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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由省城開赴文山的車隊可謂浩浩蕩蕩。省公安廳負責全程警戒,主管副廳長親率指揮警車在前面開道。省委、省政府的五輛奧迪和兩台麵包車不即不離,居中依次排開。兩台警車斷後,其中最後一輛警車上還有一位政保處的處長。車隊在省城大街上行駛時是拉著警笛的,出城上了高速公路,警笛才關了,可警燈仍在閃爍。
    警燈在五月的春雨中閃著紅光。佈滿天地間的綿綿雨絲,使爆閃的紅光變得不再那麼具
    有刺激性,甚至帶上了幾分溫柔。石亞南坐在緊隨開道指揮車的一號首長車內,凝望著前方警車車頂上的警燈,心潮實在難以平靜:這一切來得都太突然了!她怎麼也沒想到,自己就這樣離開了平州市長的崗位,到文山做市委書記去了。從談話到上任僅僅四天的時間,在此之前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她的工作會發生這麼大的變動。趙安邦在平州時倒是嚇唬過她一次,說過什麼「鐵打的城市流水的官」的話,可她認定趙安邦是開玩笑。直到此刻,她仍然認為是玩笑。如果當時省委真有把她調到文山主持工作的設想,估計趙安邦反倒不會這麼說了,這是原則。
    對錢惠人的安排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全省第一經濟大市寧川的市長竟成了文山的新市長,做了她的副手,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裴一弘、趙安邦、於華北這些省委領導究竟是怎麼想的?當真像集體談話時說的那樣,是為了加強文山的工作力度,組織經濟內閣?就算如此,也可以安排錢惠人做市委書記嘛!更奇怪的是,趙安邦對這種安排處之泰然。這位省長同志怎麼不偏心眼了?就眼睜睜地看著身為寧川市長的老部下吃這種啞巴虧嗎?這不尋常啊,看來戲中似乎還有戲。
    現在,這位省長就在身邊坐著,神態平靜,不時地看著車窗外飛逝而過的田原景色,沉思著什麼。趙安邦會想什麼?是不是在想身後二號車裡的錢惠人?錢惠人上了於華北的專車,是出發時於華北把他叫上去的。石亞南當時就注意到,錢惠人不太情願,說是從寧川帶了車來。於華北還是把錢惠人叫上了自己的車,估計想和錢惠人談點啥。根據常規判斷,不外乎是做錢惠人的工作,要錢惠人擺正位置。
    正這麼揣摩時,趙安邦的目光離開了窗外,看著她,開口說話了,「石市長,哦,現在應該是石書記了!石書記,你這會兒不怪我對文山偏心眼了吧?啊?」
    石亞南開玩笑道:「趙省長,我可沒想到,還真被你省委領導報復上了!」
    趙安邦微笑著,半真不假說:「我當時就警告過你嘛,別把我逼得太狠,也給自己留條後路!你倒好,就是不聽!看看,現在平州沒你的事了吧?平州港擴建也好,亞洲電纜廠的投資也好,你做好的嫁衣得讓別人穿了,你就後悔去吧!」
    石亞南說:「趙省長,你別這麼幸災樂禍嘛!這我得匯報一下:前天你們幾個省委領導和我談過話後,我連夜打了個電話給吳亞洲,建議他把電纜廠建到文山來!哎,趙省長,最早還是你建議吳亞洲到文山投資的,該做的工作還得做呀!」
    趙安邦說:「我做什麼工作?我才不做呢!有本事你和吳亞洲談,談成了我不反對,談不成也是你活該,對你這種搞地方保護主義的同志,我不能慫恿!」
    石亞南笑道:「好,好,趙省長,這事不說了,只要你領導不反對就成,你就等著哪天來給亞洲電纜廠剪綵吧!吳亞洲在電話裡和我說了,馬達、田封義調走了,班子全換了,如果政策跟得上,對文山的投資可以考慮了,起碼建個分廠!」
    趙安邦搖頭苦笑起來,「石亞南啊,我算服你了!這剛離開平州,還沒到文山上任啊,就挖起平州的牆角了?你平州的那個搭檔丁小明會怎麼想?不罵你啊?」
    石亞南樂了,「趙省長,你真是料事如神啊!已經罵過了,罵我攜槍投敵!我馬上予以反駁了:槍是我的槍,我當然要帶走嘛!投敵更談不上,文山是敵人嗎?是我省一個經濟欠發達地區,丁小明這話犯了原則性錯誤!你說是不是?」
    趙安邦哈哈大笑,「厲害,厲害,石書記,看來,對你我是報復對了!」
    石亞南努力保持著良好的氣氛,繼續開玩笑說:「丁小明還說要帶著平州班子的同志給我送行哩,這種鴻門宴我敢參加啊?我和丁小明說,免了免了,有那錢不如給我開張支票帶到文山去,也算是平州人民送給文山人民的一份深情厚誼嘛!」
    趙安邦卻沒心思開玩笑了,收斂笑容,說起了正事,「亞南同志,也許你想到了,也許你沒想到,讓你到文山任市委書記,是我向一弘同志和省委建議的!一弘同志開始有些擔心,怕你壓不住陣腳,擔心你會哭兩場,但想來想去,也只有你最合適!你是南部發達地區成長起來的幹部,工作思路開闊,有很強的責任心嘛!」
    這倒是石亞南沒想到的,她這個市委書記竟然是趙安邦推薦的!趙安邦沒推薦手下大將錢惠人,卻推薦了她!那麼,錢惠人這市長又是誰推薦的?是趙安邦,還是裴一弘?抑或是於華北?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玄機呢?話到嘴邊,卻沒敢問。
    趙安邦繼續說:「省委對文山下了很大的決心,把你和錢惠人兩個經濟發達市的市長一起派過去,還破例把兩個分管經濟的副市長擴大進了常委班子,這是過去安排任何一個地方班子都沒有過的!我和一弘同志原來還有個想法:新班子不急於上任,先去寧川、平州做做學生,讓發達地區的幹部給新班子的同志洗洗腦子!現在看來不必了,你們五位同志全來自南部發達地區,該怎麼做心裡應該有數!」
    石亞南說:「趙省長,這我也想了,我認為該去學習還是要去!市級領導班子換了,下面各部委局辦還是老隊伍,仍然需要一個學習過程。黨政幹部大會開過以後,我打算召開的第一個常委會,就是落實您和省委的指示,好好學南方!我準備帶個頭,先領著一批同志去平州,過些日子,再請錢惠人帶一批同志去寧川!」
    趙安邦讚許說:「好,不過,亞南同志,我提醒你注意:不能搞形式主義,文山的同志搞形式主義是有傳統的,什麼形式都搞得轟轟烈烈,經驗總結出一大堆,實效看不見。另外,這個學習過程應該是長期的,不是一陣風,吹過就算了!還要對口,部對部,局對局,結對子,要臥薪嘗膽,放下架子,長期學習!」
    石亞南心頭一熱,多少有些激動,「趙省長,這也正是我想說的!我還有一個請求:省委、省政府能不能對文山的支持力度再加大一些?讓寧川、平州、省城各部委局辦的幹部和我們文山各部委局辦的幹部互相之間進行一些換崗交流?我們派出去,他們走進來,分批輪換,堅持三五年,整個文山的幹部隊伍就會大變樣了!」
    趙安邦應道:「這完全可以,省委發個文吧!」略一沉思,又說,「亞南同志,還有一種學習不知你考慮過沒有?能不能搞個措施,把一些年輕幹部從辦公室趕出去啊?趕到寧川、平州、省城、甚至北京、上海,讓他們呼吸些新鮮空氣!」
    石亞南不太明白,「趙省長,你的意思是——」
    趙安邦說:「讓他們去自謀出路,自己打工求職嘛!據我所知,文山的幹部超編近八千人,其他地市超編也很嚴重,到處人浮於事,我一直想解決這個問題!你有沒有這個勇氣,幫我在文山搞個試點啊?試著趕走幾千人,讓他們開闊眼界換腦筋,同時也進行一下自我鍛煉,幹得好,以後回來上崗任職,帶一方致富;幹不好,在外面連飯都吃不上的,請他捲鋪蓋走人,我們不能養廢物!」
    石亞南嚇了一跳,「趙省長,你……你能不能考慮在……在別的地市試呢?」
    趙安邦臉上的笑容凝結了,「怎麼,亞南同志,你這個新書記連這點改革的勇氣都沒有啊?我還看錯人了?我現在不要你回答,也不要求你馬上試,給你一段時間考慮,就三個月吧!三個月後,你想清楚了,熟悉了情況,再給我回個話吧!」
    石亞南心想,這位省長同志真敢下猛藥,而且竟還選在文山這種欠發達地區下,也不怕人家把她和錢惠人這屆班子掀翻掉,於是,苦笑著應付道:「好吧,趙省長,那就三個月後再說吧,也得看老錢的態度!」她這才說起了自己的擔憂,「說真的,讓我主持文山的工作,我根本沒想到,如果事先徵求我的意見,我更願意協助老錢!寧川是經濟大市,GDP上千億,錢惠人市長幹得不錯,貢獻不小……」
    趙安邦卻沒讓她說下去,語氣平和地道:「亞南同志,幹得好,貢獻大就一定要陞官嗎?憑政績提幹部不錯,可也不一定這麼絕對嘛!省委怎麼用幹部有省委的考慮,這個考慮是很慎重的,綜合了方方面面的因素!錢惠人這個同志我比較瞭解,強項就是搞經濟工作,主持一個欠發達地區的全面工作總還有些欠缺!」
    石亞南不得要領,只得硬著頭皮把話說明了,「趙省長,和錢惠人比起來,我不論資歷、貢獻,都自愧不如,再說,錢惠人好像也有情緒,我有些擔心啊!」
    趙安邦不悅地揮揮手,流露出了些許不滿,「亞南同志,你不必擔心,這是中共漢江省委的安排,不是哪個人說了算的,你我說了都不算!你謙虛讓位,錢惠人也當不上這個市委書記!老錢的情緒我也看出來了,回頭我要和他好好談的,請他擺正位置!如果他真敢在新班子裡耍什麼老資格,我和省委對他決不會客氣!」
    石亞南想了想,又說:「不過,趙省長,就是有情緒,錢惠人也不是衝著我來的,再說,我的擔心僅僅是擔心,也許只是杞人憂天,您注意點方式方法!」
    趙安邦點了點頭,「放心吧,我會的!」略一沉思,又說,「另一方面,你也要注意,在重大經濟決策問題上,不要武斷,一定要多聽聽錢惠人的意見!」
    石亞南連聲應道:「我知道,我知道,您就是不交待,我也會這麼做的!」
    趙安邦似乎還要說什麼,遲疑了一下,終於沒說:「好了,不說了,路還長著哩,我們打個盹吧!」說罷,身子往下滑了滑,在靠背上倚實了,閉上了眼睛。
    石亞南也不好再說下去了,只得閉上眼,獨自想起了心思:她這個市委書記看來並不好當啊,長路盡頭是什麼不得而知,也許是地雷陣,也許是萬丈深淵。
    文山不是平州,平州只有五百萬人口,歷史上就是富裕地區,改革開放又搞了二十五年,雖說比不得省城和後來居上的寧川,卻也早就進入了小康水平。文山呢?則是省內有名的第三世界,傳統的重工業城市,是一個人口多達八百萬之巨的經濟欠發達地區,今年公佈出來的失業下崗數字高達二十八萬,真實的數字肯定不止二十八萬!這副擔子實在太沉重了!她柔弱的肩頭當真能挑起這副沉重的擔子嗎?
    還有幹部問題。市長錢惠人不去說了,身為省長的趙安邦能有這個態度就很不錯了。更大的阻力和麻煩恐怕將來自文山各部委局辦的本地幹部。想順序接班做市委書記的田封義被平調到省作家協會做了黨組書記,正氣得四處罵娘,肯定不會樂意看到她和她帶來的這批南方幹部順利接管文山。明著對抗估計不敢,暗地裡使使絆子,摔你幾個跟斗卻在情理之中。還有馬達和其他三個調離的副市級,這些同志誰手下沒一幫鐵桿部下?這些同志能按她的指揮棒轉嗎?能服他們這個新班子嗎?據說文山幹部已經在亂傳了:說省委是搞了一次政治北伐,派了一批南方佔領軍。
    越想越不踏實,最初的興奮和衝動漸漸被憂鬱取代了,石亞南睜開眼,看著車窗外雨霧迷濛的景色,禁不住一陣陣發呆。從省城出發,一路都在下雨,綿綿雨絲不知不覺加重了心情的憂鬱。石亞南想,都說秋風秋雨愁煞人,誰知春風春雨也會愁煞人呢?也許她真不該來文山,丁小明已經說了,她去文山是找死!
    進文山地界以後,雨漸漸停了下來,到文山西一出口處時,已是一片晴朗了。
    趙安邦這時也醒了,看著車窗外一片明媚燦爛的陽光,樂呵呵地說:「亞南同志啊,你看看,這兆頭不錯嘛,啊?一路下雨,到了文山,天放晴了!好,好!」
    然而,趙安邦這好還沒叫完,他們這支由三輛警車前後警戒的車隊,竟在文山高速公路西一收費站前,被上千號來自文山地區的群訪農民堵住了。石亞南和趙安邦同時看到,省公安廳副廳長老陳從前面指揮警車裡出來,拿著報話機跑了過來。
    趙安邦搖開車窗,惱火地問:「老陳,路面上咋聚著這麼多人,怎麼回事?」
    陳廳長簡潔地匯報說:「趙省長,是一些農民為合鄉並鎮鬧事!據文山公安局的同志說,已經鬧過多次了,還圍堵過市政府,這次聽說省裡領導要來,就……」
    趙安邦臉一拉,「他們怎麼知道我們今天要來?消息是誰透露的?」
    陳廳長喃喃說:「這個問題我也提出來了,哦,文山公安局的警力馬上過來!」
    這時,後面車內的於華北走了過來,怒沖沖地說:「老陳,不但是公安局,讓劉壯夫和田封義也一起過來!我倒要問問他們:這最後一班崗是怎麼站的?!」
    趙安邦見於華北站在車前,也從車內出來了,「老於,現在不是追究責任的時候,全市三千多黨政幹部還在那裡等著呢,我們不能在這裡糾纏,得盡快進城!」
    石亞南只得挺身而出,「趙省長,於書記,你們都別等了,我留在這裡和農民同志談談吧!在平州時,合鄉並鎮發生的矛盾我就親自處理過,比較有經驗!」
    趙安邦手一擺,「不行,黨政幹部大會沒開,你還不是市委書記!」想了想,對於華北道,「老於,你看這樣好不好?逆行,把車倒回去,從後面出口下路!」
    於華北遲疑著,「安邦,這是不是有點軟弱啊?省委車隊竟然進不了文山!」
    陳廳長也說:「趙省長,這種先例不能開,不行就讓文山公安局抓人!」
    趙安邦指著收費站前黑壓壓的人群,「這麼多人,抓誰啊?我們的黨政幹部大會還開不開了?」再次對於華北道,「老於,我們就退回去吧,不要激化矛盾!」
    於華北臉色很難看,「好吧,也只能這樣了,等見了劉壯夫他們再說吧!」
    圍堵省委車隊的惡性事件就這麼發生了,這是中共漢江省黨的歷史上從未發生過的事!省委三位主要領導同志送新班子到文山上任,竟然進不了文山城!竟然被迫在高速公路上逆行了二十五公里,從不屬文山市管轄的嚴縣出口處下路繞行!
    石亞南認為,這不是一起偶然事件,如果說省委對文山搞政治北伐,那麼,面前就是一場阻擊戰,有人已對她和以她為班長的這個新班子來了個下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