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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  梁惠王章句 下

世間最大的美德是分享,懂得分享,就是王道

原文

莊暴見孟子,曰:「暴見於王,王語暴以好樂,暴未有以對也。曰『好樂』,何如?」

孟子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國其庶幾乎!」

華杉詳解

莊暴是齊國大臣,他來見孟子,說:「我那天見了大王,大王跟我說他喜歡音樂,我沒有說話,因為不知道怎麼回答。您說,喜歡音樂到底好不好呢?」是陶冶情操,好?還是消磨意志,不好呢?莊暴拿不準,就來問孟子。

孟子說:「這是好事!如果齊王能喜歡音樂,那齊國應該會搞得很不錯了!」

原文

他日,見於王曰:「王嘗語莊子以好樂,有諸?」

王變乎色,曰:「寡人非能好先王之樂也,直好世俗之樂耳。」

曰:「王之好樂甚,則齊其庶幾乎!今之樂猶古之樂也。」

曰:「可得聞與?」

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人。」

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

曰:「不若與眾。」

「臣請為王言樂。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yue)之音,舉疾首蹙頞(e)而相告曰:『吾王之好鼓樂,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疾首蹙頞而相告曰:『吾王之好田獵,夫何使我至於此極也?父子不相見,兄弟妻子離散。』此無他,不與民同樂也。

「今王鼓樂於此,百姓聞王鐘鼓之聲、管籥之音,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鼓樂也?』今王田獵於此,百姓聞王車馬之音,見羽旄之美,舉欣欣然有喜色而相告曰:『吾王庶幾無疾病與,何以能田獵也?』此無他,與民同樂也。今王與百姓同樂,則王矣!」

華杉詳解

過了幾天,孟子去見齊王,問到:「莊暴說,您跟他說您喜歡音樂,有這麼回事嗎?」

齊王臉色一變,一是不高興:這莊暴,我跟你說的話,你怎麼去跟孟老師說呢?二是不好意思:「哎呀,孟老師,我喜歡的,也不是高雅的古典音樂,不過是現在的流行歌曲罷了。」

這裡先插一句,齊宣王是個厚道人,如果換了秦始皇,莊暴的腦袋就搬家了。秦始皇平時行蹤絕對保密,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在哪裡,誰說了他去哪兒都要被處死,更別說把他的話傳出去了。有一次他在梁山宮,在山上遠遠看見丞相的車馬經過,嘀咕了一句:「丞相這排場也不小啊!」過幾日再看見丞相的隊伍,車馬排場都減少了,他就知道身邊有人給丞相傳了話。查!誰說的?查不出來,這也難不住他,他把當時在場的人全殺了。

接著說齊宣王,他不好意思:「我品味不高,就是聽點流行歌曲罷了。」

孟子說:「只要您喜歡音樂,齊國就能成為好國家!無論是現在的流行歌曲,還是古代的古典音樂,都是一樣!」

齊宣王頗受鼓舞,說:「老師能把這道理教給我聽聽嗎?」

孟子說:「您欣賞音樂的時候,是一個人欣賞更快樂呢?還是和大家一起欣賞更快樂呢?」

「當然是跟別人一起欣賞快樂些!」

「是與少數人一起欣賞更快樂呢?還是與很多人一起欣賞更快樂呢?」

「還是人多更快樂!」

是啊,聽古典音樂,最好是維也納音樂廳新年音樂會;聽流行歌曲,最好是鳥巢演唱會。總之大家一起更開心嘛!

孟子說:「那麼,我就跟您匯報一下這聽音樂和治國的關係吧!假如您在這兒奏樂,鳴鐘擊鼓,吹管奏籥,老百姓一聽到您的音樂就頭痛!愁眉苦臉地說:『我們大王這麼喜歡音樂,他們家裡載歌載舞,卻為什麼讓我們苦到這個地步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妻子離散!』假使大王在這兒打獵,老百姓聽到車馬的聲音,看見儀仗的華麗,又愁眉苦臉:『大王這麼喜歡打獵,為什麼讓我們苦到這個地步呢?父子不能相見,兄弟妻子離散!』這是什麼原因呢?因為您只管自己快樂,沒有與民同樂!您只管自己享受,沒有和大家分享!

「反過來,假使您在這兒奏樂,老百姓一聽到音樂聲,全都眉開眼笑:『咱們大王身體不錯啊!還能唱歌跳舞呢!』您出門打獵,大家看見更高興了:『大王身強體壯啊!還能出門打獵呢!』這是為啥?因為您與民同樂,與大家分享了!

「如果大王您能夠和百姓一起分享您的快樂,就能得到百姓的擁戴,就可以王天下了!」

孟子講的道理太本質,太實在了!但很多人就是做不到跟別人分享,因為他受不了別人分走了他的東西。什麼叫分享呢?不是你們家開音樂會,讓大家可以免票入場,那不叫分享,人家餓著肚子,消受不了你那音樂。土地要分享,財富要分享,機會要公平,這才是同樂樂,眾樂樂。所謂改革成果要惠及全民,就是這個意思。

就說一個公司,如果老闆在打高爾夫,員工卻在加班。員工有兩種心情,一種是:「他整天逍遙,我們卻在這兒給他賣命。」——這是因為員工沒有分享到公司經營的成果。如果老闆在打高爾夫,員工在加班,他卻很高興:「老闆身體不錯啊,最近看來也沒那麼忙,能抽出時間休假了。」——這就是老闆跟大家分享了。

你如果是個壞領導,人人都希望你早死,換下一任領導,有任何改變都是好的,因為不可能更壞了;你如果是個好領導,人人都希望你萬壽無疆,千萬別累著,多聽音樂多打獵,把身體保護好!

原文

齊宣王問曰:「文王之囿(you),方七十里,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若是其大乎!」

曰:「民猶以為小也。」

曰:「寡人之囿,方四十里,民猶以為大,何也?」

曰:「文王之囿,方七十里,芻(chu)蕘(rao)者往焉,雉兔者往焉,與民同之。民以為小,不亦宜乎?臣始至於境,問國之大禁,然後敢入。臣聞郊關之內有囿方四十里,殺其麋鹿者如殺人之罪,則是方四十里,為阱於國中。民以為大,不亦宜乎?」

華杉詳解

齊宣王問孟子:「我聽說周文王的狩獵場,縱橫各長七十里,有這回事嗎?」

孟子說:「古書上是這樣記載的。」

齊宣王說:「他的獵場好大呀!」

囿,是蓄養草木鳥獸的園林。在搞「城市規劃」的時候,國都城牆內是城市建設用地,城牆外是鄉村、宅基地、基本農田。在其中規劃出一塊保留地,不許開墾農田,也不許建房居住,而是作為野生動物棲息地、砍柴打獵的自然公園,另外也是農事之餘講武練兵的場地。如果不規劃土地使用性質,大家把土地都開墾成了村莊,生態就破壞了,失衡了。

齊宣王一問這事,孟子就知道他心裡想啥,馬上給他打個埋伏:「老百姓還都嫌小呢!」

齊宣王順著孟子設計的談話路線就進了包圍圈了:「我的獵場,縱橫只有四十里,老百姓還嫌我搞得太大!這是為什麼呢?」

孟子說:「文王的獵場雖然很大,縱橫七十里,但他並不禁止百姓出入。割草砍柴的可以進去,打野雞抓野兔的也可以進去。獵場是全民共享的,大家當然嫌小。您這兒可不一樣。我剛進入齊國境內,就要問清楚哪些地方是禁區,然後才敢入境。我聽說您都城郊外有一處獵場,縱橫四十里,老百姓如果在裡面打了一隻麋鹿,就與殺人同罪。這就是您挖了一個縱橫四十里的超級陷阱在國中,隨時陷百姓於死地啊。老百姓嫌它太大,不是很自然的嗎?」

孟子一下子說到本質,周文王和齊宣王的獵場,不是一回事。周文王的獵場,是國土規劃,是生態規劃,是野生動物棲息地,是國家公園,是講武練兵之地。志不在遊獵之樂,更不在禽獸之利,所以獵場中的草木禽獸也與民同享。齊宣王的獵場是供他自己遊獵享樂之用。為了防止他來了打不到獵物,就禁止別人打,打一隻鹿都是死罪。那方圓四十里,又沒圍牆,要是村民在旁邊抓了一隻野雞,還說不清在哪兒抓的,保不準就犯了死刑。麋鹿為重,民命為輕,如此暴政,老百姓怎能不痛恨呢?

三千年後的今天,我們應該恢復周文王的生態文明傳統,在每一個城市郊區,明確地規劃「野生動物棲息地」,列入城市用地性質分類標準。

情懷比胸懷更大,因為情懷是另一個看問題的角度

原文

齊宣王問曰:「交鄰國有道乎?」

孟子對曰:「有。惟仁者為能以大事小,是故湯事葛,文王事昆夷;惟智者為能以小事大,故太王事獯鬻(xūn yu),勾踐事吳。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樂天者保天下,畏天者保其國。詩云:『畏天之威,於時保之。』」

華杉詳解

齊宣王問孟子:「鄰國土地接壤,容易倚強凌弱,以大欺小,或者以小謀大,勾心鬥角,打來打去。如果要和平共處,交好於鄰國,有道可循嗎?」

孟子說:「只有仁愛的人,才能以大國的身份來服侍小國,比如商湯服侍葛伯,文王服侍昆夷。」

葛是商旁邊的一個小國,與商同為夏的諸侯國。葛伯懶惰昏庸,祭祀天地鬼神的大事都不舉行。商湯就派使者去問。葛伯說:「我沒有牛羊啊。」湯就給他送去牛羊。葛伯把牛羊殺來吃了,還是不祭祀。湯再派使者問,葛伯說:「我的土地種不出莊稼,沒有酒飯啊。」湯又派人去幫他種莊稼,湯每天派老人小孩給莊稼地裡幹活的人送便當。葛伯的人攔路搶這些飯食,還殺掉了一個送飯的孩子。湯興師滅葛,葛國百姓和周圍其他國家的諸侯沒有一個不贊成湯的,都說葛伯咎由自取。湯也從滅葛開始了討伐夏桀的戰爭,建立商朝。

文王服侍昆夷的故事在《帝王世紀》中有記載。昆夷是周西邊的少數民族小國,當時周朝已經建立四年,空前強大,而昆夷卻橫挑強鄰,興師來討伐周。他們大概不曉得周後面的地盤有多大,「一日三至周之東門」,可謂氣勢洶洶。周文王呢?「閉門修德,而不與戰」,想想到底哪裡有什麼問題,惹得他來打我?關上門不跟他打,讓他自己回去吧。

「只有聰明的人,才能以小國的身份服侍大國,比如太王服侍獯鬻,勾踐服侍夫差。」

獯鬻,也叫獫狁(xiǎn yǔn),北方的少數民族。太王,是周文王的爺爺。太王的家族本來住在豳地,北鄰獯鬻。獯鬻來攻打周,要搶奪財物。那時候周還很弱小,太王說:「不要打,他們求財,把我的財寶給他們就是。」過了一陣子,獯鬻又打來,這回,要太王把土地和人口都給他。周人很憤怒,要奮起反抗。太王說:「百姓擁戴君主,是為了給百姓謀福利,土地和百姓,都不是君主的私產。他要土地,要人口。土地和人口歸我還是歸他,有什麼區別呢?你們要為我而戰,殺死很多人的父子,這樣的國君,我不要做。我走吧,讓他來。」於是太王帶著家族和親隨,自己遷走了,遷到岐山之下。豳地的人陸續都遷來,跟從太王。周邊遠近的百姓,聽說太王的仁德,也都來歸附。周就在岐山之下興盛起來,傳至第三代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第四代周武王,滅商而有天下,建立周朝。

勾踐服侍夫差的故事,大家就比較清楚了。勾踐被夫差打敗,兩口子親自到夫差宮中,做牛做馬,服侍夫差。

以大事小者,樂天者也。大國容易恃強凌弱,欺負小國。只有仁者能講信修睦,像周文王那樣,人家打上門來,他還能夠誠意惻隱,盡其撫慰之道。為什麼呢,因為他是樂天者。

什麼叫樂天者,就是樂天知命。《易經》上說:「樂天知命,故不憂。」

樂天知命,樂於順從天道的安排,安守命運的分限。焦循《孟子正義》註解說:「聖人不忍天下之危,包容涵畜,為天下造命,故為知命,是為樂天。天之生人,欲其並生並育,仁者以天為量,故以天之並生並育為樂也。」

所以這樂天,不是天天快樂,而是以天之樂為樂。我是天生天養的,那昆夷人也是天生天養的。天既生了我,也生了他,天意就是要我也生長,他也生長,而不是要我們相攻相殺,不共戴天。他來打我,我把他憋回去就是。這樣才是以天為量,順從天意。

樂天者保天下。樂天者,不僅有胸懷,而且有情懷,情懷比胸懷更大。胸懷是度量大,能包容;而情懷是另一個看問題的角度,維度不一樣。有樂天者的情懷,就能王天下,保天下。

以小事大者,畏天者也。焦循說:「天道又虧盈而益謙,不畏則盈滿招咎,戮其身而害其國。智者不使一國之危,故使天之虧盈益謙為畏也。而究之樂天者無不畏天。畏天為畏天之威,則樂天為樂天之德也。」樂天和畏天是一回事,都是樂順天意。獯鬻打過來,太王知道打不過,打不過就走,還有廣闊天地,為什麼要殊死一搏呢?所以畏天者保其國,太王保住了國家,更奠定了四代而有天下的基業。

除暴安良是大勇,與人爭強鬥狠只是小勇

原文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

對曰:「王請無好小勇。夫撫劍疾視曰:『彼惡敢當我哉!』此匹夫之勇,敵一人者也。王請大之!《詩》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cu jǔ),以篤周祜,以對於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書》曰:『天降下民,作之君,作之師。惟曰其助上帝,寵之四方。有罪無罪,惟我在,天下曷敢有越厥志?』一人衡行於天下,武王恥之。此武王之勇也。而武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

華杉詳解

孟子跟齊宣王講以大事小,以小事大的道理。齊宣王感歎說:「先生講的道理真是了不起啊!我也心嚮往之!但是,我有個毛病,就是逞強好勇。遇到比我弱的對我不恭敬,我不能包容;遇到比我強的欺負我,我又忍不下這口氣!您說那仁德智慧之事,我做不到啊!」

孟子說:「大王好勇是好事。但是這勇,有大有小。大王要好勇,就要好大勇,不要好小勇。激於一時之怒,就按劍在手,怒目而視,大喝:『誰敢與我為敵!』這不過是匹夫之勇,只敵得過一人而已。您要好那帝王之大勇才是。《詩經》有一首讚頌周文王的詩:『我王勃然生怒氣,整頓軍隊到前方,援救莒國擋敵人,增強周國的威望,酬答各國的嚮往。』文王一怒而安天下,這是帝王之大勇。

「《尚書・太誓》有一段話:『上天降生了芸芸眾生,也降生了他們的君主,降生了他們的導師。這些君主和導師的責任,就是協助上帝來愛護百姓。因此,四方之大,有罪者和無罪者,都由我一人負責,由我來教化,有罪者我誅之,無罪者我安之。有誰敢超越他的本分,胡作非為?』

「只要天下還有人在橫行霸道,武王就覺得這是他的羞恥。這是周武王的勇,武王一怒,興師滅紂,而安天下之民。

「如果今天大王您也能一怒而安天下之民,那老百姓都唯恐您不好勇呢!」

你要好勇,就要好大勇,要有大仁大智大勇,一戰而定,除暴安良,安天下之民。如果只是自己忍不下一口氣,與人爭強鬥狠,那只是匹夫之小勇,鬥個兩敗俱傷而已,還連累了百姓。

很多的慈善,都只是慈善表演藝術

原文

齊宣王見孟子於雪宮。王曰:「賢者亦有此樂乎?」

華杉詳解

雪宮,是齊宣王的離宮,休閒度假的地方。齊宣王在雪宮接見孟子,心情很好,他問孟子:「有道德的君子,也有這樣的快樂嗎?」

人有東西都願意顯擺,做了一國之君,還是有虛榮心。齊宣王就問孟子:「你看我這別墅怎麼樣?」之前梁惠王也在他的花園裡問過孟子一樣的問題:「賢者亦樂此乎?」孟子當時回答說:「有道德的君子才能享受這樣的快樂;沒有道德的君子,眾叛親離,即便這良辰美景擺在他面前,他也沒有快樂,只有焦慮!」把梁惠王好好教導了一番。這次,孟子又怎麼回答齊宣王呢?

原文

孟子對曰:「有。人不得,則非其上矣。不得而非其上者,非也;為民上而不與民同樂者,亦非也。樂民之樂者,民亦樂其樂;憂民之憂者,民亦憂其憂。樂以天下,憂以天下,然而不王者,未之有也。昔者齊景公問於晏子,曰:『吾欲觀於轉附、朝舞,遵海而南,放於琅邪。吾何修而可以比於先王觀也?』晏子對曰:『善哉問也!天子適諸侯曰巡狩,巡狩者,巡所守也。諸侯朝於天子曰述職,述職者,述所職也。無非事者。春省耕而補不足,秋省斂而助不給。夏諺曰:『吾王不游,吾何以休?吾王不豫,吾何以助?一遊一豫,為諸侯度。』今也不然。師行而糧食,饑者弗食,勞者弗息。睊(juan)睊胥讒,民乃作慝(te)。方命虐民,飲食若流,流連荒亡,為諸侯憂。從流下而忘反,謂之流;從流上而忘反,謂之連;從獸無厭,謂之荒;樂酒無厭,謂之亡。先王無流連之樂,荒亡之行。惟君所行也。』景公說,大戒於國,出捨於郊,於是始興發補不足。召太師,曰:『為我作君臣相說之樂!』蓋《徵招》《角招》是也。其詩曰:『畜君何尤?』畜君者,好君也。」

華杉詳解

孟子說:「有啊!不過,如果他們得不到這種快樂,他們就要非議,就要埋怨國君了。得不到就埋怨國君,這是不對的;但是,作為國君,只顧自己享樂,不能與民同樂,也是不對的。國君以百姓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百姓就會以國君的快樂為自己的快樂;國君以百姓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百姓就會以國君的憂愁為自己的憂愁。和天下人同憂同樂,這樣還不能使天下歸服於他的,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孟子的道理,就是你心裡要真裝著大家,真對人好,真和大家心連著心,他高興你就放心,他憂愁你就關心。百姓想要得到的快樂,你積極幫助他們實現;百姓有了憂愁,你趕緊設法幫他們解決。

孟子接著說,以前齊景公問晏子,說:「我想到轉附山、朝舞山去巡遊,然後沿著海岸向南,一直到琅邪。我要有什麼樣的修為,才能和過去聖君的巡遊相比擬呢?」

晏子回答說:「這是一個好問題!天子到諸侯的地方巡遊,叫巡狩。巡狩,就是巡視各諸侯所守的疆土。諸侯去朝見天子呢,叫述職。述職,就是報告他職責內的工作。不管巡狩還是述職,無非都是工作,不是旅遊。春天下去巡狩,看看耕種的情況,有缺種子的、缺耕牛的,趕緊從國庫裡給他撥付,支持農業生產。秋天下去巡狩,看看收成情況,看看有歉收的地方,發放存糧補助,別讓大家餓著。所以夏朝有民諺唱道:『我王不出來巡狩,我的休息向誰要求?我王不出來走走,我的補助哪裡會有?我王的一遊一走啊,都有恩惠的及時雨,四方的諸侯你們看看吧,照著天子的樣子做!』

「今天的情況可不是這樣!君王一出行,興師動眾,跟土匪下鄉一樣,到處籌措糧米,抓壯丁。飢餓的人得不到糧食,勞苦的人得不到休息。睊睊胥讒,民乃作慝(睊睊,是側目而視。胥是全都。慝是惡)。所有老百姓無不滿懷憤恨,切齒側目,怨聲載道,要奮起反抗了。這樣違背天意,虐待百姓,浪費飲食就像流水,流連荒亡,連下屬的諸侯,都憂心忡忡!

「什麼叫流連荒亡呢?從上游往下游遊玩而忘歸叫流;從下游往上游遊玩而忘歸叫連;打獵樂此不疲,不知厭倦,叫荒;喝酒不知節制叫亡。過去的聖君都沒有流連荒亡的行為。您要選擇哪一種,是結合工作的巡狩,還是流連荒亡的遊玩,您自己定吧!」

齊景公聽了,非常高興。先在都城內做好準備,然後駐紮在郊外,拿出錢糧救助貧窮的人。把主管音樂的大師叫來,說:「給我創造一首君臣同樂的歌曲!」這個樂曲就是《徵招》《角招》,歌詞說:「畜君何尤?」畜君,是指晏子能畜止君王的慾望,這是對君王的真愛。

晏子對景公是真愛,景公對百姓則未必是真愛。他若真聽懂了晏子的話,就要知行合一去巡狩。這是一件嚴肅的事情,是一個治國理政的系統工程。但他顯然沒有真的聽進去,而只是換了一種娛樂方式,享受「自欺欺人,我是好人」的慈善之樂,走到郊外,安營紮寨,賑濟窮人,然後趕緊把音樂家請來寫歌歌頌自己,又「自嗨」了。晏子要齊景公做一個偉大的政治家,他卻馬上把自己搞成了慈善家,而且是慈善表演藝術家。

很多的慈善,都是這樣的表演藝術,不是心裡真的裝著別人,不是認真要幫助他人。

王者的仁政就這麼簡單,歷史上每次治世都是如此

原文

齊宣王問曰:「人皆謂我毀明堂;毀諸?已乎?」

孟子對曰:「夫明堂者,王者之堂也。王欲行王政,則勿毀之矣。」

華杉詳解

明堂,是禮制建築,天子所居、諸侯來朝的場所。周天子在泰山下、齊國境內建了一所明堂,是當年周天子的行宮;周室衰微之後,天子已經四百多年沒來過了,明堂也衰敗了,所以有人建議齊宣王把明堂拆除。齊宣王就問孟子:「我是拆呢,還是不拆呢?」

孟子說:「明堂,是王者之堂。大王您要行王政,當然不能拆。」要王天下,正好有那王者之堂在,怎麼會有人出餿主意要拆除它呢?後來這明堂的遺址,一直保存到漢武帝時期。

原文

王曰:「王政可得聞與?」

對曰:「昔者文王之治岐也,耕者九一,仕者世祿,關市譏而不征,澤梁無禁,罪人不孥。老而無妻曰鰥,老而無夫曰寡,老而無子曰獨,幼而無父曰孤:此四者,天下之窮民而無告者;文王發政施仁,必先斯四者。詩云:『哿(gě)矣富人,哀此煢(qiong)獨。』」

華杉詳解

齊宣王問:「老師說的王政,主要是些什麼政策,能說給我聽聽嗎?」

孟子說:「以前周文王還在岐山下的時候,頒布了幾條政策。一是稅收政策,採用井田制,把田用井字分成九塊,其中一塊是公田,也就是收九分之一的稅,這樣以低稅率吸引移民。第二是吸引人才,凡是能到周國被政府錄用為官的,給予世襲待遇,即刻成為世襲貴族。第三是自由貿易,在關口和市場,只稽查奸細,但不徵收關稅,也不徵收營業稅。第四是山林漁澤,砍柴打魚一概自由。」

澤梁,是一種攔河捕魚的裝置。孥,是妻子兒女。罪人不孥,是指對犯罪的人,刑罰只涉及他本人,不搞連坐,不株連他的妻子兒女。

「對鰥夫、寡婦、失獨家庭和孤兒,這四種社會上最窮苦無靠的人,有什麼福利政策,就優先照顧他們。就像《詩經》上寫的:『富人的日子總是過得去的,可憐可憐那些無依無靠的人吧!』」這裡的「哿」是「還可以」。煢,指孤獨、沒有兄弟。

這就是周文王的政策。王者的仁政就這麼簡單幾條:低稅率,貿易自由免關稅,司法公正,政府不壟斷山川漁澤和礦產資源,給弱勢群體社會保障。中國歷史上的每次治世——文景之治、貞觀之治——都是這幾條帶來的。等到社會空前繁榮,到了盛世,皇上有了本錢,就又開始折騰了。

貪財好色,也是王道

原文

王曰:「善哉言乎!」

曰:「王如善之,則何為不行?」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貨。」

對曰:「昔者公劉好貨,詩云:『乃積乃倉,乃裹餱(hou)糧,於橐(tuo)於囊,思戢(ji)用光,弓矢斯張,干戈戚揚,爰方啟行。』故居者有積倉,行者有裹糧也,然後可以爰方啟行。王如好貨,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華杉詳解

孟子跟齊宣王講了周文王的仁政。齊宣王感歎說:「您說得真是太好了!」孟子抓住機會追問:「大王既然覺得好,為什麼不去做呢?」齊宣王不好意思地說:「我有個毛病,太貪財好貨呀!貪財好貨,就難免橫徵暴斂,與民爭利,你要我減稅,要我放棄山林漁澤礦產資源的壟斷利益,我統統都做不到啊!」

齊宣王倒是實話實說,也蠻可愛的。國家該怎麼搞,怎樣能利國利民,統治者其實都知道,但為什麼不那麼搞呢?都是因為自己的私利,一旦心裡有了私利,啥改革也不想弄了。

孟子繼續鼓勵他:「貪財好貨也沒什麼問題呀!以前公劉也貪財好貨。」

公劉,是周文王的祖先,後稷的曾孫。公劉處在西戎之間,國勢微弱,解決不了國家安全問題,他就想遷都。要遷都,就要有錢糧啊,《詩經》說他:乃積乃倉,田野有糧囤,家家有糧倉;乃裹餱糧,就是包裹著乾糧;於橐於囊,橐和囊都是口袋,橐大囊小;思戢用光,戢是收集、集合,就是把人們集合起來,光大國家;弓矢斯張,箭上弦,弓滿張,干戈戚揚,其他武器都上場;爰方啟行,於是才浩浩蕩蕩向前行。

孟子說:「您看這公劉也貪財好貨,因為自己貪財好貨,所以他知道每個人都貪財好貨,所以他能讓天下富足,與天下人分享,讓老百姓居家有餘糧,出門有乾糧,然後他說要遷去哪兒,大家都跟著他。大王您如果貪財好貨,只要和老百姓共有、共享,王天下有什麼困難呢?」

原文

王曰:「寡人有疾,寡人好色。」

對曰:「昔者大王好色,愛厥妃。詩云:『古公亶(dǎn)父,來朝走馬,率西水滸,至於岐下,爰及姜女,聿來胥宇。』當是時也,內無怨女,外無曠夫。王如好色,與百姓同之,於王何有?」

華杉詳解

齊宣王卻不上孟子的道,他又找出自己一個毛病,證明他做不到行王道:「寡人好色。我因為喜歡女人,所以一心都在女人堆裡,要我勵精圖治,我就做不到。」

這齊宣王說話真是沒出息,他自己想王天下,請了老師來論道,老師說得他推脫不了了,就一會兒扯出貪財,一會兒扯出好色,總之說自己不行,做不到!

孟子卻不在意,順著好色鼓勵他:「好色也沒關係呀!以前大王也好色!非常愛他的妃子。」

大王(大念太)是周太王,也就是古公亶父,名亶父,號古公,周文王的祖父。《詩經》上說:「古公亶父啊,一大清早就騎著馬,順著西邊的河岸,來到岐山之下,還帶著他的妻子太姜,來視察新城規劃。」

孟子說:「周太王那個時候,人人好色,屋裡沒有找不到丈夫的怨婦,也沒有在外遊蕩找不到妻子的單身漢。大王您如果好色,便知天下人都好色,那您就保全其家室,完聚其夫婦,讓一國都能男女和諧,天下之人,都樂歸於您,那不正是王道嗎?」

孟子的道理就一個,就是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貪財好色,都是王道,只要你懂得別人也貪財好色。你想要啥,便知道別人也想要,能和大家分享,就是王道。成功是成就自己,而領導力,是成就別人。要王天下呢,就是要成就全天下的人。

不過齊宣王沒有那份仁心,他一心想王天下,心裡卻根本沒裝著天下,只裝著自己那點私貨,所以成不了器。

原文

孟子謂齊宣王曰:「王之臣有托其妻子於其友而之楚游者,比其反也,則凍餒其妻子,則如之何?」

王曰:「棄之。」

曰:「士師不能治士,則如之何?」

王曰:「已之。」

曰:「四境之內不治,則如之何?」

王顧左右而言他。

華杉詳解

孟子問齊宣王:「假若您手下有一個大臣,把妻子兒女托付給朋友照顧,自己出遠門去楚國。結果等他回來,妻子兒女卻都在挨凍受餓。對這樣的朋友,該如何處置呢?」

齊宣王說:「那當然跟他絕交!」

孟子又說:「那管理刑罰的官員,不能管好他的下級,該怎麼處置呢?」

齊宣王說:「撤他的職!」

孟子追問:「那假如一個國家的政治搞得不好,該怎麼辦呢?」

齊宣王看這話繞了一圈繞到自己身上來了,怎麼辦?你是要我下台嗎?所以就「顧左右而言他」,左右張望,把話題扯到別的地方去了。

輕易不試錯

原文

孟子見齊宣王曰:「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王無親臣矣。昔者所進,今日不知其亡也。」

華杉詳解

故國,指歷史悠久的國家。孟子見齊宣王,說:「所謂歷史悠久的國家,不是說她有百年千年的大樹,而是說她有累世為國家服務的世家大臣。」

歷史悠久的國家和大樹有什麼關係呢?建國,首先是建立宗廟社稷,那宗廟周圍,必植有大樹。國家歷史越悠久,那樹就長得越大。發起戰爭,分為侵和伐兩種。侵指侵略,侵是進入他國國境,略是搶他人東西,不以推翻對方政權為目的。伐呢,就是要推翻對方的政權,把他宗廟社稷的樹伐了。所以宗廟的大樹,就代表國家,代表政權。

孟子大概是看見齊宣王對大臣們比較疏遠薄情,所以諷諫他說:「您現在沒有親信的臣子了,昨天剛進用的人,今天就離開了,你都不知道。」為什麼呢?因為跟他們都不熟悉,叫不上名字,連他在或不在都不知道。可見齊宣王真是只顧享樂,不理正事,到了跟大臣們都不太認識的地步。他還每天找咨詢顧問討論怎麼王天下,也是醉了。

這種情況在現在的領導者中也不少。對外人,他還能很有禮貌,但對自己的人就比較輕視,把大家當打工的,呼來喝去,正眼都不瞧一眼,不懂得尊重。

原文

王曰:「吾何以識其不才而捨之?」

曰:「國君進賢,如不得已,將使卑逾尊,疏逾戚,可不慎與?左右皆曰賢,未可也;諸大夫皆曰賢,未可也;國人皆曰賢,然後察之,見賢焉,然後用之。左右皆曰不可,勿聽;諸大夫皆曰不可,勿聽;國人皆曰不可,然後察之,見不可焉,然後去之。左右皆曰可殺,勿聽;諸大夫皆曰可殺,勿聽;國人皆曰可殺,然後察之,見可殺焉,然後殺之。故曰國人殺之也。如此,然後可以為民父母。」

華杉詳解

齊宣王說:「您說我沒近臣,我確實沒有,昨天剛任命的,今天就發現他其實不行,又把他攆走了。如果都是人才,我何嘗不想長期任用他們啊!但我怎樣才能識別人才,在一開始就知道他不行,一次就把人用對呢?」

齊宣王說的確實是個問題,就像公司招聘,找獵頭、看簡歷,千挑萬選,層層面試,那人終於來了,幹不了三個月,就發現不是那麼回事,又把他攆走,成本太高了。

孟子說:「國君用人,如果用錯了再後悔,不如在之前就謹慎些!在未用之際,慎之又慎,審之又審,就像情勢所迫,不得不用他一般。尊尊親親,是國家體統。您要用一個人,就是要把卑微的置之於尊貴的之上,把疏遠的變得比親近的更親近。所有改變尊卑親疏次序的,都要十二萬分的謹慎!這樣謹慎地選取,才能避免不才之人幸進,您才能免於後日之悔。」

是領導,都急於得到人才,要不拘一格選拔人才,隨時隨地發現人才。孟子就告訴你,用錯一個人所帶來的反覆折騰,損失更大!所以要盡量避免「幸進」,避免那種只因一句話、一件事對了領導口味,就飛黃騰達的事。君王開了幸進之路,人臣就有幸進之心,就會策劃怎麼幸進,那樣的話什麼蛾子都會出來了。

怎麼個慎重呢?孟子說,左右近臣都說他賢德,不可輕信;滿朝大夫都說他賢德,不可輕信;全國百姓都說他賢德,我還要再仔細考察,發現真有才幹,這才任用他。反過來,這人我一旦用了,我就絕不輕易放棄!左右近臣都說他不好,不可輕信;滿朝大夫都說他不好,不可輕信;全國百姓都說他不好,我還要再仔細考察,發現真有問題,這才罷免他。左右近臣都說他該殺,不可輕信;滿朝大夫都說他該殺,不可輕信;全國百姓都說他該殺,我還要再仔細考察,發現確實該殺,這才處決他。

孟子說的就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道理。輕易不試錯,用人的關鍵在於一次就用對人,不要用錯人;做事也要不貪巧求速,一次就做對。不返工,就是最高的效率;不退步,就是最快的進步。用人也是一樣,人才來得慢沒關係,不要用錯人,才是關鍵。

而咱們卻容易做反,開始是渴求人才,聽到或看到他一點點好,就趕緊任用他,恨不得他就是我的中流砥柱。而任用了之後呢,又很容易因為聽到一句讒言壞話,就把人家給廢了。

原文

齊宣王問曰:「湯放桀,武王伐紂,有諸?」

孟子對曰:「於傳有之。」

曰:「臣弒其君可乎?」

曰:「賊仁者謂之賊,賊義者謂之殘,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弒君也。」

華杉詳解

齊宣王問孟子:「商湯流放了夏桀,周武王討伐殷紂,有這回事嗎?」

孟子回答:「史書上有這樣的記載。」

「那是犯上作亂,以臣弒君啊!這樣做可以嗎?」

孟子說:「破壞仁愛的人,叫作賊。破壞道義的人,叫作殘。殘賊之人,叫作『一夫』,眾叛親離,獨夫民賊。殺掉紂,不過是誅殺一個獨夫民賊罷了,不存在什麼弒君的事。」

孟子的意思是,夏桀、殷紂都已經背棄了百姓,背棄了仁愛道義,他們也就不具備成為人君的合法性,成了獨夫民賊,人人得以殺之,殺了他並不是犯上弒君。

孟子的這些話,在一千六百年後惹惱了一個皇帝——朱元璋。他覺得孟子的思想太可怕了,先是要把孟子逐出文廟,不讓他跟孔子配享廟食。後來又自己搞了一個《孟子節文》,把《孟子》全書中他認為對君王不敬的,刪去三分之一。但這兩件事他都沒幹成,孟子的思想還是流傳了下來。

要大用賢才,就要聽他的話

原文

孟子見齊宣王曰:「為巨室,則必使工師求大木。工師得大木,則王喜,以為能勝其任也;匠人斫而小之,則王怒,以為不勝其任矣。夫人幼而學之,壯而欲行之。王曰:『姑捨女所學而從我。』則何如?」

華杉詳解

孟子對齊宣王說:「假如您要建造高大的宮室,那一定會請總建築師去尋求可做樑柱的巨木。總建築師把巨木找來了,您一定會很高興,認為這巨木能勝這巨室之任了。這時候,有一個工匠拿起斧子,上去把這巨木砍短削小了,大王您必定勃然大怒,因為那木頭沒法支撐這巨室了。

「這賢才也是一樣,他就是國家的棟樑,從小刻苦學習聖賢的道理、帝王之事功,就等到長大成年之後能遇到明主,一一施展開來,不負平生所學,不負國家和君主的期待。這時候您老人家對他說:『喂!姑且把你的學問本事先放下,聽我的話吧!』那你還用他做什麼呢?」

對賢才,你是要大用,還是要小用?要大用,你就聽他的話;要小用,你就讓他聽你的話,把他的大材砍小了用。庸主都是這樣,別人給他100分的方案,他一定要拎把斧子上去,把那方案砍削一番,砍到59分不及格,他才覺得是自己想要的了。

原文

「今有璞玉於此,雖萬鎰,必使玉人雕琢之。至於治國家,則曰:『姑捨女所學而從我。』則何以異於教玉人雕琢玉哉?」

華杉詳解

孟子又說:「比如您有一塊玉石在這裡,價值連城,那你一定會請工藝大師來雕琢,絕不會自己動手。治理國家就跟治玉一樣貴重,一樣專業。治玉是把整塊玉石都交給別人,治國也是一樣,對賢能之人,要做到能舉國而聽之。如果您請來了賢能之人,卻對他說:『把你的學問本事都放下,聽我的話。』那跟你自己手把手教玉匠雕琢有什麼區別?」

君主千萬不要去跟幕僚比誰本事大,總顯出自己最有智慧,最有能力,別人都不行,那不是君主的好品格。好的君主,能任用天下之智力,成就他人,讓別人能發揮、能報國,自己垂拱而治,這才是最高明的領導力。

儒家思想的基本原理,就是替別人著想

原文

齊人伐燕,勝之。宣王問曰:「或謂寡人勿取,或謂寡人取之。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五旬而舉之,人力不至於此。不取,必有天殃。取之,何如?」

孟子對曰:「取之而燕民悅,則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取之而燕民不悅,則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以萬乘之國伐萬乘之國,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豈有他哉?避水火也。如水益深,如火益熱,亦運而已矣。」

華杉詳解

齊宣王討伐燕國並獲勝這件事,在戰國歷史上是個意外的鬧劇。起因是燕王噲昏庸荒唐,要學習堯舜禪讓之事,把國家禪讓給相國子之。他自己不問政事,向子之稱臣,還把國內三百石以上官吏印信收回,交給子之重新任命。相當於全國幹部就地免職,由子之重新任命再返聘上崗,以示權力屬於子之。

子之受禪讓而為燕王,別人怎麼會服氣呢?特別是燕王噲的太子:父王把王位禪讓給別人,我這太子算怎麼回事?

子之搞了三年,把燕國搞得很亂。燕太子平、將軍市被一同起兵要推翻子之,結果反被子之打敗,兩人都被殺,燕國大亂,百姓恐懼。齊國就在這個時候起兵伐燕,佔領了燕國。燕王噲被殺,子之逃走,後來也被齊軍抓住殺死。

齊宣王問孟子說:「燕國既然被我打下來,其土地百姓,就都該為我所有了。但是,有人勸我說,利不可貪,不應該吞併燕國;又有人跟我說,機不可失,應該吞併。我以一萬輛兵車的實力,攻伐同樣有一萬輛兵車的國家,五十天就拿下了,這不是人力可以達到的,一定是天意。天予弗取,反遭其禍。老師您的意見呢?」

齊宣王打下了燕國,當然是想吞併。但是又聽到反對的意見,所以他想聽聽孟子的說法,再拿主意。

孟子說:「如果合併燕國,合乎燕國百姓的意願,讓他們高興,那就合併。古人也有這樣的先例,就是周武王。武王伐紂,建立周朝,大家都願意呀!

「反過來,如果合併燕國,不合乎燕國百姓的意願,燕國百姓還思戀故主,不願意加入齊國,那就不要合併。古人也有這樣的先例,就是周文王。周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他的實力已經足以推翻商朝。但是他覺得紂王還沒到天怨人怒的程度,商朝百姓還對國家有凝聚力,他就仍然對紂王執臣子禮。

「所以取與不取,都在於順應民意,在於百姓高不高興,答不答應,不在於自己的慾望。以一萬輛兵車的國家,攻伐另一個一萬輛兵車的國家,這本是勢均力敵之戰,但是燕國百姓竟然用筐裝著飯食、用壺盛著水去迎接大王您的軍隊,這還能有別的什麼原因呢?就是燕國政治暴烈,把百姓置於水深火熱之中,百姓希望得到拯救啊!但是,如果您佔領燕國之後,仗著自己強大,更加嚴酷地對待燕國百姓,讓那水更深、火更熱,那百姓就會像當初希望您去救他們一樣,再去希望別人把他們從您的壓迫下解放出來。那時運就變了,今天您能五十天攻下燕國,明天別人就能五十天再攻下您!」

原文

齊人伐燕,取之。諸侯將謀救燕。

宣王曰:「諸侯多謀伐寡人者,何以待之?」

孟子對曰:「臣聞七十里為政於天下者,湯是也。未聞以千里畏人者也。《書》曰:『湯一征,自葛始。』天下信之,東面而征,西夷怨;南面而征,北狄怨,曰:『奚為後我?』民望之,若大旱之望雲霓也。歸市者不止,耕者不變,誅其君而吊其民,若時雨降。民大悅。《書》曰:『徯我後,後來其蘇。』今燕虐其民,王往而征之,民以為將拯己於水火之中也,簞食壺漿以迎王師。若殺其父兄,係累其子弟,毀其宗廟,遷其重器,如之何其可也?天下固畏齊之強也,今又倍地而不行仁政,是動天下之兵也。王速出令,反其旄倪,止其重器,謀於燕眾,置君而後去之,則猶可及止也。」

華杉詳解

齊宣王佔領了燕國,其他諸侯當然不幹了。一來,是打破了戰略均勢,一個實力加倍的齊國對他們沒什麼好處;二來,憑什麼讓齊國吞併燕國呢?所以其他國家就開始謀劃要伐齊救燕。齊宣王面臨列國的政治軍事壓力,又來問孟子:「寡人取燕之後,諸侯列國心裡都不平衡,要舉兵來打我,老師有何良策,可以對付他們呢?」

孟子說:「我聽說過有縱橫七十里的地盤就可以統一天下的,商湯就是。但卻沒聽說過有一千里土地的大國還害怕別國的。關鍵還在於你是不是行仁政,是不是代表正義!

「《尚書》上說:『商湯征伐,是從葛國開始。』葛國國君荒淫無道,人神共憤,商湯討伐他,不僅葛國百姓歡迎商湯,全天下的百姓都相信商湯。商湯攻伐東邊的國家,西邊國家的百姓就有怨言;商湯攻打南邊的國家,北邊的百姓就有怨言,都說:『怎麼先打他們啊?應該先打我們啊!我們的國君,比他們的還壞!我們的日子,比他們的還苦!怎麼也該先解放我們啊!怎麼還把他們放前面呢!』天下的百姓盼望商湯來攻打他們的國家,就像久旱的大地,盼望著一場大雨。當商湯的軍隊打過來,他們沒有一個躲避戰火的,商人照樣開門營業,農民照樣下地耕種,因為人人都知道商湯的軍隊不會傷害他們。商湯誅殺他們的暴君,撫慰被殘害的百姓,他的來到就像天上降下甘霖,老百姓都歡欣鼓舞。《尚書》上說:『傒我後,後來其蘇。』(傒,是等待;後,是君王。等待我們仁德的君王,他終於來了!生不如死的我們,也就復活了。)今天燕國的君主,虐待他的百姓,您去征伐他,老百姓以為您是來解救他們的,都用筐盛著飯、用壺裝著水,來迎接您的軍隊。結果呢,您殺掉他們的父兄,擄掠他們的子弟,毀掉他們的宗廟,搬走他們的國寶,這怎麼可以呢?天下各國,本來就害怕齊國的強大,現在齊國的土地擴大了一倍,而且還暴虐無道,各國當然會聯合起來,成立聯軍,要和齊國作戰。您現在趕緊發佈命令,放回他們的老人和小孩,停止搬運他們的國寶。然後和燕國百姓協商,為他們扶立一位新君,然後自己從燕國撤軍。這樣做的話,令各國撤兵還來得及。想吞併燕國,那是門都沒有了。」

齊宣王之前不是問孟子齊桓晉文之道嗎?孟子當時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因為孟子想引導他上王道,不想跟他談霸道。而現在在燕國這件事上,孟子在這裡回答他的,就是標準的齊桓晉文之道了。如果是齊桓公或者晉文公處理這件事,他們就一定會這麼做的。不過齊宣王不僅聽不懂王道,也不是霸道的料,他沒法給天下諸侯當大哥。所謂霸道,不是你可以霸佔別人的東西,而是你能維護世界和平,為大家提供保護。別的國家內亂,霸主的責任是出兵平亂,為他再立新君,穩定均勢,而不是趁火打劫。大哥要罩著小弟們,誰要是欺負別人,大哥都能主持公道,扶弱鋤強。如果自己吞併小弟,那還叫大哥嗎?其他小弟還不得趕緊聯合起來滅了你啊?

齊宣王不懂得收手,最後還是由趙國出手。趙武靈王把流亡在韓國的公子職請到趙,立為燕王,在燕國百姓的支持下,派將軍樂池送回燕國,這就是燕昭王。燕昭王是趙國立的,他當然親近趙國,痛恨齊國。三十年後,燕昭王為報齊滅國之仇,在樂毅的指揮下,統帥燕國及趙、秦、韓、魏五國聯軍攻打齊國,連下七十餘城,使齊國只剩下即墨、莒這兩座孤城。儘管最後依靠田單的火牛陣破敵復國,但齊國卻從此衰落下去。

最後還是說回一個道理,就是儒家思想的基本原理:忠恕之道,己欲立立人,己欲達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在任何時候,你得先想著別人,要讓別人活,你才能活。要讓別人活得好,你才能活得好。不光是對「別人」如此,對血海深仇的敵人也是如此。

第一次世界大戰之後,英、法、美三國逼著德國簽下《凡爾賽和約》,承諾遠遠超出德國支付能力的戰爭賠款。當時的英國財政部官員,也就是後來成為人類歷史上最偉大的經濟學家之一的凱恩斯,參與了和約制定的談判過程,他堅決反對如此嚴苛地對待德國。在和約簽訂後,凱恩斯迅速寫了一本書《和平的經濟後果》,批評《凡爾賽和約》的荒謬,說這是一份將德國百姓逼上絕路的和約。他說要德國賠多少,不是去計算你損失了多少,而是看德國有多大支付能力。而當時的德國,由於戰敗,輸得底褲都沒了,還需要戰勝國借錢給他才活得下去。這份巨額賠款的和約,只會逼他違約,並帶來可怕的後果。按照凱恩斯自己設計的和約方案,不僅要放棄(或盡量降低)對德國的賠款要求,而且戰勝國要致力於幫助德國經濟復甦,重新站立起來,共同恢復文明的秩序和繁榮。

結果被凱恩斯不幸言中,《凡爾賽和約》簽訂後德國果然違約,導致希特勒上台,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這和燕昭王報復齊國何其相似!

而二戰後的處理,正是吸取了一戰後《凡爾賽和約》的教訓,也繼承了凱恩斯對一戰善後處理的精神,不僅沒有戰爭賠款,而且有「馬歇爾計劃」復興歐洲經濟。德國和日本都在美國的幫助下成為這個星球上最富裕和文明的國家之一。推翻的只是統治者,拯救的是百姓,這就是孟子的戰爭思想。孟子不反戰,而且支持發動干預他國內政的戰爭。但前提是,你要一心解放那暴政下的百姓,而不是為了自己的私利。這樣堅持下去,全天下的人都想歸附你,你就能以王道王天下。

儒家思想三大定律

原文

鄒與魯哄。穆公問曰:「吾有司死者三十三人,而民莫之死也。誅之,則不可勝誅;不誅,則疾視其長上之死而不救。如之何則可也?」

孟子對曰:「凶年饑歲,君之民老弱轉乎溝壑,壯者散而之四方者,幾千人矣;而君之倉廩實,府庫充,有司莫以告,是上慢而殘下也。曾子曰:『戒之戒之!出乎爾者,反乎爾者也。』夫民今而後得反之也,君無尤焉!君行仁政,斯民親其上,死其長矣。」

華杉詳解

哄,是戰鬥的聲音。孟子是鄒國人,鄒國和魯國發生衝突,鄒穆公對孟子說:「這次戰鬥,我們的官員死了三十三人,老百姓呢,袖手旁觀,沒有一個為國犧牲的!這些頑劣刁民,我真想殺了他們!但是殺誰呢?這又不像聚眾滋事,我還能殺幾個帶頭的。這種見死不救,說不上誰帶頭,也沒法把那麼多人都殺了。但要是不殺吧,就更加縱容了這種對政府官吏見死不救的行為,我看不下去!您說怎麼辦呢?」

鄒穆公遇到的,是治理國家最失敗的一種情況,叫「民心已不可用」。老百姓對政府,沒有一點指望,也沒有一點感情,政府有什麼事要動員大家,根本動員不起來,以至於發展到政府官員在赴國難而死,而老百姓都袖手旁觀、見死不救的地步。

孟子說:「我們自己的百姓,為什麼對自己的官吏見死不救呢?為什麼對與敵國的交戰袖手旁觀呢?那一定是我們平時對待他們有問題!遇到災荒年歲,您的百姓,年老體弱的,餓死而棄屍於溝壑之中;年輕力壯的,就四處逃荒,到其他國家要飯。這樣的災民,幾近一千人吧!而這個時候,您的糧倉裡有餘糧,府庫裡有餘錢。人人都盼著您能救助大家,讓大家死中求生!而您呢?卻是袖手旁觀,見死不救。您的官吏中也沒有誰站出來說話,給您打個報告,要求開倉放糧。這不是您和整個官僚階層,都暴慢不仁、殘虐下民嗎?曾子說:『切切警醒啊!你怎麼對待別人,別人就會怎麼對待你!』施恩得恩,施怨得怨,國家對百姓的苦難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不是一天兩天了。百姓心中的怨氣,一直沒有機會發洩,這回碰上打仗,就也對政府官吏袖手旁觀、見死不救一回,甚至還恨不得你多死幾個呢!這叫一報還一報,怨不得百姓,還是要從自己身上找原因!

「如果您能夠行仁政,真正關心百姓疾苦,您的心意就會傳遞給您的官吏,他們也會關心百姓疾苦,哪裡有百姓在受苦,都來向您報告,馬上想方設法救助。您對老百姓是真愛,官吏們也會對老百姓有真愛,老百姓自然也用真愛回報您和您的官吏,愛護他們的上級,情願為他們的長官犧牲了。」

儒家思想的基本原理,如果說忠恕之道是「第一定律」的話,那這第二定律就是「行有不得,反求諸己」。遇到任何問題,或者別人傷害了我,首先在自己身上找原因,因為在別人身上找原因是沒有用的,我們只能改變自己,沒法改變別人。要想改變別人,也只能通過修養自己,率先垂范,教化帶動他人。這就是第三定律: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是《大學》裡提出來的,全文是「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一共八條,叫「八條目」。現在大家都熟悉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也熟悉格物、致知,卻很少有人記得中間還有兩條「誠意、正心」。我倒覺得,誠意、正心是一切的基礎,只有從誠意、正心出發,才能體會忠恕之道,體會「行有不得,反求諸己」,才能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重要的事重複一遍。儒家思想三大定律——

第一定律:忠恕之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第二定律: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第三定律: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

遇到任何問題,從這三條出發去認識、去思考、去應對,那就「我心光明」,做到王陽明說的「致良知」了。

君子要獨立於世,不要找靠山

原文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間於齊、楚,事齊乎?事楚乎?」

孟子對曰:「是謀非吾所能及也。無已,則有一焉:鑿斯池也,築斯城也,與民守之,效死而民弗去,則是可為也。」

華杉詳解

滕國是周朝一個弱小的國家,地方大概就五十里而已。而周圍的齊國、楚國,都是地方千里的大國,要滅滕國,就跟踩死一隻螞蟻一樣。滕文公問孟子:「滕國是個小國,夾在齊楚兩個大國之間。我的外交政策,應該怎麼選邊站呢?我是服侍齊國呢?還是服侍楚國呢?」

孟子回答說:「您提的問題呀,不是我的能力所能解決的。小國勢弱力孤,似乎必須要找一個靠山,尋求保護。但是咱們夾在兩個大國之間,跟楚國站一邊,就得罪齊國;跟齊國站一邊,就得罪楚國。這兩國,都不是我們得罪得起的。凡是要依靠別人的,沒法抉擇;只有我自己能掌控的,才能努力去做。如果一定要我回答,我只有一個建議,就是深挖護城河,高築城牆,與民共守。我們萬眾一心,如果有敵人打過來,全國百姓感激國君平時的恩德,就會誓死報效,就算危亡困迫,也不離去。這樣上下相依,患難相保,國事就可為了。」

如果滕文公這話問的是蘇秦張儀,他們一定制訂出一大堆神機妙算來。到孟子這兒呢,什麼計策也沒有,這就是區別。孟子的話太本質了,價值觀太正了,無論是國家,還是個人,都是這個道理,就是——

不要找靠山!

如果你找靠山,那麼結果只有三種:要麼他是座冰山,化掉了,你靠不上;要麼他倒了,正好把你壓死;要麼他和別的山衝突,剮蹭一下,你第一個血肉橫飛了。

政治上的靠山不就是這樣嗎?大神們相互一鬥,必定先抓依附於對方的小兄弟。大神如果倒台了,一條線上的螞蚱全抓。

所以君子要獨立於世,要有自己獨立的人格和價值,我有多大本事,就端多大飯碗,不要依附於權貴。

國家也是一樣。滕國如果依附於楚國,一旦兩個大國開戰,滕國就得出糧出兵,或者借道,甚至戰場可能就在滕國展開,就像日俄戰爭在中國東北打一樣。楚國如果戰勝,齊國和滕國仇就大了,指不定哪天找滕國出氣;楚國如果戰敗,簽和約的時候肯定第一個犧牲滕國利益。

所以跟誰都不能走得太近,你們都是我的大哥。但是你們也別想來惹我。你們要吞併我,我當然擋不住,但我會戰鬥到最後一個人,你們自己算算賬,要吞併滕國,可能代價太大有點不值得。

這就是小國之道,比如今天的新加坡,要打仗,他誰也打不過,但他照樣有強大的武裝,你若要侵略我,我也能跟你戰一場!而且新加坡在國際政治舞台上還有相當大的影響力,因為他自己國家搞得好啊。

小國要想對入侵者有威懾力,靠什麼?只有靠團結,團結又靠什麼呢?靠好的政治,人人都覺得做一個滕國人是幸福的,是有尊嚴的,不願意做一個齊國人或者楚國人,這國家就強了,雖小而強。這就是孟子給滕文公的理念。

與其焦慮自己控制不了的事,不如想想自身該做什麼

原文

滕文公問曰:「齊人將築薛,吾甚恐。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bīn),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擇而取之,不得已也。苟為善,後世子孫必有王者矣。君子創業垂統,為可繼也。若夫成功,則天也。君如彼何哉?強為善而已矣。」

滕文公問曰:「滕,小國也。竭力以事大國,則不得免焉。如之何則可?」

孟子對曰:「昔者大王居邠,狄人侵之,事之以皮幣,不得免焉;事之以犬馬,不得免焉;事之以珠玉,不得免焉。乃屬其耆(qi)老而告之曰:『狄人之所欲者,吾土地也。吾聞之也:君子不以其所以養人者害人。二三子何患乎無君?我將去之。』去邠,逾梁山,邑於岐山之下居焉。邠人曰:『仁人也,不可失也。』從之者如歸市。或曰:『世守也,非身之所能為也。效死勿去。』君請擇於斯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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滕文公問孟子:「齊國要在薛地築城,我非常恐懼,怎麼辦?」薛地離滕國很近,如果齊國在薛地築城,當然會對滕國造成很大的軍事壓力,所以滕文公的焦慮是可以想像的。

孟子回答說:「以前周太王住在邠,狄人來侵略他,他就遷移到岐山了。這不是他覺得岐山那地方好,是因為邠待不下去了,不得已而走之。

「齊國要在薛地築城,您問我怎麼辦,我也沒辦法,因為咱們也管不著齊國啊。但是我們自己做善事,像周太王那樣,就算被別人攆得到處躲避,但是至誠無息,為善積德,後世子孫就能得以王天下。有德的君子創立功業,傳之子孫,正是為了一代一代傳下去。我這輩子沒做到的,兒孫們接著來,我死了,我的精神卻能傳下去。至於能不能成功,那是天意,您怎麼樣去對付齊人呢?您對付不了,您能做的,就是把滕國搞好,對滕國百姓好!」

孟子的回答太偉大了。我們很多人,就是對自己根本掌控不了的別人的事,焦慮著一萬個怎麼辦!卻從來沒有認真地去辦自己該辦的事。

我們再假定一下,假如滕文公問的是蘇秦張儀,我敢打賭,他們一定能想出不止一條陰謀詭計,而且每一條都好使,都能讓齊國不築薛城。比如買通齊國哪個大臣,通過哪位王妃,散佈什麼謠言——《戰國策》裡,全是這一類陰謀詭計。在《孫子兵法》裡,也有解決這類問題的套路,其中一條是「勞之」,給他找點別的事幹。韓國面對秦國的軍事壓力,就想了這麼一招,派一個叫鄭國的水利專家當間諜,拿了一個關中地區水利系統的規劃方案,去給秦王獻計獻策,目的是讓秦國青壯年都修水利去,就沒法發動戰爭了。這樣韓國就能獲得喘息之機,整軍經武。水利工程搞了一半,陰謀暴露了,秦王要殺鄭國,鄭國說:「雖然是韓王陰謀,但水利工程搞完,也是秦國萬世之利啊!您讓我修完它吧!」秦王同意了,工程勝利完成,秦王把他命名為「鄭國渠」,紀念總工程師鄭國的功績。從此關中大為富庶,秦國國力上了一個大台階。韓國機關算盡,最後還是誤了卿卿性命。

所有這些陰謀詭計,都不是本質。無非是運用「博弈論」的原理,把全部相關的和本來不相關的利益、利益方,全都整合到一個多方博弈的方案裡來。而孟子不研究這個,不研究陰謀,因為他是行王道的。行王道的人,只按自己的原則去做,按大德大愛去做,他不跟你博弈。你如果設了計策跟他博弈,你會發現他不接你的招,因為他也不怕吃虧,又不在乎得失。你用利益博弈的邏輯,調動不了他。

滕文公又問:「滕國是個小國,盡心竭力去侍奉大國,仍然不免於災禍,怎麼辦呢?」還是焦慮,恐懼,怎麼辦!

孟子繼續跟他講周太王的故事:「以前周太王在邠做國君,狄人打過來,太王奉上皮裘絲綢,他還是打來;再給他奉上名犬名馬,他又打來;再奉上珍珠寶玉,他再打來。怎麼辦呢?沒辦法,咱們打不過他。太王就對父老鄉親們說:『我的財產都給狄人了,但是也買不來和平。狄人要的,是我的土地和百姓啊!土地也不過是養人之物而已,我聽說,有德的君子不能為了養人之物反而害了人性命,那就捨本逐末了。我如果跟他們開戰,你們家家父老兄弟都得死人,人死了,國家也還是保不住,何必呢?既然這樣,還是我走吧,你們也不必擔心我走了沒有國君,沒有政府維持秩序,就讓狄人來做你們的國君,給你們建立一個新政府吧!』

「太王就帶著家族,離開邠地,翻過梁山,到了岐山之下,建城安居下來。邠地的百姓都紛紛說:『這樣仁德的人啊,我們不能失去他,還是要他做我們的國君!』於是紛紛舉家遷來依附太王,跟趕集一樣熱鬧。其他國家的百姓聽說了,也要來投奔。太王的新國家,就迅速興盛起來。

「當然,也有人會說:『這是祖宗傳下的基業,祖先的墳墓在這裡,不是我自己有權擅做主張放棄的,我寧肯獻出生命,也決不放棄我的國家、我的土地、我的百姓。』

「您問我怎麼辦,就是上面說的這兩種態度,您可以選擇其一。」

孟子的話在兩千多年後還光芒萬丈,照亮整個天空!我們總在問怎麼辦,總在對根本沒辦法的事情問怎麼辦。

怎麼辦呢?你首先要學會接受,哪怕是接受失敗,哪怕是接受死亡。

不要去對自己根本控制不了的事情焦慮恐懼,要想想自己到底該做什麼,能做什麼。

不要私心太重,老覺得這些東西是自己的,不能失去。要無我,想想別人需要什麼,我能為大家做點什麼,我能對社會有什麼貢獻。

萬事最關鍵的是理念,是態度,而不是計策。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其可憐可恨,就是因為沒有端正的態度,還天天在那兒籌劃計策,最後無非是自取滅亡。

滕國應該怎麼辦?簡單得很!就是合乎天道,造福一方。不管我能在這塊土地待多久,也要讓它成為百姓的理想國。如果哪天真的守不住了,要滅亡了,那我亡了就是。

有人說:哎呀這怎麼行啊!國家亡就亡了?瘋了嗎你!

但你看那些說這樣不行的,比如戰國七雄,他們不也都亡了嗎?秦國了不起,他把大家都滅了,可他的政權也只存在了十五年,還是亡了。什麼是生命的價值?什麼是國家的意義?什麼是君王的使命?周太王已經回答了。孔子、孟子要恢復周禮,就是要恢復這樣的價值觀。什麼叫聖人,周太王和周文王就是。

時刻保持警覺,疏遠帶來不利影響的人

原文

魯平公將出。嬖(bi)人臧倉者請曰:「他日君出,則必命有司所之。今乘輿已駕矣,有司未知所之。敢請。」

公曰:「將見孟子。」

曰:「何哉?君所為輕身以先於匹夫者,以為賢乎?禮義由賢者出。而孟子之後喪逾前喪。君無見焉!」

公曰:「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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嬖人,是親幸之臣,不是擔當大事的大臣,是陪國君玩的,侍候生活起居、娛樂文化的人。國君身邊都有這樣的人,否則生活太沒意思了,成天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總得放鬆一下。

嬖人跟國君很親近,特別是在一塊兒的時間多,所以往往對國君有很大的影響力。因為他不參與具體工作,在具體工作中沒什麼利益衝突,他的話往往會顯得比較「客觀」;因為他跟國君的感情深,他的話往往似乎「都是為國君好」。

但是,嬖人容易出兩個問題,一是他其實深度參與政治。因為他與國君關係近,就容易被外面的大臣利用,他自己也容易以這種關係來謀求利益。比如李蓮英和袁世凱的關係,袁世凱就能讓用巨大的利益交換,讓李蓮英給他傳遞消息,幫他辦事。

另一個問題在於,他可能確實忠心耿耿,不為了利益出賣君主的言行信息,但是他「出於一番好心」,出於「實現自我價值」,要參與政治並發表意見。而他發表意見的方式就是「找不同」,發表出不同的意見,以顯示自己存在的獨特價值。而發表意見的角度往往還很「高尚」,所以君主更容易受他的影響。

所謂小人,並不一定都是存心要使壞的人,而是一些沒見識的人。當君王為群小所圍,智商就被拉低了。小人似乎不是利益相關方,他的意見是中立的。實際恰恰相反,他有一個最大的利益,就是能夠改變君王的決定,能夠決定大臣的命運,這樣巨大的控制感和存在感,就是他的最大利益,這是人性。

為什麼一部《資治通鑒》反反覆覆都是在講親賢臣,遠小人?因為任何人都會受身邊人影響,無一例外。很多老闆自信不會受小人影響,但只要你是人,你身邊的每一個人就都能影響你,你必須保持敏感,保持警醒,及時疏遠會帶來不利影響的人,及時退出會帶來不利影響的群。

魯平公的嬖人臧倉就改變了魯平公的決定,改變了孟子的命運,也影響了魯國的國運。

這一天魯平公要出門,嬖人臧倉就問:「主公您今天要去哪兒啊?車馬都準備好了,管事的人還不知道您要去哪裡。人君出門,非同小可,一定得提前通知有關部門,一來規劃路線,二來安排保衛。現在您都要出門了,我們還不知道去哪兒,這臨時安排不行啊!」

你看,關懷備至,說得非常有道理!

魯平公說:「我去拜訪一下孟子。」因為孟子德高望重,所以特意親自登門求教,不能把老師召來,那不禮貌。

臧倉一聽,心想:「什麼玩意兒!還要我們國君親自登門去拜訪,他以為他是誰呀?」然後他對魯平公說出一番話來:「您不尊重自己的身份,降尊紆貴去見一個匹夫,為什麼呢?他們跟您說孟子德高望重嗎?要說德高望重,他儒家最講究的就是禮儀吧!孟子母親的葬禮,規格都超過了他父親的葬禮,他這禮數對嗎?我看哪,您不應該去見他!」

孟子父親先去世,母親後去世,他給他母親辦葬禮的時候,規格確實超過了父親的葬禮,說起來次序似乎不太對。

臧倉跟魯平公說話的口氣非常理直氣壯——君無見焉!您不要去見他!這口氣的背後是一種底氣,底氣來自和君主的親密關係;也有一種強烈的正義感,孟子不是什麼好人;還有一種自信,我心底無私,有啥說啥,孟子跟我又沒什麼關係,我也不是針對他,去見他還是不去見他,都不會給我帶來什麼好處。這三條就是臧倉的「話語權力基礎」。

那麼臧倉有沒有私心,有沒有利益呢?私心很明確,利益也很簡單,就是:你孟子什麼玩意兒,那麼牛氣,還得我老闆登門拜訪,信不信我一句話就能滅了你!人生最大的快樂,一是掌握自己的命運,二是決定他人的命運。你孟子不是聖人嗎?我就能決定你的命運!

公曰:「諾。」你說得對,我去見他幹嗎,我不去了。

你看,就臧倉這一句話,孟子就失去了和魯平公見面的機會。

原文

樂正子入見,曰:「君奚為不見孟軻也?」

曰:「或告寡人曰『孟子之後喪逾前喪』,是以不往見也。」

曰:「何哉君所謂逾者?前以士,後以大夫;前以三鼎,而後以五鼎與?」

曰:「否。謂棺槨(guǒ)衣衾之美也。」

曰:「非所謂逾也,貧富不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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樂正子,是魯國大臣,孟子的學生。大概是他把老師推薦給魯平公的。他去覲見魯平公,問:「不是都約好了嗎?主公您怎麼又不去見孟子了呢?」

魯平公說:「有人跟我說,孟子母親的葬禮規格超過了父親的葬禮,我覺得他儒家既然講究禮儀次序,那父母之恩是一樣的,為什麼他會厚母薄父呢?這樣口是心非的人,不見!」

魯平公的話體現出我們人人都有的巨大人性弱點,就是喜歡評判他人,找人家的毛病。找到一點點,就把別人徹底否定。這背後的心理,就是通過否定他人來抬高自己,找自己的道德優越感。「這種人,我才不跟他打交道呢!」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高尚了,心裡洋溢著對自己的敬佩之情。

樂正子說:「您所說的母親葬禮規格超過父親,具體是指什麼呢?是不是因為他父親死的時候,是用士禮葬的,用了三個鼎來盛放祭品;他母親死的時候,是以大夫之禮來葬的,用了五個鼎來盛放祭品。但他父親死的時候,他還是個士,母親死的時候,他是大夫了。這沒什麼問題啊!」

魯平公說:「不是,我是指棺槨衣衾之精美。」棺,是放遺體的棺材;槨,是棺材外面再套一個大棺材,在槨裡面會放上隨葬品。

樂正子說:「這不是孟子對父母感情待遇不同,是前後貧富不同。孟子父親死的時候,他還沒什麼錢;母親死的時候,他已經很有錢了。有錢就辦得好一點唄,哪裡是厚母薄父呢!」

原文

樂正子見孟子,曰:「克告於君,君為來見也。嬖人有臧倉者沮君,君是以不果來也。」

曰:「行或使之,止或尼之。行止,非人所能也。吾之不遇魯侯,天也。臧氏之子焉能使予不遇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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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是樂正子的名字。尼,是阻擋。

樂正子說服不了魯平公,轉頭來見孟子,匯報說:「我跟魯平公推薦了您,他已經安排好來拜訪您了。但是,有一個叫臧倉的寵臣說您壞話,他又不來了。」

孟子說:「他要來,是某種東西在驅使他;他不來,是有某種東西在阻止他。表面上看是你要他來,臧倉不要他來,實際上都是天意時運使然。他真要來,臧倉擋不住;他不來,你也拉不動。所以不必怪臧倉,接受命運的安排,辦不了的事,不辦就是了。」

這就是孟子的態度,難道咱們還要再想怎麼去跟魯平公說嗎?不用,把他放下就是。他要來的話,自然會來;他不來,咱們做自己的學問,以待天時,或者等待別的機會。

張居正補充說:聖賢是否出世而得用,關乎國家時運盛衰,盛則良臣遇明主,衰則上下雙方都在,但就是對不到一塊兒。這盛衰之間,就是國運治亂興亡所繫。所以君子小人的進退,都有天意,非人力可為。但是,士人君子可以講天意,為人君者卻不可以講天意!因為你就是天,就是天意,就是天命,你的職責就是「造命者」。

我們讀歷史,就要把自己代入進去讀。當時如果是你,你該怎麼辦?如果你是魯平公,你去不去見孟子?一戰後如果你主持制定《凡爾賽和約》,你怎麼起草合同?

天大的事,無論關係著國家民族的命運,還是關係著全人類的未來,都是那一兩個人在作決定。人類歷史上有無數的偶然,無數愚蠢的判斷和決定,如果能重新來過,都可以做得好一百倍。讀歷史,就是盡可能掌握人類成敗經驗教訓的大數據,把這上下五千年、縱橫八萬里,以及曾經在這星球上生活過的一千億人的經驗教訓,凝練成自己的修養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