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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100]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101] 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102] 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103] 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104]

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105]前識者,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

【註釋】

[100]從這裡,我們進入了「德」的領域。與一般的「思維規律」不同,老子沒有具體解釋什麼是「德」——例如我們在上文就多次看到對「道」的一般描述。那麼,什麼是「德」呢?「是『道』的『映現』」,在上面這麼解釋。的確,對於「道」來說,「德」只是一種「映現」而已;但對於「德」本身來說,這種解釋就不能令人滿意了:「德」作為一個獨立存在的概念,應該具有一個不依賴於外在存在的自我「認知」——如果不是把話說得這麼麻煩的話,可以說,德,現在作為一個獨立的領域,要脫離道了。

正是基於這個「需要」,德可以被理解為「給予」。當然用現代的話說,就是「奉獻」,是「為人民服務」等等。之所以這麼解釋,而沒有理解為一般意義上的「道德」,即做人的準則,主要因為《老子》不是一篇闡述道德準則的書;這部書主要是針對「政治」,或者進一步說,是針對「帝王之術」的書。也正是基於這個原因,「道德」的範圍就顯得過於狹窄了。而對於君主而言,什麼才是他的根本的「道德」呢?施政於民。用統治階級的話說,就是「給予」。

而《韓非子》則相反,「德者,得也」。韓非子認為「德」是「得到」、「所得」。方向剛好與「給予」相反。其實人們不必因此而大驚小怪。情況恰好完全相反,這裡的解釋與其說與韓非的理解相反,不如說兩個觀點是多麼的一致。

無論是「給予」、還是「獲得」,都是一個「動作」——雖然是抽像意義上的動作;是一個過程;是一種關係——總之要有處於付出的一端和獲得的一端,否則就不是「給予」或「獲得」:沒有「給予」的一端,就是「盜竊」或「搶劫」,沒有另一端就是「拋棄」等等。

例如孔子就絕對不會從「給予」或「獲得」的角度來理解「德」。對於孔子來說,「德」與「道」其實是一回事。二者完全混在一起。如果有誰向他指出二者的區別,說不定會受到非禮,例如杖擊等等。

那麼為什麼這裡說「德」是「給予」而韓非子認為是「獲得」呢?按照老子的看法,「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二者其實是一回事。不同的意見只是強調了同一個問題的不同側面而已。但是既然老子畢竟要做道德的文章,「為腹不為目」,所以根據最直接的理解,當然還是理解為「給予」比較好。而且在過程中,對於實踐的主體而言(而這是唯一重要的),是給予而不是獲得。後者只是這個過程的「反動」而已。

[101]一般的一看這兩句,肯定會大皺眉頭的:這是什麼呀?與之相比,似乎「道」經的開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更加容易接受。而將《邏輯學》看過幾遍的人,可能又會從什麼「肯定」、「否定」尋求思辯的解釋。

首先說,思辯的解釋未嘗不可接受;但現在既然已經不是處於「道」的範疇,而是處於「德」,即一個相對特殊,因而特定的範疇,那麼就不能再滿足於這種一般性質的理解了——一般性的理解其實還不如說沒有得到更多的東西,或者說沒有理解。

因此需要知道以下概念:德,又有上、下之分;不德、不失德;有德、無德。(希望沒有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大堆的「德」弄昏了頭!)

上面已經說過,「德」即給予。那麼「給予」什麼以及怎樣「給予」呢?給予,可以是物質,也可以是法律、秩序,或者甚至只是一種「承諾」等等;給予的方式則是這裡需要加以討論的重點。

「上德不德」意即最好的「給予」方式就是不被對方感受,為而不彰,因此處於一種「收斂」的狀態,「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比較低的方式則與此相反,它不停地提醒對方的注意,因此處於一種「發散」的狀態,「是以無德」。

如果對於「收斂」、「發散」這類字眼感到「不適應」,不要緊,我們完全可以換一種方式理解。即「引導」和「強加」。前者是老子所認可的;而後者則相反。

[102]從這裡也可以看出,上德其實相當於「道」;而下德才是真正的「德」。二者的區別在於「無為」、「無以為」和「為之」、「有以為」。

[103]這裡是關於中國古代道德學說的一個類似「大綱」似的概括。希望牢牢記住這個順序:道→德→仁→義→禮。而後面的三個共同屬於「德」,或者是「下德」這個範疇。

那麼什麼是仁、義、禮呢?因為都屬於「下德」,所以共同之處在於「為之」。而區別即在於「以為」上。那麼什麼是「為之」和「以為」呢?所謂「為之」,即「做」,「作為」;而「以為」則強調了「目的性」,或者說,體現了「為」的主觀歸宿。

這裡為了全面起見,還要對於「上仁為之而無以為」的「以為」加以解釋。細心的可能會問,不是說「仁」是屬於「下德」的範疇嗎?為什麼「下德」也會「無以為」,這不是與「下德為之而有以為」矛盾嗎?應該說,能夠這樣思考的讀者在哲學方面是有天分的。但我們知道,「仁」作為「下德」的最高層次,與「道」最接近,或者說,這是一種「倡導」,你可以接受它的感召,也完全可以拒絕。無論 你是承認或者拒絕它,它都是採取相對消極的態度。也正是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它是「無以為」的。但它距離「道」的「無為而無以為」、「無為而無不為」的境界還差得太遠。

以上其實也是對「仁」的解釋。如果讀過莊子的書的人,可能會馬上聯想到莊子的見解。這就是說,莊子距離「消極無為」還太遠!莊子畢竟還在諸侯中遊說,畢竟還要收弟子講學等等。(而老子匹牛出關赴黃沙,何等「消極無為」,何等偉大而傲視古今!(何等Romantic!))

「義」,不言而喻,是墨子所倡導的要義。這裡不對墨子的學說過多評論。需要注意的是「有以為」這三個字。什麼是「有以為」?就是墨子所提倡的「義」。換句話說,當「義」被放棄的時候,墨派也就消失了;而當「義」重新在人群中放射光芒的時候,墨派就又會復一活——這是一個純粹幽靈似的存在!

到了「禮」了。「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天哪!看來儒家學派「運氣」不好!至少老子他老人家是這麼說的。但如果我們詳細看一下儒家的理論,就會發現,儒家是建立在人們之間相互「克制」的基礎之上的:首先從自己做起,先學會克制自己,然後再約束別人。(對於儒家這種反人性的理論(即吃人理論),最全面、最偉大的批判首先來自曹雪芹(由於周汝昌先生的卓有成效的工作,「曹學」已經為世人所知)和魯迅。所以如果有人強迫你的信仰的時候,你就明白地告訴他,我信仰魯迅和曹雪芹。)

當然老子他老人家是不會關心什麼「人性」這樣的「小」事情的。對於老子而言,「禮」之所以不能滿足需要,只是因為「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這就是說,不論是「道」還是「德」,其實已經被破壞了;剩下的無非是一種「堅持」而已。但是這種「堅持」,即「強迫」本身並不能持久也是顯而易見的。如果不信,就去讀《紅樓夢》好了。(在《紅樓夢》中,幾乎每一個人都是嚴格符合「禮」的標準和要求的,但非常不幸,十二種「禮」在彼此衝突中歸於湮滅——這就是「禮」的最終命運,也是儒家學派的最終命運。所以《紅樓夢》是一部真正的「黑色歷史幽默」:它笑,並終於笑出了血。)

[104]這句話的意思顯而易見。需要解釋的是「道」與「德」,即「上德」的區別。「道」是沒有目的的,因為它本身就是歸宿;而「德」則不然,它不能保證自己的完滿,但它卻可以保證對於事物的控制。因此「德」,「上德」無需為自己設立原則,即「無為」。

[105]老先生罕見地激動起來。原因也非常簡單,原則已經被孔子一本正經地以衛道士的面目破壞殆盡。最後只剩下祖墳。「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紅樓夢》)

【譯文】

最有「德」的人不自持有「德」,所以真正有「德」;最少有「德」的人執著於「德」而不敢失,所以無「德」。最有「德」的人無所作為,是無心去作為;最少「德」的人有所作為,是有心去作為。最「仁」的人有所作為,是無心去作為;最講「信」的人有所作為,是有心去作為。最講「禮」的人有所作為,而沒有人響應,他就捋袖伸臂引人依從。所以失去「道」以後才講「德」,失去「德」以後才講「仁」,失去「仁」之後才講「義」,失去「義」之後才講「禮」。「禮」是忠信的衰薄,混亂的開始。所謂具有先見的制禮的仁,他所做德只是「道」的浮華,是使人愚昧的開端。因此,大丈夫應當把自己安斷在重厚的「道」的方面,而不安頓在澆薄的「禮」的方面,處身於樸實,而不處身於浮華,所以捨棄那浮華而採取這樸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