來,把君權還給他。之後,太甲成為一代明君。

所以孟子說伊尹是「聖之任者也」,就是以天下為己任,誰當國君都無所謂,反正我來幹。國君不好,我還能把他給教導好了。伊尹做到的事,就是周公也不可想像。成王稍微不高興,周公也恐懼流涕,不管成王對不對,他可不敢教訓成王。而伊尹卻能教訓太甲。

伊尹非常長壽,活了一百多歲,太甲死後他才死。伊尹死後,太甲的兒子沃丁,以天子之禮把伊尹葬在商湯墓旁,以表彰他對商朝做過的巨大貢獻。完全沒有認為他凌駕於君王之上,無人臣禮。張居正也曾經像伊尹一樣,有比皇帝還大的權威,是帝國的實際執政者。甚至,他幾乎也能行伊尹、霍光之事,主持皇帝廢立。但他死後,卻被萬曆皇帝清算。張居正在給小皇帝講解這一段時,恐怕也以伊尹自認,但他並沒能教好萬曆,自己修養也不夠。

孟子說完伯夷和伊尹,接著說孔子:

「伯夷是聖之清者,只要有一丁點兒達不到他的標準,他都不幹,以至於不食周粟,最後餓死,這樣的『清』是偏於狹隘的。伊尹是聖之任者,不管什麼情況,他都一定要干,這就難免有遷就妥協。只有孔子,元神不滯,變化無方,積極進取,又順其自然,可以做官就做官,應該辭職就辭職;可以久留就久留,應該離開就馬上離開。孔子未嘗沒有伯夷的清,但他並不清高偏狹;未嘗沒有伊尹的任事能力,但他並不非要實現事功不可。把自己的學問留下來,傳下去,成為萬世之宗,這是孔子之道。伯夷、伊尹、孔子,都是古代的聖人,我都做不到。但是如果一定要去做,我願意學孔子。」

這裡講到了清者、任者、時者之分,大家可以體察一下,自己是哪一種。

養浩然之氣要靠集義,行一不義就前功盡棄

原文

「伯夷、伊尹於孔子,若是班乎?」

曰:「否。自有生民以來,未有孔子也。」

曰:「然則有同與?」

曰:「有。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諸侯,有天下;行一不義,殺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是則同。」

曰:「敢問其所以異?」

曰:「宰我、子貢、有若,智足以知聖人,污不至阿其所好。宰我曰:『以予觀於夫子,賢於堯、舜遠矣。』子貢曰:『見其禮而知其政,聞其樂而知其德;由百世之後,等百世之王,莫之能違也。自生民以來,未有夫子也。』有若曰:『豈惟民哉?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丘垤(die),河海之於行潦(lǎo),類也。聖人之於民,亦類也。出於其類,拔乎其萃。自生民以來,未有盛於孔子也。』」

華杉詳解

公孫丑接著問:「伯夷、伊尹和孔子都是聖人,他們的人品,是不是都等量齊觀而沒有高下之分呢?」

孟子說:「不是。雖然都是聖人,但他們的份量大小不同。論道德事功,自從有人類以來,還沒有趕得上孔子的。」

公孫丑聽孟子說伯夷、伊尹和孔子不同,就問:「那他們總有相同的地方吧?」

孟子說:「有!如果給他們一百里的地方為君,這三人都有經天緯地之才、濟世安民之略,能朝服諸侯,一統天下。因其道德之盛,天要降大任給他,人要歸服於他,他自然能得人心,得天下。但是,他們都沒有一絲一毫的私心,如果要行一不義、殺一無辜而得天下,他們三個人都一定不會去做,這就是他們相同的地方。」

「行一不義,殺一無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這是聖人的基本條件。因為聖人首先是誠意正心,其心之正,必不苟取而貪得。

這也是前面孟子講的,養浩然之氣要靠集義,行一不義,這浩然之氣就前功盡棄了。你以為行一不義而得天下,利益很大,但是對於聖人來說,對於孟子來說,行一不義就失去了浩然之氣,失去了自己的人生價值。連活著都沒意義了,還要天下幹什麼?

公孫丑說:「我明白了,行一不義,殺一無辜而得天下,皆不為也,這是伯夷、伊尹、孔子相同的地方。那麼,他們不同的地方又在哪裡呢?」

孟子說:「孔子和其他聖人不一樣,這不是我一個人說的,以前孔門弟子也都說過。宰我、子貢、有若三人,識見高明,其智慧足以深知聖人,凡是他們所讚揚的,一定每一條都有依據。即便他們是學生,也不會因為巴結老師,投老師所好而說一些奉承的虛話。所以我說孔子的優異,也取信於這三個人的評價。」

首先是宰我說的:「自古聖人,以堯舜為首,但是在我看來,夫子比堯舜賢德多了!」

為什麼呢?堯舜以道治天下,功在一時;而孔子祖述堯舜,憲章文武,推崇堯舜之道以刪述六經,垂教萬世。以一時之功和萬世之功相比較,孔子不是比堯舜還賢嗎?所以堯舜都是一世之君,孔子卻為萬世推崇,做了兩千多年「素王」。

接下來是孔門另兩位弟子的話。子貢說:「自古聖人,世代久遠,則其所行之政、所存之德,都模糊不清,沒法知道了。但是,民間還保留了他流傳下來的禮儀和音樂。通過禮儀和音樂,就可以推知他當時的政治理念和行政風格。我就通過禮儀音樂來推知前代一百世的君王,每一位都不能違背孔子之道。所以從有人類以來,還沒有一個能趕得上孔子他老人家的。」

有若說:「難道只有人類有高下之分嗎?麒麟之於走獸,鳳凰之於飛鳥,泰山之於土堆,河海對於小溪,何嘗不是同類。聖人對於百姓,也是同類,只是出乎其類,拔乎其萃,大大高出了他那一類。自從有人類以來,還沒有能超過孔子的!」

到這裡,孟子從知言、養浩然之氣,到不動心之原,最後表明尊崇孔子。因為當時各國諸侯都想爭霸,都想學齊桓晉文之道,孔子的學問沒人關心了。所以孟子要重新擦亮孔子的思想,辨明王道霸道的大端。

焦循在《孟子正義》裡作了總結:

《呂氏春秋》說:「人同類而智殊。」聖人在人類之中,本是卓然絕異於凡俗,出乎其類,拔乎其萃,而孔子在卓絕之中,尤為盛美,此所以異於伯夷、伊尹者也。前面說北宮黝、孟施捨、告子「不知求心,不知集義」,一定要回歸曾子的「日三省吾身」。反省自己,自反而縮,理直氣壯,雖千萬人吾往矣,則得百里之地為君,也能朝諸侯而有天下;自反而不縮,理不在自己這一方,行一不義、殺一無辜而有天下,則不為。所以伯夷、伊尹、孔子都是自反而配道義之人,這一點是一樣的。

但是,伯夷的「非其君不事,非其民不使」,偏於清;伊尹的「何事非君,何使非民」,專於任。專於任,抓著不放手,就可能走向北宮黝、孟施捨;專於清,就可能走向告子。所以,要既能「集義」又能「量時合宜」,就要把握孔子的「可仕可止,可久可速」。《易經》說:「大中而上下應之。」這是「以志帥氣」的學問。分陰分陽,柔和剛交替使用,通其變化而百姓不會倦怠,神而化之使百姓相得益彰,這是「可仕可止,可久可速」的學問。至於通變神化,而集義之功,極於精義,這是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文王、周公一路傳下來的,而孔子將之收集整理完備,再由孟子傳承下來。能有這樣的修養,則詖辭、淫辭、邪辭、遁辭,那些似是而非的四大惡言,就不會動搖你的心志。

聖人量時而行,而賢者道路偏狹。這需要大家反覆體會,熟稔於心。

王道既比霸道來得快,也比霸道傳承得久

原文

孟子曰:「以力假仁者霸,霸必有大國;以德行仁者王,王不待大。湯以七十里,文王以百里。以力服人者,非心服也,力不贍(shan)也;以德服人者,中心悅而誠服也,如七十子之服孔子也。詩云:『自西自東,自南自北,無思不服。』此之謂也。」

華杉詳解

這段可以說是《孟子》全書中比較核心的內容了。因為王道霸道的分野,就是孟子提出來的。你是行王道還是行霸道?這已成為中國人自古以來永恆的問題。哪怕是今天我們經營企業,還是要講經營的王道。

王,是天下之王。霸,是諸侯之長,其勢力強大,足以把持天下。孟子說,依仗實力,然後假借仁義之名以號召征伐的,可以稱霸諸侯。齊桓公、晉文公,是霸道的「歷史原型人物」,後世的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就是典型的霸道。霸必有大國,要行霸道,必須有實力。地方千里,帶甲十萬,有多大實力,才能霸多大地盤。而王道則不同,王道不需要地盤。商湯起家是七十里土地,周文王起家是一百里。雖然國家都很小,但因為施行仁政,使得天下歸心,所有的百姓都想加入他們的國家。

依仗實力來使人服從的,人家不會心服。「力不贍也」的「贍」,是足夠,意思就是力量不夠,所以不敢違抗你。而以德服人才會讓人心悅誠服,就像孔子的七十多個弟子服孔子一樣。《詩經》上講:「自東自西,自南自北,無思不服。」就是這個意思。

張居正講解說,王道、霸道的區別,關鍵在心術。依仗土地甲兵之力,假托於救世安民之事,做的事情雖然是為天下之公,但內心都是為了自己的私慾,這就是霸道;王道則不同,大公無私,至正之德,行救世安民之仁,心是實心,政是實政,其至誠足以讓人感動,其善政又足以招徠天下之百姓和賢才,所以他不需要土地之廣,甲兵之盛,自然天下悅服,朝諸侯而有天下。

商湯、周文王,都不是從七十里、一百里,就一下子擁有了天下。而是由一個仁政的超級磁場,不斷地吸附周邊諸侯。準確來說,是文王的爺爺周太王,從一百里起家,到文王去世的時候,周國已經三分天下有其二,商只擁有國都周圍及東方諸侯罷了。所以武王伐紂,是摧枯拉朽。

孟子一生推行王道,可沒有一個諸侯國君聽他的,最後勝出的是秦國。那秦國是不是霸道呢?不是。齊桓公、晉文公,那是霸道,尊王攘夷,維持國際秩序。霸道是維持秩序的國際警察。而秦國的目標是吞併全中國,霸道根本不能滿足他的胃口。

秦朝的建國大業,是從秦孝公重用商鞅開始的。當時,商鞅入秦,通過秦孝公的寵臣景監,覲見秦孝公,第一次跟秦孝公談堯舜的帝道,秦孝公完全聽不進去,聽得打瞌睡,之後罵景監:你推薦的什麼玩意兒!商鞅申請第二次機會,談商湯、文王的王道,還是聽不進去。第三次,談春秋五霸的霸道,秦孝公聽著有點意思,跟景監說,你推薦的這個人還不錯,但是並沒有用商鞅的意思。商鞅聽到秦孝公的反應後,對景監說:「我明白了,再給我一次機會!」這一次,連談了幾天,秦孝公興奮得把坐墊一個勁兒地往商鞅身邊挪。

事後景監問商鞅:你跟我們國君說了些什麼,弄得他這幾天這麼興奮!

商鞅說:「我勸大王採用帝王治國的辦法,建立夏、商、周那樣的盛世,可是大王說:『時間太長了,我不能等,何況賢明的國君,誰不希望自己在位的時候名揚天下,怎麼能叫我悶悶不樂地等上幾十上百年才成就帝王大業呢?』所以,我帝道、王道、霸道都不談,談富國強兵的強道,他才特別高興。然而,這樣也就不能與殷、周的德行相媲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