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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黑蛋兒給了我信心和力量

    農民不見得就沒見過世面。小市民秦秀麗攻擊"農民"的理論是荒謬的,我的同鄉黑蛋兒用事實給了她迎頭痛擊。
    黑蛋兒打電話約定,要來我家登門拜訪。
    "秦秀麗,你得好好準備一下,多弄幾個菜,至少要有魚有蝦。要麼,咱就到飯館去吃,定個包廂。"我對我的小市民老婆吩咐說。
    "至於嗎?不就是一個收破爛的嘛,值得這樣?"秦秀麗很不以為然,臉上掛著不屑。
    "你總是這樣說話!收破爛的咋啦?大家在人格上都是平等的,上門來的都是客人,何況這個黑蛋兒不僅是我同鄉,而且還是遠房的兄弟呢。你千萬不能馬馬虎虎,不能掉鏈子。人家黑蛋兒在我們村裡還是名人呢。"緊接著我就給秦秀麗講了黑蛋兒多次大難不死的故事。
    "哼!這不就是老家人講的-二桿子-嘛,我還以為有多了不起呢。"秦秀麗臉上鄙夷的神色尤甚。
    "反正黑蛋兒對我來說是貴客。你要是不給他面子,也就是不給你老公面子,完了你看我怎麼跟你算賬!"我用略帶威脅的口氣說。
    "你能把我吃了?"
    秦秀麗這號小市民習氣嚴重的婆娘有時讓我很無奈。我只好自己到市場上買了一大堆菜,心裡想著秦秀麗要是不積極,我就親自下廚為我同鄉小兄弟黑蛋兒好好弄幾個菜。
    黑蛋兒如約而至。他對於登我家門來做客是很重視的,從他特意換了一身新西服就能看出來。黑蛋兒的西服不錯,儘管不是十分挺括,但看上去價格不菲,倒是領帶過於廉價了,怎麼看也不上檔次。皮鞋剛剛打過油,看上去珵亮。按我事先的估計,黑蛋兒上門來絕不會空手,怎麼也會弄一堆水果啥的,絕不會很寒酸,但他上門的時候,手裡只提著一個十分破舊的塑料袋,讓我懷疑是他收破爛時在哪兒順手撿的,而且很小,裡面裝不了多少東西。眼見得我的小市民老婆眼神裡面就充滿了鄙夷,臉上的笑容是硬擠出來的,看上去十分惡劣。
    "換鞋,黑蛋兒兄弟,你換一雙拖鞋。"我趕忙從鞋櫃子裡頭拿出一雙拖鞋來動員黑蛋兒換上,生怕他穿著皮鞋走進客廳踩上木地板,那樣的話估計秦秀麗的嘴會撅得能掛個油瓶兒。
    "哥,你們城裡人就是麻煩。"黑蛋兒說。但他還是按照我的要求把鞋換了,幸好他的襪子倒還乾淨,腳上並沒有發出惡臭。
    黑蛋兒坐在我家客廳裡多少有些侷促,想點一支煙也猶猶豫豫,似乎是看出來了我老婆對他不甚歡迎。
    "你抽煙,抽煙,放心抽。在咱自己家裡呢,舒展些。看你那侷促的樣子哥都替你難受。"我說。我是想讓我這兄弟脫離尷尬,能在我家待得舒適些。
    "嗯。我抽著呢,我現在煙癮也不大。哥你不用跟我太客氣,我是你兄弟,你是我哥,到你家就跟到我家一樣,我才不侷促呢。"黑蛋兒說。他一面是跟我虛與委蛇,一面也是在給自己打氣壯膽,"嫂子你來,兄弟還給你帶了點兒見面禮呢!"黑蛋的聲音突然就變得十分洪亮。
    "來就來了嘛,還拿啥見面禮呢!"秦秀麗說。她的臉上一點兒笑模樣都沒有,那表情裡面蘊含著明顯的潛台詞:你個鄉巴佬能拿個啥值錢的見面禮!
    "也沒啥。給你和我哥,還有小侄子,每人帶了一件小禮品。不成敬意,嫂子別見怪。"黑蛋兒說完就一件一件從那破塑料袋往外掏。
    黑蛋兒所帶禮品之貴重、之優厚,有點兒出人意料。他帶給我的是一件正宗法國名牌夢特嬌T恤,給秦秀麗的是一個以某個韓國影星的名字命名的名牌真皮坤包,給我兒子的是最新款的"文曲星",帶MP4功能。這幾件物品都價值不菲,加起來總價值起碼有三五千元!
    小市民秦秀麗有點兒目瞪口呆,我也覺得黑蛋兒做過了。
    "黑蛋兒,你瘋了?你到哥家裡來串個門兒、吃頓飯,竟然拿了這麼貴重的禮物,你讓我和你嫂子怎麼能承受得起?再說啦,你給我們一家三口花這麼多錢,好像你那錢是風刮來的、是馬路上撿來的?其實我知道你掙錢不容易,你是憑吃苦受累掙一點血汗錢。你這不是成心讓哥過意不去嘛!"我認認真真批評黑蛋兒說。
    "嘿嘿……"黑蛋兒笑得有點兒傻,"你看你,哥,有啥過意不去的?我給你這麼說吧,這城市離咱老家差不多有兩千里路吧,在這個地方能遇見哥,我咋能不把你當親哥呢?哥是親哥,嫂子也就是親嫂子,侄兒也就是親侄兒。跟自己的親人頭一回見面,不表示一下我咋能過意得去呢?"黑蛋兒笑著笑著竟然笑出了一點淚花,可見他在這遠離故土的地方遇見我這個哥,心裡有多高興、多重視!
    "啊呀,黑蛋兒兄弟,你可太會說話了!"秦秀麗不失時機插話恭維我的黑蛋兒弟弟,笑容可掬的樣子,讓我看了又起雞皮疙瘩。"你哥說得對,黑蛋兒你太破費了,叫我一家子都不好意思呢。"我老婆補充說。
    "嫂子你也甭往心裡去。我給你倆說實話,我掙錢多少沒準兒,有時候趕上了,就跟馬路上拾錢是一樣的,來得太容易,叫我都不好意思。不是我說你們城裡人,也有尖酸刻薄的,更多的人也厚道、大方,甚至冒傻氣呢。遇上了傻人、大方人,我掙錢就太容易了。這段時間生意好,不差給你們買東西的那點兒錢。"黑蛋兒終於恢復了他的自信、自負和大大咧咧。
    "真是的,太破費了!"秦秀麗說。她的臉上笑出了一朵花,燦爛無比。說完,屁顛屁顛跑著去給黑蛋兒準備飯菜了。小市民就是眼皮子淺!
    "黑蛋兒呀黑蛋兒,你叫我說啥好呢?"我心想以後可得把這個同村的小老鄉當作親兄弟對待呢。
    陪黑蛋兒坐了一陣兒,我到廚房去視察一下秦秀麗準備飯菜的進程。我老婆趴到我耳朵邊上悄聲說:"這黑蛋兒拿的東西該不是假貨吧?"我對她這種沒有根據的猜疑嗤之以鼻。她想了想又說:"你這小老鄉該不是有啥大事情要求你幫忙吧?"
    後來事實證明黑蛋兒無所求,哪怕一點點的暗示都沒有,秦秀麗純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秦秀麗準備的菜餚很有質量。並非客人甚或是我這做丈夫的面子大,而是黑蛋兒的幾件禮品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我順風行船也就把家裡最好的酒——過年儲存下來的五糧液拿出來給我的小老鄉喝。
    "啊呀,嫂子真是好手藝!你看這菜,一看就把人饞死了,一聞就把人香死了,一吃還不跟過年了一樣?嫂子你對兄弟沒說的,你真是個好人!"黑蛋兒在外頭多年磨煉,嘴皮子功夫了得,很會奉承人,幾句話把個秦秀麗樂得嘴又咧到腮幫子上去了。
    "喝得慣白酒不?這是52度的。"我手裡搖晃著酒瓶子問黑蛋兒。
    "能。你兄弟我酒量還行呢。不過,哥你拿的這酒好幾百塊錢一瓶吧?太貴了。你可真把兄弟沒當外人,你就是我親哥!"黑蛋兒沒有拒絕五糧液,話也說得很得體。其實,是他的慷慨大方讓我和我的小市民老婆別無選擇。
    吃飯的時候,黑蛋兒全然沒有了剛進門時的侷促,喝酒吃菜也基本不作假。我對他能有這樣的狀態感到高興。這才像個親兄弟嘛。客人吃得好喝得好主人理當感到欣慰和滿意。不過後來我注意到,黑蛋兒說話高喉嚨大嗓門,說到忘情處甚至唾沫星子亂飛,秦秀麗看見了就不住皺眉頭,她還盯著黑蛋兒拿筷子的右手不住看。我順著她的視線研究了一番,發現秦秀麗注意的是黑蛋兒手指甲縫裡的黑垢,似乎這東西很影響她的胃口。後來黑蛋兒大概注意到了我老婆對他表示的鄙夷、挑剔和不滿,剎那間就停止了他的高談闊論,而且很快就表示:"我吃飽了。"然後就先下了飯桌,坐到客廳去了。我和秦秀麗交換了一下眼色,我用嗤鼻和瞪眼的方式表達了對她的不滿意,然後也撂下碗筷,到客廳陪黑蛋兒去了。
    黑蛋兒沒有發現我已經走到他跟前了,他忽然爆發出一陣爽朗的大笑讓我感到很意外。他拿遙控器把電視機打開了,那裡頭演的是動畫片,卡通人物誇張的表演和匪夷所思的情節讓他像個小孩一樣手舞足蹈,朗聲大笑。
    "吔,你這麼大的人了也看動畫片?"我問。
    "嗯。好看呢,哥你也坐下看。"黑蛋兒依然專注於電視熒屏,不斷發出歡樂的笑聲。
    "黑蛋兒兄弟,你到我家來感覺好不好?"我問。我唯恐黑蛋兒自尊心受到傷害。
    "好嘛。你跟嫂子給我吃好的、喝好的,有啥不好?哥,嫂子沒在跟前,我跟你說,你真是好福氣!你看嫂子做的菜那麼好吃,咋說呢,色香味俱全。你一天價能吃上可口的飯菜,多好!難怪哥你心寬體胖,你看你這啤酒肚……嫂子真是個好人。我頭一次來,把我招待得這麼好,兄弟這心裡熱乎著呢!真的,嫂子真是個好嫂子,哥你也是個好人。我到你家就跟到自己家了一樣。以後我要經常來呢。"
    黑蛋兒臉上一副心無芥蒂的樣子,真像一個大孩子。他這一番話讓我弄不清楚到底是不是由衷的,但你無法懷疑他的好感覺,以及他的善良、熱情和寬厚。
    黑蛋兒依舊專注於他的動畫片。我兒子也湊到跟前,跟他一起隨著動畫片情節的發展變化而作出種種反應。他倆歡樂異常,彷彿進入了電視機裡的童話世界。
    "黑蛋兒,你一天價咋就這麼高興呢?"後來兒子去寫作業了,我禁不住問黑蛋兒。
    "哥,我為啥要不高興?我心裡也沒啥不高興的事。有時候往家裡打電話,我媳婦總是叨叨叨說一堆破事,我都不往心裡去。反正離得遠,眼不見心不煩。哥你說,我為啥要不高興?其實,人活的就是一種心情,你願意高興,誰能讓你不高興?"
    "你哥我咋就高興不起來呢?"我輕歎一聲。
    "你不高興?哥,這就怪了。你在政府上班,當科長、當主任,大小也是官,家裡又這麼好。我就想不通,你還有啥不高興的?"
    我忽然就覺得眼前這黑蛋兒是個知音,我絮絮叨叨像個娘們兒一樣跟我的黑蛋兒兄弟傾訴了在單位當辦公室主任,伺候人、受人壓制、仰人鼻息、遭人蹂躪、委曲求全的境遇和各種煩惱。
    黑蛋兒聽完了哈哈大笑:"哥,簡單得很,簡單得跟一一樣(-簡單得跟一一樣-是我離開故土之後故鄉老百姓語言發展變化的一個新成果,應用廣泛)!局長欺負你,壓迫你呢,你也爭取當上局長。到那時候就不是旁人欺負你、壓迫你,而是你想欺負誰就欺負誰,想壓迫誰就壓迫誰,就跟你現在的局長、副局長一樣。"
    "不一樣,黑蛋兒。我就是當上了局長,也不會去欺負人壓迫人。"
    "呵呵,我這就是打個比方,也不是說叫你也去欺負人壓迫人。我知道哥你是好人,我只是說你要爭取當局長。其實,人活到世上時時刻刻都應該有個目標,哥你現在的目標就是趕緊當局長。你甭小看我,你兄弟收破爛也不甘心叫別人壓我一頭。在你們這座城市收破爛的人裡頭,我就想做得比別人強,我就想有一天當這城市裡的破爛王,把所有收破爛的都給管起來!"黑蛋兒很豪邁地說。
    "呵呵,你的抱負還不小。"
    "我這算個狗屁抱負。不過進了城見得多了,兄弟我眼界也比過去寬了。過去在老家咱就是個農民,把個縣長想得就跟皇上差不多。咱村裡我家隔壁的那個瘸腿兒何宏濟,在縣裡就當了個啥局長,你看人家回到村裡那派頭、那架子,都忘了他是個瘸子!哥呀,你就在官場上混著呢,再怎麼說,至少要弄個跟縣長一樣大的官。到那時候,你就不受人的氣了。回到咱村裡,叫大家都看看,那才揚眉吐氣哩!哥,事在人為,你要好好努力呢。"
    黑蛋兒這一番話,叫我覺得挺長精神的。
    沒想到,竟是黑蛋兒給了我信心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