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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轉眼政協會議已接近尾聲,會務人員來找委員收繳提案。李總精通生意經,卻不怎麼通文墨,又是第一次寫提案,不得要領,特去向馮國富討教。馮國富笑道:「你還真寫起提案來了?」李總說:「提交提案不是委員的職責麼?」馮國富說:「是職責不錯,但會議也沒硬性規定每個委員都得提交提案呀。這樣吧,你看哪些委員寫好了提案,你在後面署個名就得了,也表示你參與了這項工作。」李總想想,說:「這倒是個辦法。」
    說著,李總轉身要走。馮國富叫住他,笑道:「給龔副局長買的什麼醒酒藥?」
    李總愣怔片刻,旋即明白過來,說:「那天我在衛生間接我公司曾副經理的電話時,感覺旁邊的坑位裡有人,原來是您老人家。」馮國富說:「這就叫隔牆有耳。你的醒酒藥藥性一定挺足的吧?哪裡有賣,告訴我,我也買些放身上,下次喝酒好用。」李總笑道:「我的醒酒藥是現成的。那天我要招呼其他領導娛樂,不是將龔副局長交給了小魏麼?她就是最好的醒酒藥。只是這副醒酒藥,我是花了大價錢的。」
    「這種醒酒藥還不是想買就買得到的。」馮國富笑過,又問質監局的人在花花公司呆了多久。李總說:「曾副經理給我打過電話後,告訴那夥人,龔副局長正跟我在一起,已經被我灌醉,他們立即給龔副局長的司機打了電話,證實曾副經理的話不假,便什麼都不說,拍拍屁股離開了公司。」
    說著這事的時候,李總臉上呈著無法掩飾的得意。馮國富笑道:「現在你算是嘗到了做政協常委的甜頭了。」李總說:「是呀是呀,不瞭解底細的人,還以為我做這個政協常委,是想圖個虛名,他們哪裡知道我這是曲線救國?怪只怪我們是些沒爹沒娘的民營企業主,做什麼事情都難。」馮國富點頭道:「這我能夠理解,你們確實不太容易。」李總說:「多虧馮主席幫忙,讓我做上政協常委,有了結交這些大權在握的常委的好機會,不然今天我也沒這麼自在,坐在這舒適的主席辦公室裡跟您說話了。」
    李總真是用心良苦啊!送走李總後,馮國富不免又要感慨一番。
    忽想起會議結束後,該將小曹和紅旗退還給組織部了,得趕快把購買小車的事落實一下。這個時候黃主席大概不會太忙,這就去找他好好談談,估計他會支持的。錢都到了政協戶頭上,不支持也說不過去。
    出得辦公室,先去敲主席辦的門,黃主席不在。只好撥他的手機,問問他是在哪個方向。很快撥通了,卻老半天沒接電話。黃主席是認得馮國富的號碼的,莫非他故意避著不接你的電話?想想黃主席還沒這麼小心眼吧。
    正在疑慮,忽聽樓下人聲喧嘩,也不知出了什麼事。難道是群眾集體上訪來了?這次兩會期間,市裡佈置周密,除各大路口安排足夠警力把守外,四大家院落和代表委員開會討論住宿的地方都有保安和便衣警察日夜守衛巡視,單個群眾想接近領導和代表委員都不容易,集體上訪目標大,可能性則更小了。何況現在的上訪人員又都非常聰明,知道市裡主要領導和人大代表接觸的時候多,跑政協用處不大。這也不是什麼秘密,本地電視天天都在播放兩會新聞,老百姓看多了,還揣摩不出其中奧秘?比如跟人大代表一起討論的,多是常在電視裡露面的主要領導,桌上都擺放著香煙水果和礦泉水;而跟政協委員一起討論的,多是面生的次要領導,桌上什麼都沒有。
    這麼琢磨著,馮國富已經來到樓下。只見樓前的坪裡,一夥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將黃主席圍在中央,大聲爭執著什麼。劉秘書長正在中間斡旋,大門口的保安也圍了上去。馮國富一瞧就知道那伙年輕人不是上訪百姓,人家上訪人員都是有冤在身,面帶愁容,神色悲傷,不是手裡舉著寫了口號的橫幅,就是背上披著劃了冤字的麻袋,哪像這些年輕人,氣宇軒昂一個?
    果然一打聽,那是一家裝修公司派來踩帳的。原來政協大樓兩側有十多間臨街門面,四年前大樓落成時,市委某位主要領導多次給黃主席打招呼,向他推薦麗達裝修公司,說他們資質一流,業務過硬,服務上乘,建議把裝修業務交給他們。說是建議,不過是那位領導說話講究措辭,其實就是硬性指示,黃主席迫於壓力,只好將別的裝修公司通通拒之門外,讓麗達公司進了場。裝修工程完畢後,恰好那位領導調離楚南,去別處做了書記,政協便以質量沒有達到合同要求為由,只付了百分之七十的款子給麗達公司,還有五十多萬元一直拖著,至今未曾兌現。麗達公司沒了硬後台,也就拿政協沒法,總不可能孤注一擲,將黃主席綁去做人質。不想那位領導新近升任省政府副省長,麗達公司喜出望外,立即找了去,將政協編排了一番,副省長氣憤不過,一個電話打到了吳書記那裡。吳書記正在人大小組討論會上作指示,哪敢有絲毫猶豫,指示都不做了,立即找去黃主席,青著臉說他,這樣的錢也敢拖欠。黃主席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當吳書記面表態,盡快籌款兌付,然後上車趕往政協,準備召集主席會議研究處理意見。誰知邁出車門,麗達公司的人就堵了過來,將他團團圍住。黃主席剛在吳書記那裡受過委屈,見了這夥人,氣不打一處出,說話時也就有些不太客氣。麗達公司的人也是有恃無恐,見黃主席這個態度,起了高腔,脖子硬得化工廠的煙筒一樣。
    旁人給馮國富說著這段公案的時候,劉秘書長已經將那伙年輕人勸開,黃主席才得以脫身,氣鼓鼓進了大樓。馮國富知道這不是找黃主席說事的時候,望望四散的人群,也上了樓,往自己辦公室走去。
    才進門,申達成跟了過來,說:「馮主席今天沒到會上去?」馮國富說:「會議就要結束了,各項議程基本完成,沒什麼安排,回辦公室瞧瞧。」
    申達成無非想攬到給馮國富開車的差事,趕緊問道:「會議結束後,馮主席該去提新車了吧?」馮國富笑道:「看上去,你比我還急。」申達成也笑道:「桑塔納開了多年了,也想換台高檔點的新車風光風光了。」馮國富說:「你這麼有把握,一定開得上新車?」申達成說:「這就看馮主席的了,反正我是第一個向您提出強烈請求的。」
    馮國富仍然不置可否。車沒回來,現在就說司機的事,為時尚早。
    申達成還想說什麼,秘書科的人走了來,通知馮國富去參加主席碰頭會。申達成只好走人,再次要求說,車子回來後,馮主席可得優先考慮他。
    主席碰頭會沒有別的內容,就是研究如何盡快兌現麗達公司五十多萬元欠款的事。要說欠債還錢,自古而然,也沒什麼好研究的,完全不必興師動眾開這種主席會。當然馮國富剛才才聽人說及此事,對背後的情況並不清楚,不好說三道四。
    馮國富不好說什麼,其他副主席卻意見紛紛。這個說既然當初認定裝修工程不合格,這五十多萬元就不應該兌付。那個說當初門面裝修時,怎麼裝修,由誰裝修,裝修預算經費多少,從沒開過什麼主席會,現在要欠款的人逼上門來了,才想起叫我們來開主席會,這會有什麼好開的?還有的說堂堂四大家之一的政協,還拿不出五十多萬元還欠款?就是五百萬五千元,怕是劃張支票往銀行裡一遞就出來了。
    見主席們話帶譏鋒,話中有話,黃主席只好耐著性子解釋,說當初為了那十多個門面早裝修早受益,有些細節方面的問題也就沒來得及拿到會上研究,但大方案都是開會通過了的,會議記錄還放在機要室裡,有據可查。現在再說別的都沒用,還是想想法子如何籌款,盡快還掉這五十多萬元。今非昔比,人家有副省長作後台,吳書記又親自發了話,想再這麼拖下去,怕是不那麼輕鬆。
    黃主席話沒落音,就有兩位副主席反駁道,副省長作後台又怎麼的?副省長要管的是他的省政府,是全省的經濟建設,怎麼管到咱們市政協頭上來了?還有吳書記,他既然這麼關心政協欠款的事,那他給管經費的副市長張柏松打聲招呼,讓財政局撥五十萬元到政協戶頭上,這欠款不就還得乾乾淨淨?
    馮國富瞧瞧這兩位副主席,原來都是民主黨派的,而且年輕又大,下年換屆時肯定要下去的,不然哪敢在這種公開場合,拿副省長和吳書記說事?像其他副主席,在門面裝修和租金的事情上振振有詞,一旦涉及到具體的領導,都知趣地緘口不語了。原來並非郝老書記那種從重要位置上下來的老同志才脾氣大,機關裡的人只要稍稍上了些年紀的,沒幾個不是一肚子的火氣,多幾天不罵娘發牢騷,吃飯都不香。相反二三十歲的年輕人都很有涵養,一個個老於世故,見了同事笑嘻嘻的,說話像春天般的溫暖。在領導面前更是孫子一樣,領導站累了,恨不得拿腦袋做凳子,往領導屁股下面塞。這其實也不難理解,年紀大了,人到碼頭車到站,沒什麼可追求的,追求也追不著了,也就什麼話敢說,什麼火敢發,這叫人到無求性自傲。年輕人卻不能像老同志那樣任性,今後的路還長,要出息,要進步,得有人緣,得有領導扶上馬,再送一程。國情如此,單位也好,別的地方也一樣,還沒人見過誰梗著脖子說話,抬著腦袋走路,能上進和發達的。這就是為什麼現在連小學生都知道如何拍老師的馬屁,至於讀到中學,為當上班幹部或弄個好座位,慫恿家長或乾脆自己跑去給老師送煙送酒送人民幣,則更是司空見慣。
    碰頭會開了近兩個小時,最後又扯到那些門面租金上面。有的說門面租金每年到底收了多少,去向如何,從沒公開過帳目,大家眼前都是一抹黑。還有的說乾脆把門面賣掉算了,反正一年到頭沒拿到幾分福利。黃主席見碰頭會這麼開下去,不可能有什麼結果,只得宣佈散會,草草收場了事。
    晚上回到家裡,馮國富無話找話,說到政協門面裝修欠款的事,陳靜如笑道:「現在哪個單位沒有這樣的小資產?這些小資產出效益時,肥的是少數幾個人,只有出了問題,才是單位和大家的事。」馮國富說:「這種現象也確實普遍。照理這種小資產都是國家財產,像政協大樓,完全是國家的錢修建的,臨街門面應該由國家經營,哪能讓政協機關出租收錢?」陳靜如又笑道:「那十幾個門面算什麼?沒見權威部門的高樓大廈,那家不是除拿一兩層用作辦公外,其餘都出的出租,辦的辦招待所或什麼培訓中心娛樂中心?我不相信那些高樓大廈是部門職工自己掏錢修建的,可他們賺的錢,難道交給過國家一分一厘?還不是通通進了單位領導和職工袋子裡?這還是問題的表象。特權部門特權在手,幹什麼都稅費全免,國家稅收嚴重受損。又是一種與民奪利行為,弱民手中飯碗就這樣被強勢群體搶了去。現在失業人員那麼多,若將部門這些小資產全部收走,禁止公權人員經營,不知可以減少多少失業和無業人員的就業問題。」
    馮國富偏了頭看看陳靜如,說:「你還挺善於透過現象看本質的嘛,幾時變得這麼獨具慧眼的?」陳靜如笑道:「這要什麼慧眼?這是事實。」也沒再跟馮國富閒話,跑到陽台上,點上香火,唸唸有詞,朝拜起觀音來。原來元宵節那天,陳靜如跟她的佛友們去了一趟煙紫寺,弄回一尊觀音,供在陽台牆壁上,定時上香拜佛。
    見陳靜如如此虔誠,馮國富有時也開開她的玩笑,說:「你這麼離不開菩薩,乾脆削髮為尼,找個庵子住進去,那些地方菩薩多,想拜哪個就拜哪個。」陳靜如說:「我早就有這個想法了。反正兒子已長大成人,又有了工作,你也沒像過去那麼忙碌,可自己照顧自己,我再沒什麼可牽掛的了。」馮國富說:「不過我有個小小要求,得選個近點的庵子,我要去看你,也方便些。」陳靜如說:「既然出了家,就得斬斷塵緣,誰還要你去看?」馮國富歎道:「那我也只有出家做和尚去。」陳靜如笑道:「你莫不是也想學郝老書記?」
    馮國富沒聽明白,說:「學郝老書記?學他什麼?」陳靜如說:「你沒聽說過郝老書記的事?年前他曾跑進紫煙寺,在裡面住了一個多星期,求乾川住持給他剃度,說是要虔心修行,早日成佛。只是郝老書記身份不太一般,乾川住持不敢答應他,忙報告給市裡。市裡於是派人上山,好說歹說,才把他老人家動員下山。」
    馮國富有些吃驚,不太相信實有其事,說:「你不是哪裡聽來的故事吧?」陳靜如說:「什麼故事!我在紫煙寺裡,聽乾川住持親口說的。佛家不打誑語,難道乾川住持還說謊不成?」馮國富說:「我倒不是懷疑乾川住持說謊,是覺得郝老書記心有不平,脾氣上來了,連吳書記的車子舉了拐棍就敲,也不像個有佛性的人,怎麼會突然想起出家呢?」
    隱靜如沉默片刻,說:「佛說人皆為佛,不管什麼人,都是有佛性的,只不過開慧和覺悟遲早不同而已。」馮國富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一點道理,只是我想,既然人皆為佛,那又何必非得出家,天天自己供奉自己?」
    說得陳靜如笑起來,說:「你就喜歡鑽牛角尖。」馮國富道:「佛說人皆為佛,是佛家的大胸懷,離現實實在太遙遠了。你想觀音都只自稱為菩薩,不說自己是佛,世上又有幾個人有資格說自己是佛?」陳靜如說:「觀音叫菩薩是有原因的。她要普度眾生,希望世上人人都能成佛,許願說只要這個世界上還有一人沒成佛,她就不做佛,只做菩薩。」馮國富笑道:「這麼說來,觀音要成佛,看來就難了。」
    說到觀音,馮國富問陳靜如:「你原來也就供供佛珠,什麼時候改變主意,想起要供觀音的?是不是觀音的願力更大?」陳靜如說:「也有這個因素吧?主要還是那次去醫院看楊書記時,下的決心。」馮國富說:「醫院又不是佛寺,你如何聯想到觀音那裡去了?」陳靜如說:「當時見楊書記那痛苦不堪的樣子,我感到非常沉重,心想觀音願力無邊,楊書記家裡如果供著觀音,他也許就不會病得那麼嚴重了。」
    陳靜如這話背後的意思,馮國富自然聽得出來。她是由楊家山聯想到馮國富,才朝拜觀音,為丈夫企求平安。馮國富心生感激,一邊又想,雖說菩薩神通廣大,可也不是萬能的,人的命運並不見得就掌握在菩薩手上。比如說楊家山,其實他的病因明擺在那裡,豈是拜拜觀音就避免得了的?
    馮國富只是這麼想想,並沒說什麼,只說:「不知楊書記病情有好轉沒有,這兩天得抽空去看看他。」陳靜如說:「前兩天我碰到人大一位熟人,問起楊書記,說能坐起來了,但還下不了地,說不出話。」馮國富說:「能揀回條老命就算不錯了,看來他前世還積了些陰功。」陳靜如笑道:「你也相信起報應和輪迴來了?」
    政協會議結束的第三天下午,馮國富坐著小曹的車,特意去了趟醫院。兩人來到楊家山病房門口,只見楊夫人和兒子楊進仕都在,女兒楊琴也到了場。三個人在護士的指導下,已將楊家山從床上攙起來,正嘗試著扶他下地。通過一番努力,楊家山終於挨著床沿,抖抖顫顫立了起來。
    馮國富真為楊家山高興,情不自禁鼓起掌來。幾個人這才發現有人站在門口,忙把馮國富讓到病人面前。楊家山面目清,形容枯槁,身量明顯比健康時瘦小了許多。嘴巴有些歪扭,還流著涎水。眼裡卻放著光亮,也許是能夠下地了,又見到了馮國富的原故。
    馮國富叫了聲楊書記,一邊伸出雙手。楊家山想抬起自己的手來,雙臂卻微微顫動著,不怎麼聽使喚,還是在護士的幫助下,才稍稍抬高了點。馮國富彎下腰去,將他的手緊緊握住,真誠地說:「這麼快,楊書記就恢復到這個樣子,真是菩薩保佑呀!都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您是有福之人吶。」
    說得屋裡的人都開心地笑起來。楊家山臉上的肌肉也牽了牽,露出變形的微笑,同時嘴裡費勁地吐出一個謝字,雖然不是怎麼清晰。楊夫人喜得什麼似的,樂道:「馮部長是個大貴人,見了你,老楊終於說得出完整的字眼了。」一旁的護士也說:「有這樣的好朋友關心著,楊主任會很快康復的。」
    楊家山站了兩分鐘,幾個人又扶他回到床上。馮國富也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了,掉頭問楊琴什麼時候回來的。楊琴說:「回來二十多天了。辦手續拖了不少時間,不然早回來了。」楊夫人笑道:「琴琴回來得真及時,老楊一見她面,病情就好了一大半。」
    嘮叨了一陣,馮國富又簡單給楊家山說了幾句兩會的情況。會前曾有傳言說,楊家山得了這個病,此次人代會會重新產生市人大主任。事實並非如此,楊家山儘管不能到會,主任仍然留在他名下。究竟本屆人代會議還沒到期,楊家山又還活著,即使要他下去,也得換屆時才好操作。
    也是為安慰楊家山,馮國富說:「楊書記好好養病,病好後,下回人代會換屆時,爭取再做一屆主任。」
    楊家山不可能說什麼,也沒有任何表示。他臉上的肌肉還不是怎麼靈活,表情有些困難。或許他根本就不想說什麼,表示什麼。經過這麼一劫,他應該將官場上的事看淡了許多,以後還做不做這個人大主任,已變得不再那麼重要。官位可換來一切,惟獨不能換來生命,對於任何個體來說,官位再大,也大不過一次性的不可再生和複製的生命。
    怕影響病人休息,馮國富沒敢久留,抓住楊家山的手握握,說了句有空再來看望,跟小曹出了病房。
    來到樓下,兩人正準備上車,一部120救護車呼叫著,從外面開過來。進到坪裡,還沒停穩,身著白服的醫護人員就跳下車,抬出一架擔架來。隨著擔架又下來兩個中年漢子,可能是病人家屬。馮國富好像見過兩位漢子,只是一時又想不起是誰了。
    是上車後,小曹論到兩位僅子,說是郝老書記的兩個兒子,馮國富這才恍然想起,過去曾見過他們幾回。至於郝老書記,幾天前陳靜如還說起過,他老人家要出家剃度,怎麼這下竟躺到救護車上,被送進了醫院?
    馮國富記得郝老那個時代,不少人腦袋裡還真裝著為人民服務的觀念,國家和集體的利益考慮得多,私人的事情考慮得少。郝老就是這樣,在市委書記任上多年,也沒將兩個當工人的兒子調出工廠,塞進機關,弄個科長局長的幹幹。當然也不能排除當時工廠效益不錯的因素,那時有些技術的工人,比當科長局長的差不到哪裡去。也是應了那句舊話,情況總是在不斷變化的,郝老離休沒多久,工廠紛紛倒閉,兩個兒子都下崗回家。郝老悔莫當初,只好厚著老臉,寫了條子,讓兩個兒子去找在任領導和有關部門。馮國富在組織部時就接待過他倆,所以今天見著面熟。怪只怪郝老一向正直,在位時只知道任人惟賢,離休後台上沒有自己的代理人,而原來的賢人也不賢了,沒誰把他的條子當回事,兩個兒子的事一拖十多年,至今還是下崗工人。
    紅旗開出醫院後,小曹問還去不去政協,馮國富看看車前的時間,說:「直接回水電局吧,下班時間就要到了。」小曹一打方向盤,小車融入不息的車流。馮國富沒話找話說:「郝老書記身體一向硬朗,想不到說倒就倒了。」小曹說:「市委的人也都這麼說,郝老一輩子從沒得過病。據說是年前去了紫煙山,要在那裡出家修行,被人勸回來不久就病倒在床,拒絕吃藥,又不肯上醫院,說死了算了,好早日成佛。今天可能是已病得相當厲害,才被兩個兒子弄上救護車的。」
    這和陳靜如說的差不多,看來郝老書記這事還挺受人關注的。在馮國富印象裡,郝老可是百分之百的唯物主義,怎麼會忽然想起要出家修行,得道成佛呢?何況這佛也不是誰想成就成得了的。
    由郝老的病,又說到楊家山,小曹感歎道:「我還是佩服楊書記,真正的硬漢子,病成這樣,還能重新站起來。換了別人,怕是只能永遠這麼癱在床上了。」馮國富說:「是呀,不然楊家山就不是楊家山了。」
    說著來到一個路口。忽見前面黑壓壓的堵了一溜車子,小曹只得踩著剎車,無奈道:「還是開兩會好,路口站滿交警,道路通暢了一個多星期。誰想兩會才散,交警卻不知死到哪裡去了,路上又堵起來。」馮國富也笑道:「兩會期間也堵車,代表們遭罪,兩院一府和計劃財政報告怎麼通得過?」
    等了半天,前面的車子才慢慢蠕動起來。馮國富想起自己的購車經費已到位,說道:「小曹還為我服十天半月的苦役,就可回組織部高就了。」小曹笑道:「我一個司機,哪來高就?」馮國富說:「你是正兒八經的幹部,說高就也不虛。在組織部好好幹,不愁不會進步。」
    小曹本來想說,過去馮部長坐鎮組織部,又有楊書記後面照應,還有這個想法,現在有想法也是白有了。又怕觸痛馮國富身上的某根神經,也就輕描淡寫道:「能在機關裡給領導開車,有工資有住房,衣食無憂,我已經非常滿足了。哪像跟我一起當兵的戰友,復員後今天進工廠,明天就下崗回家。還有農村出來的,回去守著幾畝薄田,僅能餬口。跑去沿海打工,錢沒賺到什麼,這個丟手臂,那個得矽肺病,真是慘不忍賭。跟他們相比,我算是天大的幸運了。」馮國富說:「有你這麼會想,人的心態就容易平衡了。」
    回到家裡,陳靜如正在做晚飯。兒子馮俊外面有應酬,兩人的飯簡單,很快陳靜如就將飯菜端上了桌子。說起楊家山的病況,陳靜如也很高興,說上天有眼,讓楊書記這樣的好人能再站起來。馮國富笑道:「你拜佛唸經的時候,肯定也念到過家山的名字,不然他哪有起死回生,重新下地的可能?」陳靜如笑道:「那天跟你去看楊書記的時候,我還真在一旁替他悄悄念了念佛。」
    也許是聽馮國富說只有十天半月的苦役了,小曹變得更加慇勤,第二天早上提前十五分鐘就到水電局接馮國富來了。當時陳靜如正在搞陽台上的衛生,以便待會兒乾乾淨淨焚香拜佛。見紅旗進了院子,掉頭朝著屋裡喊道:「小曹接你來了。」
    要在以往,馮國富肯定會按慣例,挨到該下樓的時候才從容下樓。現在他已沒法這麼做了,當即拎上包,出了門。
    上車後,馮國富問小曹:「今天怎麼提前過來了?」小曹說:「有位要好的朋友出差,去送他趕車,從車站回來時,見上班時間快到了,也就直接開了過來。」馮國富知道他是編的理由,卻沒說破,只說:「這也好,黃主席有提前上班的習慣,今天我要找他說購買新車的事,早些去單位,他那裡安靜。」
    誰想馮國富知道黃主席會提前上班,麗達公司的人也知道他有這個特點,早早就在政協大門口候著了。還是那伙年輕人,黃主席的車剛到門邊,稍一減速,他們就圍過來,將他人和車堵在大門中間。見進不能,退不得,黃主席只好下車。沒說上兩句,雙方便爭吵起來。老百姓巴不得當官的出點什麼事,見有人膽敢跑到國家機關裡來尋釁添亂,一個個歡呼雀躍,紛紛上前圍觀,裡三層外三層,將大門塞了個水洩不通。
    這時小曹正好開著紅旗來到政協門外,見前面人頭攢動,一連鳴了幾聲喇叭。卻誰也不肯理睬他,只顧踮了腳尖,看裡面的熱鬧。有人甚至抑制不住興奮勁,起起哄來。馮國富只好讓小曹候在車上,自己下了車。想往裡擠,根本沒有一絲空隙,只得作罷。
    不想旁邊鑽出一人,喊了聲馮主席。掉頭發現是申達成,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只見申達成動了動嘴巴,馮國富卻一句都聽不清。
    退到人稍少些的地方,馮國富才聽明白申達成的意思,是麗達公司的人又堵著黃主席要帳來了。申達成還說:「今天有兩位副主席要下去調研,我提前來政協等他們。誰知碰上麗達公司的冤大頭,看熱鬧的人擠了半條街,車子沒法開進去,只得停到隔壁一家單位的坪裡。回來想給黃主席解解圍,哪裡近得了他的身?」馮國富說:「再這麼下去,政協不要辦公了。」申達成說:「是呀,我也替領導發愁。」
    兩人正說著,幾個中年婦女肩扛籐椅,手提木箱,上來要給他倆擦鞋。有道是戲子聽鼓響,乞丐聽炮響,螞蝗聽水響,這些街頭覓食族自然也是哪裡熱鬧往哪裡鑽。馮國富沒有在街上擦鞋的習慣,搖著頭,往一旁直躲。卻因他天生面善,那幾個人得寸進尺,直堵過來,將他逼至後面的巷口旁。惹得申達成忍俊不禁,忙跟上去,笑道:「反正一時三刻進不了政協,擦雙鞋又要不了幾分鐘,讓我請回馮主席的客吧。」
    馮國富抬抬腿,說:「我這雙鞋昨天才擦過,乾淨得很。」申達成笑道:「領導要掌握前進的大方向,只顧高瞻遠矚,眼裡哪有鞋上的灰塵?」說得馮國富忍俊不禁,笑罵申達成道:「奇談怪論!」
    一名婦女趁機將椅子塞到馮國富屁股下面,說:「領導幫個忙,照顧照顧我的生意。我把您的鞋子擦亮了,您也好奔前程。」馮國富又笑了,只得坐到椅子上。心想如今的人怎麼一個個這麼能說會道,連這些擦鞋女都伶牙俐齒,像電視節目主持人似的。
    申達成也在另一位女人推過來的椅子上坐了,大模大樣伸出一條腿去。馮國富看看他的派頭,說:「看來你是慣常在街邊擦鞋的了。」申達成說:「都什麼年代了,誰還在家裡擦鞋?我猜馮主席的鞋一定是陳姐給您擦的吧?」馮國富說:「基本上是。」申達成說:「其實擦次鞋才一元錢,一個星期擦兩到三次,一個月下來也就十來元,還算消費得起。這還在其次,主要是像馮主席這樣的大領導,在街上擦鞋,至少有三德。」
    馮國富做了那麼久管領導的領導,知道現在的領導嘴上功夫都非常了得,給領導開車的司機潛移默化,沒有不巧舌如簧的,對領導司機的話自不必太過在意。只是擦雙鞋,還能擦出三德來,這話倒也新鮮,馮國富便問道:「說說看,到底有哪三德?」
    申達成笑道:「領導到街上擦鞋,可減輕老婆的勞動強度,一德也;擦鞋的人不是下崗職工,就是進城農民,領導的鞋讓他們擦,給了他們生存機會,同時也相應減輕了政府就業壓力,二德也;當領導的總是忙不過來,下回基層不容易,來街上擦鞋,可體察民情,密切聯繫群眾,三德也。」
    雖是玩笑,仔細琢磨,申達成這三德理論還多少有些道理。馮國富於是笑道:「上街擦鞋有此三德,那得趕快補充一條提案,讓政協提案委轉交給政府有關部門,建議大力發展街頭擦鞋事業,促進楚南經濟建設的全面快速發展。」申達成也笑起來,說:「那這條提案只好由馮主席親自執筆撰寫了,一般委員沒有切身體會,恐怕寫不透街頭擦鞋業重大而深遠的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
    說話間,兩位的鞋已擦好,馮國富一邊說道:「今天你提供了三德理論,擦鞋的錢就由我來提供吧。」一邊在身上掏起來。申達成說:「那怎麼行?說好我請客的。」卻並不著急,眼睛只盯著腳上的鞋,叫擦鞋女再擦兩把。申達成太瞭解當領導的了,他們根本就沒有花錢的地方,連錢包都難得帶一個,哪有零錢出手?
    果然馮國富在身上掏了一陣,什麼也沒掏出來。最後才想起政協會後第二天去一個單位視察,人家給了兩百元誤餐費,就夾在電話小本裡。卻是百元大鈔,只得硬塞一張到擦鞋女沾著鞋油的手上,要她找補。擦鞋女面呈難色,說:「我擦上四五天的鞋,還擦不夠這個數哩,拿什麼找你?」
    申達成拿出兩張元票,先付過自己那一元擦鞋費,然後轉身,用另一張元票換下馮國富遞給擦鞋女的大鈔,還給馮國富,笑嘻嘻道:「我這點面子,領導還是應該給的嘛。」
    馮國富忽然覺得,這申達成有幾分可愛起來。心下不免暗想,日後購了小車,還真可考慮由他來開。
    回到政協門口,麗達公司和看熱鬧的人都已散去,樓前復歸平靜。馮國富見黃主席的車停在坪裡,知道他在辦公室。只是被麗達公司的人這麼一攪,他心情肯定好不到哪裡去,去找他說事,有些不合時宜,看來還得另擇機會。
    不想快下班的時候,黃主席卻主動進了馮國富的辦公室。他臉上顯得很平靜,好像壓根沒發生過麗達公司上門逼債一事似的。
    馮國富有些不解,黃主席是政協一把手,他有話要吩咐你,不喊你上他辦公室去,卻禮賢下士,親自跑到你這副職辦公室來,大概沒有什麼好事。大凡禮賢下士,都是下士有值得禮賢的必要,不然誰有工夫禮你賢你?
    果然不出馮國富所料,寒暄了兩句,黃主席便繞了彎子道:「馮主席,我現在碰到了難處,看來只有你才能給我了難。」
    馮國富已意識到黃主席要了什麼難了。這可是馮國富最不甘願的。他琢磨著該用什麼理由擋住黃主席,黃主席又開口道:「我也是萬不得已,才來求你的。你也看到了,麗達公司追得這麼凶,早上差點都動了手。不是我軟弱,怕幾個混混,我只要給公安局長一個電話,這些人就要難受幾天。主要是考慮吳書記的面子,他是楚南的最高長官嘛,我們都得維護他的威信。道理我就不多講了,馮主席你是個明白人,又在組織部常務部長的顯位上任過那麼長的職,比我黃某人見多識廣。」
    見黃主席一臉的苦大仇深,馮國富一肚子的托詞倒不怎麼好出口了。只聽黃主席又說道:「我找了好幾個當老闆的政協委員,又將臨街部分門面的全年預付租金湊在一起,才勉強籌到三十來萬。本想再找些人救救急,誰知人家聽到風聲,早躲得不知去向。打算將另部分門面的租金也收上來,那些門面又在跟工商稅務扯皮,也不知何時才扯得清,生意做一天沒一天,根本拿不出現款。因此另外二十萬元再沒地方籌措了。」
    黃主席只差沒哭出聲來了,進一步挑明道:「你那二十萬元我只暫時挪一段時間,三五個月的樣子,我就會將錢籌齊,給你把車買回來。我也知道你的紅旗再不退還人家,實在說不過去了。退回去就退回去吧,我把我的車子讓出來,做你的專車。反正政協工作彈性大,我的事情不是太多,用不用專車無所謂。」
    黃主席都把話說到了這個份上,馮國富縱然有千條萬條拒絕的理由,也不忍說出口了,心下一軟,竟點頭答應下來。黃主席感動得什麼似的,抓住馮國富的手,用力搖起來,說:「患難見真情。國富,你是我的好兄弟,你的大恩大德,我一輩子都會記在心裡的。」馮國富說:「黃主席言重了。」
    又熱乎了幾句,黃主席交代馮國富:「你立即把紅旗還給組織部,我叫我的司機來,當面把人和車移交給你。」馮國富不傻,知道黃主席這不過是虛詞。道理很簡單,你一個副主席,怎麼好用他主席的專車?馮國富笑道:「你是主席,我佔了你的專車,我不在政協混了?我就走路上下班吧,權作鍛煉身體。」
    黃主席面呈難色,說:「我讓你用我的車,誰還有什麼可說的呢?你沒必要有顧慮。」馮國富笑道:「不是顧不顧慮的問題,我五十多歲的人了,總得講點規矩吧。」
    黃主席故意做出沉默狀,然後沉吟道:「你硬是不肯用我的車,我也沒法。你看這樣行不?政協幾台車都不怎麼樣,就申達成開著的那台2000型桑塔納車齡不長,半年前又搞過一次大保,車況最好。申達成又是政協技術最過硬的司機,在政協開了二十年小車了,開過的車子連漆都沒劃去過。這台桑塔納交你專用,我看比較合適。何況你就是不滿意,也只幾個月的事,我將你的二十萬元籌足,你就有新車可坐了。」
    馮國富還能說什麼呢?算是默許了。
    黃主席當即叫來劉秘書長,交代他落實馮國富專車的事。劉秘書長忙對馮國富說,這就找申達成,讓他專心為馮主席服務。
    馮國富也是迫不得已,過後難免又有些後悔。財政的錢不是說弄就弄得出來的,何況二十萬元不是個什麼小數。這下可好,你的頭輕輕一點,便沒了。怪只怪自己婦人之仁,經不住黃主席一席漂亮話,心裡就軟了下來。
    倒是陳靜如信佛之人,認為凡事還是看淡些好。又沒少你車坐,車況也好,司機技術過得硬,還有什麼可後悔的?馮國富說事到如今,也只能這麼去想了。於是把小曹和紅旗還給組織部,坐上申達成的桑塔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