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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發配青林山當「田坎幹部」 原來是發配

侯衛東醒來之時已是傍晚時分,他抬頭看到天邊的雲彩,火紅一片,似乎將窗外的樹葉都燒得燃了起來。「這是什麼地方?」他有些艱難地從椅子上坐了起來,發現自己幾乎就是坐在了垃圾堆裡面。地上全是雜亂的物品,就如打了敗仗匆匆撤走的營房,舊報紙、玻璃、谷草、竹片、掛歷,佔據在屋子最中央。
  侯衛東坐在竹製的沙發,發了一會呆,這才明白自己的處境。沙發下面是厚厚一層的黑色老鼠屎,老鼠屎密集的程度遠遠超出了他的想像。
  啤酒也是酒,喝醉了,也是頭痛欲裂,且腹脹如鼓。
  走進了裡面房間,皮鞋踩在乾燥的黑色老鼠屎上,發出「沙、沙」的聲響,如走在沙灘上一樣。
  裡間極為簡陋,一張鋪著稻草的床,一張看上去就很沉重的木桌子,還有一張斷了一枝腿的籐椅。牆上貼著一張八十年代的美女圖,裝腔作勢,扭捏作態。
  侯衛東將美女圖撕下來,扔到地上,他推了推關得死死的窗戶,「嘎、嘎」響動之後,一株樹葉繁蕪的桉樹鮮活地出現在窗前,在夕陽照耀之下閃著略帶著金色的光,格外有生氣。
  窗外是一個不大的院子,有一座假山,還有些花草。只是假山上滿是青苔和雜草,花草更被雜草所威脅,只是委屈地露出了點點顏容。這是一個原本還不錯,可是已經如黃臉婆般被人拋棄的院落。
  青林山是一座最高海拔在九百米左右的大山,山上樹林茂密,還有一些大樹。當年大煉鋼鐵之時,沙州各地都上山砍大樹,唯有青林山的大樹絕大部分保留了下來。主要原因是青林山上的村民世世代代靠山吃山,對森林有著異乎尋常的熱愛。當青林山下的公社官員帶著民兵們準備到山上來伐木時,山上的村民全體動員,數千男女老幼,拿著鋤頭、扁擔、大砍刀,還有打獵的老銃,公然與山下的公社官員對抗。
  這一次青林山公然對抗政府,可是縣裡的、公社的幹部對山上強悍的村民有些顧忌,也不敢違了眾意。雖然最後抓了幾名帶頭的,到底沒有敢強行將森林砍掉,青林山就有一片在沙州市保存最完好的森林。
  侯衛東昏頭昏腦地走出了房門,他中午喝醉以後,根本不知道怎麼回到這個房間裡。這時他才看清楚,這是一幢四層樓房,和學校教學樓的格局相似。每一層十間房,有長長的外走廊,左端有一個小牌子,上面寫著兩個大字——廁所。
  侯衛東視力極好,在門口清楚地看到這兩個字,腸胃裡馬上就是一陣翻騰。他一陣小跑衝入了廁所,剛把頭對準了坑位,就「哇、哇」一陣大吐。中午光顧著喝酒,並沒有吃多少東西,所以吐出來的東西儘是些湯湯水水,沒有一點實在貨。
  從廁所出來以後,又把臉湊向洗衣池上的水龍頭。用冷水沖了一會,這才感覺稍稍身體舒服一些。
  「這一層樓就只有兩家人。」順著走廊往回走,侯衛東驚異地發現,整整十間房子,加上自己,居然只有兩間房子。而且唯一的鄰居關著門,只見到窗前映著的燈光。
  試著拉了拉燈線,還好,貼在牆壁上的日光燈居然亮了。照得滿屋的黑色老鼠屎格外刺眼,侯衛東站在屋中間,看著凌亂如垃圾堆的房間,不禁呆住了。
  有床,床上滿是老鼠屎爛稻草,讓人有床無法睡;有水,不過是走廊盡頭的自來水,沒有可以喝的開水;有電,除了一盞日光燈外,沒有電視機、電風扇、電飯煲等任何電器;有垃圾,卻沒有任何掃帚、拖把等清潔工具;有肚子和滿腹酒意,晚飯在何方卻根本不知道。
站在走廊裡徘徊了好一會,掛在樹梢的太陽漸漸沉沒了。侯衛東感到格外的孤單,這是他到青林鎮政府上班的第一天,大醉一場。然後被人如死狗一樣丟在這上不著天、下不挨地的鬼地方,彷彿回到了80年代,他失魂落魄地想道:「這他媽的是什麼事情?」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青林山上也不相信眼淚。經過了一陣大吐,侯衛東肚子裡已空無一物。空中飄來了陣陣回鍋肉的香味,而且是蒜苗炒回鍋肉,侯衛東甚至能夠想像出半肥半瘦的肉片在鍋中滋滋作響的聲音。
  受不了這個肉香,侯衛東回到了房間。可是房間亂七八糟根本無法下腳,他心道:「世上沒有神仙和救世主,只能自己救自己。」便果斷地關上門,走向了陌生的上青林場鎮。
  一條青石板路從小院大門延伸了出去,很有古香古色的韻味,沿街的房屋多是昏黃的白熾燈。也正因為有這些電燈,場鎮才有現代文明的痕跡,「真是沒有想到,這一覺醒來就回到了解放前。」這是侯衛東的真實感受。
  此時正是吃晚飯時間,各家各戶都飄起了飯菜的香味。這個香味如此誘人,讓侯衛東不斷地嚥著口水。走著走著,想著沙州市的繁華大街,想著小佳的音容笑貌,他又傷感起來了,眼睛有些潮濕。
  轉了一個彎,侯衛東認出了中午吃飯的餐館。可是餐館大門關得死死的,場鎮上的人流只能讓這家餐館在中午營業,晚餐時間一律不營業。看到了這間餐館,習昭勇、李勇、唐樹剛、白春城、田福深等人的形象就在他的頭腦裡晃來晃去。
  這些人性格作風和沙州學院的教師同學大不一樣,他琢磨道:「這個習昭勇很有些霸道,以後要和他保持些距離,觀察觀察再說。李勇是個粗人,田福深是個老實人,唐樹剛是黨政辦主任,看來還有些威信,以後可以找機會和他接觸。」
  又走了幾十步,他看到了一名看上去老實巴交的中年人搬了一張籐椅,放在街道邊,便上前問道:「請問,這裡有沒有餐館。」
  中年人有些詫異地看了侯衛東一眼,道:「這是啥時辰了,早就關門了。」青林老場平時很少有外人,中年人看著這人臉生得很,體格也頗為強壯。想著最近青林小道常有搶錢,便心生了警惕,道:「你是幹啥子的,哪家的親戚。」
  侯衛東在學院當過三年糾察隊長,跟著胡處長也學了些察言觀色的本領,見到中年人的神情,主動道:「我是青林鎮政府駐青林山工作組的,今天剛來。」
  中年人將信將疑地道:「原來是政府的人,沒得晚飯?你順著這石板路走,石板路走完,就是青林小學,那裡有雜貨店和一個小館子。」
  等到侯衛東走了,中年人把煙頭往地下一扔,道:「想麻我,小子還嫩蒜。」他一溜煙地向著聯防隊員田大刀家裡跑去。
  侯衛東順著石板路來到了青林小學,果然有一個雜貨鋪還開著,雜貨鋪名字叫做「青林小學綜合商店」。貨物還算不錯,裡面有電飯煲、水瓶等日常用品,還有餅乾、方便面等食品。
  櫃檯後面坐著有說有笑的兩個女子,一個四十來歲,另一個二十多一點,年輕的女子相貌普普通通,微胖,穿著一件連衣裙,樣子頗為時尚,看起來和上青林山的人不太一樣。這兩個女子她們看著有陌生人進來,驚奇地抬起頭來。
  侯衛東看了看,道:「買一個電飯煲。」
  四十多歲的女子站起身,取了一個電飯煲。電飯煲牌子不錯,是廣東愛德牌,這有些出乎侯衛東的意料。
一旁的年輕女子突然道:「你是侯衛東吧,聽李勇說工作組要來一個大學生。」
  侯衛東見女子叫出了自己名字,很是驚奇,道:「我是侯衛東,才來的,你也是工作組的?以後多多關照。」從學校出來以後,多多關照已經說順嘴了,見了這個女子,他還是順口說了一句。
  「你是當官的,我們怎麼能關照你。」年輕女子笑了笑,介紹道:「這位是青林小學鐵校長的愛人,陳大姐。」
  陳大姐道:「我這裡貨很齊,生活用品都有,還要什麼?」
  侯衛東道:「陳大姐,多虧商店沒有關門,否則就慘了,晚上不知如何過夜。」
  陳大姐很忠厚地笑道:「都是一個場鎮的,關了門,敲開就是了,你還要什麼?」順著貨櫃看過去,侯衛東指點著:「中華牙膏、牙刷,飯盒、方便面、筷子、還有水瓶,我都要。」
  年輕女子自我介紹道:「我是工作組的,就在院子後面,等一會我去燒點開水,你過來打吧。」
  侯衛東正想問年輕女子的名字,門外傳來了一聲暴吼,「幹什麼的,身份證拿出來。」門外進來兩個人,一人就是侯衛東問路的中年人。另一個是身體結實、滿臉橫肉的年輕人,他手是提著一根警棍,惡狠狠地道:「把身份證拿出來,檢查身份證。」
  侯衛東解釋道:「我是侯衛東,工作組的。」他見到來者並沒有穿警服,就反問道:「你是幹什麼的,憑什麼檢查我?」
  「我是派出所的聯防隊員,老子有資格。」年輕人將警根的高壓電打開,發出「啪、啪」的聲音,道:「放老實點,工作組有幾條紅苕我還不認識。」
  櫃檯後的年輕女子道:「田大刀,他真是工作組的,才分到青林鎮的大學生。」
  田大刀斜著眼睛看了侯衛東一眼,疑惑地道:「侯衛東,怎麼沒有聽習哥說起?」
  侯衛東初來青林,還摸不清水深水淺,道:「今天中午,習公安、李勇、唐樹剛、田會計,白站長,我們幾人一起吃的飯。我喝醉了,習公安也喝了不少。」
  聽到侯衛東報了這些名字,田大刀也就相信了,他把警棍掛在腰上,靠在貨櫃上,道:「怪不得習公安下午沒有來,肯定喝醉了,你娃酒量還不錯。」他又對年輕女子道:「池名商標,我弄了幾個新碟子,美國大片,到我那裡去看。」
  那女子叫池銘,田大刀總是叫他池名商標。池銘生氣地道:「再這樣亂喊我,我給你一菜刀,誰到你屋裡看碟子。」
  那個中年人看到侯衛東真的是工作組的,尷尬地遞了一根煙,露出討好的笑容,道:「侯同志,不好意思,我還以為你是棒兒客,抽支煙,以後到家裡來坐。」
  田大刀拍了拍中年人的肩頭,道:「老田,不愧為治安積極分子,警惕性高。以後繼續保持。」他接過老田的煙,啪的一聲,用打火機點燃,吐了一個煙圈,又道:「池名商標,這是美國的正宗片子,好看得很。」
  池銘不理他,站起身,道:「陳姐,我回去了。」又對侯衛東道:「我把火捅開,燒些開水,你等會拿水瓶來打。」
  池銘走了,田大刀也就走了。
  看著田大刀的背影,陳大姐低聲道:「田大刀是派出所秦鋼所長的侄兒,是個雜皮。他正在追求池銘,你少惹他,青林山上只有習公安才吼得住他。」
  陳大姐把商店門關了,幫著侯衛東將東西搬回到院子。此時,同一層樓的鄰居依然關著門,陳大姐道:「那是高鄉長的家。」
  侯衛東鼻子裡似乎又回味起炒得極香的回鍋肉的味道。
  將雜物清除掉以後,侯衛東先將牆用乾淨掃把掃了一遍,將灰塵和蜘蛛網掃掉,又將滿屋的老鼠屎掃乾淨,老鼠屎裝了半桶,讓他一陣噁心。隨後用布拖帕將地拖了數遍,屋子裡這才看起像些樣子。
  忙完了活,侯衛東用新毛巾洗了臉,提著水瓶到後院。
  後院是一溜青瓦平房,圍成一個四合院。左側堆著些煤炭,煤炭旁邊是燒煤的大灶。沙州地處天然氣富餘地區,吳海、益楊等縣城裡都是燒天然氣,侯衛東已經很久沒有見到這種燒煤炭的大灶了,大灶旁邊,開著一個小門,裡面灑出來點點燈光。
  侯衛東試著問了一句:「池銘在嗎?」
  「進來吧。」
  屋子是典型的老房子,可以看到木頭做的橫樑。橫樑在燈光下黑黝黝的,這是長期被油煙熏陶的結果。恍然間,侯衛東回憶起70年代初吳海縣公安局的大食堂,也是這種格局。如今吳海縣公安局的食堂已經變成了公安賓館,這上青林鄉的食堂依然保持著70年代的格局,整整落後二十年。
  「沒有吃飯吧,這裡有一份燒白。還有些剩飯,我給你炒個青菜,將就吃了。」
  在這舉目無親的上青林山,池銘的態度多多少少給了侯衛東一些溫暖,他搓著手,不好意思地道:「給你添麻煩了,真是不好意思。」
  「這本來就是工作組的伙食團,有啥子嘛。」池銘手裡拿著一本書,封面上《情深深,雨濛濛》幾個大字特別顯眼。她沒有看書,坐在油膩的方桌後面,打量著侯衛東,問道:「你是大學生,怎麼會到工作組來。」
  侯衛東聽她話中有話,反問道:「工作組不好嗎?」
  「青林鎮政府是由上青林鄉和下青林鄉合併的。政府設在下青林鄉,當官的、管事的和管錢的都集中在政府裡。工作組都是年紀大的、管不了事的和不聽話的。」
  侯衛東聽聞此言,愣了一下。他心猛地沉了下來,香噴噴的燒白也就索然無味。他盡量讓自己露出笑臉,可是他自己也能感受到笑容的僵硬,道:「平時在這裡吃飯的人多不多?」
  池銘搖頭道:「工作組的人,大部分家都在上青林山,自己做飯吃,只有二、三個人在這裡吃飯。不過他們都找得到伙食,五天裡倒有四天沒有在這裡吃飯。」
  「那就沒有必要設一個伙食團。」
  「你才來,不熟悉情況,青林鎮政府有兩個炊事員編制。朱哥在青林鎮政府伙食團上班,我就只有上山了,不煮飯,你讓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