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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混亂的陣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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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李東方的建議下,市委常委會開成了常委擴大會,擴大到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四套班子的副市級以上領導幹部,包括市長助理賀家國。為避免不必要的干擾,市委辦公廳按李東方的要求,把會址選在遠離城區的新區管委會大廈。會期原定兩個整天,嗣後因為討論的問題比較多,有些問題爭議也比較大,便延長了一天,除佔用原定的週末和週日之外,又搭上了一個正常工作日。
    第一天上午,錢凡興主持會議,李東方發表了題為《實事求是,開拓進取,對歷史負責,對人民負責》的長篇講話———這個講話後來被一些同志戲稱為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在這篇講話裡,李東方以歷任峽江市領導,現任市委書記的身份,對造成峽江目前被動局面的歷史進行了深刻反省,主動做了自我批評,承認自己對國際工業園和峽江新區決策失誤負有一份不可推卸的歷史責任。檢討兩大失誤時,李東方既沒有提到省委書記鍾明仁,也沒有提到副省長趙啟功,只在主語不能缺位的情況下,才謹慎使用了「前主要負責同志」、「原市委書記」等字眼。
    與會者看得出,李東方用心良苦,寧可委屈自己,也不願擴大矛盾。
    然而,中午休息時,許多同志私下裡還是議論起來,說是李東方此舉不明智,有欲蓋彌彰之嫌。事情很清楚:國際工業園、峽江新區,都不是李東方的決策,責任該由鍾明仁和趙啟功來負。你一把手有決策的特權,責任當然也是你的。
    李東方聽到這些議論後,下午又做了個補充講話,重點談了談民主決策。
    李東方說:「同志們,我請大家重溫一下黨章,我們黨章的哪一條規定了一把手有決策的特權?沒有嘛!黨章明確規定了黨的民主集中制原則,問題是,我們是不是行使了民主權利?當討論某一項關係到人民利益的重大決策的時候,我們是在看決策本身的科學性,還是在看一把手的臉色?想沒想過去看看老百姓的臉色?必須承認,我過去看的就是一把手的臉色。決策本身的科學性不是沒想過,可在一把手下了決心之後全顧不上了。造成這種現實的是什麼原因?很簡單,我們的體制是對上負責的體制,不是對下負責的體制。我們黨的根本宗旨是為人民服務,我們不看老百姓高興不高興,只看上級高興不高興,就背離黨的根本宗旨了,就要犯錯誤啊!你不要以為這不是你的錯,不要以為這只是一把手的錯,你看著一把手的臉色舉了手,你就有責任嘛,一百年以後你也賴不掉嘛!所以,我今天不是要替誰開脫,走到哪裡我都承認,我對峽江歷史上的決策失誤都負有一份責任。前峽江市委主要領導同志都是很開明的,都有著良好的民主作風!他們的好作風也深深影響了我,所以,我希望這次常委擴大會也能真正體現黨內民主,對我市跨世紀發展的所有議題都暢開來談,發發牢騷,罵罵娘也沒關係!今天你在常委會上發發牢騷,罵罵娘,要比做出錯誤決策造成損失,將來讓老百姓罵娘要好得多嘛!」
    儘管李東方在下午的補充講話裡大談鍾明仁、趙啟功的民主作風,小心維護前面兩位一把手的歷史形象,麻煩該來還是來了。
    晚上剛吃過飯,趙啟功的電話便掛到了李東方房間,很不客氣地提醒李東方,要李東方不要鄙薄前人,說是我們的改革就是摸著石頭過河,就是探索,而探索總會有失誤,連中央都有失誤,何況我們內陸省份的市級領導?趙啟功還意味深長提醒說,他人微言輕,可以不計較,只怕鍾明仁同志不會沒有態度吧?李東方拚命解釋,趙啟功沒耐心聽,反覆告誡李東方,要李東方向他學學,把心態放平衡一點,不要因為進不了省委常委就不顧一切。趙啟功那邊剛放下電話,鍾明仁的秘書也把電話打來了,要李東方把他的講話稿盡快送一份到軍區總醫院來,說是正在總醫院住院檢查身體的鍾明仁要看一看。
    李東方知道,小報告已經有人打上去了,自己被兩位老領導盯上了,看來,索性連趙啟功那裡也送一份報告去,讓他們各自去判斷。既然矛盾迴避不了,那就正視吧。
    支持李東方的也大有人在,而且,都是一般人物。
    市人大主任龍振玉和市政協主席方冰,對李東方的講話高度評價,在晚飯後接著召開的討論會上發言說,這次常委擴大會是一個非常好的開端,黨的實事求是的好傳統,批評與自我批評的好作風又回來了。龍振玉的資歷不在鍾明仁之下,一直和鍾明仁有矛盾,說起話來也就無所顧忌,發言中幾次點名道姓說到鍾明仁。指出:明仁同志是個開拓型幹部,是我省二十一年改革開放事業的主帥之一,是有大功勞於我們峽江市和西川省的,這是不可否認的事實。但是,我們這個主帥同志比較專權,有霸氣,少民主。拎著組織部的公章,說免誰就免誰,在峽江黨的歷史上從沒有過,開了一個很不好的頭。正是這種霸氣造成了言路的閉塞,在國際工業園決策問題上,嚇得當時的環保局長不敢說話。
    龍振玉也批評了李東方:「……東方同志,你倡導實事求是,有勇氣,有魄力,但是,你還是有顧慮嘛!別的我先不談,就說一點:鍾明仁同志、趙啟功同志有什麼良好的民主作風啊?這良好的民主作風又怎麼深深地影響了你?不是事實嘛,我看也不是真心話嘛!鍾明仁同志決策用人缺少民主精神,趙啟功同志也一個樣,有過之無不及!趙啟功同志在幹部人事問題上的專斷遠勝於鍾明仁,根本不容其他常委插手,田壯達就是他一手任用的,我看他要對投資公司的大案要案負主要領導責任!方老,你做過組織部長,對這方面的情況比較瞭解,是不是也談一談?」
    市政協主席方冰和龍振玉一直有矛盾,但對趙啟功意見更大,也就很難得地在這個場合旗幟鮮明地支持起了龍振玉———方冰曾在趙啟功手下做過一年多的組織部長,因為不聽招呼,被調任宣傳部長,對趙啟功用人問題上的專橫很有意見。
    方冰待龍振玉話一落音便說:「談一談就談一談。龍主任的意見我完全贊成。為了總結用人方面的經驗教訓,有些刺耳的臭話我今天不能不說了:同志們,我們的組織部不能成為一把手的組織部,要真正從形式上到內容上成為黨的組織部。用人權操在一把手手裡危險就太大了,一把手素質好,算是組織有幸,百姓有幸,素質不好呢?盡用田壯達這種人呢?我們這個黨就要垮了,老百姓就要遭殃了!同志們,看看我們峽江的現實吧!市投資公司接連爛了兩套班子,整個癱在那裡,十幾個副處以上幹部至今不利索;紅峰商城又發生了什麼?怎麼會在我們的中院敗訴了?中院那個鄧雙林又是怎麼回事呀?他這個院長是怎麼上來的?稱職嗎?這樁官司裡沒有鬼倒怪了!盡用這種人,他趙啟功是怎麼想的呀?這些話原來並不想說,沒有說話的條件嘛,硬說也沒用,誰睬你呀?今天,東方同志有這種民主精神,有傾聽不同意見的雅量,我老頭子就先放一炮了!拋磚引玉吧!」
    李東方見龍振玉和方冰的態度都挺激烈,為了緩和氣氛,笑呵呵插話說:「也不能說鍾書記、趙省長在用人問題上就有什麼私心,今天家國同志也在這裡,我就拿家國同志的事做個例子:趙省長在位時為了避嫌就沒有用家國嘛!」
    方冰毫不客氣:「這能說明什麼?說明趙啟功同志大公無私?我看未必。家國同志有膽有識,又是經濟學博士,為什麼不能用?事實證明,家國同志的這個市長助理一上任就把紅峰商城的案子抓起來了,大得黨心民心!我看他是不敢用家國同志!」
    龍振玉也贊同說:「尤為可貴的是,家國這個同志講原則,講良知,認事不認人。現在社會上公開說嘛,打官司就是打關係,紅峰商城後面到底有多少關係?誰說得清?誰願找這個麻煩?也就家國同志敢捅這個馬蜂窩。」衝著坐在對過邊角上的賀家國笑了笑,「家國同志啊,我看你要有個思想準備哩,照你這麼幹下去,包括趙省長都不會喜歡你的!」
    這暢所欲言的黨內民主氣氛把賀家國的心也攪熱了。
    賀家國不好就鍾明仁、趙啟功表示什麼意見,便接著龍振玉和方冰的話頭,就紅峰商城的問題表了態:「龍老、方老,感謝你們的支持和鼓勵,紅峰商城的事,你們就放心吧,我不管趙娟娟有多少後台,也不管涉及到誰,該怎麼辦怎麼辦!趙省長喜歡也好不喜歡也好,我是顧不了了———我這市長助理可不是為他當的!」
    李東方敲敲桌子,虎起了臉:「賀市長,你別扯遠了,頭腦也清醒點!」
    賀家國這才悟出了點什麼,就此打住,沒再接著說下去。
    政協主席方冰又插了上來:「東方同志,我看倒是你和市委要清醒呀,趙娟娟這個女人很不簡單啊,很多人私下喊她趙市長。誰在支持這個趙市長啊?為什麼要支持啊?現在不能妄下結論。可誰的眼睛都沒瞎,判決書擺在那裡嘛!」說到這兒,方冰突然激動了,挺情緒化地說,「我方冰是想通了,反正這屆政協主席幹完就要徹底下了,也不在乎誰了!得對黨和人民負責了!我今天就發個狠,把句硬話撂在這裡:我不管你是誰,不管你地位多高,官多大,涉及到你的事,你就得給我說清楚,就得對黨和人民有個交待!胡長清、成克傑官都不小,該進去還得進去,這就叫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時,李東方看清楚了,方冰是在逼宮。在方冰的眼裡,他李東方和趙啟功搭了八年班子,又是趙啟功一手扶上去的,是趙啟功線上的人。趁機逼他撕開臉面和趙啟功反目,既得民心,又能一洩他多年的怨氣。這怨氣不但是對趙啟功,也包括他李東方。如果不是他擋在前面,今天這市委書記也許就是方冰了。
    常委擴大會議的第一個夜晚,李東方失眠了,他發現自己落進了自己挖掘的陷阱中。他的本意不是清算歷史舊賬,更不是要追究鍾明仁和趙啟功的過失責任,只是想在健全黨內民主的基礎上統一思想,實事求是地確定峽江跨世紀發展的奮鬥目標。沒想到,民主的魔瓶一打開,局面就不可收拾了。龍振玉對鍾明仁點名道姓予以指責,方冰幾乎就是公開向趙啟功宣戰,賀家國這個政治上的糊塗蟲根本不瞭解峽江幹部隊伍歷史上的恩恩怨怨,也跟著起哄。錢凡興態度變得微妙,整整一天加一晚上沒發表過一句意見,按錢凡興自以為是的個性,這是很反常的。過去不論開什麼會,錢凡興總要發言,總要插話,有時甚至不顧場合,讓李東方心裡常常很惱火。現在,李東方很需要這位市長同志插話,市長同志卻不插話了,竟在筆記本上畫鴨子,畫小雞。錢凡興是省裡下來的幹部,和峽江任何線上的幹部都沒有關係,在方冰、龍振玉發言過火時,以自己超脫的身份是可以站出來替他阻止一下的,完全不應該看著這兩個老同志把火藥味搞得這麼濃。可錢凡興穩坐釣魚台,連大氣都不多喘一口,實在耐人尋味。
    橫豎睡不著,李東方便給錢凡興的房間打了個電話,想和錢凡興談談心。
    錢凡興房間的電話卻沒人接。讓秘書過去一問才知道,晚上討論結束後,錢凡興就回市內了,去了哪裡,去幹什麼,沒人能說清楚。錢凡興只給會務組的同志留下一句話:他會在明天一早趕回來,誤不了明天上午的會。
    李東方禁不住一陣黯然,深深的孤獨如潮水一般漫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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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錢凡興注意到,穿上病號服的大老闆鍾明仁顯得老多了,頭髮稀疏,皮肉鬆垮,滿臉疲憊和憔悴,猛看上去完全不像個一言九鼎的省委書記,倒像個積勞成疾的老中學教師。然而,只要稍加留心就會發現:大老闆總歸是大老闆,這老人的眼神決不是中學教師的,炯炯發亮,透著一種決心,一種意志,一種不容侵犯的威嚴。
    鍾明仁盯著窗外月色掩映的花壇看了許久許久,才緩緩轉過瘦弱的身子,語氣平和地對錢凡興說:「凡興啊,這麼晚了,把你叫過來,也沒什麼了不得的大事,就是想和你聊聊天。今天下午,大軍區的劉司令員還來扯了半天,勸我不要這麼拚命了,好好休息幾天,既來之則安之。可我這心安不下來呀,這個經濟欠發達的西川,我們在改革開放中搞了二十一年,現在搞得到底怎麼樣了?經濟還是欠發達,還不給中央省心啊!所以我說,我鍾明仁不是什麼改革家呀,我內心有愧呀,對不起中央,對不起百姓啊!怎麼辦呢?水平有限,能力有限嘛!」
    錢凡興敏感地從這話中聽出話來,笑道:「大老闆,您要這麼評價自己,那我們一個個恐怕都得回家抱孩子去了!西川省的情況大家都知道嘛,歷史上就是窮省,哪朝哪代搞好過?封建帝王沒搞好,國民黨沒搞好,改革開放前也沒搞好。正是改革開放後的這二十一年,您大老闆帶著我們和全省人民押上身家性命拚搏,才有了翻天覆地的歷史性變化,這個擺在西川大地上的基本事實誰也否定不了嘛!」
    鍾明仁稜角分明的臉上任何表情都沒有,話題突然一轉,說到了李東方,像談論一個很久很久以前的朋友:「李東方同志就是我在二十多年前認識的。具體是二十幾年記不住了,事情倒還記得。是在峽江地區沙洋縣太平公社的水利工地上,是在一面青年突擊隊的褪了色的紅旗下面。我印象中是個冬天,很冷,西北風呼呼刮,我和當時的縣長龍振玉同志給他們這些先進突擊手戴大紅花。和東方同志握手的時候,他滿是老繭和血泡的手引起了我的注意。我想像不到一個農村孩子會磨礪出這麼一雙勞動的手。那雙手粗得像樹皮。我在回去的路上就對振玉同志說,要把這小伙子當做典型培養。後來,東方同志從一個農村青年成長為一個市委書記———哦,順便說一下,我還是東方同志的入黨介紹人哩,在沙洋縣做了四年縣委書記,我介紹入黨的同志就他一個。」
    錢凡興賠著笑臉道:「大老闆,這麼說,您還是東方同志政治上的引路人哩!」
    鍾明仁擺擺手,臉上仍是毫無表情:「我也談不上是他的政治引路人,他的政治引路人是各級黨組織,培養他的也是各級黨組織。在後來的工作中,東方同志還是說得過去的,不論在什麼地方,始終能擺正自己的位置,農村出來的孩子嘛,人很樸實,又沒什麼靠山,為人挺謹慎,工作比較負責,也受過不少窩囊氣。一九八四年沙洋班子換屆,我們準備安排東方同志做縣長兼縣委副書記,有人不服氣,給東方同志使壞。沙洋縣那幫小土地爺們使壞都使得很高明啊,在縣黨代會上大搞非組織活動,卻沒說東方同志一句壞話。說東方同志是好人啊,有困難也不向組織說,我們只要都不選他,他進不了常委班子,就兼不了縣委副書記也當不成縣長了,就能早點回峽江市裡發展了。當時,東方同志的家已搬到了峽江城裡。」
    李東方走麥城的事倒沒聽說過,錢凡興就挺感興趣:「後來結果怎麼樣?」
    鍾明仁慢條斯理地說:「結果還用說嗎?東方同志就讓沙洋這幫小土地爺們搞下去了,以最低票當選縣委委員,常委沒選上。這個結果一報上來,我真發了大脾氣,把市委組織部的同志叫來一頓罵,問他們是怎麼進行的組織保障?脾氣發過,選舉結果還是不能否定呀,當時,東方同志情緒又很不好,要求調到市裡來,我就和東方同志談了一次話,讓他以原常務副縣長的身份去做沙洋縣委組織部長。這一來,那些參加過非組織活動的同志都坐不住了,一個個主動跑去向東方同志解釋,半年後,東方同志順利補選進了常委班子,當上了縣長兼縣委副書記。」
    錢凡興不禁感歎道:「大老闆,您對東方同志真可以說是恩重如山呀!」
    鍾明仁不承認自己對李東方有什麼恩:「凡興,你這話說得不對,什麼恩重如山?我是要用人嘛,完全是從工作考慮,當時的縣委書記是方冰,他和方冰搭班子比較合適。」說到這裡,停頓了一下,「這麼多年過去了,一些同志的長處短處也都看到了。實事求是地說,東方同志副手一直做得不錯,不論是當年做縣長,還是後來做市長。可這個同志獨當一面的能力和魄力也確實差些,最終把他擺到峽江一把手的崗位上,我是下了大決心,也是準備擔點風險的。現在看來,我可能有些感情用事了,在關鍵的時候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個人感情取代了組織原則。」
    錢凡興萬萬沒有想到,鍾明仁半夜三更把他叫來,竟會給他交這個底,心裡頓時翻江倒海:大老闆這意思是不是說要找機會把李東方從峽江目前的位置上拿下來另做安排?峽江新的一把手該是誰?自己是不是該在這人生的關鍵時刻做點必要的努力?這完全怪不了他,是李東方自己非要闖這個禍不可。
    正緊張地想著,尚未做出決斷,鍾明仁又說話了,口氣突然嚴厲起來:「———做市委書記半年多了,市人代會也開過一個多月了,還在那裡東張西望,連個跨世紀發展的規劃都拿不出來!我急他不急,也不知一天到晚忙些什麼!今天倒好了,氣魄一下子就大了,不要歷史了,不講辯證法了,否定一切,老子天下第一!」
    錢凡興試探著遞上了一句話:「有些同志說,李東方同志很像赫魯曉夫……」
    鍾明仁手一揮:「他赫魯曉夫又怎麼了?那是蘇聯本世紀惟一一位沒有死在台上的一把手!」
    錢凡興這才鼓起了勇氣:「大老闆,說實在話,和東方同志共事實在是難,你急得渾身冒煙,他一點不急,就這個常委擴大會,都拖了半個多月。我們這屆政府想為老百姓幹點實事也難,您當年定下的時代大道,我一上任就想抓,可至今搞不清楚東方同志的真實態度。他還打著您的旗號,說是您不主張把盤子搞大……」
    鍾明仁打斷了錢凡興的話頭:「凡興啊,這話要說清楚:東方同志在這事上沒說假話,我和東方同志去秀山時當面和他說過這個話的!時代大道的規模不能搞得太大,一定要實事求是,峽江新區那種決策錯誤不能再犯了!」鍾明仁說到這兒,似乎悟到了一些什麼,又嚴肅地說,「凡興同志啊,還要聲明一下:今天一開始我就說了,我們聊天,談的都是個人意見,不代表省委。所以,你這個同志不要誤會呀,不要以為我想把東方同志趕下台,沒這回事!我這個老同志、老朋友是要給他補台,你這個市長也要給他補台,你要拆他的台,可別怪我對你不客氣。一定要記住,我們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要以黨和人民的根本利益為重,以改革開放的大局為重!」
    錢凡興心裡一驚,連連道:「大老闆,我明白,都明白!」
    鍾明仁說是不代表省委,口氣卻是發指示:「要像愛護自己眼睛一樣,愛護領導班子的團結,大事講原則,小事呢,給我講風格,尤其是在目前這種情況下,更要如此。首先給我抓好移民工作,省委已經定下來了,中央也同意了,今年就是八萬。東方同志表了態,親自掛帥,這很好。你呢,要配合落實。時代大道可以上,要盡快上,還不准加重社會和企業的負擔。資金不夠怎麼辦呢?我替你們想了一下,也悄悄做了些工作:賣掉外環路,根據我摸底情況看,起碼能賣出十個億,搞得好,能賣二十億以上!」
    這可是錢凡興沒想到的,就在來見鍾明仁之前,錢凡興還在為時代大道的資金問題發愁,還想著怎麼在常委擴大會上說服大家。不曾想,身為省委書記的鍾明仁一直把這件事掛在心頭,而且把資金問題解決了。就從這一點上看,鍾明仁就了不起,李東方這邊向鍾明仁開著火,鍾明仁還在為峽江的建設忙活著,你不服行嗎?
    錢凡興便動了真實感情,握著鍾明仁的手說:「大老闆,真是太謝謝您了!」
    鍾明仁語氣平淡地說:「謝我什麼?我這省委書記是擺設呀?不做實事呀?」略一沉思,又說,「你知道賣外環路的主意是誰出的嗎?是賀家國!這個小伙子,真有經濟頭腦,早在三年前就想到了,弄了個書面材料交給我們的研究室。前不久,我看到了,就把交通廳下屬路橋集團公司的同志找來談了談,問他們:外環路四個收費站,每年收費五千萬,一次賣斷給你們,賣上三十年左右,你們有沒有興趣呀?人家路橋集團公司有興趣嘛!你們得給家國同志記上一功啊!」
    錢凡興馬上說:「家國同志真不錯,不但有經濟頭腦,還有正義感,敢碰硬,這陣子正盯著紅峰商城的官司干呢!把法院鄧院長和政法書記陳仲成氣得夠嗆!」
    鍾明仁哼了一聲:「他們也該氣氣了,不能總讓我們老百姓受氣!不過,凡興同志呀,你要注意,也要請東方同志和市委其他領導同志注意:要保護一下家國同志,我們這個年輕博士熱情很高,頭腦也很好,就是沒有政治鬥爭經驗,搞不好就會吃人家的暗算!另外,也不能讓這個年輕同志太張狂,別把中國西川當成美國康州了,該削他的鋒芒也得削,這是為他好,也是對他的另一種保護!」
    錢凡興早就聽說鍾明仁和賀家國去世的父親賀夢強關係很好,便問道:「大老闆,您對家國同志怎麼這麼情有獨鍾啊?大家都在傳,說您……」
    鍾明仁嚴肅地說:「凡興啊,你們可不要跟著亂傳啊,聘任賀家國當這個市長助理,不是我鍾明仁提出來的,是東方同志最早提出來的,是你們市委常委會研究通過,報到省委來的,是省委常委們一致同意的。」想了想,輕描淡寫說了句,「我和家國的父親賀夢強教授是『文革』的難友,在沙洋牛棚裡一起呆過一段時間。」
    錢凡興心裡有數了:鍾明仁和賀家國「文革」中自殺的父親的關係決不一般。
    鍾明仁又問:「賀教授那部《西川王國史稿》找到沒有?我讓東方同志關心一下,請家國把稿子整理一下,盡早出版,也不知辦得怎麼樣了?」
    錢凡興說:「大老闆,這事我可真是不清楚,你既有指示,就應該搞了吧?」
    鍾明仁說:「叫家國同志抽空到這裡來見我,我再和他說說吧!這個同志呀,和他父親一樣,就是清高,我只要在省委書記的崗位上呆著,他就不來看我!」
    談話進行到最後,鍾明仁才明確問到了國際工業園的問題:「凡興啊,東方同志在他的講話稿中說,國際工業園是當年的決策失誤———污染問題不是現在才出現的,污染治理也不是從今天才開始的,園區的污水處理系統在我離開峽江的前一年就上馬了。我問你:對國際工業園的污染情況你做過調查沒有?到底有多嚴重?這究竟是對環保認識不足,監管不嚴的問題,還是其它什麼問題?」
    錢凡興太知道鍾明仁的心思了,愣都沒打便道:「大老闆,這還用說?就是監管不嚴的問題,為這事,我沒少批評過市環保局和園區管委會的負責同志。當然,我這個市長也有責任!至於說污染有多嚴重,我們倒還沒發現,這得實事求是!」
    鍾明仁臉一沉,抓起李東方的講話稿揚了揚:「所以,我說東方同志是亂放炮嘛!重視環保本身並沒有錯,問題是要真正從思想上重視,不能光掛在嘴上說!回去後,請你們都給我多看幾遍《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在這裡,我有個具體要求:《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你和東方同志每人要給我讀三遍,分管領導要讀五遍!還要送法上門,每個涉及環保的企業都給我送一本過去!」
    哪個級別讀幾遍書鍾明仁都規定了,這是具體指示了,錢凡興要記錄。
    鍾明仁攔住了:「凡興同志,你不要記,我把這幾句話批在東方同志的講話稿上了,你帶回去請東方同志酌處吧!另外,再帶兩句話給他:第一句是,峽江市的改革開放搞了二十一年,今天這個局面來之不易,大家都要珍惜;第二句是,峽江歷史上的恩恩怨怨比較多,幹部隊伍情況比較複雜,請他在對一些事情表態時慎之再慎,不要做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說到這裡,沖天怒氣一下子上來了,不是對李東方,卻分明實有所指,「我們有些同志,資格很老,毛病不少!自己不願做事,也不准別人做事!人家在那裡做事,他在幹什麼呢?他在打冷槍嘛,專在自己同志背後開火,專搞秋後算賬!好在我鍾明仁現在還沒死,還沒去見小平同志,他們這幾個人給我蓋棺定論還太早!」
    錢凡興原已準備走了,可見鍾明仁正在氣頭上,又不敢動了,遲疑了一下,主動換了話題:「哦,大老闆,這買斷外環路的事,我是不是直接找交通廳?」
    鍾明仁蒼白著臉,喘著粗氣:「嗯,去找王廳長,帶著家國同志一起去,這小伙子有經濟頭腦,算賬靈。」說罷,疲憊地揮揮手,示意錢凡興回去。
    錢凡興這才賠著小心退出了門,出門後發現,貼身穿著的襯衣全被汗浸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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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錢凡興帶回來的批示,李東方才明白昨夜錢凡興去了什麼地方。
    錢凡興解釋說:「李書記,你千萬不要誤會,這可不是我主動去找的大老闆,是大老闆親自打電話找的我,我敢不去呀?我不去,那些問題恐怕更說不清!」
    李東方一夜沒睡好,兩隻眼已腫了起來,嘴上也起了泡,情緒很不好,歎息著說:「說不清就不說嘛,我呀,是一片忠誠可對天,也不想再四處解釋什麼了!」
    錢凡興樂呵呵地道:「有我替你解釋就行了!大班長,你想像不到吧?大老闆又給我們幫了個大忙,看來時代大道上個二十億左右的規模問題不大了!」
    李東方有些意外:「哦,省裡能給我們二十個億了?大老闆哪來的錢?」
    錢凡興感慨起來:「我們這邊會上———李書記,我不是指你,是指個別老同志———點名道姓罵大老闆,大老闆在軍區總醫院住著,還替咱們操著心:大老闆和交通廳談了,把外環路賣給交通廳下屬的路橋集團三十年,交通廳給咱籌集十億左右的建設資金!李書記啊,我們今天可還在分享著大老闆當年的決策成果呀!」
    李東方覺得一股熱血直往頭上湧:你還有什麼可說的?大老闆就是大老闆,那政治頭腦,那作風氣派西川哪個領導比得了?大老闆出手反擊都舉重若輕,而且是那麼有情有義!再看看大老闆讓他把《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讀三遍的具體指示,愈發覺得自己像個蹩腳演員,把一台本應氣壯山河的正劇演砸了。
    錢凡興又把大老闆的兩句話複述了一下,說:「李書記,談到個別同志不幹事時,大老闆發了大脾氣,嚇得我大氣不敢喘。所以,什麼黨內民主啊,什麼決策失誤呀,咱們最好都別再談了,尤其是國際工業園,千萬別提了,自己找麻煩嘛!咱們就說跨世紀的發展規劃,就說時代大道吧,別再跑題了!」
    李東方苦苦一笑:「凡興同志啊,開會前,你不是不知道我的指導思想,我願意找這個麻煩嗎?我的講話稿裡不是一直在迴避矛盾嗎?我提倡民主決策,不是要算歷史舊賬,而是為了今後的工作!你呀,為什麼不站出來幫我攔一下呢?」
    錢凡興說:「龍主任、方主席他們發言時,你又不是不在場,你市委書記都不說話,我怎麼好說話?他們都是老同志,你又在倡導民主,讓我說什麼好呢?」
    李東方心裡不悅,嘴上卻不好再說什麼了。
    八時半,峽江市委常委擴大會議繼續進行,李東方主持會議,錢凡興做峽江市跨世紀發展規劃報告,下午討論。討論時,龍振玉和方冰又把話題扯到了總結歷史教訓上。錢凡興心裡有了底,也就不客氣了,提醒發言者不要跑題,還意味深長地談到了實幹家與評論員的關係,說是我們有些同志擅長干實事,有些同志擅長當評論員,「這也好嘛,」錢凡興笑著發揮說,「咱們就來個分工,我們這屆政府來做實事,歡迎擅長評論的同志都來做評論員,我們跑步的姿態不美,你指出來;我們跑錯了方向,你指出來;我都歡迎,是真誠歡迎,這也算革命的分工不同吧!」
    龍振玉警覺了,呷了口茶,在嘴裡漱著說:「錢市長,你好像話裡有話嘛!」
    錢凡興直笑:「龍主任,我就是根直腸子,有啥說啥,也都說在當面!」
    龍振玉說話很有水平,笑道:「錢市長,那麼,我也把話說在當面:我認為單純的實幹家和單純的評論家都是沒有的。尤其是我們峽江市的領導幹部,往往既是評論家,又是實幹家;在這件事上是評論家,在那件事上就是實幹家。要幹事就不要怕人家評,人家也不可能不評。比如國際工業園,一百年後還會有人來評,決策錯了就是決策錯了,大家都不評,這種錯誤還會再犯!」
    李東方忙道:「哎,哎,龍主任,還是言歸正傳,談規劃,談規劃!」
    龍振玉還是給李東方面子的,便談起了規劃,來了個原則肯定,具體否定,尤其對時代大道,情緒很大:「……時代大道有必要在這時候上嗎?就算外環路真能順利賣掉,就算賣出十個億,我看也未必上。你們市長書記不明說我也知道,這又是個政績工程。既然是民主決策麼,就說一下我的看法:什麼叫政績?不能片面理解,不要以為抓了個標誌性的工程就是政績。一屆政府的政績是要全面衡量的,不但由上級,還要由老百姓評價。我市這麼多企業開不上工資,近二十萬人下崗,市人大門前三天兩頭群訪,我們就不能用這些錢為老百姓解決點實際問題嗎?」
    錢凡興忍不住道:「龍主任,就算不上時代大道,賣外環路的錢也不可能用來給困難企業發工資,企業資金和建設資金是兩回事,我想,你也應該知道。」
    龍振玉說:「我是說為老百姓解決點實際困難,並沒建議挪用建設資金給困難企業發工資嘛。而且,實話告訴你:聽到這個宏偉規劃,我就怕,怕你們建設資金不夠用,再出幾道政府令收費,我們人大接待上訪的任務又會加重不少!」
    錢凡興臉一下子漲得通紅,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李東方悄悄向錢凡興使了個眼色,示意錢凡興不要激動。
    錢凡興這才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又悻悻坐下了。
    龍振玉仍在笑,一副心平氣和的樣子:「錢市長,我這可不是馬後炮啊,是你沒開跑我就評了,又當了一回評論家,評的不對,你們常委們完全可以不聽。」
    李東方笑道:「哪能不聽?什麼意見都要聽,好聽的不好聽的都要聽,否則也不要開這個會了。好,龍主任為民主決策開了個好頭,尤其是關於政績的評價,非常深刻,」用徵詢的目光看著眾人,「———哪位接著談?」
    方冰說:「我就說兩句吧!龍主任的意見有一定的道理,不過,時代大道我認為只要有條件還是要上,只要不加重各方面的負擔,我們經濟能承受,早上總比晚上好。基本建設本來就是拉動經濟的一個手段———去年國家加大基本建設的投資規模和力度,對國民經濟增長的貢獻很大。國外成功的例子就更多了,像德國、日本的戰後重建,美國三十年代大蕭條時的基礎建設……」
    錢凡興和幾個常委、副市長便接著方冰的話頭,談起了基本建設對經濟的拉動作用,錢凡興還算了一個賬:時代大道的土石方和人工費用很大,這些錢花下去實際上也起到了以工代賑的作用,對緩解鄉鎮勞動就業壓力大有好處。
    李東方原準備讓賀家國就時代大道放上一炮,現在聽大家敞開一談,一些顧慮便打消了,也就沒再提這個話茬兒。賀家國會前並不贊成上時代大道,本來準備攤開來談點意見的,但得知自己三年前以路養路滾動發展的建議被鍾明仁和錢凡興採納了,時代大道的建設資金有了基本保證,也就從時代大道的反對派變成了擁護派,只在具體操作上提了些意見和建議。賀家國不同意在交通廳路橋集團公司一棵樹上吊死,主張對外環路實行公開拍賣。談到時代大道未來建設時,賀家國也反對搞地方保護主義,主張依法辦事,搞招標投標。
    嗣後的會開得還算平和,與會者經過認真熱烈的討論,通過了中共峽江市委關於《峽江市跨世紀發展規劃綱要》。
    會後,李東方身心交瘁,臉上卻有了些欣慰,對錢凡興說:「現在看來,決策時多點民主並沒有壞處,讓人家講話天塌不下來嘛,該通過的事全通過了。」
    錢凡興嘴上說:「是啊,是啊!」心裡卻想,只怕這天已經塌下來了。
    26
    會散了,與會人員紛紛離去,李東方卻發起了燒,渾身軟得站不住。
    偏在這時,趙啟功又打了電話過來,說是正陪幾個大開發商看新區,馬上過來和他談談,也請他和開發商們順便見個面,吃頓飯。李東方不好說不見,只得在新區管委會大樓一邊輸液一邊等。這一等就是一個多小時,趙啟功一直沒來。
    這期間,原太平公社老黨委書記劉川田不知怎麼找到新區管委會來了,見李東方正躺在長沙發上打吊針,想說什麼又沒說。悶著頭坐在那裡一支接一支抽煙,咳嗽,咳得李東方心煩意亂。李東方當年在劉川田手下做過公社團委書記,知道劉川田肯定是碰到什麼大事了,不碰到大事,這個老實巴交的離休老同志不會找他,也不會找到這裡來,便道:「老劉,有什麼事你就說,別這麼悶著,悶著你難受,也讓我難受嘛!說吧,說吧,什麼事?只要我能解決的,我盡量給你解決!」
    劉川田磨蹭了半天才說:「李書記,你這官越當越大了,見你一面不容易了,今天不是你在這兒打吊針,我還不知道你們在這裡開了幾天會!我女兒是管委會醫務室的醫生,我一知道你在這裡,騎著自行車就從太平鎮上趕來了……」
    李東方怕趙啟功說到就到,便催促道:「老劉啊,你快說你的事好不好?」
    劉川田又縮了回去:「要不,等你哪天身體好了,沒啥事時,我再找你。」
    李東方著急地說:「哎呀,叫你說你就說嘛,了不起是兒女調個工作的事?對不對?只要不出大格,我能辦一定辦嘛,你就別給我磨蹭了!」
    劉川田煙一掐,走到李東方面前:「李書記,私事我不會找你的,是公事,我實在是看不下去了,非得向你匯報不可,你別官僚主義!」說罷,掏出厚厚一份材料,遞給李東方,「情況都寫在上面了,你自己看吧,我走了!」
    李東方坐起來連叫幾聲,也沒叫住劉川田,只得眼睜睜地看著劉川田走了。
    恰在這時,趙啟功也到了,見李東方正躺在沙發上輸液,有些意外:「哦,東方同志,病了怎麼也不說一聲?還硬撐在這兒!走,去醫院,今天什麼也不談了。」
    李東方說:「吊針已經打上了,就別去醫院了,老領導,有什麼事就說吧!」
    趙啟功遲疑了一下,這才在李東方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態度平和地說:「也沒什麼大事,就是被幾個開發商拉到新區來了,知道你們在這裡開會,順便來看看你。怎麼,這兩天的會開得還好吧?」
    李東方堅持坐了起來:「還好。老領導,有些情況我得向你解釋一下……」
    趙啟功笑著,擺著手:「不必解釋,不必解釋!我呀,冷靜以後也想開了,你沒做錯什麼,也沒說錯什麼。你的講話稿我認真看了兩遍,挺讓我感慨的,東方同志,如今講真話不容易呀!你看你,把成績全算到我們頭上,問題和責任你都主動承擔,我和大老闆還不理解,我還在電話裡說了你一通,真是很對不起你啊!」
    李東方說:「你老領導哪怕日後理解也行!」
    趙啟功說:「新區是不是決策上失誤我們先不談,但遺留問題總要解決,這麼多閒置的土地資源還是要利用起來。我離開峽江後,一些大開發商不斷找我,我就想起了一個主意:東方啊,你看能不能在這次秀山移民上做點文章呢?比如說十五個移民村的建設,可以把一些曬太陽的地從開發商手裡收回來利用嘛!」
    李東方說:「這我不是沒想過,可老領導啊,你讓我用什麼價往回收呢?你知道的,炒地皮炒得最熱鬧時,經二路和緯三路街口的地價直逼北京王府井。」
    趙啟功說:「當然是按我們政府的一手出讓價往回收嘛!」
    李東方想了想:「如果開發商能接受,倒也不是不可以,總能少占耕地吧,我們會認真考慮的。」停頓了一下,又說,「我還有個主意,考慮半年了,怕阻力太大一直沒敢提到議程上來:早在五年前我們不就議過麼?把沙洋縣從峽江市區遷出來?你看遷到新區好不好呢?這個管委會大樓就可以做沙洋縣委的辦公樓嘛!」
    趙啟功眼睛一亮:「哎,這倒真是個好主意!不但把新區閒置的房產資源利用起來了,也給沙洋縣提供了一片開闊的發展天地,更把開發商的問題解決了!沙洋縣在城區的房產可以作價置換給開發商,讓他們在城區繼續開發,兩頭都活了!」
    李東方說:「讓沙洋遷到新區來,只怕阻力不會小,沙洋幹部要罵娘的。」
    趙啟功手一揮:「怕挨罵就不工作了?!」
    李東方說:「老領導啊,我擔心有人會罵到你頭上,你又要不高興了。」
    趙啟功略一沉吟:「誰願罵就讓他罵吧,我們總得幹事吧。」
    李東方說:「那好,老領導,既然你這麼支持,這個方案我們就盡快研究!」
    趙啟功趁機把話拉回了頭:「被一些同志罵幾句我並不在乎,要做事就可能被人評頭論足,就可能挨點罵,這很正常。不正常的是,有些人別有用心,捕風捉影的事都往我身上扯!」臉掛了下來,「東方啊,我怎麼得罪的方冰,你心裡有數,你怎麼就聽任方冰在會上大放厥詞連個態度都沒有?這是哪一門子的民主啊?」
    李東方忙解釋道:「老領導,你也知道的,方冰不但對你有看法,對我也有意見。正因為方冰對我的意見也很大,所以有些話我才不好說。不過,家國同志附和方冰的時候,我就當場制止了家國同志,也算表明了態度……」
    趙啟功擺擺手:「這我知道,問題是,家國這個狂徒又是怎麼回事?在這種陰謀重重的場合附和什麼?這後面有沒有黑手在挑唆啊?這個小官僚是沒有政治頭腦呢,還是非要出我的洋相?哦,不做我的女婿了,就一定要做我的對頭嗎?!」
    李東方十分驚訝:「老領導,家國怎麼不做你女婿了?怎麼回事?」
    趙啟功深深歎了口氣:「家國和我家阿慧正在辦離婚,就是最近的事。」
    李東方試探問:「老領導,你看,要不要我和家國談一下,再做做工作?」
    趙啟功心煩意亂地說:「算了,算了,這事是我家阿慧主動提的,隔著這麼大個太平洋,一個在國外有事業不願回國,一個當上了小官僚不願出國,怎麼辦呀?日子怎麼過啊?離就離吧,我也不勸了。」苦苦一笑,「東方啊,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三年前我不讓家國到你手下做副秘書長,就是不願看著他們小兩口的婚姻破裂,想逼他去和阿慧團圓。沒想到,這孩子會這麼倔,對小家庭會這麼不負責任,寧可到西川大學去搞華美國際公司,也不聽我的,我還把他得罪了!」
    李東方不好多說什麼,便賠著笑臉聽著。
    趙啟功發洩過後,不提賀家國了,又關切地說:「東方,那個國際工業園又怎麼辦啊?我一再勸你不要碰,不要碰,你就是不聽,非要去碰,還在常委擴大會上公然提出來,這可不是誰要將你的軍啊,是你自己給自己出了大難題啊!」
    李東方的笑容消失了,苦起了臉,很是無奈:「老領導,這難題真不小,大老闆把球又踢回來了!大老闆自己不總結,反要我和錢市長去讀《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而且指示很明確,要我們讀三遍,也太……」
    說到這裡,打住了,沒敢再說下去。
    趙啟功接過來說:「———太霸道了?是不是?」
    李東方忙聲明:「哎,老領導,這話可不是我說的哦!」
    趙啟功譏諷說:「對,對,這話是我說的,和你沒關係。你這個同志對大老闆的態度誰不知道?理解的執行,不理解的照樣執行。那麼,你就和凡興同志好好去讀《中華人民共和國環境保護法》吧,但願讀完以後污染問題就徹底解決了。」
    李東方說:「我是看透了,要徹底解決污染問題只有關園。」
    趙啟功冷冷道:「噢!關園?東方同志,誰借了個膽子給你呀?」
    李東方被這口氣惹火了,心一狠:「老百姓借給了我個膽子,該關的時候就得關,一個市委書記連這點事都幹不了,我……我不如早點下台,讓能人上!」
    趙啟功嚴肅注視著李東方:「東方,你可一定要慎重啊!」
    李東方說:「我會慎重的,老領導,也希望你多支持。」
    趙啟功想了想:「該說的話我會說,實事求是嘛!」
    又說了些別的不外乎是一些人際上的事,趙啟功走了,臨走前,一再囑咐,要李東方好好休息。
    趙啟功走後,李東方打著吊針,在長沙發上昏昏沉沉睡了一覺,回到家時,已是晚上九點多了,燒也退了,便想打個電話給賀家國,讓他來談談。這小伙子,趙啟功的女婿不想做了,事先也不和他透一點底,總得問問的。當然,也不僅僅是談這件事,還想就當前宏觀形勢和複雜背景交一下底,免得這小伙子再犯糊塗,幫些倒忙。李東方覺得目前要著手解決的難題真不少,全像亂麻一樣絞在一起:陣營複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稍有不慎就可能失去戰機,甚至可能損兵折將。把握得好,把各種政治力量的積極面都充分利用起來,勝利的希望不是不存在;若是把握不好,被各種政治力量利用了,局面將不可收拾!
    摸起電話,又猶豫了:這種底能交嗎?賀家國會怎麼理解?是政治策略,還是政治手腕?就算要交這個底,是不是也該隨著事態的發展一步步來?再一想,常委擴大會開了三天,大家都住在新區會上沒回過家,也該給賀家國一點時間處理生活上的事。便沒急著打這個電話,順手拿起前太平公社黨委書記劉川田送來的那份材料,坐到桌前看了起來。
    劉川田留下的這份材料讓李東方大吃一驚。這是一份舉報材料。據這位老黨委書記舉報,這幾年太平鎮幹部不顧基本國策,私下裡大吃計劃生育超生款,已到了讓人無法容忍的程度。尤其是現任鎮黨委書記計夫順,在鎮黨委會上公開說,對計劃生育要因地制宜。舉報材料很翔實,有超生人員統計數字,還有對部分超生戶的收費情況。
    李東方越看越氣,基層政權組織違法亂紀竟然搞到這種程度,怎麼得了啊!匆匆看罷,拿起桌上的一支籤字筆,在舉報材料上批到:「如此明目張膽地破壞計劃生育政策我還是頭一次領教,如情況屬實就太嚴重了。請市計生辦、沙洋縣計生辦立即查實嚴處,從重從快,決不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