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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當監獄的鐵門砰然關閉時,孫和平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好像他不是來探監會見劉必定,而是也像劉必定一樣進來了。他進來的規格還挺高的,監獄長親自陪同。監獄生產的羅絲釘期待著他們公司的訂單,所以監獄長不能不陪同。孫和平卻覺得這陪同像押解。從一排排牢房門前走過時,竟沒來由地想,這裡哪一間屬於他?潛意識中似乎隨時準備聽到一聲「到了」的吆喝。瘦小的監獄長一直沒吆喝,只帶著一臉笑容介紹情況。各類羅絲的生產情況。還建議他順便考察一下。孫和平哼哼哈哈應著,因著犯罪感作怪,根本沒聽清監獄長說的啥。及至進了滿是犯人的車間才恍然悟到,他的考察已經開始了。
    這真是莫名其妙。他這次來,是要和上市公司希望汽車大股東劉必定進行最後談判,敲定希望汽車的股權轉讓,而不是考察監獄小作坊!堂堂北柴股份,一家在香港上市的大公司咋會給這種小作坊下訂單呢?也不知公關部的人是咋搞的,怎麼就給這位監獄長留下如此熱烈的期待!孫和平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在監獄長的引導下,硬著頭皮看了看,便結束了這次「順便」的考察。出了車間大門,本想實話實說,可話到嘴邊又嚥了回去,只道,訂單我讓外包部門具體來談吧。
    監獄長說,那我們隨時恭候了。又說,別看這裡是監獄,其實一切都很方便,又在市區,絕對保證及時供貨。孫和平敷衍說,我真不知道省城有一座監獄哩。監獄長說,這還是當年的模範監獄哩。模範監獄仍然是監獄,撞入孫和平眼簾的景象灰暗且單調,尤其是四處刷著的那些強制意味很濃的大幅標語,讓孫和平身臨其境時倍感壓抑。
    比如,正對著勞改車間的牆上就有一條:想想你是什麼人,記住這是什麼地方!孫和平心中搶答,什麼地方?監獄啊。什麼人?反正不是好人,好人不到這裡來。劉必定就不是好人,犯了證券欺詐、操縱市場等等之類的事,被判了五年,如今熬過了兩年,還有三年。
    這倒霉的老同學,承認自己倒霉,卻一直不承認自己犯罪。在自由的日子裡劉必定何等囂張啊,在資本市場上呼嘯而來呼嘯而去。以大中華宏遠投資控股集團的名義弄出了個「宏遠系」,鼎盛時曾控股包括希望汽車在內的港滬深三地五家上市公司,旗下資金滾到哪裡哪裡就是一場金融風暴。狗東西真叫牛啊,在上海設立了決策本部,把全國劃分為四大戰區,設四個集團軍,動輒就是「資本決戰」。孫和平印象最深也最受刺激的是,這傢伙曾多次聲稱要把北柴股份買下來。2002年4月,先是劉必定手下華東集團軍老總找上了門,繼而劉必定親自出馬,煸動他在資本戰場上火線起義,背叛他上面的控股公司——北方重型機械裝備集團。北重的一把手是他和劉必定的大學同學楊柳,楊柳對北柴股份有過救命之恩,他豈能貿然答應?也幸虧沒答應,否則他沒準也會被那個草莽時代的霉氣送進大牢。當然,當然,人生在世總會有些霉氣的日子,他霉氣灌頂時不也行賄騙過貸款麼?他騙貸後聽到警車聲心裡就發毛,犯罪感真實而強烈。而劉必定呢,卻認為騙貸欺詐是資本運作的成功,從未有過犯罪感。這大概就是他這種偶然違點法的好人和一慣不守法的犯罪分子的本質區別了。
    嘿,在這種地方竟想起了當年的行賄騙貸,真是豈有此理!他當年騙貸又不是為了自己,是為了一個大型國企的艱難生存,為了讓全廠八千多名幹部職工吃上飯嘛!況且,還是劉必定出的鬼主意呢。劉必定那會兒還沒辭職下海,還是他們廠裡分管財務供銷的副廠長呢。
    到了監獄長辦公室,監獄長讓手下人把身著囚服的0765號服刑犯劉必定帶來了。兩年多沒見,劉必定還是老樣子,末見衰老,感覺上精氣神反比自由時還好哩。經常被他譏諷的將軍肚小多了,鏡片後的那雙小眼睛賊亮賊亮,冒光似的。孫和平便想,看來這傢伙在這裡活得還挺滋潤呢,自己似也不必再對其進行一番假仁假義的安慰了。
    監獄長對劉必定很客氣,要他別考慮時間,好好和貴賓談事。劉必定對監獄長也很恭敬,擦著眼鏡片說,是,是,感謝政府照顧。孫和平注意到,劉必定的恭敬中帶著一種不易察覺的隱晦的傲慢。
    監獄長出去後,劉必定的傲慢變成了放肆,一屁股坐倒在沙發上說,孫和平,你真不夠意思,直到今天才來!若不是為了我手上希望汽車的控股權,不是我點名道姓讓你來,只怕你還不會來,是不是?
    孫和平笑意盎然,連連點頭,是,是,你說得沒錯,這種地方我真是不想來。哦,這不關乎友誼啊,主要這不是啥好地方,一來我心情就不爽,就覺得也像犯了啥罪似的。哎,你說,這感覺是不是很奇怪?我沒找到當政府的感覺,卻只有犯罪感!這叫什麼事!說罷,將帶來的兩條軟中華扔到茶几上,又掏出煙來,遞了一支給劉必定。
    劉必定在監獄長面前是0765號犯人,在他面前又恢復了昔日的老模樣,接過煙,點著火猛抽了幾口,才帶著嘲諷說,你老弟很有自知之明的嘛!其實,你或許也該進來!像我們這種人,常在資本市場的海邊走,這潮起潮落的,哪能不濕鞋?進來出去的都很平常嘛!
    哎,看看,看看,劉總,還沒認罪服法吧?政府白改造你了!
    劉必定卻又正經起來,儼然一副哲學家的嘴臉,孫總,說到底人人都有犯罪心理,不犯罪並不是不想犯罪,而是因為法律、道德、遊戲規則的制約和束縛,是不是?如果擺脫這種制約和束縛,人人都可能犯罪。犯罪多好啊,隨心所欲,本能大解放。比如說你當年吧……
    孫和平做了個手勢,哎,打住,打住,別說我了,咱說正事!
    劉必定不談正事,知道麼?我現在研究犯罪心理學了,哦,還研究薩特——讓保爾薩特,聽說過吧?我正讀他的《存在與虛無》呢。
    孫和平有些驚訝,老同學,真想不到啊,你在這裡學起哲學了。《存在與虛無》別說你,就是在法國知識界只怕也沒幾人能讀下去。
    劉必定一臉的正經,在這裡就讀得下去,這裡可真是讀書的好地方。太想念你和楊柳了,要是你們能再來和我做一次同學多好啊!
    孫和平想,這沒準是劉必定的真心話,狗東西栽了,也巴不得他和楊柳哪天也栽進來呢。嘴上卻道,別扯淡了,還是說咱們的事吧。
    劉必定又續了一支煙,看,就是不夠意思吧!說起來咱們是漢江大學機械動力系老同學,畢業後又一起在北柴廠共事幾年,今天好不容易來看我一次,陪我聊聊天都不行?我鬱悶啊,就盼有人說說話。
    孫和平只得笑著解釋,必定,你不知道這陣子我多忙!這次來省城,我一大攤子事呢!得去集團向楊柳做匯報,去國資委聽訓話,哦,對了,這希望汽車的股改又要開始了,還得和保薦人見個面……
    劉必定一聲冷笑,孫和平,你小子是不是太急了點?希望汽車的控股人直到現在都還不是你和北柴股份啊,是我,是宏遠集團嘛!
    孫和平道,是的,是的,所以我才來和你最後敲定這事啊。
    劉必定身子往沙發上靠背上一仰,其實也沒啥好談的了。欠銀行的貸款得還,我和宏遠只能忍痛割愛了!不過割給誰倒是個問題,孫和平,我實話告訴你:宏遠董事會不太贊成把股權轉讓給你們啊。
    孫和平差點跳了起來,你開啥玩笑?我們可是談了大半年了。
    劉必定說,我不開玩笑,如果有人出價高當然是價高者得嘛。
    這就是說,最後時刻竟然冒出了個競爭對手!這對手是誰?誰會和他一樣對希望汽車控股權這麼情有獨鍾?總不會是北柴股份的老子公司北重集團吧?卻也說不準,楊柳曾提出過由北重集團主導這次重組,被他和北柴股份董事會否決了,嗣後楊柳也沒再提過這話頭。
    孫和平不得不認真了,哎,劉總,是不是北重的人找過你了?
    劉必定打了個響指,聰明!王小飛來了,估計是楊柳派來的,開價四億八千萬,吃進我手上股權。宏遠和北方重工實現了雙贏,而你們北柴股份,可能出局了。楊柳畢竟是我大學時的班長,得支持嘛。
    孫和平盯著劉必定的小眼睛,盡量平淡地問,這是啥時的事?
    哦,前天上午。昨天我們宏遠三名董事就在這裡開了次董事會。
    孫和平心裡一陣發涼,身不由已地站起來,在屋裡踱著步說,劉總,你們動作可真夠快呀,在監獄裡開董事會,還馬上就開起來了?
    劉必定說,這有啥稀奇,開常委會更快!兄弟,古龍縣腐敗案聽說過吧?縣委九名常委進來六名,包括他們縣委書記。那位書記現在想召集常委會馬上能開起來,我們的董事還得一個個從外面過來呢。
    孫和平點點頭,哎,劉總,根據法律規定,你既進來了,就被剝奪了政治權利,董事長好像不能再當了吧?你們這董事會合法嗎?
    劉必定很傲慢,合法不合法還不都是形式?實質性的問題是:希望汽車兩億一千萬股權在我手上,否則你也不會百忙之中跑來見我。
    孫和平哼了一聲,可不幸的是,我今天好像還是白來了嘛!
    劉必定挺開心,笑道,也不算白來,你總算盡了同學加兄弟的情誼探望了我,我們還就雙方關心的問題愉快地交換了意見,是不是?
    孫和平勉強笑了起來,好,好,劉必定,我們就雙方關心的問題繼續交換意見吧。哎,我真不知道你對楊柳還這麼有感情呢,如果記憶沒欺騙我的話,你可是一直以他為對手的,還策劃過資本起義吧?
    劉必定不接他的話碴,鏡片後的兩隻小眼睛狡黠地看著他,反問道,和平,有些問題我也很奇怪啊,你當真是看中了希望汽車生產的那些變速器、分動器、汽車組件?就沒點針對北重集團的陰謀嗎?
    孫和平佯作天真,陰謀?啥陰謀?北柴股份和北方重工都是北重集團的控股公司,我們誰來主導希望汽車的資產重組都是一回事嘛!
    劉必定手一揮,錯!據我所知,你最近蠢蠢欲動,好像要有什麼大動作。你看重希望汽車控股權,是因為希望汽車控股K省的正大重機廠,你和北柴股份準備進軍重卡機械裝備市場了!其發展趨勢必將是獨立於北重集團另立山頭,形成新老巨頭重新分割市場的局面。
    這個劉必定,眼光真毒啊,在監獄裡坐著牢,對北柴股份和北重集團的矛盾並不知情,竟然一刀刺穿了真相,不像為抬價虛晃一槍。
    劉必定見他沉默不言,也不追問,又說,現在讓我正式告訴你宏遠董事會的決定:在同等條件下,你孫和平和北柴股份擁有優先權。
    孫和平這才緩緩道,就是說,我和北柴股份要加價三千萬了?
    對,其實我更希望你加價四千萬,雙方競價嘛。可轉而一想,還是別難為你了。我知道你不甘久居人下,一定會用資本和市場的力量去贏得強大的獨立,所以在你和楊柳之間,我的良知最終選擇了你。
    良知?這小子還說良知?股權併購價意外增加三千萬,他還不能不接受,不接受就意味著此後一系列運作都將止步。而接受了,麻煩也不小,一旦獨立不成,楊柳和集團董事局就會好好收拾他,罪名現成的:向劉必定輸送利益,甚至會懷疑他得了劉必定啥好處。至於北方重工和王小飛的暗中抬價,完全可以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
    劉必定看出了他的遲疑,笑問,是不是要向楊柳先匯報一下?
    匯報個屁!孫和平眼一瞪,心一橫,定了,就四億八千萬了!
    劉必定誇張地拍起了手,好,好,好一個孫猴子啊!你其實早就該從五指山下跳出來,來一場大鬧天宮了。在你身上我恍惚看到了當年的我自己,好男兒自英雄決不氣短,該出手時就出手不計後果!
    孫和平頗為沮喪,劉必定,你就咒我吧,我真要像你,早晚也得進來。說罷,馬上繃起臉,哎,我認這四億八千萬是有前提的,就是北方重工和楊柳的相同報價,我必須見到北方重工的書面報價單啊。
    如果沒有書面報價單呢?你小子還賭不賭?劉必定歪著頭問。
    孫和平半真不假地道,那我肯定不賭。八年前騙貸聽了你的,我看到警車就緊張,這次來探監,一觸景生情,犯罪感又生動活潑了。
    劉必定略一沉思,好,你會看到那份對你至關重要的書面報價單的,但是,老弟,為這份書面報價,你和北柴股份還得加價一千萬。
    什麼?什麼?又是一千萬?孫和平這回真火了,那我出局算了!
    劉必定卻在微笑,不必這麼衝動嘛!不就是一千萬嗎?對你一個在香港上市的股份公司算啥呀?這一千萬我也不是白要的,我得騙楊柳拿出書面方案來,把他們的報價白紙黑字寫下來給你當護身符嘛。
    太貴了!孫和平強壓著心頭的惱火道,我若不要這護身符了呢?
    劉必定手一攤,那還是四億八千萬嘛。不過,這你可真得想清楚了,你的對手是楊柳,你和北柴股份準備幹的是分裂和獨立啊……
    絕不能讓劉必定牽著鼻子走,孫和平打斷了劉必定話頭,你不要瞎猜測了,我和北柴從沒想過要從集團獨立出去。我和楊柳過去是同學,現在是同事,我們從來都是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
    劉必定大笑起來,孫和平,你官話已經說得很溜了嘛,還大事講原則,小事講風格?在資本市場上有啥風格好講?兒子坐大了肯定要獨立門戶,當老子的肯定死活不答應,一場立體對決在所難免嘛……
    劉必定就是劉必定,此人決非凡品,目光敏銳高遠,再這麼扯下去,只怕連褲衩都能讓這傢伙扒了。孫和平不敢戀戰了,揮手道,我和北柴股份的事,你他媽少操心,你還是在這裡好好研究薩特吧!
    劉必定自嘲道,薩特要研究,市場也要研究啊,洞裡方幾日,世上已千年,不研究我哪知道上市公司要股改?我手上的希望汽車又成了香餑餑?我現在有個感覺,股改可能又是一次圈錢的好機會……
    孫和平殘忍地說,這好機會和你沒關係了。說罷,起身要走,行了,劉必定,咱們就這麼說吧,我回去安排人來簽股權轉讓合同。
    劉必定卻把孫和平攔下了,這是啥地方?你說走就走?得讓監獄長送你出去!說著,拿起內部電話,請示監獄長是不是過來送客?
    等待監獄長時,劉必定又憧憬地說,和平,現在房地產也很火爆呀,你說我出去後要是把這座監獄給拆遷了,搞一把房地產多好!這麼一塊黃金寶地,楞是安了座破監獄,巨大的資源浪費嘛。我大致算了一下,目前這裡犯人人均佔有國家土地資源性資產不下五十萬!
    孫和平譏諷說,喲,你可真是身在監獄心繫天下呀,坐牢都能坐出生意來!不過,你住過的號子是不是別拆了?留給後人瞻仰啊?
    就說到這裡,監獄長進來了,要留孫和平吃午飯,說已安排了。
    孫和平見了監獄長馬上想到了不可能存在的訂單,再加上也確實有很多事要辦,就沒答應。監獄長也不好強留,只說孫總到哪不是山珍海味茅台五糧液啊,就算不忙也不願吃咱這裡粗茶淡飯的。孫和平說,哪裡,哪裡,實在是沒時間,早就約了好多事的。說著,要走。
    這時,劉必定不知發了啥神經,突然衝著他的背影一聲叫,哎,孫總,我們新生廠生產的羅絲釘你可趕快下訂單啊,別給我忘了!
    這他媽的叫什麼人?想立功也不能這麼立啊,這不是將他的軍嘛!卻也不好當著監獄長的面回絕,影響劉必定在獄中的地位和未來三年的幸福生活。便煞有介事地說,知道,知道,這點小事你老念叨啥。那意思似乎0765號服刑犯劉必定對獄方忠心耿耿,這兩小時不是在和他鬥嘴鬥智談希望汽車的股權轉讓,而是談新生廠的羅絲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