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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在這種基礎條件下,大樓真就奇跡般的一座座「栽」起來了。最引人注目的,是國際工業園在近一年之內迅速崛起的20餘座12至18層的現代樓群,市中心在建的28層國際大廈,以及43座各類大廈。國際工業園在解決了水、電、路三大矛盾後,一下子成了投資熱點,在日本大正財團第二次到來之前,已有不少海內外客商捷足先登了。20餘座樓廈中,有15座是港台、海外公司商人投資建設的。對平川人來說聞所未聞的別墅區,竟也在國際工業園生活區內出現了,儘管只是十幾幢,尚未形成規模。
    根據省有關部門統計,迄至1995年6月,平川包括水、電、路基礎設施在內的已建、在建投資規模,竟高達175億。看到這個統計數字,連省委書記錢向輝都吃了一驚。省內其它城市的頭頭們誰也不敢相信,以經濟欠發達著名於世的平川,怎麼會有如此雄厚的實力。一個個都在問:平川是怎麼了?這個昔日的爛攤子,咋就變成了聚寶盆?為啥資金滾滾匯平川?到平川一看才明白,原來平川人的精神面貌變了樣。
    為此,省報連續十天在《平川之謎》的總標題下,發表系列報道。
    省委書記錢向輝以本報評論員的名義,親自為系列報道寫了編者按。
    錢向輝在編者按中說:「平川之謎解也容易。那就是,平川的幹部群眾緊緊抓住了改革開放帶來的歷史機遇,從平川市委一班人到平川1000萬人民解放了思想,更新了觀念,自覺地意識到,作為經濟欠發達地區的幹部群眾,就要有一種獻身精神,拚命精神,冒險精神。他們有緊迫感,有使命感;他們不怕擔風險,不怕別人說三道四。任爾東西南北風,緊緊抓住經濟建設這個中心不放鬆。他們在建設一個新平川的同時,也建起了一代人自強不息的精神,這是和建設成果同樣寶貴的財富。」六十三
    八月初,日本大正財團再次抵達平川。大正先生的女兒大正良子和丈夫中村先生又隨團來了。坐著豪華大轎車,一路奔馳在平川寬闊大道上參觀市容時,中村先生似乎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老是問陪同的市長束華如:這新路新湖新建築,都是這三年建的麼?到了國際工業園,中村先生更是大為驚訝。他再也想不到,國際工業園北面的平川電廠已並網發電,園內起步區的空置廠房已全有了主,大都正在生產。生活區十幾座各式歐美洋房連成了片,竟還有了滿池清水的高檔標準游泳池,七八個來自加拿大、美國、英國公司的職員正在標準游泳池內游泳。
    中村先生是謹慎的,仍擔心以束華如為代表的平川市政官員搞名堂,看了園區內的新水廠,又提出到當初親眼看過的大漠河翻水站考察。束華如滿面笑容地答應了,當天就帶著一車日本人,經東環、北環去了翻水站。一路上,細心的中村先生不停地對照上次畫過的草圖,驗證翻水站的位置和距離。到了已重建過的翻水站,面對近百米寬,滿是清水的大漠河,中村先生徹底信服了,連連對束華如說:「不可思議,實在是不可思議。」
    然而,根據當初的意向,由大正獨家代理進行國際招商已不可能了。面對72家中外公司已入園的現實,束華如代表平川方面提出,由平川市政府和大正財團聯手進行國際招商。中國國內,完全由平川方面負責;日本國內,完全由大正方面負責。而其餘第三國,則由雙方根據實際情況,或聯手進行,或分別進行。中村先生和大正良子小姐在請示了東京總部後,同意了這一新方案。
    在發給東京總部的傳真上,中村先生的結論是:對於各國投資者來說,這是一個充滿希望和具有相當發展潛力的園區,其投資環境和投資條件之優越,為中國內陸地區所少見。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裡已完全具備了進行成功國際招商的可能性。儘管和東南亞之泰、馬,中國沿海各國際招商區相比,這裡有遠離出海口的劣勢,但是,這裡堪稱一流的現代公路網和直達出海口的鐵路,足以彌補其劣勢了。尤其應該指出的是,這裡中國人的創造力令人震驚。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們決不敢相信三年前考察之處和今天考察之處會是中國內陸的同一個地方。六十四
    老省長不是跟隨省委組織的考察團一起到平川來的,是自己另外來的。省委考察團赴平川時,老省長原倒說好要去,可臨到出發時卻病倒了,便沒去成。這讓老省長很遺憾,也讓吳明雄很遺憾。於是,吳明雄便請老省長邀著一幫老同志再來。
    這回來時,老省長仍是不舒服,在當晚的接風宴會上便體力不支了,只勉強喝了兩杯白葡萄酒,飯也沒吃,就提前退了席,和老夫人一起早早休息了。吳明雄因此擔心次日的參觀活動沒法進行,便做了第二手安排,準備讓束華如帶著其他老同志先去參觀,自己陪老省長在平川賓館房間裡聊天、休息,也匯報一下工作。
    不料,第二天一早起來,老省長精神出奇的好,七點不到,就讓秘書把電話掛到吳明雄家裡,讓吳明雄到賓館來,說是他拼著老命到平川走一趟,可不是為了在房間裡睡大覺的。
    吳明雄很高興,便跑過去陪老省長和七個同來的老同志一起吃了早餐,接著,就同上了一部大轎車,讓警車在前面開道,醫護車押後,三部車組成一支小車隊,出去看市容。把城中商業區看了一遍,小車隊上了環城路,全線跑了一圈。老同志們一個個興致勃勃,不時地要求停車,分別在九座環島藝術雕塑前照了不少像。
    中午,在新西湖的遊船上吃了飯,下午,參觀新西湖風景區。
    走在新西湖的林陰小道上,老省長感慨萬千,和早已離休下來的省委老組織部長鄒子雲說:「子雲呀,看來我們這幫老傢伙的眼力不錯嘍,用對一個人,搞活了一個市,我們這顧問做得還算稱職嘍。」
    鄒子雲笑著說:「老爺子呀,我看話也得分兩下裡說,我們這幫老傢伙眼力固然不錯,現省委班子也是領導得力,從善如流哩。若是錢向輝書記不買我們老傢伙的賬,只怕也沒今天這個局面呢。」
    老省長點著頭,很感慨地說:「是嘍,是嘍,錢向輝這同志功勞不小喲。當初用人時,當機立斷是一功;後來矛盾那麼多,壓力那麼大,向輝同志硬著頭皮頂住默默地支持,又是一功;到平川的事情幹出來了,馬上因勢利導,表態寫文章,功勞就更大了。向輝同志可是既沉穩又有開拓精神嘍,而且很善於做工作哩,抓住我老頭子對平川100萬貧困人口脫貧的關心,老給我派差嘍。」
    鄒子雲開玩笑地說:「要我看,這差才不是錢向輝派的呢,十有八九是您搶來的,我們可沒有您老爺子這份好精神頭哩?」
    這時,老省長發現,一直走在前面的前省委副書記陳啟明對著碧清的湖水站下了,便用枴杖頓著地面回過頭喊:「陳政委,跟上,跟上,不要掉隊嘍。」
    陳啟明仍對湖站著,動也沒動,像沒聽見似的。
    吳明雄從後面趕上來了,對陳啟明說:「陳老,走吧,到前面茶社休息。」
    陳啟明回轉身,吳明雄和老省長才同時發現,陳啟明臉上滿是淚水。
    老省長說:「這個陳政委,咋哭鼻子了﹖」
    陳啟明這才拉住吳明雄的手說:「明雄同志啊,你們不容易,太不容易了?我50年代末在這裡做地委書記時,就想過要搞個人工湖,給平川這缺點水靈的地方添點水靈。可我想了五年,到離開平川了,想法還只是想法。那是什麼年代呀,一個運動接一個運動,誰讓你幹事呀?就因為我解散了大食堂,反了我一個右傾嘛。」
    吳明雄笑道:「陳老,您忘了﹖我不是也跟您一起倒霉了麼﹖您離開平川,去了省裡的研究室,我可是打著背包上河工。不是老省長護著,還不知會把我怎麼樣呢?」
    老省長證實說:「不錯哩,到了工地上,人家還要算吳明雄的賬呢?被我老頭子一頓臭罵,把他們轟走了?」轉身指了指省委老組織部長鄒子雲,「你這傢伙當年可是夠嗆嘍,硬要把吳明雄的副縣長拿掉。」
    鄒子雲挺委屈地說:「老爺子,你不想想,那年頭,允許你獨立思考麼﹖黨說幹啥就幹啥。黨說陳啟明和吳明雄錯了,我就真心認為他們錯了,我怎能不處理﹖這種問題可要用歷史唯物主義的觀點看哩。」
    吳明雄忙說:「嘿,現在到什麼年代了,還提那些舊事幹什麼﹖?走,走,到前面觀魚茶社喝茶,我叫他們準備了最好的碧螺春。」
    在茶社喝過茶,已是下午四點多鐘,老省長突然提議,要到大漠河看看。
    吳明雄婉轉地說:「老省長,時間不早了,大家也累了,我看,今天就別去了,改天再說吧。」
    老省長執意要去,陳啟明也說要去,吳明雄只得遵命。
    在前往大漠河的路上,吳明雄向老省長和一幫老同志匯報說:「到目前為止,我們平川只能說剛起步呀,也就是搭起了一個基本框架嘛,和省裡的其它城市相比,差距還很大,真要實現國民經濟綜合實力的全面起飛,恐怕還要有個艱苦努力的過程哩。」
    老省長說:「是嘍,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嘍,你吳明雄不能幻想一個早晨進入共產主義,過去的教訓很深刻嘍。」
    吳明雄說:「下一步,我們有三個基本想法。一、全面修通平川至八縣市的市縣公路,大約有550里左右吧,充分發揮平川這座中心城市的幅射作用,以城帶鄉,以鄉促城,達到城鄉的共同繁榮;二、在解決了水利問題,保證了糧棉生產之後,全力抓八縣市的多種經營,共同富裕,利用兩到三年的時間,徹底解決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三、城裡繼續進行深化改革試驗,抓大放小,大的要能抓住,抓出規模,抓出經濟效益,小的要真正放開,真正搞活。」
    老省長對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最為關心,便問:「對解決脫貧致富,你們有沒有具體措施﹖說出來聽聽嘍。」
    吳明雄說:「措施很多,比如貧富掛鉤,幹部下派,智力扶貧,等等。這只是形式。更重要的,也是我們市委特別強調的,就是要因地制宜,真抓實幹。我在前些時候召開的全市農村工作會議上說過,大家回去後,要調查,要研究,要發動,看看你們那裡致富的路子在哪裡﹖客觀條件少強調。合田資源少,只出山芋干,可合田的山芋干就開發得很好,就帶著一鄉人致了富。你那裡怎麼搞呢﹖會養豬養羊的就去養豬養羊;會搞運輸的就去搞運輸;會經商的就去經商;會什麼就去幹什麼。你真是什麼都不會,弄一窩雞養養總會吧﹖雞下了蛋,賣出的不也是錢麼﹖我還說了,從現在開始,我不光看你的產值,還要看你老百姓的純收入,看你那地方老百姓的私人存款數字,看你老百姓的房子裡裝了什麼,飯碗裡裝了什麼。這樣一來,你就騙不了我了。」
    老省長擊掌叫道:「好,因地制宜,實事求是,你這同志不官僚。」
    就這麼一路談著工作,半小時後,車子馳到了大漠河邊,停在一座長約300米的大橋上。老省長和一幫老同志下了車,信步在大橋的人行道上走著,看著,興致更高。
    老省長帶著感歎對陳啟明說:「戰爭年代結束後,再也沒有哪件事能像千軍萬馬干水利一樣讓我激動嘍?」
    陳啟明說:「所以,我們才說您老爺子天生就是奔波忙碌的命麼?」
    指著寬闊的河面,老省長又帶著深情的回憶,對吳明雄說:「很有氣派嘍,比我當年幹的好嘍。當年,我也想過,不能搞小水溝,要搞大水利,可客觀條件不允許嘍。蘇聯有個水利專家叫馬林科夫,名字很好記,和當時蘇聯部長會議主席馬林科夫同名,我喊他馬林同志。他就說過嘛,你們中國的農民同志搞不了現代大水利,你們中國現在的財力也搞不起現代大水利。我聽到這話很不高興嘍,和馬林同志吵了一架。」
    「不過,說心裡話,當時,我這個水利總指揮也沒有意識到這條灌溉總渠會那麼快就不適應。」
    吳明雄說:「這也有個原因,從氣象資料看,從60年代中期開始,平川地區的旱情就逐年加重,降雨量一年比一年少,同時,整個70年代搞『文革』,水利失修嚴重,才使水的矛盾日益尖銳起來。」
    老省長凝視著被夕陽映紅的水面,仍沉浸在對往事的回憶中:「馬林科夫說到底還是個好同志呀,雖說有一些大國沙文主義表現,可對中國人民的建設事業還是出了大力的,給我們提供了在當時來說很先進的工藝技術,還幫我們設計了第一座大型節制閘。這個同志沒有架子,經常和我們的民工滾在一起,他那好看的大鬍子上總是沾著泥巴。如果他還活著,今年也該有70多歲嘍。」
    吳明雄說:「老省長,您要能和這位馬林同志聯繫上,我們可以請他再到大漠河上看看嘛。」
    老省長搖搖頭說:「馬林同志是俄羅斯人,當時他的家卻在格魯吉亞,現在格魯吉亞已經獨立了,誰知道他還在不在那裡呢?」他歎了口氣,又說:「我們任何時候都不能忘記那些幫助過我們中國人民的老朋友啊!」
    嗣後,老省長再沒能從人生的漫長回憶中走出來。
    晚上吃飯時,老省長和一幫老同志當著吳明雄的面,孩子似地鬧了起來。
    老省長稱鄒子雲是熱血青年,還問陳啟明:「陳政委,你還記得麼?1941年你把這小伙子從合田帶到我面前時是咋說的?你說,這小伙子是熱血沸騰的青年,從省城敵占區跑來,一路上還刷標語。可我見面一看,沒有沸騰的樣子嘛!」
    陳啟明說:「沸騰了,我證明。當時,我想留他在我們團當《戰鬥報》主編,他不幹,非要見你這個司令員,要去下連隊。」
    鄒子雲說:「什麼主編嘛,裡外就我一人,連油印機都沒有。後來才知道,陳政委是讓我出牆報。也幸虧我及早投奔了咱司令員,才從班長幹起,幹出個英雄營來。」
    老省長臉一沉說:「別吹你那英雄營嘍,你就沒想起1945年三打漠河縣城那次,你那慘樣,打掉老子100多號好弟兄,老東關門外四處橫屍,血污遍地,你硬是沒給老子攻進城去嘛!當時你要在面前,我可要沸騰了,非給你一槍不可嘍。」
    鄒子雲叫了起來:「這幾十年過去了,你司令員還把這筆賬記在我頭上呀?當時的問題出在陳政委的三營嘛!我們打響了,他們那邊沒同時打響,到了我大吃苦頭時,他倒先進城了。我這冤枉真是永遠說不清了。」
    老省長卻不說了,歎息道:「我們有多少好同志,就這樣在一次次戰鬥中倒下嘍,倒在平川大地上嘍,化作我們腳下的泥土嘍,我們也快嘍,要到九泉之下和他們見面嘍。不知看到我這老態龍鍾的樣子,他們可還認我這個司令員不?」
    一桌子老同志們都說:「司令員就是司令員,誰能不認?!」
    後來,沉浸在回憶中的老省長和一幫老同志,不約而同地唱起了他們當年在硝煙瀰漫的平川大地上唱過無數次的《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歌》———
    向前,向前,向前!
    我們的隊伍向太陽,
    腳踏著祖國的大地,
    背負著民族的希望,
    我們是一支不可戰勝的力量……
    離別的夜晚,老省長又和吳明雄談了一次,傷感且又不無欣慰地說:「吳明雄啊,什麼都不必再說嘍,我們這幫老傢伙都看見嘍,你們替我們還了不少歷史舊賬啊,你們贏得了一個時代啊!謝謝你嘍,謝謝平川市認真做事情的同志們嘍。現在看來,100萬貧困人口脫貧的問題可以解決了,我也能安心去見地下的戰友嘍。」
    吳明雄拉著老省長的手說:「老省長,你說這話幹啥呀?等100萬貧困人口的脫貧問題真正解決後,我們還要接你再來看看呢!我們就到大漠縣去,看看當年的老東關會是什麼樣子。」
    老省長搖搖頭說:「我是看不到嘍,這次能到平川走一趟,我已經很滿足嘍。」
    吳明雄這時就有些不祥的預感,可臉面上沒敢露出來。
    果然,老省長回到省城就病倒了,這次病倒再沒爬起來,43天之後,病逝於省人民醫院。臨嚥氣前,老省長留下遺言說,他這把骨灰就撒在平川的大漠河裡。
    大漠河連著當年的抗日根據地大漠縣,也連著今天美麗的新西湖。
    1995年10月,對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來說是個十分重要的月份。在這個涼風習習的金秋季節,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和美國KTBL公司的國際合資合同即將在省城簽訂了,證券代碼為0688的「中國紡機」股票也要在上海證券交易所正式上市了。這對於經濟欠發達的平川來說,無疑是兩件具有歷史意義的重大事件,全城為之轟勸。集團總裁兼黨委書記張大同一舉成了平川城裡最著名的人物。從市委書記吳明雄、市長束華如,到持有中國紡機原始股票的幾萬平川市民,都密切關注著這個超級集團的動態。
    吳明雄和束華如最關注的是紡織機械集團和美國KTBL公司總投資為1.1億美元的巨額合同。兩個黨政一把手都知道,這一巨額合同的意義不同一般,它標誌著平川經濟走向世界已不是夢想。同時,也向省內發達城市和地區證明,今日的平川已完全能夠容納著名國際集團企業的大投資、大項目。省委書記錢向輝為此親自打電話給吳明雄,表示祝賀,並說,這是近兩年來省內最大的一筆項目投資。
    錢向輝表示,如果最後確定在省城舉行簽字儀式,他將和省長劉瑞年一起參加。
    平川市民最關注的,是自己手中的中國紡機股票。他們像仰望北斗星一樣,仰望著為他們打工的高級僱員———總裁張大同,看他將在股票上市前夕如何動作,如何對平川和全國的普通投資者展示一個新興股份公司的良好形象。中國紡機的股票不同一般,是該年度中國證監委批准上市的兩家公司之一,7000萬社會流通股的發行空前成功,票面1元,溢價為4元,每個投資者還只能買100股,股權之分散創全國之最。上市前半個月,平川股民對股票開盤價的心理預期就已達到了8元,北京股民高看到10元,上海股民更高看到12元。這一來,張大同根本無法在集團辦公室辦公,從上班到下班,幾部電話一直響個不停,來自平川以及全國各地的咨詢和建議,幾乎令他無法應付。以至於最後只好放棄做優秀打工者的努力,乾脆掐掉了辦公室的電話。
    這是中國平川紡織機械集團最輝煌的日子,也是張大同最輝煌的日子。
    在這輝煌的日子裡,張大同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三個人。
    一個是已去世的前市委書記郭懷秋。
    郭懷秋最早支持他成立集團公司,進行國有資產授權經營,為此,和他一起幾次跑北京,跑省城,使平川紡織機械行業國有資產授權經營的試點在全省第一個開始,讓他佔據了一個別人無法企及的改革制高點。
    張大同認為,在這一點上,郭懷秋是有遠見的,決不能說郭懷秋就是個書生,一點改革意識也沒有。平川紡織機械集團的事實證明,郭懷秋是有這種改革意識的,只是缺些幹大事的氣魄和經驗罷了。
    第二個是現任市委書記吳明雄。
    吳明雄在集團進行全面股份制改造時,給了他權威性的政治和政策的支持,使他的集團在短短三年多裡,在深化改革的過程中,不斷成長壯大,從四億固定資產擴張到目前擁有近21億資產的巨大規模。更重要的是,這個市委書記主持領導的平川市委、市政府,還給予他一個嶄新的平川,使得今日美國的KTBL在走遍中國大陸後,選擇了平川紡織機械集團作為它在中國惟一的合作者。
    他張大同再也不能忘了,一年多前,也正是這個市委書記帶著病,背著氧氣包參加和KTBL公司遠東總裁的談判,以至於當場暈倒在談判桌上,深深感動了對方。
    第三個便是現紡織機械股份公司董事、民營亞太公司的柏志林了。
    柏志林是平川少數幾個可以算得上現代企業家的人物之一。三年前,在紡織機械集團還困難重重的時候,不是別人,正是這個年輕的民營企業家最先預見到了集團今日的輝煌。正是他的亞太公司,第一個購買了500萬中國紡機的法人股,為8000萬法人股的發行拉開了序幕。在28層的國際大廈的資金操作上,柏志林也給了他至關重要的幫助。在經濟低潮中,亞太承包售樓竟奇跡般地把14層大廈的期房在短短兩年多的時間裡賣了出去,把紡織機械集團應攤的幾乎全部建房資金都替集團籌齊了,連大廈的合作者華氏集團都覺得不可思議。
    自然,柏志林的亞太公司也不是只盡義務,僅售樓承包費一項,就淨賺了大約500萬。這恰好相當於亞太當初購入的法人股,也就是說紡織機械集團等於奉送了500萬股權給亞太。
    紡織機械集團裡便有人說起國有資產流失的問題。
    張大同馬上火了,在集團會議上毫不客氣地指出:「國有資產不是流失了,而是增值了!我們幾乎沒有進行多少投資,就賺下這1/3的大廈!誰替我們賺的?是人家亞太,是人家柏志林!這個柏志林在西方國家裡年薪就值500萬,而我們有些所謂總經理只配去端盤子!如果我們這個集團裡有10個柏志林,我張大同就敢天天去睡大覺。」
    後來,張大同還專請了柏志林和亞太的年輕人以及一些專家、教授去給集團的中層以上的幹部上過市場經濟課,一步步改變了大家的思想觀念和經濟觀念。到了改制後期,醞釀發行公眾股,集團成立證券部,柏志林和他手下的女將林娟為其出謀劃策,協同市體改委一起爭取上市額度,又出了大力。
    張大同這些不合常規的做法,勢必引起集團內外很多人的不滿,告狀信便不斷地寄到市紀委,說張大同和柏志林的關係不清楚,國營企業和民營企業的界限不清楚,甚至懷疑張大同收受了柏志林和亞太的賄賂。
    市紀委在肖道清的安排下派調查組進行了調查,調查的結果證明,他張大同在經濟上是清白的,和柏志林的關係也是清楚的。至於國營企業和民營企業的界限問題,吳明雄在全市工業會議上明確指出:「民營企業參股我們的國營企業,壯大我們國營企業的力量,我看是件好事!紡織機械集團既然發行法人股,中華人民共和國境內的所有法人都有權購買,為什麼民營亞太公司這個法人就不能買?這裡哪有什麼界限問題?!我看這些同志不是保守,就是無知!」
    由於平川市委,尤其是吳明雄的堅定支持,張大同和他的股份制改革才最終站住了腳。剛發過法人股,又發內部職工股,再發社會公眾股,好戲連台,紅紅火火,把5億多資金籌到了手。
    最讓張大同感動的是,市紀委的調查還沒結束,吳明雄就到集團來檢查工作,把一個十分明確的信息告訴平川的幹部群眾,他這個市委書記信得過這個改制的企業,信得過他張大同。
    三年來,有多少諸如此類的風風雨雨,是是非非呀,今天總算過去了。
    於無限感慨之中,張大同給吳明雄掛了一個電話,向吳明雄匯報了近來集團的工作,並徵求吳明雄的意見,問他和美國KT?BL公司的簽字儀式定在哪天為好。
    吳明雄在電話裡說:「你們集團的事,你這個老總做主嘛!我在這裡代表束市長表個態,你定在哪一天,我和束市長都放下工作跟你走。」
    華娜娜接著說:「志林,你知道的,我有一個原則,就是不和自己的朋友做生意。可多麼遺憾,我們今天還是做起了生意,而且,是很不公道的生意。柏先生,你自己說,我們的生意公道嗎?」
    柏志林勉強笑著問:「華小姐,你說哪裡不公道?你提出按市價的七成放款給我,我只要你按三成放嘛,只向你押了310萬美元嘛!再說,這是向你借點錢,也並不算做生意嘛!」
    第二個錯誤又犯下了。如果這時他能主動說出真相和自己的無奈,並請求華娜娜的原諒,也許還會峰迴路轉。然而,沒有。當嗅到金錢氣息時,柏志林所有的神經都亢奮起來。
    結果,華娜娜把底牌攤出來了,問道:「貴公司那500萬法人股有8500萬的總市值嗎?可以上市流通嗎?如果你們亞太在和平小區的工程失敗,我能把這500萬法人股賣出310萬美元嗎?」
    柏志林一見瞞不過去了,便訥訥道:「我們亞太不會失敗!不會失敗!所有房子都由政府收購,這是有合同的。」
    華娜娜「哼」了一聲,說:「我是在談一個關於欺詐的問題!在平川,不是別人,而是你柏志林欺詐我!多麼可悲,又多麼可笑!我是那麼相信你,又是那麼願意幫助你,如果你老實告訴我,你面臨著一個災難性的投資局面,需要這310萬美元周轉一下,我難道不借給你嗎?你何必要這樣騙我呢?我若認真和你打一場官司,這310萬美元你拿得到嗎?我們的融資協議會生效嗎?我已請教過律師,你輸定了!」
    柏志林滿頭是汗,再也說不出話來。
    華娜娜這時卻笑道:「可我還是把這310萬美元借給你了。為什麼借給你?你不要誤會了,這不是因為我們五年的交往,而是因為要還你一筆人情債。在前年我們華氏集團和平川紡織機械集團合資建國際大廈時,你幫了不少忙,做了不少事情,可是後來完全因為平川方面的原因,沒讓你們入股參加。儘管這與我無關,可我仍認為是欠了你一筆情,今天算還清了,兩不相欠了。現在,你可以帶著310萬美元的支票永遠離開我這裡了。還款時也不必再來見我。我很忙,電廠二期工程馬上要上馬,國際大廈要封頂,我將有許多事情要做。」
    柏志林慢慢地從沙發上站起來,最後默默地看了華娜娜一眼,轉身要走。
    華娜娜這時才有點傷感,嘴角顫抖著問了句:「你沒有話要說了嗎?」
    柏志林有許多話要說,想說說他的苦衷,他的難處,他這種民營企業在中國大陸現有體制下發展的艱難,甚至還想向華娜娜道歉、懺悔,可最終什麼都沒說,還是走了。
    華娜娜在柏志林就要出門時,又帶著關切的口吻說:「你們的和平小區我看過了,我相信你會成功。」
    柏志林這才回頭說了句:「謝謝你,娜娜!我這一生都不會忘記你!」
    這是真心話,在開著車回亞太公司的路上,柏志林想,他也許真的愛上華娜娜了,不是在五年前開始的時候,而是在今天結束的時候。儘管華娜娜口口聲聲說不是為了五年的交往才借給他這310萬美元,可他認為,這實在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掩飾。這真是一個優秀的女人,他這樣不講道義地深深傷害了她,讓她在情感上經歷了一場失敗的打擊,可她仍是那麼大度,那麼瀟灑,給這支並不美妙的人生插曲一個漂亮而乾淨的結尾,一點不拖泥帶水。
    這時,十字路口的紅燈亮了,柏志林緊挨著前面一部麵包車,把車停下了。
    鄰近路口的一家音像商店正在放唱片,一陣陣歌聲很清晰地傳了過來:
    分手時說分手,
    請不要說難忘記,
    就讓回憶靜靜地隨風去……
    是的,就讓回憶靜靜地隨風去。就算他真愛上了這個女人,一切也無法挽回了。為了自己的事業,為了拿到這救命的310萬美元,他在道義上是完全失敗了,這真是無可奈何的事。柏志林覺得自己的尊嚴和人格正像一片秋天的樹葉似的,在靜靜地隨風飄落。
    然而,310萬美元的支票很真實地在上衣口袋裡裝著,柏志林漸漸地便又有了一個男人雄心勃勃的自信。短暫的傷感和自責過後,柏志林重又記掛起了他的公司和他已全面鋪開的和平小區安居工程。
    綠燈亮了。
    柏志林把車開過了路口,上了中山路。
    望著中山路上一座正封頂的二十層大廈,柏志林默默想,亞太公司總有一天也要蓋這樣的大廈,不但在平川蓋,還要蓋到上海,蓋到北京,甚至蓋到台北去!到那時候,到他也像今天的華娜娜一樣擁有雄厚的資金實力的時候,他再去向華娜娜道歉,去請求她的寬恕。
    在成功的女人面前,不成功的男人沒有道歉的資格。六十七
    在北京這麼多五星級酒店、飯店中,田大貴最喜歡北京飯店。田大貴喜歡北京飯店,是因為王媛媛喜歡北京飯店。
    王媛媛說,北京飯店在長安街上,離天安門近。
    王媛媛說,北京飯店靠著王府井,逛商店方便。
    王媛媛說,北京飯店高大氣派,像一座豪華的宮殿,沒有壓抑感。
    王媛媛說,……
    然而,王媛媛現在再也不能住到北京飯店裡來了,再也不能和田大貴一起,從北京飯店輝煌的大廳走出去,去登天安門城樓,去逛王府井大街了。從上個月開始,王媛媛住進了北京協和醫院病房,再也爬不起來了。
    院方的病危通知已在前幾天發出,中國康康集團駐京辦事處主任向友才在接到病危通知後,馬上打電話向田大貴匯報說:「田總,媛媛的情況很危險,你這幾天最好還是抽空來一下,媛媛一定要見你。」
    這時,田大貴還真走不開,早在半年前就定好要在上海召開的1996年度全國產銷調度會會期已臨近,上海辦事處的同志連酒店房間都訂好了,南方一些公司的老總們已到了上海。
    這個會非常重要,不但關係到中國康康集團公司明年全年的生產銷售工作,還關係到田大貴一個新的擴張計劃。按田大貴的設想,在每年向中央電視台支付上億元廣告費,連續兩年在黃金時段大做廣告,使得康康豆奶在全國家喻戶曉之後,康康豆奶已具備了走向市場壟斷的可能性。雪球要進一步滾大,對東北地區和華北地區的十幾家仍在生產經營豆奶產品的廠家,要在平等競爭中最後解決,即使不能最後解決,也要使康康豆奶1996年度的全國市場佔有率達到86%以上。為此,集團市場部做了一個周密計劃,要在會上安排落實。
    會議不能不開,王媛媛又非見不可。不見到這個姑娘,他田大貴會抱憾終身的。顫抖的手握著電話話筒想了好一會兒,田大貴最後果斷作出了決定:把全國產銷調度會移至北京如期召開,當即指示北京辦事處主任向友才放下電話後立即去北京飯店訂房間。
    把手上重要的事情匆匆處理了一下,次日一早,田大貴便坐著自己的奔馳500直驅省城,而後由省城乘當晚的飛機飛抵北京。田大貴想,飛機20時05分從省城起飛,22時即可抵達北京機場,他應該能在24時之前趕到協和醫院。
    不曾想,航班晚點,飛機降落在北京機場時,已是零點20分了。
    前來接機的辦事處主任向友才說:「田總,太晚了,我們還是先到北京飯店住下,明天再到醫院去吧。」
    田大貴想想,也只能這樣了,遂坐著向友才的桑塔納從機場去了北京飯店。
    到了北京飯店才知道,先期抵達上海的老總們已到了,北方一些城市的老總們也陸續到了。半夜三更的,中國康康集團包下的一層樓面竟熱鬧非凡,好多房間的門都開著,客房部經理也在跟著會務組的同志一起忙活著。
    中國康康集團的老總們大都是不到30歲的年輕人,這使客房部經理感到很驚奇。田大貴跟著客房部經理去自己房間時,無意中聽到經理在向會務組的同志打聽,你們集團全國各地的總經理們啥時到﹖會務組的同志直笑,說,這幫男男女女不都是老總麼﹖經理直發愣,過了好一會才說,都這麼年輕呀
    到了大套間裡住下來,田大貴什麼匯報也不聽,只說要休息,把向友才和跟著過來的平川老總和外地老總們都趕走了。
    房間裡安靜下來後,田大貴馬上給協和醫院王媛媛的病房掛了個電話。
    電話是王媛媛的父親王大瑞接的,王大瑞早幾天已從平川趕來了。
    田大貴焦慮地詢問了王媛媛的病情,接著就問:「媛媛現在睡著了麼﹖」
    王大瑞說:「好不容易睡著了,半個小時前還在說你呢。」
    田大貴剛要掛上電話,王大瑞卻又叫了起來:「等等,她醒了,要和你說話。」
    電話裡卻只有輕微的喘息聲。
    田大貴叫著:「媛媛,媛媛,我來了,明天一早就去看你,再把你接到北京飯店裡來住兩天,好麼﹖」
    電話裡傳來一聲輕歎。
    田大貴又說:「這回不是我一人來的,咱們集團全國的老總們都來了,幾百號人呢把人家北京飯店一個樓層包下來了為了你,我臨時決定把上海的會挪到北京開了。」
    王媛媛在電話裡哭了。
    田大貴說:「別哭,別哭,我明天一早一定趕過來。」
    也許是因為父親在面前,王媛媛這才在電話裡用剛學會的英語說了句:「Iammissing
    you我很想念你」便把電話掛上了。
    田大貴放下電話後,突然想起了王媛媛最喜歡的一首歌《萍聚》,又記得王媛媛也常唱鄧麗君的一些歌,便把向友才叫到房間裡說:「馬上去給我買些鄧麗君的歌曲磁帶來,另外還有一首《萍聚》。」
    向友才挺為難:「田總,這半夜三更的,你讓我到哪去買磁帶呀﹖」
    田大貴蠻不講理地說:「這我不管,明天七點鐘前一定要交到我手上。你在北京呆兩年多了,總有不少朋友,你想辦法去。」
    第二天一早,向友才真把幾盤磁帶找來了,說:「是用兩箱康康豆奶換的。」
    田大貴很高興:「好,好,我個人賠你兩箱豆奶」
    到了醫院病房,田大貴讓集團的看護人員出去,後又在王大瑞面前作出一副領導的樣子,問王大瑞:「王叔叔,作為王媛媛的家長,您看還需要我們集團做些什麼﹖」
    王大瑞滿眼是淚,說道:「大貴,謝謝你我謝謝你,媛媛也謝謝你你三年前說的話,現在全做到了我想想都以為是在做夢你們康康集團創造的奇跡,不要說在平川,在省裡,就是在全國,也是惟一的一家做你們這個集團公司的員工,真是太幸運了」
    說畢,王大瑞抹著淚迴避出門了,說:「大貴,你們談,你們談吧。」
    田大貴在王大瑞出門後,坐到了王媛媛的床頭,先把一盤磁帶插進床頭櫃上的收錄機裡,把音量調到適當的位置,放起了磁帶。
    一陣雙方都很熟悉的男女對唱的歌聲響了起來——
    別管以後將如何結束,至少我們曾經相聚過。
    不必費心地彼此約束,更不需要言語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