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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揭牌真難

  根據事先定下的具體方案,卓小梅他們前前後後忙乎了一個多星期,該做的準備都已做好,單等教育局和機關事務局兩家領導下來揭牌了。不想這天下午馬科長給卓小梅打來電話,說:「卓園長,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你,你聽了肯定會高興死。」卓小梅說:「什麼好消息?是不是你提副局長了,要請我的客?」馬科長說:「是你機關幼兒園的好消息。你立即趕到市委去,我已經快到了。」
  馬科長這麼煞有介事的,也不知到底是什麼好消息。是不是領導們沒空,取消了下來參加揭牌儀式的計劃?可取消就取消了,也用不著把你喊到市委去呀。卓小梅有些犯糊塗,卻不敢怠慢,放下電話,出了幼兒園。
  打的趕到市委一號大樓前,馬科長果然先到了,輕聲招呼卓小梅道:「來得正是時候,領導們都在會議室裡,只差你一個了。」領著卓小梅上樓,往二號會議室直奔。
  推開門,不想事務局費局長、教育局李局長和管幼教的鄧副局長都在。首席位置還有一個五十來歲的男人,卓小梅好像在哪裡見過,只是一時想不起是誰了。馬科長就在卓小梅耳邊提醒道:「這是市委鍾秘書長。」
  卓小梅一下子想起本市的電視新聞裡,偶爾能見著鍾秘書長主持或參加各類會議的鏡頭,怪不得覺得有些面熟。心想今天的會議是不是也要上電視?馬科長好像是有準備的,打扮得時髦鮮亮,臉上還撲了粉,嘴唇也精心抹過。而自己走得匆忙,連眉毛都沒描。市委領導就是市裡的天子,素面相向,確實要點勇氣。四下裡瞟了瞟,發現除了幾位領導,並沒有電視台記者,卓小梅這才稍稍心安了些,挨著馬科長坐下。
  鍾秘書長見人已到齊,開始發話:「大家的動作還算迅速,十幾分鐘都趕了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專題研究部署機關幼兒園的揭牌儀式,所以特意請來了卓園長。」
  卓小梅有幾分驚訝,這事竟然把市委領導給驚動了。機關幼兒園掛個牌,又不是什麼大事,身為市委常委的鍾秘書長親自出面,專門進行研究部署,這似乎有些不好理解。要知道維都市是一個八百多萬人口的大市,每天都有無數的大事要事急事當緊事等著市委秘書長去處理,他怎麼會把心思放到這種小事上面呢?背後可能還有什麼特殊原因吧?
  鍾秘書長大概看出了卓小梅的疑慮,笑道:「卓園長可能感到有些突然,其他各位事先我已經打過招呼的。這裡我再給大家明確一下,市裡一位重要領導聽說機關幼兒園榮幸地評上了省示範幼兒園,主動提出親自參加揭牌儀式,我們必須提前做做準備。」
  到底是位什麼樣的重要領導,會對小小機關幼兒園感興趣呢?卓小梅要問鍾秘書長,想了想又不吱聲了。市委市政府人大政協四大家,領導那麼多,你說哪個不是重要領導?不重要也就不會安排人坐到那些位置上去了。卓小梅天天低著頭,在老師和孩子中間往來穿梭,除了機關事務局和教育局,幾乎沒跟外界接觸,比費局長和李局長鄧副局長再大的領導從沒打過交道,問了也搞不明白到底誰是誰。
  卓小梅這裡正在犯嘀咕的時候,鍾秘書長在那邊一再強調道:「領導主動提出參加機關幼兒園揭牌儀式,這可是大好事喲,說明領導關心重視我市教育事業。百年大計,教育為本,現在中央不是反覆強調科教興國偉大戰略麼?未來的競爭說到底就是人才的競爭,而人才的培養首先得搞好教育。幼兒教育也是教育體系裡面一個重要的組成部分,是基礎教育的基礎嘛。這個道理我就不多說了,大家是搞教育的,比我懂。我的意思是如果領導沒有遠見卓識,沒能正確認識教育的重要性,你就是再要求再請示,他恐怕也不會對下面的揭牌這麼感興趣的。現在重要領導如此重視,我們更要積極爭取主動,把事情辦好。」
  鍾秘書長把重要領導重視教育的重大意義講清講透之後,事務局費局長、教育局李局長和鄧副局長都表了態,認為作為幼教工作的行政和業務主管部門,有責任也有水平、有能力把這次揭牌儀式搞好搞成功,接下來馬科長說了說機關幼兒園申報評定省示範幼兒園的簡單經過,最後由卓小梅就前段機關幼兒園籌備揭牌儀式的工作做了具體匯報。鍾秘書長聽了很滿意,表揚各位做了大量有效的實際工作,對繁榮維都市的教育事業做出了較大貢獻。特別肯定了卓小梅他們的籌備工作,提出市裡重要領導親自出面揭牌不是一件小事,考慮要更周全,準備要更充分,場面要更熱烈,內容要更豐富,特點要更突出。
  卓小梅這是初次參加這樣高層次的會議,覺得市領導就是市領導,發表的指示一套一套的,自己做了半輩子也不覺得有什麼偉大崇高之處的稀鬆平常事,領導幾句話就上升到了理論的高度。還一口氣說出好幾個帶更字的排比句,鏗鏘有力,擲地有聲,讓人陡長精神。只是這些指示怎麼去落實,領導沒有明確,卓小梅感到有幾分茫然。她本來想在會上提些具體意見,轉而又想,大領導就是負責宏觀指導的,怎麼能跟你們搞幼兒工作的,注意力都在不起眼的細節上?這要靠你自己琢磨領悟,吃透領導精神,拿出實際行動。
  好在接下來李局長和費局長他們紛紛就揭牌儀式說了些意見,都是具體可行的,卓小梅一一記錄在本子裡。機關幼兒園根據原來的方案做了一次籌備工作,在這個基礎上,卓小梅充分把握鍾秘書長的指示精神,又提了些新的設想,也得到大家的認可。這麼磨合得幾個來回,一個新的完整的籌備方案漸漸清晰起來,卓小梅心裡也就有了底。
  花了半個下午的時間,會議接近尾聲,鍾秘書長看看手錶,說:「我們的會議效率很高嘛,開得非常有成效。我最後強調幾句,大家要齊心協力把這次揭牌儀式搞好,由卓園長具體操辦,馬科長和鄧副局長全面負責,李局長和費局長親自指導,我進行宏觀調控。經費問題不要機關幼兒園拿一分錢,來個三點式。」
  說得費局長幾個笑了,都說:「鍾秘書長你不是要卓園長主辦健美比賽吧?」鍾秘書長笑罵道:「搞什麼健美比賽?看你們的心思都跑到哪裡去了。我說的是這次揭牌儀式的經費來源,教育局拿一點,事務局出一點,財政撥一點,這不是三點式麼?」
  原來此三點式並非彼三點式,鍾秘書長也真開心。
  費局長和李局長兩個卻沒法開心。如今要人出錢,有時都不說出錢,說放血。實際上出錢比放血更讓人難受,放了血,只要不把人放死,血還可再生,而錢扔出去便再不會回來。當然鍾秘書長要教育局和事務局出錢,是出公家的錢,並不要李局長和費局長私人放血,照理他們的臉色大可不必那麼難看,沒放血之前就失了血一樣。可在機關裡待過的人都知道,對於單位一把手來說,單位的錢跟他私人的錢其實是沒有多大區別的。想那私人的錢,比如工資獎金什麼的,還要乖乖交給老婆,公家的錢他愛怎麼用就怎麼用,請客送禮也好,吃喝玩樂也好,只大筆一揮,簽上「同意報銷」幾個字就成,用起來既方便又痛快,誰也管不著。
  因此一聽鍾秘書長說要教育局和事務局各出一點,李局長和費局長的神經就繃緊了,好像鍾秘書長已將刀子擱到了他倆的手腕上似的。先是李局長睜大了雙眼,說:「鍾秘書長說的一點,到底是多少?你可別獅子大開口喲。」費局長也嘴角下撇,說:「一萬是一點,一千是一點,一百也是一點。我們可沒什麼經費來源,鍾秘書長得體諒體諒我們窮單位。」
  鍾秘書長有些不高興了,伸出一根指頭,點著兩位說:「我就知道你們這些人,自己大把花錢,從來沒說窮過,一旦要你們拿點出來搞些公益事業,就窮窮窮喊得比誰都響亮。今天這個錢,你們出得出,不出也得出,這可由不得你們,你們畢竟歸我們市委常委管轄嘛。只要還執政,常委說句什麼話,常委管的幹部就得給我聽進耳朵裡去。」
  鍾秘書長這話說得夠重的了,在卓小梅聽來,幾乎有些蠻不講理了。不過她沒在官場混過,也懂得官大一級壓死人的常識,大官在小官前面也講理,大官的權威何在?當然這是有前提的,如果鍾秘書長不是市委常委,如果下面這些局長的位置不用常委來定奪,鍾秘書長還會說這樣的橫話麼?他就是說了,李局長和費局長會當回事麼?
  正是因為沒有這種「如果」,兩位局長才那麼俯首貼耳,再不敢抗拒。鍾秘書長緩和了一下語氣,說:「不過話說回來,你們也有你們的難處,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嘛。要你們出一萬,你們肯定會跟我動刀子,可出一千一百,又不是打發叫花子,你們難道不難為情?為保障我的生命安全,也免使你們難為情,你們一家出五千吧。」
  李費兩位局長只得答應下來。鍾秘書長又轉向卓小梅,說:「卓園長你也聽到了,兩位局長都表了硬態,會後你就把機關幼兒園的賬號告訴他們,三天內錢沒到你們賬上,找我就是。至於財政那邊,你打個報告來,我給你找常務副市長簽字。」
  卓小梅喜得差點尿都出來了,趕緊感謝幾位領導的關心。想想看,不要機關幼兒園出一分錢,能辦個有些聲勢的揭牌儀式,何樂而不為?說不定操作得好,還能從中賺點小差價,給老師們發兩個小補助呢。真得感謝鍾秘書長說的那位重要領導,他不主動提出到機關幼兒園去揭牌,上哪裡去揀這樣的便宜?
  只是這位重要領導到底是誰,鍾秘書長沒明說,參加會議的人也沒多問,卓小梅一直不得而知。不過有一點她非常清楚,這個重要領導肯定很重要,不重要,鍾秘書長也不會這麼重視,壓著教育局和事務局出錢,還提出親自出面,幫她找常務副市長簽字要經費。
  該安排佈置的都安排佈置了,鍾秘書長在各位臉上掃視一遍,問還有沒有要說的。大家都說沒有要說的,回去認真貫徹落實領導的英明決策。鍾秘書長說這是具體工作,誰都英明得來,宣佈散會。卓小梅想起給財政的報告,不知打個多大的數字為妥,上前向鍾秘書長討教。鍾秘書長說:「先打個五萬吧,他們也好打折。」卓小梅笑道:「這又不是上街買東西,也要討價還價?」鍾秘書長借題發揮道:「現在什麼場合不討價還價?」
  卓小梅明白,鍾秘書長這話是說給兩位局長聽的,後悔自己多此一問。
  鍾秘書長接著又說道:「打個五萬的報告,就是弄不到五萬四萬,萬把兩萬總要給你們的吧,加上兩位局長開恩給的一萬,三萬元搞個揭牌儀式,也該像個樣子了。」卓小梅忙點頭,說:「那是那是,我們一定盡力而為,把錢用在刀刃上,絕不辜負領導一片苦心。」鍾秘書長點點頭,說:「你有這個態度,我就放心了。」
  出了會議室,李局長也許是要出五千元錢,心裡難受,特意挨近卓小梅,揶揄道:「卓大園長,你用了什麼核武器,為你們的揭牌儀式,鍾秘書長捨得花這麼大的力氣?」費局長也咬牙切齒道:「女人本身就是核武器,何況卓園長又這麼優秀,鍾秘書長還不只有舉手投降的份兒?領導也是人嘛。」說得卓小梅雙頰飛紅,說:「你們盡瞎說!」
  一旁的鄧副局長並非單位一把手,不是在他身上放血,想得開,說:「兩位領導沒必要揪住卓園長不放,我估計鍾秘書長說的那位重要領導絕非等閒之輩,不是市委一把手,也是政府一把手,否則鍾秘書長不會這麼鄭重其事。」
  兩位何嘗不知道這個道理?他們也是故意在卓小梅前面那麼說說,並不是對她有想法,現在被鄧副局長道破了,也就不便多說什麼,放了卓小梅一馬。
  來到樓下坪裡,李局長和鄧副局長邀卓小梅上他們的車,送她回幼兒園。卓小梅說:「我還有事要向費局長請示,你們先走吧。」跟李局長他們說聲再見,掉頭追上費局長。費局長剎住步子,說:「卓園長還有事嗎?」卓小梅說:「也沒什麼事,聽說市委醫務中心圍攻事務局了?真對不起費局長,都是機關幼兒園把您害的。」
  費局長輕鬆地笑笑,說:「別說得這麼難聽,我這不是好好的麼,誰害得了?」卓小梅說:「市委醫務中心揚言要跟機關幼兒園同歸於盡,我們不會再次被列入改制對象吧?」費局長說:「現在你還用擔心什麼呢?市裡領導對機關幼兒園這麼重視,你們的揭牌儀式重要領導都要參加,誰還改得了你們?」
  卓小梅想想,費局長的話還真有些道理,心裡暗暗樂開了。
  第二天上午,卓小梅把蘇雪儀和曾副園長幾個喊到園長室,簡單傳達了昨天下午的會議精神,就變動之後的揭牌儀式提出新的具體要求。還把費局長的話也跟她們說了。大家很高興,表示一定全力以赴把這次揭牌儀式搞好。只要不出錢,出點力氣是應該的,幼兒園的職工天天幹活,有的是力氣。都問是哪個重要領導要來揭牌,卓小梅說鍾秘書長沒說,暫時還不太清楚,反正是個重要領導。大家也就不再追問,只覺得要來揭牌的是重要領導,那麼機關幼兒園也顯得重要了,園裡職工也會跟著重要起來,於是各自領了任務,興高采烈地分頭行動去了。
  倒是卓小梅被大家一問,又起了好奇心,暗忖這個重要領導到底是誰呢?估計至少是比鍾秘書長還要大的官,也許就是鄧副局長說的,不是書記就是市長,不然鍾秘書長也不會那麼當回事了。卓小梅平時沒跟當官的打什麼交道,在她眼裡,鍾秘書長算是她見識過的最大的官了。畢竟他這樣的常委領導是市裡的權力核心人物,為萬人所景仰,不是卓小梅這樣的小民百姓想見就見得著的。
  不過這個重要領導到底是誰,實在不是卓小梅要操心的。她操不操心,反正是個重要領導。現在卓小梅非操心不可的,是為揭牌儀式所要做的每一件具體的事務,而眼下她還得立即按照鍾秘書長的指示,把申請要錢的報告寫好。
  幼兒園不像黨政部門,有專門的秘書班子,卓小梅只得自己動手寫報告。好在這樣的報告並不是大材料大文章,難不倒卓小梅這個中學和幼專時代的才女,她幾下就寫好了。又拿到門口的打字店打印幾份,蓋上機關幼兒園的公章。
  做完這些後,卓小梅鬆下一口氣,斜靠在椅子上,伸了一個懶腰。她得意地想,剛把改制的事擺平,重要領導又要來揭牌了,真是好事成雙啊。
  這麼想著,一看時間,快下班了。卓小梅給鍾秘書長打了個電話,說報告已經寫好,下午可不可以去找他。鍾秘書長想了想,說:「大後天吧,有個會在松風賓館召開,常務副市長也要參加,你就到賓館裡來找我。」卓小梅忙說:「那謝謝鍾秘書長了,到時再麻煩您。」
  市委重要領導來揭牌,這實在是機關幼兒園的大事,是絕對不能掉以輕心的,必須傾全力而為之。這種時刻不好讓兵兵在身邊礙手礙腳,卓小梅就提上兩瓶紅葡萄酒,帶著兵兵回了趟自己父母家。
  卓家住在城西。這是維都市的舊城區,雖然城市的圈地熱潮越來越火,但青色的木板屋,麻花的石子路和黑色城牆,依然頑強地殘存著。卓小梅生於斯長於斯,對這方舊土自然滿懷眷戀,寒暑假不用說,平時的週末,總會抽空回來走走,看看父母和這裡的舊街舊巷。這個學期以來,先是忙著應付改制的事,接著又要籌備揭牌儀式,卓小梅無暇他顧,一晃已經兩個多月沒回來過了,還真想念這個地方的。
  卓家所在的紫荊街沒通汽車,卓小梅和兒子是在街口下的車。走在古色古香的老街,就像走進另一個年代,讓人莫名其妙地生出淡淡的傷感來,雖然卓小梅早過了觸景生情見物傷懷的年齡。
  她恍然記起那個夏天的初夜,彷彿一切如在昨天。
  那個夏夜,已在省城讀過一年幼專的卓小梅放假剛回到家裡。吃了點東西,將自己清洗乾淨,換上乾淨的夏裝,又和母親說了會兒話,卓小梅就出了門,一個人在街頭徜徉起來。幾個月沒回來了,她要聽聽自己青春的腳步叩在石子上的囊囊足音,這可是她聽了十多年聽慣了的。
  本來卓小梅是一心要考重點大學的,憑她的實力,這並不是什麼難事。誰知高二第二學期開學不久,在建築工地奔波了大半輩子的父親被一塊鋼條砸傷脊椎,從此癱瘓在床,爬不起來。當時卓小梅的兩個哥哥一個讀大四,一個讀大三,家裡正是最拮据的時候,所以那塊鋼條砸倒的其實不僅僅是卓父,還將卓家也砸塌了。眼見得卓小梅的高中再沒法繼續讀下去,省幼兒師範學校辦了個大專試點班,拿著教育行政部門的特批文件在全省範圍內招考高中二年級在讀學生。他們的目的很明確,拔尖的高三畢業生是不會報考幼專的,提前招考可以截留到情況特殊的優秀人才。而且幼專的條件非常優惠,學費全免,成績優秀能拿到全額獎學金的話,生活費基本可以自行解決。卓小梅心動了,與其輟學在家,還不如讀幾年幼專,早日找個工作,緩解一下家裡的困境。回家徵求父母意見,他們覺得也只好如此。只是班主任厲老師覺得可惜,一塊重點本科料子讀個幼專實在是降格以求了。可卓家境況如此,也是沒法子的事。卓小梅於是以高分被幼師錄取,入校後又以非常突出的成績拿到全額獎學金。能夠毫不猶豫地邁出這麼一步,說明卓小梅是理智而實在的,她對自己的選擇也就無怨無悔,非常感激學校給了她這一次特殊的機會。通過一年的專業學習,她真心喜歡上了幼教這項職業,決心畢業後做一個稱職的幼師。
  有了這樣的姿態,卓小梅的心境也就顯得非常平和,加上大哥已經畢業分配參加工作,可以接濟一下二哥和家裡了,因家庭變故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雲也漸漸散去。卓小梅又變得開朗活潑起來,人也越發地漂亮可愛。街鄰見了,都忍不住要讚歎幾句,說是不是省城的水土養人,出去才一年時間就出落得這麼俊俏。有人不同意這種說法,說小梅本來就長得俊俏嘛,咱們維都的水土也養人。
  花一樣爛漫無比的妙齡少女,最願意聽到的恐怕就是這種讚賞聲了。卓小梅美滋滋的,腳下的石板都像安上了彈簧似的,將人彈得老高。就在她一蹦一蹦招搖過市時,有一個英俊少年從紫荊街的另一頭走了過來。
  這個少年就是卓小梅同班同學三劍客之一的秦博文。他家本來住在城北,他是到這裡來看親戚的。想想當時的秦博文吧,剛接到上海一所名牌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是怎樣的意氣風發。兩人都被對方的風采吸引住了,驚喜得差點就要擁抱到一起,只是男女授受不親的古訓讓他們克制住自己,理智地站到街邊,說起話來。互相通報過別後一年的情況,卓小梅才從秦博文口裡知道,三劍客中的魏德正也考取省城的大學,只有羅家豪高三隻讀了半個學期就回了鄉下。兩人就感歎命運對羅家豪的不公,其實他的天分不比秦博文和魏德正低,回到鄉下怕是難有出息了。
  說著共同關心的人和事,不覺得天色完全黑下來,兩人該分手了。不想秦博文走了沒兩步,又回頭喊住卓小梅,半羞半澀地朝她要通訊地址。其實這也是卓小梅所期待的,只是她一個女孩家,秦博文不先提出這個要求,她也不好太主動。好在秦博文及時覺悟過來,沒放棄這個機會。卓小梅站住,等著對方掏出紙筆來。
  見卓小梅沒吱聲,秦博文還以為她不想告訴地址。他於是自找台階,說他好羨慕魏德正,考了省城的大學。卓小梅一時沒聽明白,說魏德正那是普通大學,怎能跟他的名牌大學相比。秦博文說名牌大學有什麼意思呢?卓小梅說讀了名牌大學出息大呀。秦博文說如果可以跟魏德正換一所大學,就是沒出息他也樂意。
  卓小梅這一下聽出秦博文的意思,笑了笑,問他怎麼還不拿紙和筆出來。秦博文說他沒帶筆,也沒帶紙。卓小梅問他拿什麼記她的地址,他說他有一顆心。
  這句話深深地打動了卓小梅。
  也許就是這句話,讓秦博文畢業後放棄大城市優厚的工作和生活條件,回到卓小梅身邊,並共同走到今天。雖然彼此之間有過磕碰,也有過厭倦,還產生過動搖,有時甚至懷疑堅守了十多年的婚姻能否繼續堅守下去,可是一走進這條老街,卓小梅就會不由自主地想起當年兩人邂逅的情形,想起秦博文說過的這句話來。卓小梅無聲地自嘲道,卓小梅啊卓小梅,你也老大不小了,是不是以為你還是懷春的少女?
  這麼疑慮著,卓小梅已牽著兵兵到了父母家。推開嘎呀的木門,母親正在天井旁做罈子菜。卓小梅要兵兵喊婆婆,兵兵嘿嘿一笑,喊了聲奶奶。卓小梅在他頭上打了一下,說:「誰都是奶奶,看你有好多奶奶。」
  母親橫卓小梅一眼,罵道:「你打孩子幹什麼?總有一天兵兵會清醒過來的。」將手伸進老酸菜罈子裡,掏出一根酸豆角,塞到兵兵手上。兵兵一把扔進嘴裡,大咀大嚼起來。卓小梅也嚥了嚥唾沫,從罈子裡抓出一根老長老長的酸辣椒,一口咬去大半截。母親笑得滿臉都是皺紋,說:「今天剛好稱了半斤豬肝,等下用酸辣椒炒了,給你們解饞。」
  卓小梅摟過母親的肩頭,在她額上親一口,說:「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母親嗔道:「這麼大了還是塊寶,是不是還要我給你餵奶?」卓小梅調皮地說:「你餵我就吃。」母親說:「你還沒吃夠?你吃奶都吃到三歲多,我一對xx子都乾枯得像一雙舊襪子了,只要我有空坐下來,你就要掀開我的衣服找奶吃。」說得卓小梅都不好意思起來,嘟著嘴說:「媽,你總愛揭我的短。」
  親熱夠了,卓小梅說:「爸爸在屋裡吧?」轉身要去推屋門。恰好門從裡面開了,父親拄了根枴杖,顫抖著站在了門邊。卓小梅忙過去扶住父親,說:「爸爸你今天好精神的。」父親就笑,說:「你們一回來,我就精神。」
  原來父親在床上躲了十年後,在母親的服侍下,又奇跡般站了起來,雖然不能獨立行走,只能扶著牆壁慢慢移動步子。這大概也是上天被母親感動,用這種方式報答她。
  跟爸爸說了會兒話,母親就將做好的飯菜端上了桌子。卓小梅將父親扶到桌旁坐下,開了自己帶來的紅葡萄酒,說:「紅葡萄酒是世界公認的六大保健食品之一,爸你每天晚上喝幾口,肯定會健康長壽。」然後倒了半杯酒,遞到父親手上。父親抿一口,說:「挺好喝的。很貴吧?」卓小梅說:「也不怎麼貴,我們這樣的家庭還消費得起。」
  父親夾幾片酸辣椒豬肝,擱到兵兵碗裡,感歎道:「是呀,你們三兄妹中,還是小梅行得穩,你大哥的廠子倒閉了,沒一個正式工作,二哥在機關幹得好好的,卻要下什麼海,連老婆都離了,也不知他在海裡撲騰得幾下。」
  卓小梅知道父親總是放心不下自己那兩位哥哥。其實兩位哥哥智商都相當高,要不當年也考不上重點大學了。往往智商高的人最不安分,大哥大學畢業後在省城一家大工廠做工程師,硬要跳槽去一家私人企業,誰知那家企業紅火了兩年,老總因一宗銀行詐騙案被逮了進去,企業也一夜倒閉,大哥成了無業人員。二哥在外省政府部門工作了六年,都做上處長了,忽然辭職跑到沿海辦起了公司,連只想做官太太的夫人也跟他吵翻,分了手。官場上的好處是沒有風險,只要熬夠資歷,即使關鍵位置去不了,待遇總是會上去的。商場卻是另一碼事了,有起有落,有時甚至是大起大落,二哥就因一筆生意賠大了,公司差點翻船,也不知以後還起不起得來。
  母親雖然也關心兩位哥哥的事,卻不想多說什麼,打斷他們道:「你們操什麼閒心?他們都是有學問的知識分子,還用得著你們品頭品足?安心吃飯吧,別噎著,孔子不是說食不怎麼來著?」父親說:「食不語,寢不思。」
  一家人不聲不響地扒了幾口飯,母親卻忘了自己的話,忍不住嘮叨起來,說:「小梅你怎麼不把博文一起叫回來?我好像好久沒見過他了。」卓小梅說:「他天天跑車,哪裡有空閒?」母親說:「博文也是有一門技術,廠裡垮了,還能養活自己。」忽又想起什麼似的,說:「呃,博文不是說要辦什麼廠子麼?」
  這下輪到父親批評母親了,說:「你也是多嘴,誰說博文要辦廠?他不是天天在跑出租麼?」母親立即不吱聲了。
  卓小梅記得秦博文說過,要借錢跟人辦什麼修理廠,因她的反對,後來再沒提及過。莫非他背後有了動作?這段時間卓小梅只顧忙幼兒園的事,秦博文天天早出晚歸,連話都難得說上兩句,也不知他除了跑出租,還幹些什麼。而母親又是聽誰說他要辦廠的?卓小梅清楚秦博文,他不會單獨到這裡來的,除非有特殊情況。
  卓小梅想,晚上回去得問問秦博文。
  飯後,卓小梅幫忙洗涮完碗筷,摘下圍裙,將兵兵拉到母親前面,說:「媽,最近園裡事情多,兵兵交給你看管一段。」母親說:「我知道,你回來是要拉我的伕。」摟過兵兵,說:「不過兵兵不多事,不要怎麼看管,還可給我們添點樂趣。」
  回到幼兒園,已過九點。洗完澡,正在用電吹風吹頭髮,秦博文回來了。他看上去氣色挺不錯,好像想跟卓小梅說什麼,見她頭上的電吹風響得起勁,遲疑了一下,去了衛生間。吹乾頭髮,卓小梅走進大臥室,靠在床頭,隨手翻閱起買回來一個多星期沒空光顧的雜誌來。像別的知識女性一樣,卓小梅有閱讀的習慣,只要有時間。讀得雜,文史哲,或是衣食住行,逮住什麼讀什麼。不像有些女人,沉湎言情,總覺得那種死去活來的所謂愛情是瞎編的,太假太淺薄。她把閱讀當成一種生活方式,並不一定要長見識或提高什麼素質。好讀書,不求甚解,這才有讀書的樂趣。如果像上學時那樣讀書,功利心太強,簡直是受罪,把人天性裡的好奇心和閱讀欲都扼殺掉了。中國人均圖書佔有率是世界最低的,多數人一出校門就不願再拿書本,只熱衷吃喝玩樂,不能不說是教育的一大失敗。
  這天晚上卓小梅翻到一篇寫咖啡的小文。前不久還在寧蓓蓓家裡喝了一次咖啡,卓小梅來了興趣,細讀起來。文章說男人是咖啡粉末,女人是咖啡伴侶,而溫度合適的水是愛情,可以把男人和女人很和諧地融合得到一起。卓小梅覺得這個比喻也還別緻,想起自己和秦博文,倒也是愛情將兩人融進一個杯子裡的。尤其是婚後的最初幾年裡,愛情的溫度不高不低,兩人非常融洽,日子過得溫馨。也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水溫下降了,水質好像也開始劣變,婚姻杯裡的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侶總是攪不勻和,再沒原來芬芳甜美了。
  這麼胡思亂想著,秦博文洗完澡進了大臥室。本來卓小梅是等著問他辦廠的事的,也許是這篇文章的原故,暫時放棄了這個念頭。她不想沖淡心裡悄悄浮起來的那份溫情。是呀,好久都沒重溫過這份難得的感覺了。
  秦博文彷彿也感覺出了卓小梅今晚的細微變化,試探著向她靠過來。讀過幾句書的男人自尊心都很強,秦博文害怕卓小梅的拒絕,雖然他們已是多年的夫妻。他都記不得好久沒挨過卓小梅了,兩個月還是三個月?只記得最後一次,他表現得非常糟糕,弄得雙方都不滿意。特別是發現卓小梅包裡羅家豪那張名片之後,秦博文便熱情不再,兩個人幾乎形同路人,躺在同一張床上,卻井水不犯河水,連身子都不會碰一下,各睡各的覺,各做各的夢。從前秦博文可不是這樣,久不沾卓小梅,他堅決不幹,雖然不是特別能幹,還算有些作為。好像是下崗之後才逐漸變得不中用的。這也許是男人的弱處,一旦做人做得窩囊,白天頭抬不起,晚上也抬不起頭,像蠟遇熱一樣。
  卓小梅的默許,讓秦博文勇氣倍增,將她摟進懷裡。也許是秦博文過於急切,也許是太長的時間沒溫習功課,卓小梅感到有些不適。女人不是男人,積蓄得久了,急於噴發。女人積蓄得久了,需要耐心疏導。這有些像鄉下灶膛裡的柴禾,堆得太厚太緊,相反不容易著火。沒有耐心的男人是點不燃女人的。
  卓小梅等著秦博文將自己點燃。她努力配合著。一雙眼睛微合了,腦袋裡浮出一道風景。那是下午才走過的那條古色古香的舊街,女孩和男孩偶相邂逅,然後相依相偎,帶著生命的騷動,走進彩色的伊甸園。隨著歲月的流逝,男孩成了男人,女孩成了女人,伊甸園也在一天天褪色,那些感人至深的花鳥蟲魚也紛紛隱退。最後只有枯乾的葡萄架下還留著一隻大杯子,裡面裝著男人和女人。原來男人變作咖啡杯粉末,女人變作咖啡伴侶,焦急地等待著開水來沖泡。終於有滾燙的開水高沖而下,男人和女人,或咖啡粉末和咖啡伴侶被攪和在了一起。可咖啡還沒完全攪勻,連咖啡的芬芳還沒聞著,忽然一陣狂風刮來,杯子被啪啦一聲打翻了,咖啡潑了一地。
  卓小梅睜開眼睛,秦博文已經喘著粗氣,結束了一切。
  她感到意猶未盡,覺得秦博文太過匆忙,沒能達到她所期望的效果。秦博文卻好像非常滿足,吻吻卓小梅的頭髮,說她表現得好出色。卓小梅無話可說,重新合上雙眼,這時她腦袋裡已是空白一片。
  由於興奮,秦博文沒有任何睡意,抑制不住地說起他的修理廠。男人得意的時候就喜歡炫耀,尤其在女人面前。男人總是渴望在肉體上征服女人的同時,精神上也得到女人的崇拜。其實他們很少成功,只不過女人不願道破,僅在心裡暗笑而已。
  秦博文用誇張的口吻告訴卓小梅,他們的生意非常紅火,都快做上全市汽車修理行業的老大了。這樣發展下去,要不了兩年,他們的廠子就會成為維都市最響亮的私營企業和納稅大戶。卓小梅睜開眼睛。她本來想隨便敷衍兩句,不想話一出口便變了味:「可喜可賀嘛,一顆私企新星就這麼升了起來。」
  秦博文有些掃興,說:「你這是什麼意思?」卓小梅說:「我沒什麼意思。我只問你,你的墊底資金哪來的?兩個月前你不是還沒籌到款子嗎?」秦博文後悔起來,怪自己不謹慎,說了廠裡的事,恨不得扇自己兩個耳光。既然已經露陷,也就只得交代道:「我在朋友中間借了三十多萬,另外把二哥也動員過來了,他成了股東之一。」
  秦博文說的二哥,就是卓小梅那個下海跑到南方經商的二哥。卓小梅還能說什麼呢?冷笑笑,不無嘲諷地說道:「你還真的挺來事的,連二哥都被你拖了進去。過去我還以為你是個書獃子,看來我走了眼了。」秦博文說:「你先別冷笑,以後我就不是你眼中的書獃子,而是標準的儒商了。」卓小梅說:「你還儒商。以後你可別說住在幼兒園,免得討債的逼上門來,我和兵兵沒有容身之地。」
  秦博文望望天花板,自信地說:「我就知道你習慣了從門縫裡看人,老懷疑我的能力。第一次把想法告訴你時,你就堅決反對,所以以後我也就不太想跟你商量。小梅,說句內心話,我還不是想證明一下當初你的選擇沒有錯?」
  這樣的話,女人聽了應該是受用的。可卓小梅也是見過世面的女人,又做過多年的園長,對這個社會多少有些瞭解,知道好多事情不是想做就做得來的。而男人容易狂熱,把什麼都想得太容易,一定要碰個頭破血流才認輸。
  就說秦博文他們原來的汽車製造廠吧,當初有人願意出四億五千萬購買,市裡以種種借口擋住人家,硬是作價三億賤賣給了一位姓禹的廣東老闆,結果這筆生意成交沒多久,市委書記就提拔做了副省長。原來禹老闆哪是什麼廣東老闆,而是省裡一位主要領導的妻弟,他購進汽車製造廠後,沒在裡面搞過半天生產,卻將核心技術和生產指標抽走,帶到了沿海城市。這在維都市早已是公開的秘密,汽車製造廠七千多職工為此上市委鬧了好幾回了,每次公安都抓了人,才勉強給鎮住。卓小梅擔心的是,秦博文他們在這樣是非不斷的地方辦修理廠,哪天出了什麼糾紛,修理廠連帶遭殃,他們吃不了兜著走,連本錢都難收得回。
  這個情況秦博文他們又何嘗不知?他們就是看準了禹老闆的背景,才下決心辦這個修理廠的。跟卓小梅的看法不同,他們認為廠裡即使出事,也動搖不了禹老闆,只要禹老闆沒倒,廠房的產權什麼的就是穩定的,修理廠的生產經營便有保障。另外秦博文還有一個想法,在心底隱藏了多時,跟誰也沒表白過,這天終於在卓小梅前面流露了出來。
  秦博文說:「小梅你是最清楚的,中學時三劍客中我可不是弱角,後來我又讀了最好的大學,不是憑這一點,當年我也不可能把你追到手。沒想到乾坤顛倒,世道突變,魏德正做了市委副書記,羅家豪當上不大不小的老闆,我秦博文卻成了下崗工人,虎落平川。我又不弱智,為什麼不能做點像樣的事情出來,讓他們開開眼界呢?否則他們不會小瞧我,我自己也會小瞧自己。」
  卓小梅卻覺得秦博文的想法有些可笑。人家小瞧不小瞧的,值得那麼在乎嗎?人家做了大官,你不需他施捨你烏紗帽,人家發了大財,你不需他施捨你金銀銅,他想小瞧你還沒處瞧呢。何況這世上沒做官沒發財的人佔了絕大數,人家都活得好好的,你卻活不下去?
  這樣的話,過去卓小梅也不是沒跟秦博文說過,可他聽不進去。所以卓小梅不願多費口舌,身子一躬,留給秦博文一個脊背。
  只是秦博文剛才提到過的魏德正的名字還在耳邊響著。卓小梅也聽說魏德正做了市委副書記,不知鍾秘書長說的那個要到幼兒園來揭牌的重要領導,會不會就是他。
  三天後,卓小梅拿著向財政要錢的報告,準備到松風賓館去找鍾秘書長,董春燕屁顛屁顛跑了來,興高采烈地說:「卓園長,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卓小梅說:「看把你樂的,是不是小馬在你肚子裡裝上貨了?」
  小馬是董春燕的丈夫,小兩口結婚多年沒孩子,上醫院檢查了好幾次,有時說是小馬的問題,有時又說是董春燕的問題,搞得兩人不知如何是好。今年暑假,卓小梅給他們介紹過一位民間草藥醫生。那醫生探過小馬的脈,斷出是他的問題,當即開了幾副草藥,說是服完藥不出兩月就會見效,所以卓小梅才有此一說。
  董春燕羞了個滿臉通紅,說:「卓園長就喜歡拿我開心。哪有這麼快。」卓小梅說:「那倒也是,好事不在忙中取嘛。什麼事你說。」董春燕說:「教育局和事務局的錢,昨天下午就匯到了幼兒園的戶頭上,我剛到銀行裡查過了。」
  卓小梅自然也非常高興,拿起桌上的電話,分別撥通李局長和費局長的手機,感謝他們的關心和支持。其實最要感謝的應該是鍾秘書長,不是他發那通脾氣,兩位局長大人哪裡肯掏錢出來?不過卓小梅馬上就要去找鍾秘書長,也就沒打他的電話。等他幫忙把另外那一萬也弄到手,再感謝也不為遲。
  丟了電話,卓小梅不再逗留,關門下樓,走出幼兒園。
  趕到松風賓館,在服務員的指引下,輕輕推開領導們開會的接待室,只見裡面一屋子的人,大圓桌上擺著高級香煙和時鮮水果,還有礦泉水,好像是農夫山泉牌子的。再看開會的領導,一個個肥頭大耳,氣宇軒昂。卓小梅想,當官的就是當官的,坐著像官,站著像吏,生就一副官相,哪似小民百姓,尖嘴猴腮,一臉的苦相。如果在街上同時碰上兩個人,一個紅光滿面,春風得意,一個面帶菜色,愁眉苦臉,不用查檔案或戶口,前者一定位顯權重,身為貴胄,後者肯定窮困潦倒,不是拖板車的,就是掃大街和賣豆腐的。也不知是不是那些賓館酒樓的飯菜油水過於豐厚,格外養顏,而小民百姓家裡的粗茶淡飯缺乏營養,只供填肚充飢。有意思的是,一個人發跡前眉毛鬍子跟臭抹布一樣不舒不展,白天走在街上,也一腳高一腳低,一旦升了官,哪怕是個小股長小科長,立即變得腮圓頤闊身廣體胖起來,連走路也變得四平八穩,從容不迫。
  卓小梅的目光掃過一張張官臉,很快找到了鍾秘書長。其時鐘秘書長正戴著副寬邊眼鏡,低頭認真批閱文件,卓小梅最初看到的只是一個碩大的腦袋,是腦袋前面的牌子上寫著的大名,才讓卓小梅認出那個大腦袋。而旁邊那位額高鼻挺,張開闊嘴大聲作著重要指示的中年人,看來就是鍾秘書長所說的常務副市長了。卓小梅還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面對著如此眾多的大官小員,難免心虛,有些進退兩難的味道。
  正在卓小梅猶豫著下不了決心的時候,鍾秘書長把文件往旁邊一推,摘了眼鏡,揉揉眼睛,又抬起頭,扭了扭脖子。他可能是看文件看久了,有些疲勞。一扭一扭,他的頭就扭向門口,猛地瞥見了卓小梅。開始他的目光有些茫然,但很快就認出卓小梅來,於是轉過身去,輕輕拍了拍自己的椅背。只見後排椅子上一位秘書模樣的年輕人立即起身,彎了腰,將自己的耳朵遞到鍾秘書長的嘴邊。
  得了鍾秘書長的吩咐,那年輕人便豎了腰,朝卓小梅走過來,說:「你是卓園長吧?把報告交給我。」卓小梅手忙腳亂,拿出報告遞上前,然後退出門外。
  等了不到五分鐘,秘書出來了,把報告還給卓小梅,說:「龍市長已簽好字了,鍾秘書長要你直接去找財政局曾局長,他會見字撥款的。」活沒落音,返身進了接待室。卓小梅對著秘書的背影連說三聲「謝謝」,直到他身後的門關嚴了,才顧得上低頭去看報告,只見上面寫著「請財政局曾局長安排兩萬元」的字樣,下面署著龍副市長的大名。
  邁出市委大門,想起會計董春燕平時到財政局去得多,讓她陪著好找人,卓小梅就拿出手機要撥她的號。轉而又想,園裡的人都被調動起來,正在為揭牌的事奔忙,把董春燕叫走,豈不又少了一個人手?何況龍副市長的字簽得那麼明確,鍾秘書長也囑咐過直接去找曾局長,董春燕不作陪,自己也能將曾局長找到。卓小梅於是把手機又塞回到包裡。
  打的趕到財政局,上到六樓,局長室的門卻是緊閉著的。伸手在門上敲了兩下,什麼動靜都沒有,看來曾局長不在裡面。卓小梅不死心,跑到隔壁的辦公室去打聽。不想相挨的三間副局長室也都是關著的,不見人影。卓小梅有些納悶,今天怎麼這麼巧,財政局裡的局長副局長沒一個在辦公室,都上哪去了?
  最後終於發現一間沒關門的辦公室,裡面有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正在低頭看報,同時一手扶著正冒熱氣的茶杯,一手捏了瓜子放嘴裡嗑著,悠閒得很。原來是紀檢組長室,門框上方掛著牌子的。卓小梅揣度,局長副局長沒空待在辦公室,肯定是忙工作忙應酬去了,說明財政業務繁重;而紀檢組長閒著沒事,哪兒也不去,則說明財政局的廉政建設搞得好,沒有什麼違規亂紀現象,可謂天清地朗,萬事大吉。卓小梅的猜測立即得到了印證,她還站在門外,就望見裡面牆上掛著好幾副錦旗,上面寫著黨風廉政建設優勝單位或反腐倡廉先進集體之類的字樣,都是正兒八經的省市紀檢部門頒發的,讓人不得不肅然起敬,歡欣鼓舞,覺得連握著財權的財政部門天天河邊走,竟然不濕鞋,都廉潔到了這麼個份兒上,那麼紀檢監察和反貪局那樣的機構豈不形同虛設,哪裡還有必要再存在下去?
  不過這天卓小梅不是到財政局來考核廉政建設目標管理情況,或是暢想廉政建設工作的大好局面的,她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找到曾局長,將手上的報告變成兩萬元撥款。這兩萬元到不了機關幼兒園的戶頭上,財政局的廉政建設工作搞得再好,你也沾不了什麼光。卓小梅收住雜念,朝紀檢組長走過去,甜甜地喊了聲同志。
  紀檢組長沒理睬卓小梅,注意力仍留在報紙上,也不知那上面有什麼奇聞趣事,這麼引人入勝。或許是自己這聲同志顯得生硬,惹得人家不高興,才對你如此冷淡。卓小梅後悔起來,都什麼年代了,見了人還喊同志,人與人是那麼容易同志的麼?才想起現在的同志早就不是過去的同志了,過去的同志含有志同道合之意,如果是革命同志,至少有共同的革命志向。現在的同志據說有了新的特殊含義,說是已成為同性戀的代名詞,只有同性戀者之間才互稱同志。想想人家堂堂正正的紀檢組長,你也貿然喊她同志,好像她是你的同性戀似的,她不理睬你,何足為怪?
  這麼一想,卓小梅不覺嚇了一跳,不禁面紅耳赤起來,好像自己真的跟紀檢組長有什麼不正當關係。只是不喊同志,又喊什麼呢?你既不知她的姓,又不知她的名,就是知姓知名,也不能直呼人家的姓名呀。喊小姐也容易產生歧義,現在似乎只有上賓館髮廊夜總會才喊小姐。喊女士,這是辦公的地方,不是其他社交場合,顯得不夠地道。現在能夠肯定的是對方紀檢組長的身份,可喊聲組長也似有不妥之處。組長有大有小,大者如關心下一代領導小組組長之類,省裡由省委書記副書記掛名,市裡由市委書記副書記牽頭,那可是部級廳級高官,小者如城裡的居民小組組長,鄉下的村民組長,則股級都算不上。你喊組長,萬一她腦袋裡沒想起還有部級廳級組長,只記得有股級都不算的居民組長或村民組長,豈不是小看了人家?市裡的政府職能部門都是處級,紀檢組長該屬於副處,那就在組長前面加上處級二字,叫她處級組長,可這又顯得太過彆扭,單位裡哪有這樣的稱呼?弄不好人家還以為你是嘲笑她呢。
  好在卓小梅智商不低,很快找到一個機關裡最通行的稱呼。這還是於清萍告訴她的,說機關裡的人都有一個共同的人生目標,就是早日提拔進步,弄個一官半職。事實是在機關裡待上十年二十年,先來的後到的或是同時入道的都上去了,你卻進步遲緩,甚至總在原地踏步,那是很沒出息也頗失面子的。職位聯繫實惠且不說,成了長字號,有人喊聲局長科長什麼的,多有成就感?所以於清萍總結了一條經驗,到單位去辦事找人,不管尊卑長幼,無論男女老少,也不要顧慮是認得還是認不得,亮著嗓子喊人家一聲領導,絕對沒錯。卓小梅覺得這不無道理,只是她有些顧慮,人家是領導,喊領導自然受之無愧,如果不是領導,喊領導不是要讓人難為情麼?於清萍說人家今天不是領導,你還能阻止他明天仍不是領導?要用發展的眼光看問題嘛,大領導都是從小領導幹上來的,小領導都是從普通幹部幹上來的。將相本無種,朱元璋當初還是要飯的呢,連股級待遇都享受不上。所以喊普通幹部一聲領導,你是有眼光有預見;喊小領導一聲領導,你是尊重人家;喊大領導一聲領導,你是心中裝著領導。於清萍還告訴卓小梅,她早就反覆試驗過了,領導兩個字是一枚萬能鑰匙,見了機關裡的人,不管是局長科長科員,還是掃地打開水的,只要掏出領導這枚鑰匙,對方嘴巴閉得再緊,眉毛鎖得再深,立等就可打開。
  於清萍的話是當玩笑說出來的,卓小梅聽過也就聽過,並不當回事,平時也難得跟機關裡的人打交道,沒試驗過,今天忽然想了起來,何不把這枚鑰匙拿出來一用?說不定還真奏效呢。卓小梅也就不再猶豫,趨前一步,畢恭畢敬地喊了聲領導。
  這聲領導一出口,紀檢組長果然慢慢放下報紙,將一張黃臉別了過來。雖然不是於清萍所說的眉開嘴笑,但臉上的秋霜彷彿遇著陽光,一下子化掉了。只是她的目光還帶著嚴峻,也不知是不是職業習慣使然。不過這張臉能有這麼大的變化,卓小梅已是受寵若驚,又鼓了勇氣說道:「領導好!」
  紀檢組長開了金口,說:「你有事嗎?」那口氣好像卓小梅是到她這裡來舉報財政幹部違法亂紀的。卓小梅自報家門道:「我是機關幼兒園的園長,找曾局長有事。」話音才落,便後悔了。你說找曾局長就說找曾局長,說自己是園長幹什麼?你機關幼兒園又不是有權有勢的大單位,挺多算個准科長,你在人家處級領導前面擺什麼譜?
  好在紀檢組長並不在乎,指指門上的牌子,說:「你沒看門上的牌子?這可是紀檢組長室,不是局長室,找曾局長上局長室去。」卓小梅說:「我去過局長室了,門是關著的,我想問問領導,曾局長上哪去了。」紀檢組長說:「曾局長的腿又沒生在我身上,他上哪去了,我怎麼知道呢?我總不能成天在他屁股後面跟著吧?」
  這倒也是實話,紀檢組長成天在局長後面跟著,豈不是盯梢,要辦局長的案子?局長是什麼人,是局黨組書記。紀檢組長是什麼人?是局黨組成員。局黨組書記是幹什麼的?是管局黨組成員的。紀檢組長自然懂得這個簡單的道理。名義上單位紀檢組長為市紀委所委派,還拿著紀委紅頭文件規定的每月六十元的紀檢補助費,實際上編製和待遇都在單位,是地地道道的單位裡的成員。而且單位紀檢書記絕大部分是局長親自提拔起來的,屬於局長自己的人。除非吃了豹子膽或有病,否則紀檢組長要盯梢,也不可能盯自己領導的梢,要辦案也不可能辦自己領導的案啊。
  卓小梅不覺好笑起來,倒設身處地替人家紀檢組長操起心來了。紀檢組長警覺起來,說:「你笑什麼?」
  畢竟都是女人,卓小梅還是進門的時候,就留意過這個同是女人的紀檢組長的穿著打扮,覺得她的衣服雖然質地不錯,但款式與她並不相配。尤其是坎肩明顯過高。她的肩膀本來就厚,加上脖子粗,兩邊的坎肩一抬,腦袋就有些往裡縮,烏龜一般。加上她脖子上還圍著一塊青色紗巾,幾乎連下巴都找不著了。卓小梅當然不能說出自己的真實想法。紀檢組長手上的指甲尖厲如鷹爪,如果在你臉上表示一下,你肯定皮開肉綻。卓小梅靈機一動,盯住紀檢組長脖子上的紗巾,說:「這條紗巾實在好看,與你的氣質正好相合。」
  這個陌生女人竟會對自己的紗巾感興趣,倒是紀檢組長沒預料到的。她望望卓小梅,見她一臉的真誠,態度變得柔和起來。她托起脖子上的紗巾,低頭瞧了瞧,說:「是吧?我怎麼沒覺得呢?」卓小梅順著桿子往上爬,說:「我一進門就被你的紗巾吸引住了,它質地精美典雅,款式新穎高貴,也只有你這樣的領導人才出得了效果。」
  這哪裡是讚揚紗巾,明明是在吹捧紗巾的主人。連領導人這樣的詞彙都被用上了。做上領導已經非常了不起,現在又是領導人了,那份量豈不更足?本來領導就是人,領導上面再加個人字,這領導當然也就成了人上之人。
  做了人上人的紀檢組長覺得眼前這個女人真討人喜歡,又陶醉地自我欣賞了一遍脖子上的紗巾。人家既然都把你奉為人上之人,滿足她那個小小的要求自然也是很有必要的,紀檢組長於是抬了頭,笑望著卓小梅,說:「你剛才怎麼說來著?要找曾局長?我終於想了起來,省財政廳來了一位副廳長,曾局長陪他下縣搞調研去了。不過聽局辦公室的人說,那位副廳長今天要趕回省廳,曾局長一行也該回市裡了。這樣吧,我把他的電話告訴你,你給他打個電話。」
  卓小梅連忙道謝,拿出手機,撳了紀檢組長說的號碼。只是接通後響了半天,卻沒人接。紀檢組長說:「可能是曾局長不熟悉你的號碼,不願接聽。你也許不知道,財政局長找的人太多,每個電話都接,哪接得了那麼多?這樣吧,我給你打,我這個電話他熟悉。」操起桌上話筒,撥了過去。
  曾局長很快接了電話,紀檢組長也不說有人找他,只討好地說:「領導下縣辛苦了,什麼時候打道回府?」等對方作了肯定的回答後,才說聲再見,收了線,告訴卓小梅說:「曾局長送副廳長上了省城,要晚上才能趕回市裡。明天上午局裡有要事處理,曾局長肯定會進局長室的,到時你再來吧。」
  這回卓小梅確是打內心感激紀檢組長了。想不到搞紀檢的人也這麼富有人情味。當然卓小梅也明白,是那條紗巾和「領導人」三個字幫了自己的大忙。
  第二天上班時間沒到,卓小梅就出了幼兒園,奔往財政局。
  上到六樓,局長室還關著。看看表,八點剛到。單位沒誰敢考領導的勤,曾局長不可能像普通幹部一樣準時上班。卓小梅不敢走開,死守在門口,那樣子,不知情的人還以為曾局長請了個女保安。
  等了約半個小時,忽聽得說話聲,卓小梅抬眼望過去,一位矮胖男子出現在走廊上。當然不是一個人,前有嚮導,後有護衛。離局長室還有十來米遠的時候,一位提著黑提包的年輕人,估計是辦公室主任或秘書之類的人物,突然超越眾人,幾步奔到局長室門口,拿著早捏在手上的鑰匙,迅速朝鎖孔插進去。門開後,卻不進去,立在門口恭候著。
  卓小梅過去到財政局批過錢,認得矮胖男子就是曾局長,趁機迎上去,張了嘴要打招呼。也不想想全市才一個財政局長,哪個單位的頭頭腦腦沒找過求過?你機關幼兒園的小頭目怎麼會在他眼裡留下印象?所以卓小梅沒來得及將那個「曾」字吐出嘴唇,曾局長已在那夥人的簇擁下,身子一晃進了局長室,連瞧都沒興趣瞧她一眼。大概是天天與財政數字打交道的曾局長還算精明,記得自己並沒顧這個女保安。
  卓小梅有些不是滋味。自己雖然不是上品的官,可大小是個園長,管著園裡百多號職工,走到哪裡都有人主動打招呼,恭恭敬敬地喊聲卓園長。想不到在財政局長面前卻什麼都不是,人家根本就不把你放在眼裡,連跟他打招呼的機會都不給你。不過卓小梅也想得開,機關幼兒園的職工還有部分家長認得你是園長,可離開你那一畝三分地,你又算得上什麼呢?怎麼能跟堂堂財政局長相提並論?充其量,你不過孩子王而已,說穿了也就是保姆頭子。人家財政局長掌著全市幾十個億的財政資金,要朝要供的人得先掛上號,像醫院的專家門診一樣,動作稍慢,你就會被後面的人擠下去。
  想通了,卓小梅也就不再那麼不是滋味了,抬了腿要往門裡邁。豈料最後進門的秘書模樣的人攔住她,說:「對不起,領導有急事,不能打擾。」砰一聲把門關上,還是卓小梅後退得快了半步,不然額上肯定會撞個燈泡。
  卓小梅並不甘休,依然在過道上候著,眼睛死死盯住門縫。過了一陣,門開了,那夥人陸續走出來,臉上浮著滿意的笑容,也許是要辦的事已經辦成。他們前腳走,卓小梅後腳就要往裡邁。可只邁了半步,曾局長也出來了。卓小梅生怕他走掉,也顧不得矜持,急切地喊了聲曾局長,往門裡一橫,擋住曾局長的去路,一副不達目的絕不收兵的架勢。又是那位秘書模樣的人上前一步,半惱半無奈地說:「老闆從清早起床被人纏住,一直忙到現在,連衛生間都沒上過,你行行好,放他一馬,他立即就會回來的。」
  有道是管天管地,莫管拉屎放屁,曾局長要上衛生間,你怎麼能阻撓人家呢。卓小梅只得相信秘書這一回,知趣地退出門外。曾局長面無表情地瞥一眼卓小梅,出門朝西頭走去。順著曾局長那厚厚的背影望去,過道轉彎處的牆上釘著一塊牌子,上面標著箭頭,還有一行字:衛生間由此去。這樣的箭頭和說明,機關裡到處都有,除了指示衛生間的,還有指示什麼安全出口,圖書閱覽室或老幹活動中心一類的,都掛了牌,作了示意,說是方便群眾辦事,屬於政務公開的重大舉措。可讓卓小梅不解的是除此之外,既沒見過書記室由此去,市長室由此去,也沒見過部長室由此去,局長室由此去,連科長室由此去,主任室由此去都沒見過,是不是這長那長的辦公室比衛生間什麼的容易找多了,用不著多此一舉,釘牌子標箭頭示意?
  十多分鐘的樣子,曾局長重新出現在箭頭下。他一雙手沾滿了水,正在一下一下地抖著。一直站在門口的秘書見了,忙向曾局長跑去,一邊掏出袋裡的餐紙,抽出兩塊,遞到他手上。曾局長揩著手,人已到了卓小梅前面,卓小梅不失時機又喊了聲曾局長。對剛才卓小梅企圖剝奪自己如廁的正當權利的行為,曾局長好像並不怎麼在意,用鼻子嗯一聲,進了局長室。卓小梅深受感動,曾局長竟然肯用鼻子應自己了。秘書也不再攔卓小梅,讓她一直跟到了曾局長那張寬大的老闆桌前。
  在高背沙發上坐穩後,曾局長這才問道:「什麼事?說吧。」
  卓小梅早將報告拿到了手上。聞聲將自己的笑臉和手裡的報告一起遞上前,說:「市領導要去我們那裡揭牌,特打了報告,龍市長已簽了字,請曾局長批示。」曾局長看看報告,哦了一聲,說:「是機關幼兒園。」卓小梅笑得更生動了,說:「是呀是呀,過去也麻煩過曾局長的,請再次關心關心機關幼兒園。」
  曾局長不再吱聲,提筆簽下根據龍市長的批示,請事業科撥款兩萬元的字樣,然後將報告還給卓小梅。想不到曾局長這麼乾脆就簽了字,卓小梅很是激動,想說兩句討好他的話,卻見曾局長手背朝外擺了擺,卓小梅也就不好多說什麼,連謝幾聲,退出局長室。
  事業科的全稱叫事業財務科,是負責全市事業單位財政經費的支出科室,說白了是拿著各事業單位米桶鑰匙的管家婆。事業單位的頭兒和會計出納如果政治上沒什麼追求,可以不去登市委書記和市長的門檻,但財政局事業科的碼頭那是非拜不可的,因為你政治上可以沒什麼追求,可你肚皮癟了,你不去追,它也會求。
  這天事業科門洞大開,裡面鬧鬧嚷嚷,過節一般。卓小梅進門後,才發現擠了半屋子的人,站的站,坐的坐,圍著擺滿瓜子糖果的辦公桌狼吞虎嚥著,一邊大聲說著笑話。過去卓小梅曾跟董春燕來辦過事,跟科裡人面熟,卻據說財政局的科室兩個月前搞了一次大調整,事業科的人全部換了,一眼望去,果然都是些陌生面孔,也不知哪是科裡的,哪是外來辦事的。卓小梅不好貿然上前,敗了人家的興致,只得不聲不響地站在一旁。
  站了好一陣,也沒人理會她,他們依然沉浸在美味和歡樂中。卓小梅想起幼兒園的老師,上班時如果對孩子不管不顧,扎堆聊天說笑,那是要依據制度扣工資和獎金的。如果有職工偷吃孩子飯菜或點心,不僅要罰款,還要在全園職工大會上通報批評。想想機關裡工作環境多麼熱鬧寬鬆,與幼兒園比,簡直就是人間天堂或共產主義了。
  一陣察言觀色,卓小梅終於判斷出,服務員一樣站在一旁的是外來辦事的人,坐在四張辦公桌前的是事業科的科長科員。瞧那站著的,吃得少,臉上堆滿媚笑,而那坐著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食品上,偶爾笑笑,也顯得心高氣傲。估計坐在靠窗桌邊戴著眼鏡的男人可能是一科之長,因為奉承他的人最多,前前後後環著好幾位很有些姿色的女人,不時嬉笑著往他身上蹭一下,很隨便很親熱的樣子。這大概是哪個單位的會計或出納。據說現在不少單位都有一個不成文的規矩,財會人員必須選用又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因為財會人員不僅單位領導看著要舒服,還得經常去外面辦事,年輕漂亮逗人喜歡,辦事效率高。
  卓小梅就後悔早上走得匆忙,沒來得及帶上董春燕,她雖然談不上如何漂亮,可論氣質論口才,絕對不在眼前這幾位嘰嘰喳喳的女人之下。比自己小好幾歲,才滿二十八,看上去還不到這個年齡。又熟悉財政局的人,不像自己要站在一旁,分析研究出誰是外來辦事人員,誰是科裡幹部,才好有針對性地上前問事。不過自己既然來了,報告上該簽的字也都已簽好,總不能半途而廢。卓小梅於是鼓了勇氣向那位科長走去。卻怎麼也近不了科長的身,那幾個女人嚴嚴實實地將卓小梅擋在了外圍。想上前扒開她們,又怕扒不過她們,只得忍住,等等再說。
  好不容易桌上的食品消滅得差不多了,站著的那夥人開始收拾果皮瓜子殼和包裝袋什麼的,還說東西不好,卻弄髒了科長們的桌子。然後口說再見,準備走人。其中一位時髦女郎沒走上兩步又停下來,回頭衝著窗邊戴眼鏡的男人說道:「余科長您金口玉牙,說話要算話喲,到時我再打您電話約你,您可別關機,不然我就對您不客氣啦。」
  卓小梅這才知道他是余科長。也不知那女人要約余科長幹什麼,估計是與公家的事有關,而不是男女私事,否則也不會公之於眾了。余科長好像並不怎麼買賬,嘴上不置可否地說了句知道了,卻眼皮都懶得抬一下,攤開桌上的報表,裝模作樣地看起來。
  卓小梅趁機上前,低頭喊了聲余科長。也許是那份報表太有吸引力,余科長好像沒聽到後面的呼喚,不動聲色。卓小梅已在紀檢組長和曾局長那裡長過見識,並不在乎余科長冷淡的態度。她明白寫撥款通知單的手長在人家身上,你既企圖看到燦爛的笑臉,又指望他不折不扣立馬給你開出撥款單,世上哪來這樣的好事?忽想起於清萍說的萬能鑰匙,卓小梅又哈著腰繞到余科長另一側,喊了聲余領導。果然余科長不再無動於衷,目光雖然還留在報表上,鼻子裡卻終於哼了一聲,說道:「說吧,什麼事。」
  卓小梅大喜過望,飛快地遞上報告。
  余科長在報告上瞥一眼,又側首看看卓小梅,說:「你是機關幼兒園的?」卓小梅滿臉堆笑道:「是是是,我是機關幼兒園的卓小梅。」余科長說:「是卓園長吧?」卓小梅說:「勉強是的吧。」心想余科長都知道自己是卓園長,這事看來不太難辦,又說:「還請余領導多多關照。」余科長說:「市領導和局領導都滴了墨水在上面的,還輪得到我來關照麼?」卓小梅說:「余領導不關照,市領導和局領導的墨水也變不了撥款單的。」
  這話明擺著是拍馬屁的,可余科長不吃這一套,將報告往桌前的塑料筐裡一擱,說:「報告先放這裡吧,現在金庫裡沒錢,有了錢就給你撥付。」
  這自然是推托之辭,再弱智的人都是聽得出是騙鬼的。
  想不到從鍾秘書長龍副市長那樣的大領導到曾局長這樣的中領導,不折不扣一路趟了過來,滿以為那兩萬元錢就要進機關幼兒園的戶頭,只等董春燕去銀行對賬了,誰知到了余科長這個小領導這裡卻卡了殼。
  卓小梅雖然不懂財政業務,但每年財政局長在人代會上作的財政預算執行情況的報告都是要見報的,看報便知道全市每年財政收入已達二十多個億。二十多個億跟兩萬是個什麼比例,讀過小學的人都明白,金庫裡就是再缺錢,也不缺這區區兩萬,何況報告上龍副市長和曾局長的字一點不含糊,皆是簽死了的。可縣官不如現管,卓小梅知道還不能這麼去跟余科長講理。這世上不是什麼場合都可講理的,窮跟富講理,賤跟貴講理,弱跟強講理,下跟上講理,民跟官講理,講得起嗎?講得進嗎?講得通嗎?理字王為先,誰是王誰就有理,那可不是你講得來,爭得來的。
  明擺著的,要將龍副市長和曾局長簽了字的報告變成現金,必須先拿到經余科長之手簽字蓋章的撥款通知單,銀行才會認賬。這時候的余科長就是王,而卓小梅是臣。理在王那裡,還有臣講理的地方?卓小梅非常明智,只是低聲下氣央求道:「報告上也寫了,市裡重要領導就要到園裡去揭牌,余領導還請您給想想辦法。」
  不想還是觸怒了王威,余科長臉色一沉,說:「你的意思是,有錢我不給你撥嘍?領導們都簽了字,我膽子再大,敢跟領導對著幹嗎?丟了飯碗,我拿什麼養家餬口?」
  卓小梅無話可說了,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余科長見卓小梅還在身旁站著,說:「你放心,你這兩萬元遲早會到你們機關幼兒園的戶頭上,我不會吃了豹子膽,撥到我姓余的私人戶頭上去的。」
  卓小梅只得走人。到了門邊,又有些不甘心,回到余科長身邊,說:「那過兩天我再來。」余科長說:「看著辦吧。」很不耐煩的樣子。
  過兩天卓小梅跑到財政局去,余科長還是那句話,金庫裡沒錢。
  卓小梅意識到憑自己一張寡嘴,看來就是在財政局打個地鋪住下來,也別想把兩萬元錢撥走。只得趕回幼兒園,找董春燕商量對策。卻沒見她的影子,一打聽,才知她採購揭牌儀式的有關物品去了。
  直到下午上班後才看到董春燕,卓小梅把她叫到園長辦,說了到財政撥款的事。董春燕說:「我也沒跟余科長打過交道。財政局科室大調整後,我到事業科去對過兩次賬,只見過余科長一面,當時他正在接電話,放下電話就出去了,還是跟我對賬的會計小張指著他的背影,告訴我是他們的余科長。」
  卓小梅說:「你還跟小張對過賬,我誰都不認得,進去站了半天也沒人理睬。」
  董春燕一副見多識廣的樣子,說:「機關裡都這樣,手裡有點權,比誰都大,何況還是財政局那樣財權在握的地方。不過熟悉了要好些,至少臉色沒那麼難看。」
  現在不是討論機關作風建設問題的時候,卓小梅說:「你有什麼辦法讓余科長早點開出撥款通知單嗎?怕就怕他這麼一拖,不知拖到什麼時候。」董春燕說:「有什麼辦法?無非請他們吃頓飯,再塞個紅包。」卓小梅說:「兩萬元也不是什麼大錢,而且領導都簽了字的,犯得著嗎?」董春燕說:「兩萬元確實不是大錢,不請他們,拖上兩三個月,總會撥給你的。但揭牌儀式拖不得呀,領導說聲來就來了,不早些把錢弄到手,將籌備工作做好,到時我們怎麼下得了台?」卓小梅說:「既然如此,先從孩子伙食費或別的資金裡調劑些出來用一用,過兩個月再去財政局撥款得了。」
  董春燕覺得這不是個辦法,說:「伙食費也好,別的生產性資金也好,都是一個釘子一個眼,早就安排好了的,不太好動。何況銀行裡也有撥款計劃,不是說調劑就調劑得過來的。那兩萬元遲早得弄回來,總不能扔了不要,自己墊錢辦揭牌儀式吧?我這就跟小張去聯繫,問問余科長有什麼愛好。」拿起桌上電話要撥號。旋即又改變主意,說:「這種事還是當面去問為妥,電話裡說不清楚。」
  董春燕走後,卓小梅無心做別的事情,坐在園長辦死等。快下班了,董春燕還沒回來,卓小梅就撥了她的手機。響了兩聲就斷了線。這傢伙,連園長辦的電話都不接,怕是不想做這個會計了。轉而又想,恐怕正在談事,不便接電話。
  又等了一陣,下班時間早過了,還沒董春燕的音訊。卓小梅只得下樓來到傳達室。半個小時又過去了,董春燕終於出現在進園的路口。卓小梅忙過去迎住她,像領導迎接奧運健兒凱旋一般。董春燕抹一把頭上的汗水,說:「我知道卓園長等得不耐煩了。真不巧,曾局長急著要事業科的數字,小張躲在電腦房裡搞了一個上午的報表匯總,直到快下班時才跟她說上話。剛好你的電話打到我手機上,我也顧不上接聽。」
  卓小梅要的是結果,而不是過程,說:「小張給你出了什麼主意?」董春燕說:「小張過去跟余科長也不在一個科室,共事才兩個多月,不知他有什麼愛好。不過小張答應試試余科長的口氣,看他願不願意出去吃飯。」
  董春燕出去一下午,就帶回來這句寡淡的話,卓小梅多少有些失望。
  第二天一上班,卓小梅催董春燕快給小張打電話,問她是不是試過余科長了。電話打過去,小張說她已跟余科長說了這個意思,可余科長沒吱聲,也不知他是什麼想法。董春燕要小張再跟余科長說說,小張可能有她的難處,說這樣的事,她說多了其實不好。董春燕還想說句什麼,小張說她正在給人開撥款通知單,有什麼以後再說,已把電話掛掉。
  董春燕看看手上的話筒,覺得裡面發出的嘟音有些刺耳,無力地放回到機座上。沉默了一會兒,才說:「小張說她正在開撥款單。看來並非余科長所說,金庫裡沒錢。有錢撥給別的單位,為什麼卻不肯撥給我們呢?」卓小梅說:「也許人家事先下了藥的。還是我放下這張老臉,再去會會余科長。」董春燕苦笑笑,說:「卓園長你還這麼年輕,也說老臉。我跟你一起去吧,你那張老臉放得下,我這張老臉也放得下。」
  卓小梅也笑笑,卻笑得有些無奈。
  這天下午離上班時間還有二十多分鐘,兩人就趕到財政局門口守株待兔。想想事業科人來人往的,難得有單獨跟余科長說話的機會,只好聲東擊西。等了一陣,陸陸續續有人上班來了,卻不見余科長露頭。卓小梅有些著急,說:「余科長是不是提前去了科裡?」董春燕說:「不會吧?我們來得這麼早,他要提前也不會提前這麼久的。」
  正說著,遠處開過來一部奔馳,緩緩停到街口。車沒停穩,一個瘦高個手提公文包,從駕駛室跳下,回身打開後面的車門,將裡面的人迎出來。董春燕眼尖,認出被瘦高個迎出來的那人正是余科長,於是拉住卓小梅奔過去。
  此時的余科長背對著卓小梅兩位。他接過瘦高個遞上的公文包後,伸出另一支手和對方話別。只聽余科長說:「都是兄弟嘛,你也太客氣了。」瘦高個說:「哪裡哪裡,一點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後還要余哥多關照喲。」余科長說:「沒問題,以後有事只管打我電話。」說罷鬆開瘦高個的手,轉過身來。
  余科長和瘦高個說的話剛好被卓小梅和董春燕聽到了,她們還算機靈,一縮身退到街旁。余科長也就沒發現她們,邊走邊托起手上的公文包,朝半開的口子裡瞥一眼,一下將拉鏈扯緊了。然後抬起頭來,大步朝財政局走去。
  可沒走上兩步,卻被一旁橫過來的兩位女人擋住了去路。
  一見是卓小梅和董春燕,余科長剛才還春風得意的臉色一下子跌了下來,噴著酒氣道:「你們有事嗎?有事到科裡去說吧。」抬了腿要走人。好不容易逮住機會,兩位怎肯輕易放過?董春燕上前阻擋余科長時,卓小梅也站到了他前面,說:「科裡我們就不去了。只一句話,耽誤不了余科長上班。」
  余科長只得立住,說:「那你們說吧,科裡有人等著。」卓小梅努力笑著,說:「今晚我和董會計請余科長賞臉吃頓便飯。」
  余科長冷冷地看著她們,說:「你們不知道,我是從不去外面吃飯的,剛才我才坐朋友的車去藥店買了胃藥回來,不信我可以打開包給你們瞧瞧。」說著就要去拉公文包的拉鏈。兩位自然還沒傻到要看他的包的份兒上,這明擺著是侵犯人家的隱私權嘛。萬一胃藥沒看到,卻看到了別的不該看到的東西,讓余科長難堪,更是不妥。機關裡流行說,男人三件寶,存折偉哥安全套,誰知道余科長會在包裡裝些什麼?何況余科長也不是真要你看啥胃藥,他如果有胃病,也許就不會喝得這麼酒氣沖天了。
  卓小梅於是連忙按住余科長的手,說:「有胃病,飯還是要吃的嘛,不點帶刺激的菜就是。」董春燕也說:「有一家對美食很有研究的館子,專門經營保胃健脾食品,保證余科長去上一回,再想二回。」
  余科長不耐煩了,說:「別說了,我就知道你們是衝著那兩萬元錢來的。兩萬元在你們那些小單位也還是個數字,在財政部門的賬上不過是一個二字後面帶著四個零,簡直什麼都不是。你們以為是我故意卡你們的,實話實說了吧,我還沒這個興趣。有興趣也犯不著,金庫有錢,卻卡著領導簽了字的款子不撥,我這不是弱智是什麼?何況又不是我余某人私人的錢,我卡在手裡又不能自己拿走,我何苦來著?確實是這段時間金庫緊張,不然也用不著你們動心事請吃請喝了。難道不吃你們的飯就不撥給你們了?科裡天天都有款子撥,每撥一筆都要人請吃請喝,我們吃得那麼多,喝得那麼多麼?看把我們財政部門的人當成什麼人了?好像我們都是好貪便宜,喜得好處的小人。」
  一口氣說了這麼多,余科長大概覺得嗓子已有些受不了,停頓片刻,嚥下一口唾沫,才放低語調繼續開講道:「當然現在社會風氣確實有些不太好,機關裡門難進,臉難看,事難辦的現象時有發生,雁過拔毛的事也不能否定完全沒有。可人與人之間是不同的,至少我還不是那種人嘛。你們不相信,可以去問問小張他們,我到事業科兩個多月了,吃過誰的請,喝過誰的請沒有?我是老黨員了,這點覺悟和黨性原則還是有的。黨的宗旨是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我作為黨的一員,有責任維護黨的威信嘛。」
  一番諄諄教誨,弄得卓小梅兩個人張開嘴巴,卻吱聲不得,站在地上直發愣。
  就在兩人發愣的當兒,余科長趁機抽身而出,頭也不回地進了財政局大門。也許過去余科長經常是這麼教育人家的,而這種教育方法最容易使人氣短,他才好金蟬脫殼。
  現在教育產業化,從幼兒園到小學到中學再到大學的正規教育自不必說,拿不出大把銀子想被人教育,肯定沒門。且說這部門開的學習班,那單位辦的培訓班,也都是要交納巨額學費的,有的甚至交了大錢,跑到辦班地點卻沒人教育你,只給你發個學習證培訓證什麼的,只不過這種本子還有些含金量,今後他們到你那裡去檢查視察時,你只亮出本子就可免罰消災。今天卓小梅和董春燕受了半天教育,卻是免費的,一分錢都沒交,相當於在地上揀了大把銀子,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幸事。本來兩人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卻終因沒請動余科長,得不到繼續受他教育的機會,甚是沮喪。
  悻悻然回到幼兒園,卓小梅心頭的窩襄氣還沒法消掉。
  只是窩襄氣憋得久了,有時便會成為怒氣,卓小梅免不了當著董春燕三十里罵知縣:「狗娘養的,財政的錢又不姓余,市裡和財政局兩級領導都簽過字的,他姓余的有什麼資格卡我們的脖子?一不做二不休,乾脆捅到鍾秘書長那裡去,我倒要看是人家市委常委大,還是他姓余的科長大。」董春燕說:「這可不是什麼上策,捅到鍾秘書長那裡去,我們也佔不到什麼便宜。」
  卓小梅的聲音越發高起來,有點像美聲唱法,說:「我們要佔什麼便宜?大不了這個揭牌儀式搞不成,反正又不是我們自己爭著要搞的。我看儀式泡了湯,他姓余的也不見得就有好果子吃。」董春燕腦袋直搖,勸道:「市政府天天喊集中財力保工資,工資之外的其他經費不按時撥付並不是什麼新鮮事,一拖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也是司空見慣了的。何況余科長也沒說不給幼兒園撥款,只不過延緩些時間而已,並沒犯到哪一條,鍾秘書長和龍副市長他們就是知道了,生氣了,也不可能將余科長怎麼樣。」卓小梅咬著牙齒道:「那我們就不揭牌了,我這就給鍾秘書長打電話,讓他和市委那個什麼重要領導親自找姓余的去。」說著氣呼呼拿出手機,真要撥號。
  董春燕忙按住卓小梅,說:「卓園長你聽我把話說完。為撥款的事,不是沒人找市裡領導說氣話發脾氣,市領導來了火,也把財政局長叫去狠狠批評過。有一年行政財務科拖著一家單位的款子沒撥,單位領導氣憤不過,帶著財會人員跑到市長那裡大發了一頓牢騷。巧的是第二天那家單位就出了安全生產事故,市裡追究下去,單位領導把責任推得乾乾淨淨,振振有詞說是財政資金沒到位造成的,不然他們早就購進設備,採取了防範措施,也不至於出現這種後果了。事故的發生當然不完全是資金的問題,卻與資金沒及時到位有些關係,市長將財政局長狠狠批評了一通,責令他將行政科長降了級,並調離行政科。」
  卓小梅忍不住插話道:「那行政科長罪有應得。」
  董春燕說:「科長罪有應得,可那家單位卻慘了,後來他們到財政局去辦事,大家都敬而遠之,沒人理他們。至於每年財政廳下來的經費追加指標和市財政局科室裡自己掌握的部分機動經費,那家單位過去多少還能要點回去,從此之後一分錢都要不到了,僅能撥走預算安排的任何單位都有的工資和基本事業費。財政廳的追加指標和科室機動經費屬於財政內部資金,市長都管不著的,給誰不給誰,完全是財政部門自己的事,領導也好,下面單位也好,沒誰有屁可放。這些錢單獨看去是些小錢,可今天少一兩萬,明天少兩三萬,加在一起,數字還真不小,該單位職工利益嚴重受損,搞得怨聲載道。單位領導因此威信掃地,只得向市裡領導提出申請,調離該單位。新去的領導第一件事就是把原來的財會人員換掉,然後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恢復了跟財政的正常關係。有這個前車之鑒,此後各單位都變乖了,再沒有人傻乎乎地跑到市領導那裡去說財政局的長短。」
  原來這裡面還有這樣的奧妙,卓小梅聽得直咂舌頭,歎道:「你不說,誰知道還有這樣的行規和內幕?這麼一來,財政局裡的人不一個個都成了王了?怪不得一些手中握著實權的部門,根本不把別的單位和普通百姓放在眼裡,原來刀把子掌握在他們手裡,誰敢惹他們,誰就倒霉,最後吃虧的還是自己。」
  既然惹不起人家,只得重新想辦法。可想來想去,還是沒有什麼妙法接近余科長,兩人只得枯著臉,坐在椅子上望天花板。
  正在兩位乾瞪著眼,無計可施的時候,蘇雪儀進了園長辦。這幾天卓小梅在外面跑經費,園裡的工作也就都交給了她和曾副園長。蘇雪儀是來匯報示範課準備情況的。她主要負責教務教學工作,要督促班上老師準備兩堂像樣點的示範課,領導揭牌時好拿得出手。這畢竟是分內的事,主動權在自己手裡,只要肯花功夫,沒什麼為難的。難的還是財政局那筆撥款,人家開不開撥款單可由不得你,卓小梅也就無心跟蘇雪儀研究示範課,對她的工作作了充分肯定之後,說:「你是園裡的教學權威,示範課的事就全權交給你了,我還得跟董春燕商量一下,如何去財政局拜財神。」
  蘇雪儀也就走了出去。可旋即又轉身回來,並反手將門關上,輕聲說:「卓園長,還有一事得向你報告一聲。已經退下來的工會楊主席,最近幾天活動得好像很頻繁。」卓小梅說:「他活動什麼?還想來做這個園長?」蘇雪儀說:「這麼大的野心他好像還沒有。我要說的是,園裡不是有不少職工家屬下崗多年沒事可做,子女大中專畢業後找不到工作的麼?他們曾多次要求進幼兒園做臨時工,我們一直不敢開這個口子。現在楊主席下去了,閒在家裡發慌,竟然竄通這些職工尤其是退休職工,要去市委上訪,一是狀告園務會成員私分孩子伙食費,二是要求市委領導給條生路,安排工作。」
  部分職工因家屬或子女不能進園裡工作,狀告卓小梅幾位園領導,也不是一次兩次了。現在哪個單位沒有人告狀上訪?上面哪裡顧得過來?除非有根有據的重大案情或告狀人纏得太厲害,才不得已派人下來調查調查,落實落實。去年幾個退休職工就以機關幼兒園辦公樓基建有問題,在市委和事業局上訪了半個月,市委也是推不掉,才派審計局來查過一個多星期的賬。辦公樓基建是卓小梅前任領導搞的,到卓小梅做園長時已基本竣工,她只負責批款了兩筆遺留款子,不可能得到好多好處,所以審計局沒審計出卓小梅什麼問題。其實卓小梅也考慮過在園裡安排些家屬或子女,可這些家屬和子女裡面,有模樣有能力的早自己到外面謀事做去了,剩下的不是瞎眼跛足,就是歪嘴弱智,沒有兩個正常人。這樣的角色,別說進班上課,就是做簡單的後勤雜務都不能勝任,讓園裡怎麼安排?
  至於孩子們伙食費的使用管理,卓小梅一向謹慎,確實是一些職工疑心生暗鬼,無非想把水攪亂,達到某些個人目的。也是身正不怕影斜,卓小梅對蘇雪儀的話也就不怎麼在乎,說:「要告就讓他們告去吧,我這裡忙得不亦樂乎,哪有心思和精力去管這些爛事?」蘇雪儀說:「這倒也是。我是見那楊主席也太混賬了點。」卓小梅說:「可以理解,不做這個工會主席,大小也是個損失嘛。」
  話雖如此說,卓小梅的心裡卻不是滋味。蘇雪儀走後,她的情緒還沒法平靜下來,心想自己天天腳打蓮花落,東奔西忙,還不是為了園裡職工都有個好日子可過?可有人卻無事生非,在背後搞小動作。卓小梅也就氣不打一處出,拿起手邊一本雜誌,狠狠地往桌上摔去,嘴裡罵了一句粗話。
  話音沒落,曾副園長進了園長辦。她原本是來向卓小梅匯報揭牌儀式籌備工作的,一見她臉色發青,感覺氣氛有些不對勁,將董春燕拖到門外,輕聲問道:「看卓園長那憤憤的樣子,誰惹她不高興了?」
  董春燕不想論說園裡職工要上訪的事,只得說道:「市領導批的揭牌經費被財政局卡住,還沒撥回來。」曾副園長說:「我還以為是哪個借她的米,賠的她糠。」董春燕說:「你倒說得輕巧,那可是兩萬元吶,堆在桌上夠數一陣子的,不快點弄回來,拿什麼籌備揭牌儀式?」曾副園長說:「那倒也是。財政資金本是國家的錢,是納稅人一分一分繳上去的,又不是財政局幹部自己的,他們憑什麼卡著不撥給我們?」董春燕說:「他們自己當然沒說不撥給我們,只借口說金庫裡沒錢,暫時撥不出來。」
  兩人說著話,返身進了門。曾副園長換了種口氣,說:「既然金庫裡沒錢,撥不出也怪不得人家呀。」這話是卓小梅最聽不得的,她本來不想吱聲,還是譏諷曾副園長道:「你倒是很會替人家著想的!是不是你就要調離機關幼兒園,到財政局去任職了?」
  曾副園長卻不溫不火,咧嘴笑道:「財政局當然是個金窩窩,哪個不想去?如今有權就有勢,就是大老爺,在有權的地方哪怕謀個守門打開水的小差事,也高人一等。只是我搞了半輩子幼教工作了,半路出家去搞財政,怕不能適應。還是死了這條心,繼續留在幼兒園,與卓園長和董會計一起戰天斗地吧。」
  董春燕怕曾副園長扯遠了,又惹卓小梅生氣,說:「曾園長你不是專門到園長辦來竄崗的吧?」曾副園長說:「這幾天為揭牌的事,累得放屁的時間都沒有,現在好不容易理出了些頭緒,來竄竄崗,放鬆放鬆,不可以麼?」
  董春燕倒不好說什麼了。
  曾副園長還不肯走,又說起撥款的事來:「我想了想,財政局卡著我們,總是有原因的,是不是我們哪裡得罪人家了?」
  其實董春燕也曾這麼想過,卻說:「我們一個不起眼的幼兒園,手中無權,想得罪人家,有這樣的資格和機會麼?」曾副園長說:「那也不見得,街上的叫化子,如果站得不是地方,擋了路,還會得罪人呢。」
  董春燕覺得曾副園長說的不無道理,回頭對卓小梅說:「卓園長我們確實得好好想一想,也許什麼時候得罪了人家,只是我們自己都想不起來了,而人家卻還記著。」卓小梅說:「什麼時候得罪人家了?我們既沒查過人家的賬,又沒罰過人家的款,更沒抄過人家的家,談何得罪?」董春燕提醒道:「比如返還特權部門職工繳上來的建園費時,是不是漏掉了余科長,沒返還給他?」卓小梅說:「我看余科長四十多歲的人,兒子該上中學了,孫子大概還沒出生,他沒子沒孫在機關幼兒園,沒替誰交過建園費,我們怎麼給他返還?」
  說得曾副園長眼睛一鼓一鼓的,說:「余科長?什麼余科長?」董春燕說:「財政局的余科長呀,還會是哪裡的余科長?」曾副園長說:「是政工科的余科長,還是農稅科的余科長?」董春燕說:「我們的經費在事業科,跟政工科和農稅科的余科長有什麼關係?」
  兩人的話讓卓小梅忽然想起一事。也是這幾個月忙改制和揭牌的事忙暈了頭腦,竟把這件事忘得一乾二淨,要在平時,記憶力也不至於這麼糟糕。卓小梅問曾副園長道:「你還記得麼?開學那陣,那位肖會計三番五次追著我們要減免她的建園費,那女人還真的能纏。」曾副園長說:「怎麼不記得?她就是打著余科長的招牌要我們退錢的,後又拿著財政局一位副局長的條子來壓我們。當時你因為改制的事心煩氣躁,說機關幼兒園的生死都不保,不同意我退錢給她。」
  卓小梅仰天而歎,說:「真是報應。不用說就是那個余科長了。」曾副園長說:「剛才春燕不是說事業科沒有姓余的科長麼?」董春燕說:「開學的時候事業科沒有姓余的科長,後來財政局科室大調整,農稅科的余科長調到事業科做了科長。」
  曾副園長當然知道問題的嚴重性,望著卓小梅說:「那怎麼辦呢?如果真是這樣,還不知余科長會將這筆款子拖到什麼時候才罷休。」
  沒等卓小梅開口,董春燕搶先道:「拖到什麼時候?至少得拖到揭牌儀式臨近,我們手忙腳亂的時候,這樣我們沒錢辦事,忙中出錯,只有等著挨市領導批評。」卓小梅說:「現在不是說這些話的時候,曾園長你去瞭解瞭解,那個給肖會計打招呼要減免建園費的,是否就是從農稅科調整到事業科的余科長。」
  其實這純粹是多此一舉,卓小梅心裡非常明白,此余科長無疑就是彼余科長,不然他怎麼會如此對待機關幼兒園這筆兩萬元的撥款呢?
  曾副園長卻不敢有絲毫怠慢,趕緊跑到財政局,找到熟人側面打聽了一下,事業科的余科長果然是給肖會計打招呼的余科長,而且他去事業科之前確實在農稅科當科長。回幼兒園後,曾副園長立即向卓小梅作了匯報,卓小梅已是無話可說。
  曾副園長試探道:「這步棋莫非死在這裡,再沒有別的路數了?」卓小梅說:「我卓小梅向來笨拙,棋藝太差。」曾副園長說:「我看可以找一找肖會計,把那五百元建園費退給她。」卓小梅說:「此一時彼一時,彼時人家求你退你不退,此時再找上門去退,就是姓肖的不計前嫌,把錢收下,余科長還會買我們的賬麼?」曾副園長說:「先試試吧,只要肖會計肯收下退款,事情也許就會有轉機。」
  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卓小梅說:「肖會計肯收下那五百元錢,我喊她聲姑奶奶。這樣吧,你跟她兒子班上的老師說一聲,下午肖會計來接兒子時,要她到園長辦來一下。」曾副園長說:「既然把人家當做姑奶奶,怎好勞駕姑奶奶往你園長辦跑呢?」
  想想也確是這麼個理,畢竟現在是你求人家,而不是人家求你。卓小梅便說:「那你馬上打聽一下肖會計的住處,晚上我倆一起送錢上門。」曾副園長說:「不用打聽了,我知道她家怎麼走。」卓小梅望望曾副園長,說:「你似乎是有預謀的嘛。」曾副園長笑道:「卓園長說得太難聽了,好像我要搞宮廷政變似的。」卓小梅說:「我巴不得你搞政變,這個費力不討好的臭園長,我早就做得不耐煩了。」
  也是急於求成,卓小梅當即就讓曾副園長從董春燕手上拿走一千元,兩人吃過晚飯,一起出了幼兒園。她們打算拿五百元還建園費,另外給肖會計的孩子五百元紅包。現在的人民幣就像藥店裡的藥品,價位越來越高,藥性卻越來越弱,而世人體內的抗藥性又越來越強,只得把藥下足一點,猛一點,才有可能見效。
  肖會計住在一個叫做萬紫園的小區內。兩人鑽進的士,轉了十幾分鐘就到了萬紫園。找到肖會計住的那棟樓房,正要下車,忽見樓前的樹蔭下剛好停了一部奔馳,卓小梅有些眼熟,覺得在哪裡見過,忙按住曾副園長。
  車門開了,下來一個人,竟然是那位肖會計。這天她打扮得格外扎眼,皮衣皮褲,都是黑色的,腳上卻穿著高統高跟白靴。這是時下街上最時髦的款式,不過主要在十幾歲和二十出頭的青春少女之間流行,卻被這個快三十的女人也趕上了。
  女人下地後先立穩身子,然後挺挺胸脯,扭腰擺胯,朝左邊的樓道口邁過去。
  女人的身影隱入樓道後,裡面的路燈一路往三樓亮上去,不一會兒又相繼熄掉。車上這時又下來一個人。這回是位男士,原來是余科長。
  曾副園長自然也是認識余科長的,說:「真是碰巧,余科長也來了。」卓小梅笑了笑,說:「如果沒看到肖會計從車上下來,我還以為是你把余科長約出來的呢。」曾副園長也笑道:「我能約得出余科長,咱們還上這裡來幹什麼?早把他搞掂了。大概是他也住在這裡,路上碰著肖會計,順便將她給捎了回來。」卓小梅說:「我看不會吧?財政局剛修了新宿舍樓,都是複式結構,又氣派又豪華,這萬紫區卻是十年前修建的,你看那些樓房都老化了,有的牆壁還開了裂,余科長怎麼會捨新選舊呢?」曾副園長說:「我想也是的,現在的強勢群體,無論是財稅金融,還是國土城建,抑或是公檢法司教育醫療之類,哪家單位不把宿舍樓修得皇宮一樣,他們怎會住到萬紫園這種已經非常落伍的街區裡來?」
  這邊兩人說著話,那邊余科長回過身,捏住腰間的小型遙控器,對著奔馳撳了一下。隨著啾的一聲尖啼,奔馳的尾燈一下熄了。卓小梅忽然想起來,兩天前她和董春燕到財政局大門口堵余科長的時候,他就是坐這部奔馳回到財政局的,只不過當時是那個瘦高個開的車,今天開車的則成了余科長本人。而且可以肯定,車上不再有其他人,不然下車後他也不會下鎖了。
  車已鎖好,余科長扯扯風衣領口,搖著腦袋四面瞧瞧,這才轉過身,朝左邊的樓道口從容邁去。卓小梅拍拍曾副園長的肩膀,說:「看來余科長要到肖會計的家裡去,我們來得實在不是時候。原來他們還真有一腿。」曾副園長說:「豈只一腿?恐怕兩腿都是的,要不當初為肖會計的孩子的建園費,余科長怎麼會那麼下力?」卓小梅說:「兩腿都歸了余科長,那她自己的男人呢?不是一腿都沒有了?」曾副園長說:「估計她男人不怎麼中用。不過這對我們來說也許是件好事,只要把肖會計拿下,余科長那裡就好辦了。」卓小梅說:「這倒也是。只是我們現在怎麼辦呢?」曾副園長開玩笑道:「勇敢些,跟進去呀。」卓小梅也笑笑,說:「這個主意不錯嘛,這麼跟進去,壞了人家的好事,看他們怎麼收拾你。」
  玩笑好開,卻解決不了問題,曾副園長收住臉上的壞笑,說:「總不能半途而廢,就這樣回去吧?」卓小梅想想,說:「還是下車吧,看看再說。」
  兩人這才下了的士,在小區裡轉悠起來,權當散步。轉一圈回來,那部奔馳還一動不動地停在樓前。看來余科長一時三刻還不會離去。曾副園長忽然眼睛一眨,詭譎地說:「卓園長,我倒有一個好主意,保證讓余科長變得聽話起來,乖乖把那兩萬元撥到我們的戶頭上。」卓小梅說:「那好啊,快把你的錦囊妙計拿出來呀。」
  曾副園長掏出一個電話本子,說:「這裡有肖會計家裡的電話號碼,我們這就打電話過去,要余科長接電話,告訴他,我們掌握了他的秘密,並且有貨真價實的攝像資料,如果他還不答應給幼兒園撥款,我們立即給派出所打電話。」卓小梅說:「那你打電話啊。」曾副園長說:「我的手機沒電啦,借你的用用。」卓小梅說:「也是怪了,我的手機正好也沒電了。你去打公用電話吧,回去給你簽字報銷。」
  說著兩人笑起來。卓小梅說:「為了人民的幼教事業,你能獻出這樣的大智大勇,我一定整材料報到政府去,給你記個一等功。」曾副園長說:「我才不這麼傻呢。為單位的兩萬元錢,做這種缺德事,余科長不喊人割我腳筋,我還怕生個孩子沒屁眼呢。」卓小梅說:「你兒子都讀初中了,還想生?」
  嘀咕了一陣,腿腳有些酸起來,兩人就想找個地方坐坐。忽見斜對面有一個小茶館,便與曾副園長走進去,選一個與奔馳正好相望的靠窗位置坐下。曾副園長拿過桌上的單子瞧了瞧,問卓小梅:「女士們喜歡人參烏龍,卓園長有什麼愛好?」
  卓小梅不精茶道,平時忙於園裡事務,也難得上茶館坐一回。唯有一次被朋友拖進茶館,喝過一杯人參烏龍,覺得甜不是甜,苦不是苦,很不對自己的味,以後再不肯喝它。當然蘿蔔白菜,各有所愛,卓小梅說:「你喜歡人參烏龍,你喝吧,我還是來一杯鐵觀音。」曾副園長說:「卓園長很會喝嘛,那我也跟領導保持高度一致,一起喝鐵觀音。」
  茶過數道,窗外的奔馳還沒有半點動靜。曾副園長有些按捺不住了,小聲說道:「莫非余科長今晚不走了?」卓小梅不是研究易經八卦的,哪裡知道余科長今晚走還是不走?卻笑道:「常言道,人家的老婆過不得夜,也許等會兒余科長還是會出來的。」曾副園長說:「你那是老黃歷了,現在都改了過來,跟人家老婆過夜,跟自己老婆過招。」卓小梅說:「真看不出來呀,看上去那麼傳統的曾園長,幾時變得如此開放了?你家先生是不是常常在家裡跟你過完招,再去外面跟人家老婆過夜?」
  一晃就是十點,算來余科長已在裡面待了整整三個小時,即使情節再複雜的美國大片也該煞尾了,一男一女的對手戲竟然這麼不容易收場。卓小梅兩個以為今晚已沒指望,付了錢,準備走人。恰好對面三樓樓道的燈亮了。兩位心裡一喜,抬高的屁股又落回到椅子上,鼓大眼睛瞪著窗外。很快有人出了樓道,果然是余科長。
  奔馳開走後,兩人這才走出茶館,趕緊鑽進對面左邊樓道,爬上三樓,敲開肖會計的家門。主人還沒退盡潮紅的臉上顯出驚訝,看來對這兩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沒有任何思想準備。卓小梅以為為那五百元錢,人家仍懷恨在心,不想她還算給面子,笑著將兩人迎進屋子,然後攏攏鬢角的亂髮,端上水果和茶水,客氣地陪她們說起話來。
  兩人沒有直奔主題,而是找些閒話來過渡。先是曾副園長扭著頭瞧瞧屋子四周,說:「肖會計多麼能幹,屋裡收拾得整整潔潔。」卓小梅也說:「是呀,搞財會的人智商高嘛,處事都非常細心,有條不紊。」耳朵長在女人腦袋上,原本就是用來聽漂亮話的,肖會計有幾分得意,撮著兩片性感的嘴唇,說:「單位的事多,也沒時間管家,湊合吧。」
  女人在一起,孩子是少不了的話題,卓小梅說:「達達呢?」曾副園長說:「睡下了吧?下午我還看見肖會計到幼兒園接達達。」肖會計說:「是呀,下午從幼兒園接走後就送到了他婆婆家,晚上單位要開會,你們敲門時,我剛開完會回來還沒兩分鐘。」
  卓小梅覺得肖會計的話有意思,潛意識裡她大概是要否定余科長剛才來過,殊不知她們早就看在眼裡,只是不會點破而已。
  看看時間已經不早,卓小梅瞥一眼曾副園長,意思是該言歸正傳了。曾副園長心領神會,將那五百元信封和五百元紅包一起掏出來,放到茶几上,對肖會計說:「開學那段,園裡事情多,沒時間退您那五百元建園費,後來又有風聲說機關幼兒園要改制變賣,搞得人心惶惶,便把這事給擱下了,直至最近才有些空閒,今天特意來退建園費。另外為表示我們的歉意,給達達個小意思,請肖會計笑納。」
  肖會計臉上浮起疑雲,說:「五百元建園費你們不是早退給我了麼?還是財政局余科長代我到你們那裡領走的。」
  這一下兩個人都懵了,難道余科長的階級覺悟就那麼高,竟體恤起幼教事業的實際困難來,捨得自己掏腰包替幼兒園退肖會計的建園費?這多少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其中一定有什麼別的隱情。想如今的人,哪個不是夢寐以求,快點將自己的錢袋子塞滿,誰相反樂意把自己錢袋子裡的錢拿出來,無緣無故送給人家?河北第一秘李真同志就曾結合自己的切身體會,莊嚴地教導我們說:前途前途,有錢就圖;理想理想,有利就想。如果有錢不圖,有利不想,卻反其道而行之,拿出自己的錢自己的利,以別人的名義拱手送出去,這不是天下頭號大傻瓜,又是什麼?
  兩人的猜想果然不謬,肖會計自己道出了事情的經過。原來她本人當初並沒有要回建園費的想法,是余科長為了討好她,主動出招,願意以達達是他的親侄兒為由,打招呼讓幼兒園退款。還說現在誰都認錢,有時市長書記的話人家不見得會聽,但管錢的財政部門的局長科長放個屁,說不定會當成聖旨。只是他怕暴露跟肖會計的曖昧關係,並不直接出面,只躲在背後打電話,找局領導批條子。想不到幼兒園認真得過了頭,查出達達並不是他的侄兒,不肯退錢給肖會計。誇下的海口沒有兌現,余科長覺得大失面子。男人都是臭要面子的,無奈之下,余科長只得對肖會計說,他知道幼兒園一向小裡小氣,看來只有他親自出面,幼兒園才會買賬了。然後咬著牙從自己袋裡拿出五百元現款,當做幼兒園退的建園費給了肖會計。
  還有這樣的內幕,倒是兩位未曾想到的。還是曾副園長反應快,順水推舟道:「余科長確實拿著建園費收據找過我,我告訴他園務會已經答應退款,只是當時卓園長為改制的事天天在外面找領導,難得照上一面,沒法簽上字,我怕建園費收據放在我手上弄掉,要余科長自己先拿著,只要卓園長有空在園裡上班,我就去找他拿收據。不想改制的事還沒個結論,上面又要到幼兒園去參加揭牌儀式,我們一窩蜂又忙這事去了,沒法抽身去找余科長。他是怕您急著用錢,自己先墊付給您,反正收據在他手上,那也是錢嘛。」
  卓小梅覺得曾副園長這個故事編得也還像模像樣,也附和道:「曾園長說的一點不假,直到最近幾天,園裡的事情終於有了點頭緒,才想起那筆建園費來,覺得再不還給您,實在太不好意思了,也顧不得去拿余科長手上的收據,直接找到您這裡來了。」
  肖會計對兩個人的話半信半疑,說:「余科長既然已給了我錢,那你們退給他得了,我總不可能收兩次吧。」曾副園長說:「余科長的錢,我看還是麻煩肖會計退給他,你們是親戚嘛,經常要見面的。」
  說著兩人就站起來,往門邊走去。肖會計急了,說:「建園費我負責退給余科長,可紅包你們得拿走。」拿了紅包,擋到門邊。曾副園長說:「肖會計您這是見外了,紅包又不是給您的,是給達達的。」肖會計說:「給達達也不行。」曾副園長說:「紅包您一定要留下。我和卓園長已視您為朋友,如果您也把我們當朋友看待,以後在余科長那裡多替幼兒園說幾句好話,那就是對我倆和幼兒園的最大支持了。」
  肖會計不傻,自然知道她們的紅包是衝著余科長去的。推讓了一會兒,便不再堅持,放兩位出了門。
  下樓出得萬紫園,曾副園長說:「余科長境界很高嘛,這個年代還學習雷鋒好榜樣,今晚若喊個記者一起來,可以寫篇感人至深的表揚稿。」卓小梅說:「他那是一舉兩得,既為幼兒教育事業作了貢獻,又可博美人一笑。」
  在街旁站了沒到兩分鐘,來了輛的士。上車坐穩後,曾副園長說:「想那財政局的人,平時只有伸著手接人家送上門的紅包的習慣,這次余科長卻破例拿出自己的錢,替你幼兒園退了一筆建園費,也真難為他了。」卓小梅說:「正因如此,他記恨我們,藉機卡一下我們的脖子,也在情理之中了。」曾副園長說:「現在我們打通了肖會計,她再在余科長耳邊吹吹香風,這事應該沒問題了吧?」卓小梅說:「但願如此。」
  想不到第二天肖會計送達達入園時,卻把兩個五百元還給了曾副園長。
  曾副園長雙腿一軟,意識到這事嚴重了。趕緊跑上三樓,卓小梅卻不在園長辦,只好打她手機。還沒撳完號碼,就聽見卓小梅的說話聲,她和蘇雪儀幾個在樓下佈置綠化區。曾副園長只得又往樓下鑽。
  見曾副園長向自己匆匆奔來,臉色蒼白如紙,卓小梅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女人就是碰上例假,血氣不足,臉色會變得暗淡無光,也不至於這麼嚴重。卓小梅心裡一涼,很不情願地接過曾副園長遞上的錢,半天出不得聲。曾副園長按捺不住了,小聲說道:「看來姓余的跟我們較上勁了,該怎麼辦才好呢?」
  卓小梅沒回答曾副園長,回頭對蘇雪儀說:「蘇園長麻煩你去代一下於清萍的班,要她到園長辦來一下。」
  蘇雪儀答應一聲,去了班上。
  兩人旋即上了三樓。卓小梅問曾副園長:「於清萍的工會主席任命文件印出來了沒有?」曾副園長說:「印好兩個星期了,一直沒機會開會宣佈。」卓小梅說:「馬上拿一份給我。」曾副園長點點頭,去了自己辦公室。
  卓小梅剛打開園長辦的門,於清萍就貼著屁股進來了,說:「卓園長有什麼重要指示?」卓小梅讓她坐到沙發上,笑道:「現在時興密切聯繫領導,好久不見你來聯繫一回,只好我倒過來聯繫你了。」於清萍說:「當領導的本來就要密切聯繫群眾嘛。」
  正說著,曾副園長進了園長辦。卓小梅從她手上拿過於清萍的任命文件,看了一眼,遞給於清萍,說:「讓你做工會主席的事,我已跟你談過。本來文件早已印好,只等著開職工會議宣佈了,只因近段忙於揭牌的事,拖了下來。」
  於清萍看一眼文件,說:「過去的工會主席都是脫產的,輪到我這裡,卻不能脫產了,有什麼意思?」卓小梅說:「園裡本來就少主班老師,工會主席如果還脫產,我怎麼會安排給你?」於清萍說:「你以為我稀罕這個主席?」曾副園長插話道:「看清沒有?你的名字後面帶著砂罐的。」於清萍說:「副科有什麼卵用?我是有職稱的,工資早超過副科了。」
  卓小梅搖搖頭,說:「如今的年輕人一點上進心都沒有,我們那時能得個副科,早回家給老祖宗上香去了。」於清萍做著要走的樣子,說:「那我遵照領導的指示,上街買香去。」卓小梅擺擺手,說:「買香的事你緩緩,我還有別的事情。」於清萍說:「我還以為領導只是讓我來拿文件的,誰知還另有條件。」卓小梅說:「沒有條件,哪有文件?」
  於清萍重新坐下,說:「那領導快提條件吧。」卓小梅說:「你班上有一個叫達達的孩子吧?」於清萍說:「有哇。是不是要在他身上打什麼主意?」卓小梅說:「說得這麼難聽幹什麼?好像我們什麼事都不做,天天只顧著打孩子的主意似的。」於清萍說:「這有什麼不可?現在最時興的就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嘛。比如交通部門靠馬路吃馬路,工商部門靠市場吃市場,國土部門靠土地吃土地,環保部門靠污染吃污染,環衛部門靠垃圾吃垃圾,教育部門靠家長學生吃家長學生,計生部門靠超生非生吃超生非生,政法部門靠原告被告吃原告吃被告。咱們幼兒園沒有什麼資源,就靠著八九百號孩子,我們不吃孩子吃什麼?」
  說得兩位忍俊不禁。卓小梅罵道:「吃吃吃,什麼都吃?不怕撐破你的肚皮!」曾副園長說:「卓園長你還別說,咱們中國人,別的能耐沒有,就是什麼都能吃。剛才清萍說的吃不說,什麼吃香,吃苦,吃勁,吃力,吃驚,吃緊,吃虧,吃官司,吃老本,哪樣不可以拿著來吃?」於清萍說:「還有呢,吃棋子,吃敗仗,吃紅牌,吃裡爬外;聽了領導的報告,要吃透精神;吃回扣被逮住了,下次可得放聰明點,吃一塹長一智。」
  本是有事要商量,這兩個傢伙卻拿著吃字造起句來,讓卓小梅哭笑不得,說:「別老吃吃吃的,家長們聽去,以為咱們幼兒園還處於萬惡的吃人的舊社會,誰還敢再送孩子上門?到時我們什麼也不要吃,只有吃西北風了。」也不讓於清萍再有饒舌的機會,問她跟達達的媽媽關係怎麼樣。於清萍說:「還行呀,是不是有事找她,要我出面?」
  卓小梅便說了撥款的事。於清萍把任命文件放回到卓小梅辦公桌上,說:「卓園長你收回這紙任命吧。你的條件也太苛刻了點,這個文件我拿不動。」卓小梅說:「你少廢話,這個時候了,還開玩笑。」曾副園長拿過文件,塞到於清萍手上,說:「這事肯定有點難度,不過我們知道你是有辦法的。」
  於清萍只好做個鬼臉,拿著文件走了。
  下午卓小梅哪裡也不去,坐在園長辦等於清萍的消息。直到下班後,孩子們都已被家長接走,園裡漸漸靜下來,卓小梅才聽見窗外響起腳步聲。
  果然是於清萍。一見她眼角老往上挑,卓小梅就知道有戲。於清萍卻故意賣關子,說:「卓園長,你交給的光榮任務,我沒這個能力完成。」卓小梅說:「別哄我,有什麼點子,快說出來。時間越來越緊,財政的錢不快些撥回來,要嚴重影響揭牌了。」
  於清萍說:「我查了孩子們的花名冊,明天是達達的生日。」
  卓小梅望著於清萍的眼睛,說:「你的意思是,給達達的生日搞個像樣的儀式?」於清萍笑起來,說:「園長就是園長,不用明言就什麼都明白了。」
  這樣的事卓小梅又不是沒經歷過,她在班上做老師時,碰上孩子生日,有家長會主動買來蛋糕,托她搞個簡單的慶賀儀式,讓孩子樂一樂。如果於清萍用些心,將達達的生日儀式擺弄得像模像樣,把達達給逗樂,肖會計自然也會跟著樂,那就什麼都好辦了。卓小梅頭往椅背上一擱,鬆一口氣,說:「天無絕人之路啊。」
  事不宜遲,卓小梅立即開具清單,安排人上街採購物品,什麼彩綢汽球壁畫之類。大蛋糕必不可少,是市面上最精緻最高檔的。蠟燭有兩種,除了彩蠟,還有大號紅蠟。同時喊上幾位非常能幹的老師,配合於清萍佈置教室。忙到夜裡十二點多,於清萍那間教室便不再是普通的教室,已成為金碧輝煌的皇宮。
  第二天早上,肖會計像以往一樣,按時來送達達。作為母親,她當然不會忘記從自己身上掉下來的孩子的生日,達達進教室後,便對站在教室門外的於清萍說道:「今天達達他姥姥想見見他,下午我可以早些來接孩子嗎?」
  於清萍自然知道是達達的姥姥要給外甥做生日,說:「你早些來吧,下午班上要搞一個活動,達達參加完活動後,你就可將他接走。」肖會計說:「莫非今天是個什麼好日子?」於清萍說:「當然是個好日子。」肖會計說:「搞些什麼活動?」於清萍笑道:「暫時保密。不過有一個秘密可以先透露給你,達達有一個非常重要的節目,你看了保證會滿意的。」
  做母親的最大快樂,就是能看到自己的孩子有上佳表現,加上於清萍這麼神秘兮兮的,肖會計一下子來了情緒,說:「我一定早些來看節目,達達的姥姥家晚點去也沒事。」
  下午三點的樣子,肖會計就進了幼兒園。後邊還跟著達達的姥姥,估計是聽肖會計說下午達達有節目,也趕了來。其時孩子們剛睡完午覺起來,走出大臥室,陸續回到班上。
  見肖會計和達達姥姥上了樓,保育員就輕輕推開虛掩的教室門,將兩人讓進去。裡面光線暗淡,只有教室中間閃著微弱的燭光,孩子們蹲坐四周,一個個小腦袋在搖曳的燈影裡忽隱忽現,顯得有些奇幻。原來電燈全被拉熄,壁上的大幅窗簾垂掛於地,毫不客氣地擋住了外面的光線。
  正在肖會計和老人迷惑之際,柔和的音樂悄然響起。那是丁丁鼕鼕的鋼琴聲,低婉,清脆,抒情,像石上的滴泉。卻不知這聲音源自何處,彷彿來自天外,有些不可捉摸,細聽又分明近在身前,像只要伸長胳膊就能撈到手上似的。原來是那支耳熟能詳的祝你生日快樂。這是全世界人們無需翻譯和註解的共同的美好祝願,簡潔而單純,溫馨而親切,世間最質樸最真摯最纏綿的感情都被融入其中了。
  在這動人的鋼琴聲中,四面牆上的大紅燭被人點燃了。共有九支紅燭,象徵著長長久久和紅紅火火。空中的彩綢飄起來,汽球蕩起來,誇張的壁畫在燭光中顯得那麼生動。肖會計和達達的姥姥這時才看清楚,於清萍正坐在講台一側的鋼琴前從容地彈奏著,那麼投入,那麼忘情,整個地沉浸在美麗的旋律裡。
  第一段的最後一個音符落下,講台後的黑板上突然閃了閃,立即跳出七個用霓虹燈做成的大字。那是由赤橙黃綠青藍紫七色組成的七個字:
  祝達達生日快樂
  緊接著達達出場了。他穿著老師們趕做的紅色唐裝,從孩子堆裡走出來,走到教室正中的方桌旁。那上面有一個大蛋糕,插著四支小彩蠟。達達剛將彩蠟點著,四周的孩子們便和著於清萍指尖的鋼琴聲,拍起小巴掌,很有節奏地唱起來:「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
  肖會計不覺心頭一熱,眼睛頓時濕了。
  她牽過母親,也就是達達姥姥那只枯如乾柴的手,也輕輕唱和著,朝教室中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