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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到得真的要走路上下班了,馮國富一時還確實沒法適應。
    首先得比以往提前出門。要提前出門.必須提前起床上廁所,提前洗漱吃早餐。五十多歲的人了.馮國富生活習慣已成定勢,這些動作每天都得在固定時間裡完成,否則起床起不來,上廁所沒有動靜,吃早餐毫無胃口。離開餐桌,耳朵便支稜起來,等著樓下響起喇叭聲,沒有陳靜如提醒,想不起換鞋出門。
    來到樓下坪裡,會不自覺地朝牆邊的桑塔納走過去。快到車旁了,才猛然想起這車沒法坐,停住步子,不尷不尬地訕笑笑,邁向傳達室。傳達室的老頭自然認識馮國富的桑塔納,過去從沒在坪裡過過夜,這回竟然一停就是好幾天,也不知是何故。又見馮國富有車不坐,不免問道:「馮領導今天怎麼不坐車?」馮國富笑道:「車子出了毛病,開不動了。」老頭說:「那你不是要走路上班了?」馮國富說:「走路好,走路可活動活動筋骨。」老頭有些吃驚,說:「當領導的怎麼能走路上班呢?我們局裡住在外面的領導可沒一個走路上班的。聽說你的官比他們還要大.還要親自走路上班,真是沒有王法了。」
    馮國富笑笑,覺得老頭的話有些意思。心想王法並沒規定當了領導就要坐車上下班,可領導上下班沒車坐,卻是比沒有王法還要嚴重得多的事。
    這麼想著,已走出水電局.來到大街上。路上有幾處得橫街。出門時陳靜如就反覆交代過,橫街要找斑馬線。馮國富發現楚南街上的斑馬線倒是刷得光閃閃的,可機動車輛過斑馬線時從沒減過速,有時見有人準備上斑馬線,相反將喇叭按得震天響,提速搶先,生怕行人占道,耽誤自己的時間。只好耐心等待,直到兩頭沒來車了.才偷了東西似的趕緊飛步過街。誰知剛到街心,幾部小車風馳電掣般飆過來,吱一聲在你面前剎住,將你嚇出一身冷汗。馮國富就氣憤起來,罵開車的是畜生,沒人性。忽又想起自己坐在車上時,遇著斑馬線被行人佔了先,車子得停下讓人,忍不住要附和司機,一起大罵市民素質差,誰知轉眼間就該車上的人素質差了。
    車上的人也有素質好的,老遠就讓司機放慢車速,緩緩停到馮國富身旁,將頭伸出窗外.親切喊道:「老部長怎麼是您?」原來是過去的老部下,或是在馮國富手上榮升的單位頭兒。聽那口氣,像是馮國富當嫖客被抓,剛從派出所放出來似的。其實也怪不得人家生疑,又沒到退休年齡,如果不是犯錯誤,你堂堂市級領導,怎麼會將自己視同於普通老百姓,隨便在街上亂走亂動呢?不然你試試看,你在街上找出一位用自己腳步走路的現任市領導,算你有視力。事實是哪位市領導若真要親自上街了,那他即使沒退休,也已經退位。
    最可怕的是車上人還會開門下車,走過來說:「老部長您去哪裡?坐我的車吧。」馮國富哪有坐人家車的勇氣,趕緊回絕:「免了免了,我隨便走走。」對方有些不甘心,說:「快別客氣,我送送您。」伸了手要來扶他。馮國富頓時無地自容起來,扭著腰,拔腿躲開,彷彿初戀女孩要躲避男孩的擁抱。
    有時還會遇見已經退休的老同事和老熟人。倒不是這些老同事老熟人會找你借錢,而是他們看你的眼光怪異。馮國富明白那眼光的意思:你風光一輩子,今天也會從空中降落到地上,像我們一樣做普通老百姓了。話語裡不免透著同情和憐憫:「沒事到我家裡去玩玩吧,老哥們打幾把養生麻將。」馮國富心裡似被什麼蜇了一下,不知道如何回答才好。過去要打麻將,也是打的工作麻將,難道從此只有打養生麻將的分了?
    不覺得就到了一處非常熟悉的地方,原來是市委大門口。馮國富這才猛然意識到.到政協去還得從市委門口經過。過去去政協上班,也要經過這裡,卻是坐在車上,這個問題好像並沒顯得這麼突出。也不覺得市委大門門樓竟然那麼高大威武,雄闊壯觀。連門兩邊的保安也格外有煞氣似的,讓人忍不住要想起年畫上的門神秦叔寶和尉遲恭。記得從前坐在車上進出大門,對門兩邊的保安卻從來沒在意過。這也是沒法子的事,過去你是高高在上的大門裡的主人,時過境遷,你成為普通路人,在莊嚴的門樓和神氣的保安前面,已顯得那麼渺小和微不足道,心態自然也變得完全不叫消費,叫工作需要。」馮國富說:「你別挖苦我,哪個因工作需要坐過公共汽車?」
    誰知坐公共汽車也有坐公共汽車的麻煩。自從下縣做上領導後,馮國富都二十多年沒坐過公共汽車了,連公共汽車停靠點上的線路牌都有些看不懂,就像看得懂線路牌的百姓不太看得懂真真假假虛虛實實的官樣文章一樣。倒不是馮國富文化水平低,線路牌上的字認不得,馮國富將牌子上的字都瞧過,還沒有一個要回去翻字典的。問題是他壓根兒不知道去政協該坐哪路走。問等車的人,都搖頭,說只聽說過布鞋皮鞋高跟鞋運動鞋,沒聽說過什麼正鞋反鞋。好不容易才在一位機關幹部出身模樣的老頭那兒打聽到,去政協得坐三十八路車。想不到還帶八,馮國富心裡暗喜。找到三十八路車的牌子,上面的地名都半生不熟的.並沒有政協二字。馮國富在楚南城裡呆的時間也有好幾十年了,卻天天出入機關,難得上街,偶爾上街也對街名巷名不怎麼在意,政協就是政協,那一帶叫什麼名字.也弄不怎麼明白。只好又去問旁人,也沒誰說得清楚。還是有人提醒說,上車後售票員會告訴你政協在哪裡的,馮國富沒轍,見三十八路車過來了,跟人攀了上去。
    上車還沒來得及抓住頭上的橫桿,司機一踩油門,車子往前衝去,馮國富一個趔趄.撞在前面的中年婦女身上。正想說聲對不起,那婦女早張開滿口黃牙罵了一句粗話。馮國富心想好男不跟女鬥,大度地笑笑,低頭去找立足的地方。好不容易站穩,左右瞧瞧,只見過道上站著不少老大爺老太婆,安然端坐在座位上的則幾乎是些年輕人。滿車都是刺鼻的臭味酸味和煙味,讓人直想吐。原來三十八路車是從郊區方向開過來的,進城的農民不少.車上總是擁擠不堪。馮國富不禁懷念起坐小車的日子來,車裡總是乾乾淨淨,偶爾有點異味,司機也會灑上清潔劑,將異味去掉。
    這時售票員擠過來,大聲吆喝大家買票。馮國富這才發現車頭實際有台自動交款箱,也許是市民不自覺或不習慣自動交款,車上仍跟過去一樣安排售票員收錢。見售票員到了跟前,馮國富將準備好的錢遞過去,同時討好地問道:「線路牌上也沒見政協,請問政協在哪裡?」問過才意識到這個問法有些不太恰當。果然售票員瞪他一眼,吼道:「沒見政協,你還坐這個車幹嗎!」說得車上人哄笑起來。馮國富臉一紅,嘀咕道:「有人說去政協坐這路車。」售票員不再理他,挨著他擠了過去。還是旁邊一位同樣站著的老人告訴馮國富,要過五站才到得了政協,那地方叫羊尾巷。馮國富這才恍然想起確有一個羊尾巷,就在政協隔壁,政協的人還拿來開過玩笑,說是陽痿巷。
    叫人難於忍受的是公共汽車的速度,跟蝸牛似的。停靠點多還在其次,停靠點不多也就不叫公共汽車了。主要是司機為拉客源,沒走上幾米便停下載客。還常常被小車擠兌。公共汽車又長又大,車多的時候跑不動,車少的時候,剛加了油門,前前後後的小車就插過來,橫過去,叫你欲速不能。尤其是到了十字路口,前頭的綠燈還有好幾秒,完全可以過街,不想後面的小車衝上來.佔住路面,公共汽車一減速,綠燈成了紅燈,只好剎住停下,眼巴巴望著小車們揚長而去。馮國富看過這方面的研究文章,說公汽優先是一個城市文明程度的具體體現,如果用這個標準衡量,中國恐怕難得找出幾個文明城市來。當然也不是沒有辦法.取消領導用車,大大小小的官員都來坐公共汽車,公汽優先肯定容易成為現實,文明城市也會多起來。
    馮國富自覺好笑,你怎麼會變得如此幼稚?你在官場混了那麼多年,也不想想,叫當官的不坐小車坐公汽,影響革命工作,誰負得起這個重大責任?更為可笑的是自己過去坐在小車上,為什麼從沒想起過要公汽優先,現在坐了幾趟公共汽車,思想就變得這麼民本起來?看來還是屁股決定腦袋,屁股坐什麼位置。腦袋就會有什麼想法。
    三十八路車車次不多,又來自郊區,進城的人不少,不擁擠也難。司機又不太講規矩,不該停的地方停下載客,到了停靠點該停車時,車上已人滿為患,相反又不停車了。有時即使停下來,也不容易擠上去,害得馮國富常常誤車。有一天要開主席會,偏偏三十八路車過了幾趟,都沒坐上去,馮國富只好站到街心,攔了輛的士。
    的士不比單位小車舒服,卻比公共汽車要強多少有多少,不擁不擠,車上的位置都是你的,愛坐哪坐哪,像自家客廳的沙發。想走就走,想停就停,的哥比你兒子聽話多了。這叫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碰上開朗的的哥,還會主動跟你搭腔:「老闆是專車坐得多.還是打的打得多?」馮國富說:「我什麼老闆?貧下中農一個,出門都坐公汽,今天事情急,公汽上不去,才咬牙打一回的。」的哥斜馮國富一眼,笑道:「老闆好幽默的。」馮國富說:「我哪是幽什麼默?」的哥說:「當老闆的生怕人家打秋風,才說自己是貧下中農,不肯承認是老闆。據說有個洋鬼子搞了個中國福布斯財富排行榜,上榜的富豪個個罵那洋鬼子的娘。」馮國富說:「那洋鬼子如果讓我上榜,我一定請他吃火鍋。」
    聊著天,還少不了音樂。多為刀郎的歌,什麼《情人》,《2002年的第一場雪》,《衝動的懲罰》.《北方的天空下》,新近又出了《喀什葛爾胡楊》。馮國富說:「的哥們還有單位裡的司機,好像都特別喜歡刀郎。」的哥說:「開車的在車上呆的時間長,難耐寂寞,有刀郎做伴,容易打發時光。」又說:「其實也不止咱們車上,大街小巷.車站碼頭,賓館酒店,歌廳茶樓,商舖市場,包括私人家裡,只要有音響的地方,哪裡不在放刀郎?」馮國富說:「中國人是不是喜歡跟風,刀郎火了,大家都借風吹火?」的哥說:「我可不是這麼看。刀郎的歌太有感染力了,誰聽過誰就會喜歡。」馮國富點頭道:「我也有同感。」
    見馮國富附和,的哥來了勁.眉飛色舞道:「這可是有原因的。刀郎的音質不用說,格外有磁性,像磁鐵一樣可以把你吸住。他畢業於音樂學院作曲系,他的主打歌都是他自己作的詞,自己譜的曲,連和聲和器配都是他本人親自做的。還有他的生活也與眾不同,情感上受過挫折,又在新疆呆過十多年,他把這些體驗都放進了音樂裡,自然最能打動人。種種優勢都集中在了刀郎一人身上,他還不火那才怪呢?有人見刀郎這麼火,跟風弄了個什麼西域刀郎,我感到好奇,特意跑到店裡找了一張,讓老闆一放,聽是娘娘腔,很平常的OK水平,半支曲沒聽完,拔腿就跑掉了。聽說樂壇那些歌霸歌腕見刀郎不聲不響,帶子碟子一賣就是五六百萬張,他們調動所有關係,到處宣傳加惡炒,帶子碟子就是賣不掉幾張,又眼紅又不服氣。其實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具備刀郎這種綜合素質的.中國樂壇到哪裡去找第二人?」
    的哥看來是太喜歡刀郎了,才將他拔得這麼高,馮國富當然不敢完全苟同。不過的哥這番話確實讓馮國富大開了眼界。就是請專業音樂評論家來談音樂,也許能搬出不少普通人聞所未聞的古今中外的音樂理論,卻不見得能談出的哥這種獨到見解。的哥說得不錯,事出有因,尤其是有口碑的東西,絕對不簡單。沒能真正打動人心,誰樂意口口相傳,說你的好呢?世上的事情都這樣,紙寫易,口傳難。比如有些官員並沒什麼德政,卻天天電視捧,報紙吹,弄得天花亂墜。媒體又不是老百姓辦的,自然無奈其何。可你想讓人家嘴上說你好,卻不那麼好辦了,除非你派人用鋼釬把人家嘴巴撬開。
    也有的哥不放帶子,對著話筒,跟同行說粗話痞話,大聲狂笑。或者放收音機,是那種專為的哥們開通的交通頻道,女播音員的聲音膩膩的。中間插著大段廣告,賣的全部是春藥,男人一用,垂頭喪氣的,變得鬥志昂揚,不夠一分鐘的,能堅持半個小時。廣告過後是床上功夫,男聲哼哧哼哧,女聲狂呼亂叫。一般情況下,馮國富還能充耳不聞,究竟都是飲食男女,你不可能要求人人都陽春白雪。實在受不了了,才提出抗議。的哥不解,不情願地關掉收音機,怪怪的目光從馮國富臉上掃過,那意思很明顯,這男人一定有病,不是鋌而不舉,就是舉而不堅。
    還有更難受的,那便是掏鈔票的時候。打的不像坐公共汽車,一塊錢到頭。楚南經濟落後,消費卻不低,打的起步價六元,比周邊地市級城市都高。又常塞車,耽誤時間也計費。從水電局到政協,順利的話,剛好在起步價內,如果彎子繞得大一點,過十字路口被紅燈多堵幾秒鐘就會跳表,變成七元五。因此馮國富每次坐車,眼睛都死死盯著車頭的計費器,見快要跳表了,便叫停下車.寧肯多走幾十米路,也要少出這一元五。自己拿著桑塔納鑰匙,不好再找政協報銷打的費,省一個是一個。這個的每天都得打,每天跑上兩個來回,長此以往,這筆開支還不是小數。馮國富心疼不已,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犯傻。也不知誰做過調查沒有,中國到底有幾個官員掏自己的錢,打的上公家的班。恐怕除了你馮國富,要找出第二個來,還不是件容易的事。還是過去痛快,只要出門,不論公事還是私事.坐的都是公家的小車,什麼開支全都報銷,不用自己掏一分錢。
    偏偏還有的哥以為馮國富不認路,繞道而行.想多收他幾塊錢。原來馮國富說的是自己老家楚鄉縣的話,的哥以為他是剛從下面縣裡來的,好糊弄。中國南方五里不同音,翻過一座山,淌過一條河,山兩邊.河兩岸,鳥叫和蛙鳴都屬於不同語系,至於幾處的人走到一起,往往你說你的俄語,我說我的英語,像是聯合國開會.楚鄉縣雖然屬於楚南市,話音明顯不同。本來馮國富剛到楚南工作時,學著說過一陣楚南話,說得還算地道。後來在一篇文章中看到一個說法,大人物底氣足,就喜歡說家鄉話。走到哪裡都不改口。賀知章同志就是這樣,在唐玄宗身邊工作多年.也算高幹了,可他從小離開家鄉,到老都沒改變口音,還作詩道: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未改鬢毛衰,得意得很。曾國藩同志做到兩江總督和大學士的高官,還封了一等毅勇侯,可他總是一口濃重的湖南湘鄉話。就連慈禧接見他,他說話時也不肯捲舌頭。慈禧不知所云,說國藩同志哪.你的話我可是一句都沒聽懂,也不知你平時是怎麼在台上作報告和發表重要講話的。我這就叫蓮英同志去找本語音學,你放謙虛點,拿回去好好學一學,下次匯報工作,可得給我說國語。曾國藩暗想,你聽不懂可不是我的事,如果哪天湘鄉話成了國語,你還敢說一句都沒聽懂嗎?從古至今,也沒哪個文件上硬性規定過,國語只能是什麼話,不能是什麼話。湘鄉人是倔脾氣,加上曾國藩工作繁忙.哪有時間學老佛爺御賜的語音學?以後上朝或老佛爺單獨接見,曾國藩還是照說湘鄉話不誤。到得動情處,鼻音喉音腹腔音一齊都上來了,像公牛唱美聲似的,老佛爺聽不聽得懂,也顧不得那麼多了。鎮壓太平天國後,曾國藩功高蓋主,曾國荃和左宗棠他們極力慫恿他,乾脆取清而代之,用湘鄉話做國語算了,也好讓人以湘鄉話為標準,編本語音學,叫蓮英同志拿去給老佛爺好好學
    學。這個理由太充分了,曾國藩頗為心動。可經反覆琢磨,又覺得湘鄉話也太拗口,外面的人學起來,比學拉丁語還難,這不是為難老佛爺嗎?最後曾國藩還是放棄了用湘鄉話做國語的念頭。
    馮國富當年看到這篇文章時,剛好被任命為楚寧縣委組織部長,成為一地核心領導幹部。他從此再不說楚南話,像賀知章和曾國藩只說家鄉話那樣,到哪裡都一口的楚鄉話。馮國富當然不敢保證他說楚鄉話,楚鄉話就能成為國語,但他覺得說楚鄉話就是有意思.不論大會作報告,還是小會發表講話,或是與幹部群眾促膝談心,底氣都非常足。
    這天的哥見馮國富說的不是楚南話,以為大魚上鉤了,眉頭一皺,計上心來,將車拐進一條岔道,不緊不慢繞起了圈子。馮國富不動聲色,倒要看他繞到哪裡去。結果六元錢的車程.繞出整整十三元來。的士在政協門口停下後,馮國富沒有掏錢,而是掏出手機.按下印在車窗玻璃上的舉報電話,用正宗楚南話問的哥道:「這個電話該不是空號,多少管些用吧?」的哥一聽傻了眼,知道這個鄉巴佬不是吃素的,連說數聲對不起,一分錢都不敢收,飛快地打開車門,請馮國富下了車。
    坐了一趟不花錢的車,馮國富的情緒顯得格外高漲。怪不得上面反覆強調要密切聯繫群眾,馮國富這段跟群眾一密切,一聯繫,就掌握了好多坐在辦公室和專車上沒法掌握的民情。只是僅僅掌握民情,沒掌握權力,這個民情掌握了也白掌握。這也是沒法子的,掌握權力的人想掌握民情,實在太不容易,總要到沒掌握權力時,才有可能真正掌握民情。
    晚上回到家裡,跟陳靜如說起白天輝煌的戰鬥歷程時,馮國富仍是一臉的得意,很有成就感的樣子,好像揀了個沒設密碼的大存折似的。還說:「打的上班就有這個好處,想打哪台就打哪台,想在哪裡打就在哪裡打,想打到哪裡就打到哪裡。市區不是有三千多台的士麼?這就意味著我有三千多台專車,三千多個專車司機。」
    陳靜如有睡前喝杯牛奶的習慣.當時正端了杯往嘴裡送,聽了這話.忍俊不禁,一張嘴,噴了一地的牛奶,指著馮國富笑罵道:「你賠我牛奶!佔了回小便宜,就不知自己姓甚名誰了。要說今天這趟的士是你的專車,還算勉強說得過去,因為你沒出錢。平時你打的可都是付了費的.你見哪個領導坐專車.領導本人掏過一分錢?」
    馮國富本來也是高興了,開開玩笑,還不至於淺薄到真以為市裡三千多台的士都是他馮某人的專車,現在被陳靜如一語道破,也就自覺沒趣起來。以至於第二天上班時,竟猶豫著到底還要不要打的。不打的又怎麼去政協呢?走路去,滿街的灰塵又實在難以忍受,不像干紅葡萄酒,加點檸檬或黃瓜什麼的,可去苦澀。坐公共汽車,那份擠兌和酸臭,又太受不了了。坐出租摩托倒也方便,比的士便宜一半,沒有計費器,不用擔心摩哥繞道。可坐在摩托上同樣要吃灰,又不安全。馮國富打的時,的哥總愛指著搭在摩托車後面的人,諄諄教育他別坐摩托,要坐就坐的士,說坐摩托是肉包鐵,坐的士是鐵包肉,人的命只有一條,丟了就揀不回來,出門在外,安全是第一位的。馮國富知道的哥惱的是摩哥搶了自己的生意,可細想這話也不是沒一點道理,還真不太敢坐摩托。
    猶豫了一陣,馮國富決定還是外甥打燈籠,照舊打的。不想等了半天,競沒見一部的士經過,倒是好幾部摩托車紛紛圍了過來,動員馮國富打摩。馮國富說:「我不打摩,要打的。」摩哥們笑道:「你做夢吧,今天的哥們集體罷工,三千多台的士都塞在市委門口那條街上,要打你到那裡打去得了。」馮國富半信半疑道:「你們不是想騙我坐你們的摩托吧?」摩哥們又笑,說:「今天你如果坐得上的士,我們給你付費。」馮國富說:「這我就不好理解了,的哥們跑得好好的,收入也不錯,罷什麼工?」摩哥們說:「你沒見街上跑的有紅綠兩種顏色的的士?紅色的是夏利,綠色的是捷達。夏利是舊車,政府有政策,要淘汰出市場,大家只好按政府要求,購買新款車捷達。捷達不僅車子貴,政府收費也比夏利高出幾倍。這些捷達車主們還能忍受,不想該淘汰的夏利一直還在街上跑,又憑著成本低的優勢,擅自將起步價調低到三元,搶走不少捷達車生意。捷達車主們便找到政府,要求按政策取消夏利上街資格。政府卻遲遲沒有動作,捷達車主們便將車開到市委門口,將整條街都堵住,要求領導給個說法。又在各處路口設阻,見了夏利車就砸,一時鬧得不可開交。」
    捷達車和夏利車之間的矛盾已不是一兩天的事,馮國富早有所聞,摩哥們這麼一說,不信也得信了。這麼等下去,也不知幾時等得來的士。看看手機.已到上班時間,上午又有個匯報要聽,再坐公共汽車,時間不允許,馮國富也就心有所動,打算打回摩的試試。
    不想抓住摩托後座,正要往上爬,有部小車開過來,停在身邊,車上有人喊了聲馮部長。馮國富掉頭一瞧,原來是自己過去的紅旗車,小曹就坐在駕駛室裡。
    上車後,小曹問馮國富怎麼不坐自己的桑塔納,跑到街上坐起摩托來了。小曹不是別人,馮國富便把事情的前後經過簡單給他說了說。小曹說:「您這麼做是對的,姓申的也太狂了點。」馮國富說:「倒也不是他太狂,是我不能給他帶來什麼好處,他跟著我沒有卵用。」小曹說:「老部長您還是這麼寬容。」馮國富笑道:「我總不可能跟他去打架吧,他比我年輕十多歲,我也打不過他。」
    快到政協了,小曹說:「老這麼下去也不是個辦法,還是我回來給您開車吧。」馮國富說:「別說組織部不會同意,就是他們同意,我也不忍心耽誤你。」小曹說:「跟老部長在一起貼心,這比什麼都強。」馮國富說:「小曹有這份心,是我的福氣。」
    進得政協大院,馮國富開門要下車了,開玩笑道:「下次再買票了。」小曹笑道:「老部長看來是打的打成習慣了。」
    走進辦公室,想起小曹過去的種種好處,如今再也不可能攤上這樣的好司機了,馮國富不免愀然。連事先說好的匯報也沒心情去聽了,坐在辦公桌前,喝起悶茶來。挨到要下班了,想起連的士都打不上,不坐公汽就得打摩的,馮國富有些發愁。可這是現實問題,發愁也得面對,總不可能呆在辦公室不回家。
    出得辦公室,已是人去樓空。專車坐不成以來,馮國富上下班都不正點,要麼提前,要麼推後,以免跟政協的人走在一起,人家盤問起來,難得費口舌。其實大家都清楚申達成在跟馮國富鬧彆扭,劉秘書長已分別做過兩人幾次工作。找申達成,申達成說:「劉秘書長你急什麼?又不是你要坐車。你管司機,難道不清楚我是政協司機裡最聽領導招呼的?只要馮領導本人打聲招呼,把鑰匙給我,我肯定會繼續高高興興為他老人家服務。」找到馮國富,馮國富說:「不坐專車不是同樣上班麼?也沒哪次我是四肢著地,爬著來的。何況還可給你節省油料費,減輕單位負擔。」
    馮國富這麼說,劉秘書長還以為他是耍領導脾氣,哪知馮國富是真的不願意申達成再給自己開車,否則跟他打聲招呼,也不覺得失什麼面子。劉秘書長沒法了,去請示黃主席,黃主席也覺得這工作不好做,這事便一直擱著。
    不覺走出政協大樓,來到傳達室外面。正要去街上找車,忽見小曹的車就停在門邊。馮國富不免心頭一晃,以為紅旗車又成了自己的專車。疑惑著上了車,馮國富問道:「小曹上午一直呆在這裡沒走?」小曹笑道:「我剛辦完事回來,見下班時間快到了,想起老部長沒車,把車停到這裡,好送您一程。」
    馮國富心存感激,一時又不知說什麼才好。過去小曹服務那麼周到,是因為你是他的頂頭上司,現在你再領導不著他了,手裡又沒權可為他解決任何問題,他還這麼做,那完全是發自內心的真誠。那些過河拆橋的人,馮國富見得也不少了,像小曹這麼重情重義,這世上確實已不多見。
    很快到了水電局。馮國富不好像以前一樣,讓小曹將車開進院子裡,要他在門外停車。小曹堅持將紅旗開進傳達室,才靠邊停下。一眼望見還扔在坪裡的桑塔納,小曹說:「那車就這麼擺在那裡?」馮國富說:「可不是,已經一個多月了。」小曹說:「車子擺久了不開,容易生銹變壞。」馮國富說:「那也沒法呀,我又不會開車,不然就不讓它天天擺著不動,浪費資源了。」
    說著,馮國富伸手開了門,同時邀請小曹:「若沒什麼急事,上我家裡去吃了飯再走。見了你,陳姨會很高興的。」小曹說:「今天就免了,部裡還有點事。請代向陳姨問好。」馮國富點點頭,說:「你有事,我就不勉強你了。」一隻腳已伸出門外。
    只聽小曹又說道:「老部長您看這樣行不?國慶長假快到了,我做教練,教您把車學會,以後您自己開著車上下班,也免受人家的窩囊氣。」
    這個想法馮國富也不是沒有過。會開車的好處明擺在那裡,否則哪有那麼多領導都學著自己開車?可馮國富信心不足,生怕學不會。於是笑道:「八十學武,學得來嗎?」小曹說:「怎麼學不來?長假期間一定讓您學會。也不要達到我們專職司機的水平,能操作熟練,慢慢開著上下班就行了。」
    馮國富還是下不了決心,口氣卻已不同起來:「學車不比學別的,還是慎重點為好。」小曹說:「憑老部長這個謹慎態度,就足以說明您適合開車。學會後您只要堅持兩點,一不開快車,二不跑長途,只在市內轉轉,絕對不會有事的。」馮國富說:「先讓我想想吧,想好了,再打電話給你。」
    進屋跟陳靜如說起小曹動員他學車的事,陳靜如極力反對,說:「開車可不是鬧著玩兒的,要眼快手快腳快,你以為那麼容易學得來?也不看看自己到底幾十歲了,好像還是十八歲的年輕哥哥。」馮國富說:「我也這麼想,所以還下不了決心。」
    可過後,陳靜如想起馮國富坐不了專車的種種苦惱,又說:「還是學學吧,只是學會後,一定要按小曹所說,只能慢慢開著上下班。」
    馮國富掰著指頭,琢磨了幾天,自己到退休還得好幾年,總不能老是打的或坐公共汽車上班吧?最後還是下定決心,給小曹打了電話。小曹笑道:「陳姨批准您學車了?」馮國富說:「是呀,她是書記,她不批准,我敢嗎?」
    國慶長假第一天,小曹老早趕到水電局。從馮國富手裡要過車鑰匙,將桑塔納調試了幾下,又在坪裡轉了兩圈,見性能還不錯,便載上馮國富出了傳達室。陳靜如一直站在陽台上,看著桑塔納出門跑遠了,才轉身進屋,沐手焚香,虔誠地跪到觀音蓮花座前,開始拜佛唸經。
    兩人直接奔往武警一個訓練基地。小曹有位好戰友在武警做教官,事先就跟他聯繫好了的。這個訓練基地非常寬闊,特別方便學車。小曹先講解了基本要領,就把方向盤交給馮國富,自己坐在副駕駛室上指導。別看馮國富坐了幾十年的小車,摸方向盤這可還是第一次,不免有些緊張,說:「我看來不是開車的料。」小曹安慰道:「我第一次坐進駕駛室裡也這麼緊張,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手忙腳亂了一陣,馮國富還是顧此失彼,往往打響馬達,忘了踩油門,夠著了離合器,又找不到剎車,每一個動作都得小曹欠著身子給他代勞。馮國富心裡暗罵自己不中用,過去老覺得自己還不算太笨,誰想坐到駕駛室裡,競變得這麼沒出息。
    忙乎了大半天.馮國富還是不得要領。兩人都累得夠嗆。馮國富早已滿頭大汗,氣喘吁吁,彷彿比背犁還辛苦。小曹更不輕鬆,腰酸腿疼,身上散了架似的。只是馮國富身為領導,小曹還不好發他的火,若換了別人,他恐怕就不是這麼個態度了。不免有些後悔,不該主動承擔這個苦差事,來教領導學車。
    不過小曹不會輕易放棄,既然已經把馮國富請了出來,就要讓他學有所成。小曹善於思考,開始反思自己的教導方法是否得當。心想自己的方法對普通人管用,也許放在馮國富身上並不見得還見效。記得部隊首長曾說過,每位戰士都是軍事天才,關鍵是做教官的怎麼因材施教。
    小曹終於明白過來,馮國富可是做領導的,必須根據他領導的身份特徵,採取不同於一般的施教方法。
    有了這個思路,第二天小曹便不再越俎代庖,一旁替馮國富忙碌,而是冷眼旁觀,揣摩問題的癥結所在。慢慢便發現,馮國富每做一個動作,都不是服從大腦指揮,而是服從眼睛調度。要拉離合器,先掉頭看清離合器在哪裡,手上才敢動作。要踩剎車了,也是先偏了頭,用眼睛找到剎車,腳才肯踏上去。這自然就顧此失彼,無法協調一致了。
    發現了問題,小曹心裡也就有了數,旁敲側擊道:「老部長,我一直在思考這事.像您做領導做得那麼到位,車子也一定學得好的。」馮國富笑道:「小曹你開什麼國際玩笑,做領導是做領導,開車是開車,也往一處扯。」小曹說:「在老部長面前,我哪敢開國際玩笑?我是在推敲,開車這玩意兒,說白了跟做領導其實就是一回事。」
    馮國富來了興趣,說:「那我倒要聽聽你的奇談怪論。」
    小曹這才拿出教練的耐性,苦口婆心道:「開車和當領導一樣,第一位的是學會抬頭看路,弄清方向和路線問題。方向不對,南轅北轍,只能離自己的既定目標越來越遠。方向正確,路線也出不得錯.如果老走彎路,必然貽誤時機,被人佔先。甚至誤人歧途.上了不該上的路,鑽人不該鑽的死胡同,那就一輩子都完了。第二要適當把握車速,當快則快,當慢則慢。慢了會落在人後,得加大油門,努力趕上前去。快了超於人前,又不免惹眼遭忌,會有人設阻布障,槍打出頭鳥,那就往往欲速而不達,得趕緊帶住剎車,減慢速度。如果前面的路堵死了,還要善於掛倒檔,找退路,絕不可撞了南牆還不知道回頭。第三要見機行事,善於做手腳,務必心到眼到手到腳到。處處多些心眼,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不僅防人之心不可無,必要的時候,害人之心也不可少,手腳該做終須做。手腳不能做在明處,要做得隱蔽,表面看去沒事人似的,暗處的手腳該到位的都做到了位,自然一往無前,誰也擋不住你。還要做得聰明,做得從容,如果手腳沒做來,自己倒先慌了神,亂了方寸,以致忙中出錯,那危險就大了。」
    說得馮國富直樂,說:「小曹算你沒白在組織部呆,對官場套路這麼諳熟於心。」小曹說:「老部長過獎了,我主要是開車時間長,又接觸過不少官員,有些體會。」馮國富說:「看你說得這麼頭頭是道,你完全是塊組織部長的料嘛。」小曹說:「老部長別笑話我,我真是塊組織部長的料,也就不開車做轎夫了。」
    玩笑歸玩笑,馮國富仔細琢磨小曹的話,還頗受啟迪,多年為官儲存在腦袋裡的智慧就這樣被激發起來。再次打響馬達的時候,便很快進入角色,眼睛不再老往駕駛室裡面看,而是放眼前方的正確路線。雙手不只把握著方向盤,還把握著人生的遠大理想。腳下踏的也不僅僅是普通油門,更是前進的偉大動力。
    人的身上原來是有穴位的,穴位點對了,立馬開竅,可謂心有靈犀一點通。若穴位沒點對,就是打死你都沒用。宛若一台電腦,沒找到相應的入口和路徑,你就是舉著鐵錘猛敲,把電腦敲個稀爛,也不可能調出所需程序。這天馮國富算是被小曹點著穴位,激活身上的慧根,逐步掌握了駕車的基本要領,從而漸入佳境。
    接下來就好辦了,也不用小曹怎麼操心,馮國富便可開著桑塔納,在基地上自由跑動了。到了第五天,基地也不去了,直接將車開到了路上。先在人少的地方行駛,後來便摸索著進入市區。到得第七天,馮國富儼然多年的老司機,已是駕輕就熟,來去自如了。只是小曹有言在先,馮國富不敢妄開快車,處處小心為是。
    緊接著小曹又跟交警聯繫,讓馮國富參加了一期駕駛員短訓班,如願拿到駕駛證,成為一名合格的駕駛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