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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
  環線工程就要上馬了。一切施工的準備工作都在按部就班地進行。
  幾天來,閻鴻喚馬不停蹄地跟建委、市政工程局、市規劃局的領導們到環城路途經的街道去考察,召開各種有關會議,對整個工程做嚴密部署、責成落實各項配套施工方案。他重視每一項具體工作開展之前的準備工作,把困難考慮得更艱難,把解決的措施制定在前面,力爭萬無一失。現在施工的大型機械已陸續調進,施工物資已做好準備,施工力量正在組織。
  「怎麼樣,萬無一失了吧?」閻鴻喚對身邊的新任市政工程局局長曹永祥說。
  曹永祥是個老「市政」,六十年代當過局總工程師,後來調到建委當處長,已經五十九歲了。老曹滿以為再幹上一年就該老老實實退休了。誰知,老了老了,臨退休之前,突然被市長點將做了市政工程局局長,取代了原局長趙山,而且委以道路改造工程總指揮的重任。受命於危難,這些日子老曹的壓力很大。
  「不輕鬆呀,這不是外科大夫給一個病人開刀,而是給一座城市開刀,動不好就是幾個億的損失,市政府的威信掃地,你想想我肩膀頭的份量吧。」曹永祥叫苦。
  「正因為如此,我才請你這個金剛鑽出山。我是臨死拉個墊背的。我替你想好了,你的出路只有兩條:一條是成功,功德無量,體體面面離休,安度晚年;一條是把工程搞砸,丟人現眼,落個處分,苟且餘生。」閻鴻喚詼諧地說。他早就摸準了曹永祥的脾氣。這個老傢伙,專愛吃石頭。搞工程,曹永祥是個行家,思路開闊,辦法多。城市建設的很多點子是他出的,方案是他做的,電廠工程是他指揮的。這樣的好馬,不能讓他早早就解套。組織部提出,像老曹這樣的年齡,任期只有一年。局級幹部,尤其是正局級幹部最好選一個稍年輕一些的,以免更替過於頻繁。閻鴻喚火了:「你們組織部考察幹部是考察實際能力呢,還是考察歲數?由年齡決定取捨,那要你們幹什麼?有戶籍警就夠了!一年你們嫌少,我要的就是他這一年,這一年是黃金。」常委會上,又有人提出異議:「是否再到醫院請示一下高書記?」閻鴻喚一擺手:「道路工程由我負責,市政工程局局長歸我管,這個人我任定了,將來他出什麼毛病,先拿我問罪。」他找到曹永祥,想著如何用激將法將這個「老帥」激上馬,誰知曹永祥二話沒說,轉天就到局裡報到去了。手中沒有金剛鑽,怎敢包攬瓷器活兒?閻鴻喚心定了,更確信自己沒拜錯帥。
  「我也給自己選了兩條道,一條是進醫院,一條是進監獄。」曹局長十分認真。
  閻鴻喚哈哈笑起來:「老曹,有你這句話,我就穩操勝券了。反正我把腦袋繫在你褲腰上了,你可得對它負責。」
  「我擔心只給一年時間能不能拿下來,關鍵的問題不在我這兒。」
  「在哪?」
  「在上帝和你這裡。因為道路擁擠、堵塞,我們才改造,可一動工,那麼多條道封死不能通行,交通問題就更大了,到時候,群眾怨聲載道,你頂住頂不住?」
  「提得好。」閻鴻喚點點頭,「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搞切割式分段施工,堵死幾條馬路是沒辦法的事,問題在於時間。你必須給我搞出一個高速度、高質量來,建一座立交橋,我只給你三四個月,挨三四個月的罵,我認了。挨過這陣兒罵,以後五十年五百年不挨罵。」
  「還有,我這裡快速施工,拆遷工作跟上跟不上?你是要我在一個房屋密集的地方,開一條道。別看路不好走,市民有意見。可真要改造,涉及到他自己利益,拆他房,讓他搬走,就該想不通了。現在不是五八年煉鋼鐵那陣子,一聲號令,千軍萬馬,砸鍋賣鐵跟你上。到時候,真給你出點難題,一個地段出幾個『釘子戶』,整個工程就停滯,你總不能動用軍隊吧?」
  閻鴻喚又沉思地點點頭:「喂,夥計,給支煙。」
  曹永祥掏出一包煙,塞給市長。閻鴻喚抽出一支叼在嘴上,然後揚揚香煙盒,放進自己衣袋裡。
  老曹的問題正提到坎上。閻鴻喚對工程的準備工作基本滿意,這僅僅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同樣舉足輕重,這就是民心。這些日子,他也一直思考這個問題,總覺得缺一把火兒。搬遷工作,他把任務派給了各區和有關的局。雖然大家都立了「軍令狀」,但他知道這是把難題交給了下面,他這個市長還沒有將解決難題的路鋪墊好。要想法子,調動全市人民對道路改造工程的熱情和關注。這個工作做漂亮了,什麼問題都迎刃而解。人民的城市人民建,把城市的發展和人民群眾的直接利益聯繫起來,就會形成一種輿論,就會產生巨大的能量,勢不可擋,這些一旦形成,速度就有了,質量也就有了。
  「你應該搞個電視講話,把道理曉知群眾,道理講透了,就會減少阻力。」曹永祥見市長足足抽下半根煙,還不說話,便提出自己的建議。
  「不。」閻鴻喚擺擺手,「這把火要引得藝術些,要讓群眾自己把火燒起來。」
  曹永祥不再說話,向市長告辭。他的話點到了,市長自會有辦法。跟著想幹事的人干,幹得痛快,他之所以肯接這副擔子,就因為是閻鴻喚掛帥。
  閻鴻喚送走了老曹,立刻叫來了秘書。
  「小朱,你叫辦公廳,明天上午八點半,把全市大小報紙和電台、電視台的負責人召到我這裡開會。」
  「會的內容?」朱秘書問。
  閻鴻喚略微想了想:「就說,我要和諸位總編、台長交交心。」轉天,七點五十分。參加會的人就陸續到齊了。市長很少召集新聞界的頭頭開會,像這次除了日報、晚報還把工人報、青年報、婦女報、少年報等一些群眾性報紙的總編也召來談心,更是前所未有。大家猜不出市長今天要交什麼心。出於常規,各自都做好了各方面的準備:前一段報道工作的成績,今後的計劃;本報宣傳的典型事跡;披露的典型案例,調查的重大問題,發行量……全部整理一遍。有的報紙還專門召集了編委會,對匯報內容做了充分的研究,甚至有的人還準備把報社的困難帶到會上,與市長「交心」。
  八點鐘。市長閻鴻喚準時進入會議室。他與各負責人認識了一下,點燃一支煙,坐在中間的沙發上。
  「和你們搞新聞的人談心,就談新聞。你們先把你們的宣傳報道計劃和我談談,我再向你們交我的心。怎麼樣,誰先談?」
  電視台台長早料到市長的目的是聽匯報。他攤開筆記本,把電視台下一階段如何宣傳全市工農業生產的大好形勢、宣傳經濟體制改革所取得的成就具體化。組織出更為豐富、更為活潑的節目,提高電視宣傳效果。
  接著,晚報、電台相繼匯報,宣傳重點也是放在本市各條戰線的大好形勢上。
  日報總編則更為敏感。他提出下一個階段,日報主要結合宣傳近年來市政建設方面的成就,做好即將動工的道路改造工程的報道宣傳,尤其注意突出宣傳工程中將湧現出的先進事跡。
  閻鴻喚聽到這裡笑了,用手勢打斷日報總編的匯報。
  「我看你們大好形勢已經宣傳得不少了。」他把抽到煙屁股的一支煙又接上一支,放在嘴上吸了兩口。走到桌前,「宣傳市裡大好形勢作為最近一個時期的重點,這個,我同意,不過……」
  他把手臂交叉在胸前,慢步踱在大家坐的沙發外圍,邊走邊說:
  「不過,我們的報紙、電台、電視台不能在那裡光宣傳好的,不說壞的。你們天天歌功頌德,老百姓聽多了,就反感了,咱們不是一切都那麼好,鶯歌燕舞,要實事求是,提出問題,反映群眾的意見和呼聲,反映我們存在的問題和現狀,成績不講,群眾看得到;問題不講,群眾也看得到。因此,我覺得宣傳的作用關鍵在於溝通上下的思想,影響群眾的注意力,協調人們的興奮點。黨報嘛,應該有黨性,是黨的喉舌。可黨性不等於一味只說市委、市政府的好話,而不敢批評我們工作中的問題。共產黨的黨性,是以人民利益為最高原則的。反映人民的願望和呼聲,同樣是黨報應遵循的黨性原則。有的事情,我們干了,需要宣傳,讓群眾瞭解我們的工作,從而受到鼓舞,增添幹勁。但有些事,不用宣傳,人人都看得到,說多了反而讓人覺得你大吹大擂。可問題呢?你不講,群眾心裡也有數,他在那裡一肚氣,你卻喋喋不休地講那點子好事,大家不罵你們報紙才怪呢。」
  各報總編和兩台台長面面相覷,不解市長之意。
  閻鴻喚坐回自己位置上。
  「我今天給你們一個任務———針對市政府的工作來一次攻勢,攻擊點在市內交通問題上,保你們得民心。我可以給你們出幾個題目,供你們參考。青年報去瞭解一下有多少青年因道路堵塞,學生上課遲到,工人拿不到全勤獎;婦女報,瞭解瞭解孩子媽媽天天上班擠車的苦衷;工人報統計一下因運輸不暢造成的企業經濟損失;晚報聽聽市民普遍的反應和呼聲;日報可以搞得再大一點,把天天早晚道路大戰的情景,寫個連續性通訊。電視台可以拍一點這種現場新聞片嘛。我希望你們在這方面做做文章,迅速報道出來,要絕對真實地反映,不用誇大或縮小。」
  工人報總編笑了:「談這個問題,恐怕群眾有的是話要說。群眾整天罵大街。」
  晚報總編搖搖頭:「真可謂怨聲載道呀。」
  閻鴻喚哈哈一笑:「群眾罵我這個市長坐在大樓裡聽不到,你們的報紙要替群眾罵出來,變成鉛字,市長就看到了。這些罵聲、意見、牢騷,不要貪污。當然你們報紙發表時,要把罵娘的話刪去,注意不要污染了我們精神文明建設。」他風趣地開了個玩笑。
  日報總編向後捋了一下花白的頭髮:「鴻喚同志,您真要組織這麼一場攻擊?恐怕要罵得你很被動。」
  閻鴻喚又笑了:「當然是真的。群眾的罵聲,會使我們這些領導者頭腦清醒,堅定信心,鞭策我們在任期間為人民辦更多的事。在任挨罵,總比卸任後挨罵好。更重要的是,這罵聲一旦得到全市人民的共鳴,就會凝聚成一股力量,形成上下呼應,變成一種自覺自願的行動。這樣,我們即將開工的環線工程就有了根本保證,我們需要的是這個。」
  在座的人這時才理解了市長的意圖。
  「環線什麼時候動工?」
  「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現在,道路改造工程的風早就吹出去了,可據我瞭解,群眾聽了反應不大,認為這只是建築部門、市政部門的事。這不行,如果修條環形路這麼好辦,恐怕市政府早就辦了。不僅僅是物力財力,更主要的需要群眾的理解和支持,需要群眾和我們一起動手掃除障礙。大家的事,大家一起來辦,這個東風,靠你們借來,而且在整個工程進行過程中,都離不開這個東風。你們先打好這場攻擊戰,然後市政府要公佈改造市內交通,修建環城線的決定。你們一年內有的是文章好做,保證東風不衰。這件事辦好了,我代表人民感謝你們。」
  眾人領命而去。
  閻鴻喚回到自己的辦公室。
  中午他要組織一個宴會,現在還有一個多小時時間,他準備細細審定一下整個工程各級指揮人員的名單和施工力量部署。總部署制定完畢,各路大將必須是強將。四梁八柱,一根不能折。
  首先是拆遷工作。柳若晨的總指揮。他不懷疑柳若晨的才華,但不放心他的指揮組織能力。可拆遷工作由他負責是順理成章。他要為柳若晨配備一個強手當副將,康克儉最合適。他對這個人很賞識,康克儉人精明,能實幹,一把小九九裝在肚子,開會愛發個牢騷,討價還價,輕易不吃虧,可強雖強,總比那些惟上是從,毫不考慮本單位利益,只求個人在領導面前留個好印象的幹部稱職。康克儉心裡裝著他的區。這一次東市區面臨最重的拆遷任務。僅一個普店街大居民區就有上千間民房和公共設施需要拆除。康克儉當然又得叫了,但他叫歸叫,真攤到頭上任務,還沒有「熊」過,這是個實幹家。現在給他壓一副拆遷工程副指揮的擔子,讓他自己向自己叫苦去吧,這傢伙准有辦法。
  另一個副手張義民,閻鴻喚還拿不太準。他對這個年輕幹部還缺乏真正的瞭解。他之所以給張義民這副擔子,一是因為他那天發現張義民談出許多好的想法,是個苗子。應該給個機會,進一步培養鍛煉他。艱巨的任務往往是出幹部的熔爐。二是他把拆遷指揮部,有意安排成老中青梯隊,以便相互補充。老柳缺乏魄力,而且這一階段思想不能集中,徐力裡的病,會使他分心,實際擔子落在康克儉一個人身上。安排個年輕幹部會幫老康減輕些負擔。他看出張義民很想表現自己,這種心情,他不反感,他以為這種願望是可貴的,想表現自己,把事情辦好,想挑擔子,想被重視是好事。給他個表現自己的機會,他會拿出別人拿不出的精力和智慧,而這個正是目前所需要的。
  閻鴻喚一級級地認真審查。
  怪事。市政二公司的經理人選居然報到市長這兒來定奪。他注意地看了看名單,有兩個人選。一個叫楊建華,他對這個在市政工程局大樓裡見過一面的年輕人有印象。據說二公司很多硬任務都是他領導三隊奪的標。局裡從民意測驗和各方面考察認為他應該提到經理位置上來,而且是局長曹永祥親自提名推薦的。另一個人叫嚴克強,提他的理由很簡單,一是順理成章,由副轉正;二是,他是高伯年書記親自關照提議的幹部。嚴克強的父親曾任原市委辦公廳主任。無疑市政工程局之所以把公司經理人選上報,既表明了他們的傾向性,又表現了他們的不敢負責任。哪兒來的這麼股壞風氣,上級領導提拔的人只能保不能撤,只能升不能降,這是什麼幹部路線?中國有多少有能力的組織人才因無法結識或不願意有意識地接近高級領導,而被他們的頂頭上司的嫉妒心和「武大郎開店」式的心理給埋沒了。曹永祥是個善於調兵遣將的人,怎麼竟在這個問題上表現得如此不敢負責?
  他立即給曹局長掛了電話。不出所料,組織部此舉曹永祥並不知道。「組織工作是由黨委書記負責的。」老曹解釋說。「可二公司將來要接硬任務,這個擔子非楊建華挑不可。」曹永祥的語氣有點情緒。
  閻鴻喚立即明白了曹永祥的情緒所在。用人的人沒有任用權,管任用的人卻不瞭解人。
  他毫不猶豫地建議楊建華為經理:「關於用人、考察幹部關係涉及黨政分家、政體改革的問題,以後是要解決的。」他告訴老曹,「但這次工程中一定要改變,你點將,出了問題,我兜著。」
  閻鴻喚接著又打了個電話給柳若晨,讓他召集整個拆遷辦公室人員會議,研究方案。三天後市長辦公會專題研究。
  這一切處理完,他看表十一點二十分,時間正好。他要去鳳華飯店,今天他要為三十二個工業局的局長開一個別出心裁的「宴會」。
  一點鐘,宴會結束。他送走了客人,離下午的活動還有一個小時的時間。他準備在這兒停留半小時,找鳳華飯店總經理戴維商談一件事。
  戴維把市長讓進自己簡陋的辦公室,這是他的LTT集團的工作習慣,最好的房間是客房,最差的房間才是工作人員的辦公室。他知道,在中國開飯店,官方的支持是何等重要,他深感過去對中國國情瞭解甚少,因此他那套在七個國家取得成功的管理經驗,在中國卻運用得不太順手。開業以來,生意很不景氣。他有本事管理他的部屬,創出一流服務,但對賓館外面的事,卻一籌莫展。
  這次,戴維想抓住機會,取得這位有權勢的市長先生的幫助。鳳華主要接待外賓,而政府邀請的外賓下榻的選擇,決定權在中國官方。
  「怎麼樣,開業以來有困難嗎?」閻鴻喚語氣親切,像是老朋友。
  作為聞名於世的LTT管理集團的得力工作人員,戴維不能在中國,在他的管理之下,讓LTT出現失敗的記錄。當合資的中美雙方決定聘請他管理之時,他就下決心迎接中國人鬆散、怠惰習氣的挑戰,然而在鳳華他感受到的比他預想的複雜情況更為複雜。由於這座城市投資環境太差,外國人光顧此地的很少,昂貴的房價,中國人是無人問津的,整個飯店客房率不到百分之二十,卻有無數雙手伸向鳳華。體委舉辦足球賽,要鳳華贊助,某協會搞大獎賽,要鳳華出基金;幾家報社走馬燈似的踏進經理室,商談廣告,電視台搞節目佔用大廳,電台向他們拉廣告。戴維沒想到鳳華的名字響徹這座城市,未能給他增添一個客人,反倒招來更多的人以更多的名義向他索要更多的錢。
  戴維向市長訴說了他的苦惱。
  閻鴻喚認真地聽完了他的敘述。「我向你提兩條建議。」閻鴻喚吸了一口煙,「中國有句老話,叫『入鄉隨俗』。鳳華要搞好,首先,經營思想要變得靈活些。鳳華星級高,國內沒有客人住得起,國外客人又少。業務必然蕭條。如果把鳳華分為內外客房,內客房面向國內,降低客房標準,可以開設新婚夫婦客房、農民客房、會議客房,服務標準低些也不要緊,總比閒置要好。」
  「不行。」戴維搖搖頭,「鳳華的標準絕不能降下來,這關係到飯店的聲譽,將會影響我們對各國大主顧的吸引力。」「這當然由你自己再考慮。但你可以在鳳華的中西餐廳上打點主意,別只面對住宿的客人,對外開放嘛。搞成全市第一家西餐廳,正宗的。西餐有你們這塊牌子打響,中國人目前住店還住不起,吃飯卻還吃得起,越高級越有吸引力。而且還可以同時開放你們的頂樓轉廳,讓中國客人光顧參觀,飽覽市容,再吃頓飯,這是一筆大收入。」
  戴維點點頭,對市長這一建議表示贊同,但這筆收入對於他這個負著四千萬美元欠款的總經理來說,還嫌太少了。
  「市長先生,我還有一個請求,就是,今後市政府能否幫助我們解決一些客源問題,就是說,介紹客人。」
  閻鴻喚笑了:「我今天就是想跟總經理先生商量這件事情,不僅介紹一些客人,只靠政府請來的客人太少,而且要爭取不用請,就把客人引來。」
  「哦?」
  「解決鳳華的癥結關鍵在於改善市內的投資環境,吸引更多的外商到市裡投資;改善市裡的自然環境,吸引更多的國外遊客,這兩條辦到了,鳳華的問題就解決了。」
  閻鴻喚向戴維描繪了即將開工的道路改造工程;老城區改建工程;古文化系統工程;城郊縣自然保護區維修工程;古長城修復工程和大型遊樂場與仿宋代名城的小城區建設工程……
  戴維異常興奮,市長說的這一切如果能實現,這座城市就會成為一個旅遊和投資熱點,鳳華必然會興旺。
  「那麼,這些工程什麼時候動工,什麼時候竣工?」
  「等我把資金籌足了,就可以開工。道路改造工程只需要一年。三年,我說的全部實現。」
  「什麼,這太神速了。這辦得到嗎?」戴維表示懷疑,雖然他是外行,也深知此系列工程的艱難,尤其是在中國,每做一件小事都不那麼容易,況且這種宏大的、根本性的工程。
  「戴維先生,您來的時間還太短,對中國人的脾氣太不瞭解了。中國人說到的,就能做到。」
  「那太好了。」戴維由衷地讚歎。
  「今後,不管哪一家伸手,包括那些報社,你可以一律不給。有什麼麻煩,你來找我。你鳳華飯店的宣傳我包了。你這筆錢應該派點大用場,花在與鳳華利潤直接有關的實際事情上。」
  「對,只是您認為———」
  「比如快要開工的道路改造工程,你應該投點資,哪怕是象徵性的,影響可就大了,既有利於解決你的問題,又幫助了城市建設。戴維先生,這筆買賣做不做?我保你現在投資五十萬,三年後,你就會從中得利,十幾倍地賺回來。」
  戴維心悅誠服地與市長達成了協議。他送走市長,回到辦公室門口,正碰上迎面走來的副經理史春生。
  「史先生,黃小姐最近連續遲到,如果再發生第六次,我就要解雇她。」
  「可是……」
  「沒有什麼『可是』。」戴維冷冷地說,「在管理上,您得服從,我是總經理。」
  望著這個高高的美國人傲慢的背影,史春生沒再多說一句話。
  總經理已經開除了一個客房部的女領班,因為她在上班時間溜出去買了一斤毛線。史春生和工會主席出面干預,干預的結果,仍是開除。
  「這兒不是殖民地,憑什麼他戴維說開除就開除?我們是在自己的國家、自己的飯店裡工作,憑什麼由外國人說了算?!」客房部女主任黃硯秋當時就強烈不滿。
  不是殖民地,也不是外國人的領地,是在中國,在自己合資修建的飯店裡。但這又能怎麼樣?戴維實施的是LTT一整套的飯店管理,而國家派他到這個飯店任副經理,就是讓他學會這種管理。協議書明確規定了總經理有權開除、處分任何一個違反紀律的人員,甚至包括他副經理在內。
  下一個被開除的難道就是黃硯秋?
  黃硯秋原在國民飯店時就是客房部主任,是史春生的得力助手。她是一個漂亮、文靜、內向的女性。她從不愛多講話,總是認認真真地做著服務員們不願做的許許多多細小煩瑣的事情。他們常常在一起聊天,上山下鄉的經歷,給他們提供了共同的話題,也使他們對生活有了許多共同的感受。談得多了,也就深了,他知道她內心的苦悶,她有一個不求上進、無所追求而又嫉妒心極強的丈夫,靠著老子有些存款和自己外表一副文質彬彬的皮囊混日子。
  他把她帶到鳳華飯店。他總想為她做點什麼。但他沒想到鳳華飯店卻給她帶來一系列危機。
  先是她丈夫,對她早出晚歸越來越持懷疑態度。鳳華工作節奏快,當她一天精疲力竭,沒有興致與他同床時,他竟斷言她白天同外國男人睡了覺,而且調到鳳華飯店就是為了這個。黃硯秋忍受不了丈夫的侮辱,對抗的結果竟是丈夫一頓毒打。黃硯秋只好忍著疼痛,爬起來去上班。她到了班上,就不想再下班,可是鳳華嚴格規定,下班之後,必須離開飯店。鳳華不需要她以飯店為家。
  再就是她的遲到問題。她家離鳳華很遠。順利時騎車也得一個小時的路,要是趕上道路堵塞,時間就無法掌握。她不得不繞路走。但市區的路幾乎到處堵,她只好天天提前一個小時離家,躲開交通擁擠的高峰,才能保證按點到店。而來早了,不到交班時間不准進店,她就得在門外等上一個小時。她被弄得筋疲力盡,可偶爾一晚,趕上了高峰期,就遲到,她已經遲到五次了。戴維發出了黃牌警告,那是威嚴不可侵犯、不可動搖的警告。
  史春生感到自己的無能,他無法解除黃硯秋的危機。第一個危機,他無法,他有老婆,他不能做她的丈夫,去理解、信任、愛護、體貼她;第二個危機,他也無法,他既不能疏通堵塞的交通,也不能更改鳳華的規章。
  鳳華,給他和她的生活帶來多少煩惱!
  他走到走廊的大玻璃窗前,看見市長一行人正走下台階,市長容光煥發,神采飛揚。市長,你的生活中也許沒有我這麼多煩惱吧,史春生想。
  閻鴻喚和一行人走下台階。他走向汽車,剛想鑽進汽車,衣角卻被人拽住了。綠化委員會秦主任沉著臉,攔住市長,身邊站著市政府副秘書長。
  「鴻喚,你是存心要撤我的職呀。」
  閻鴻喚一見是這老頭兒,馬上明白了他的來意,故意不解地問:「您是市裡的元老,我閻鴻喚哪有膽子撤您。」
  秦主任氣哼哼地:「不給錢,你讓我拿什麼去建公園,綠化帶,美化居民區?全是扯淡!」
  「老主任,錢可沒少給您。」
  「六百萬,本來就不夠,現在倒好,財政又給我壓下五百萬,這不是欺侮我老頭兒嗎!我的任務寫進你的政府工作報告裡,將來,各部門都報捷,就我完不成。到時候,誰又知道我巧媳婦難做無米炊。全市老百姓還不罵我老朽無能?離休前,我不丟這個臉。」秦主任越說氣越大,捋下頭上的涼帽,露出一頭花白的頭髮,頭頂上騰騰冒熱氣。
  閻鴻喚忍不住笑了。前三天,他剛和谷副市長商量妥,把市裡幾大項工程都盡可能地壓縮了投資指標,擠出二千萬為建設超級生活娛樂宮墊個底,其中綠化委員會被壓得最多。他背著手,若無其事地說:
  「主任,先別發火,你那綠化活兒,好弄錢,冷靜冷靜,主意就能出來。」
  「我想不出法兒。」
  副秘書長接過話:「我剛才向老秦建議,搞社會募捐,綠化是全民的事,像兒童遊樂中心一樣,算上郊區,一人一元錢就是四五百萬。」
  閻鴻喚搖搖頭:「那法子不能再用了。兒童的事業,讓大家捐款,群眾能接受。現在孩子是皇帝,為孩子們辦事都捨得掏錢。這綠化,老百姓可就不一定認為是自己的事了。捐款的事不宜多搞,一塊錢現在不當什麼錢,老百姓不會在乎這一點。但這種事搞多了就會影響群眾心理。他捐一塊錢就覺得是交稅,共產黨會多,國民黨稅多,咱們可不能會沒減下去,稅也多起來。」
  「那……」副秘書長無計可施,「那只好壓縮綠化指標了。」
  「不行。」閻鴻喚又一搖頭,「老主任說得對,向市民許了願的事,只能兌現、不能落空。老秦,剛才,我是跟您開個玩笑,你的錢,我早就給您想出主意了。到時候一分錢少不了你的。」
  「一言為定。」秦主任半信半疑。
  「一個月以後,五百萬回不到您的賬上,你就到市人大告我去。」
  秦主任當然不知道,就在一個小時前,市長為這五百萬開了一個宴會。
  「同志們。」市長舉起酒杯先敬酒,「鳳華飯店建成不久,大家忙得沒有時間光顧。這一陣子,諸位為我們城市的工業發展出了力,我本想在這兒慰問慰問大家。但我這個市長是個窮市長,市政府也是個窮政府,比不得諸位財大氣粗。今兒設個便飯,意思一下,順便談談心。飯很簡單,但是總算是在全市最豪華的飯店開的,圖個環境氣派吧。」
  局長們注意到餐桌上擺的一人一份的份飯和一人一聽啤酒。越是餐廳豪華,越顯得飯菜寒酸。局長們都清楚當前中央三令五申不能搞大吃大喝,所以誰也沒挑剔。市長講得很實在,也就是意思意思吧。
  市長舉著啤酒杯,向大家敬了酒,開始談天說地。由今年工業生產計劃,談到市的整體規劃,由市區改造又扯到環境美化,消除污染和噪音,一頓半個小時的飯,吃了足足一個半小時。最後,閻鴻喚指著窗外說:
  「如果我們全市的整體規劃兩年後能實現,城市就將非常壯觀。可就是顯得禿了些,自然色少了點兒。假若我們能在所有的道路兩旁全栽上樹,在每條馬路的交叉地開闢出一塊綠地,建它幾座大公園和幾十個乃至幾百個街心公園,所有的居民樓之間都種上草,種上花,那我們的城市就不僅壯觀,而且漂亮了。甭說草木綠地還可以吸收塵土、減少噪音。我還想圍環線栽圈百米寬的林帶,擋住春季風沙,而且全種上果樹,供市民吃四季水果。」
  局長們聽得入了神。大家的情緒越聽越高漲,七嘴八舌幫市長出點子。有人提出美化市容可以利用屋頂、陽台,搞成花園屋頂和花卉陽台,加上草坪和街心公園,全市將成為一座大花園。
  閻鴻喚的啟發引導達到了預期的目的。
  「大家的主意太好了,就算我們這些人提的建議吧。問題在於錢。市政府這次搞道路改造,錢都花空了。我看這件事還得咱們辦,這可是個對後代功德無量的大事。我與在座的湊個份子。你們每個局掏幾十萬,對於你們是九牛一毛,加把勁就能擠出來。我市政府窮,但也不能落後,掏五十萬。將來事辦成了,我負責在市區建幾座紀念碑,把做出貢獻的大局名字刻在上面,讓我們的子孫在綠林叢中唸唸我們這代人的功德。怎麼樣,這個德咱們積不積?」
  「當然積嘍。」局長們紛紛回答。
  閻鴻喚笑了:「今天的客,我請對了。」
  一個局長笑著說:「就是吃這頓飯,送的禮重了些,吃三塊錢的飯,得送三十萬的禮。」
  閻鴻喚大笑:「大家吃得蠻痛快嘛。吃出了甜頭,鬧不好,今後還要請幾次客呢。」
  局長說:「不敢再吃了,吃不起。」
  大家都笑了。
  這一下,閻鴻喚手中又多出了一千萬。
  秦主任當然對市長敢如此作保不知內情,可老不讓市長走終歸不是辦法,況且他已做了保證。
  「好吧,就按你的話辦,不給錢,你等著吃我的狀子。」秦主任無可奈何地看著市長上了車。
  閻鴻喚和幾個市長乘車沿市區巡視之後,確定了下周政府辦公會的內容,又趕去財貿會議參加了一個小時的閉幕式。做了總結式發言後又參加了會餐,待回到廈門路222號時,已經是晚上七點鐘了。汽車在樓前小院外停下。他每次都讓司機把車停在院門口。他覺得在這蔥翠的綠色環境中走上幾十步,是一種難得的享受和休息。
  他現在已經完全習慣而且喜歡起這個環境。和二十五年前,他跟徐力裡初次來到這裡的感覺完全一樣。那時,他震驚;他還沒見過這麼幽雅、舒適美麗的環境,也容忍不了自己那簡陋的平房區與這高雅的小樓區形成的反差。
  他和徐力裡坐在院裡的長椅上,觀賞著外簷裝飾著浮雕花紋的兩層洋房和眼前鳥語花香的小樹林和花圃。有一種不可言狀的複雜情感,產生出一連串毫無邊際的聯想:兒時的田野、毛茸茸的羔羊、糞叉、柳筐、土坯房;幽山居士、琴棋書畫,萬卷藏書、青竹紅瓦;法國的上流社會,舞會客廳,花天酒地,王公貴戚……這裡的美、舒適和寂靜使人瞬間覺到耐人尋味的人生。或有或無,或短暫或悠長,或空曠孤寂,或安然超脫……然而,當他從紛雜的思緒中掙脫出來,一個鮮明的感覺———差距,一條隱隱的裂痕已經在他的思想中出現了。
  現在,他也成了這裡的主人。在他意識到當初導致他與徐力裡之間的愛情悲劇,最根本原因是那種從最樸素的社會環境中培養出的認識偏見時,已經太晚了。他失去了她。那段初戀,由於他的褊狹,由於他的粗疏,而隨著時間的推移成為遙遠的歷史。
  倘若歷史倒轉回去,允許他重新選擇生活,那麼一切該是什麼樣子?閻鴻喚做了個深呼吸,奇怪自己為什麼忽然間在緊張繁忙得使人透不過氣來的時候,居然會想起這些,這些不能忘懷卻必須忘卻的往事。
  他朝自己的房子走去。
  這時,一個聲音叫住了他。他沒有立即回過頭去,那微弱的聲音使他不能立刻意識到有人真的在叫他,他恍惚地停住了腳步。
  再沒有任何聲音,但他的第六感又告訴他,有人在等待他。
  他本能地回過頭去,立刻像觸電般呆住了。
  傍晚輕紗似的薄靄籠罩的大樹暗影下,一個修長的身影手裡拿著卷什麼東西站在那裡。那是徐力裡。
  「是你?」他情不自禁地向她走過去。
  「你剛回來?」她勉強地微笑了一下。
  「你病了?」走近她,他發現她的面容十分憔悴。
  「是的。」
  「你要堅強。我已經通知衛生局下最大的力量,只是自己要千萬當心。」
  「謝謝。」
  「我,我對你關心很不夠,老柳他批評了我,請你原諒,……你要充滿信心……我……」
  她像是沒有興趣聽他講這些話:「我來找你,是為的這張圖紙。」她把手裡的東西遞過去,「這是我設計的一座立交橋,我想直接交給你。」
  閻鴻喚深深地感動了。她還是那個他熟悉的徐力裡,倔強、執著,對自己所熱愛的事業可以付出全身心的代價。他接過圖紙,覺得週身都在發熱。
  「走,到我家坐一會兒,我們好好聊聊。」他低聲請求著,他一直迴避見到她,見到了,就不想很快結束這場談話。
  「不,不必了。」徐力裡搖搖頭,「我只是希望你快一點審查我的設計,我的時間不多了。」
  她的語氣又一次使他的心感到疼痛,他衝動地握住她的手:「別這樣說,我一定盡快研究你的設計。」
  「答應我,市裡準備建的八座立交橋,有一座要採用我的設計。」徐力裡的手似乎在發抖。
  「好的,我答應。」
  徐力裡從他的手心中抽出自己的手,淒楚地一笑,轉身走了。
  閻鴻喚木然地站在那裡,望著她孱弱的背影消失在鵝卵石鋪成的小路盡頭。
  他的耳邊突然響起柳若晨那天對他大聲喊出的話:「她……愛你,把一生的感情,把最純真的愛情給了你!」
  就是這句話,使他在知道她患了絕症後仍沒有勇氣去看她。
  今天,她來了,她難道僅僅為了一張圖紙嗎?但他又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需要說的太多,然而該說的,他似乎已經說了。
  二
  徐力裡回到自己家的小院,進了門,就聽見弟弟把他那台美國音響開得震天響,亂糟糟的音樂夾雜著弟弟和他的朋友的嬉笑聲,叫人心煩。
  她搬回家,他只是付之一笑:「鬧彆扭啦?回來住幾天也好。」僅此而已。他只知道和他的朋友一起盡情地快樂,完全不知道他姐姐內心的痛苦。但她不怪弟弟,她不願弟弟被她的痛苦所累,她希望弟弟生活得快樂幸福。
  她不想進樓去,可又無處可去。她想安靜一會兒,可心又總靜不下來。
  明天,就要住院了。她不知道住進醫院還能不能回到這裡來,還能不能再見到弟弟。她沒有告訴父親。怕他經受不住這種打擊。上個月,她去北京發現父親精神很壞,人到了他那個年齡,身體每況愈下,衰老的速度甚至按天計算。她怎麼忍心用自己生命的消失去加速另一個生命的離去。
  她悄悄走上樓。房間裡的寫字檯上還攤著很多圖紙和繪圖工具。她收拾起桌子,以後怕再也用不著它們了。她照照鏡子,鏡子裡的她,臉色蒼白,疲憊而憔悴,青春早已蕩然無存。人已到了中年之末,而她此時的心境比實際年齡還老。在自己的親朋好友、同學同事中,難道自己不是比任何人都更接近死亡邊沿?立交橋的設計使她心力交瘁,終於搞完了,為什麼沒感到輕鬆反而覺得沉重?這沉重是由於對生的留戀?對親人的留戀?對橋的留戀?還是對於往事的留戀?當她爭分奪秒地搞立交橋設計時,她沒有一點空餘想這些,現在,她卻覺得心裡空落落的,空得讓她發顫。她感到累,力不可支。她克制著自己想到床上躺一下的慾望,她知道自己站著的時間不會太多了,而躺下去卻是永久的事。
  她該為自己準備一下住院的東西。沒有什麼要帶的,倒是需要清理一下自己的「遺物」,她不知怎地想起了這個不吉利的詞兒。醫院從北京請來了專家,是閻鴻喚特別關照,可她並不抱任何希望。她不相信本世紀會產生攻克癌症的諾貝爾獎金獲得者。儘管癌症病人中也有起死回生的先例,但那是奇跡,不是醫學。她對自己並不抱幻想,死裡逃生的僥倖者畢竟太稀少了。
  徐力裡決定把所有的東西,文字和衣物全部處理掉,一件也不留下。
  她打開衣箱,拿出一本已經磨損了綢面的日記本。這些年,不管發生什麼事情,她一直帶著它。現在,她卻要在死之前,首先燒燬它。這日記記載了她剛剛萌發的初戀,一直到她與閻鴻喚最後分手的那最痛苦的日子的全部心路歷程。日記斷斷續續,記載著她青春時代最幸福的回憶和一個少女的全部秘密。那天,柳若晨沒有看到它,她覺得遺憾,倘若他看到了,世界上就會有一個人真正瞭解她。儘管她會生氣,或者做出一些激烈的舉動,但總歸,她不會在他眼裡再是一個不食人間煙火、沒有七情六慾的「怪人」,可惜,他只看到了那張照片。
  她端過臉盆,把日記一頁頁撕開,然後用火柴點著,一頁頁燒掉。
  人沒有必要讓別人一定理解自己。感情,這是世界上惟一純粹屬於自己的東西,讓它隨自己的生命一起離去,也許這是最好的。
  即使是閻鴻喚,他也不一定瞭解自己了。多少年了,她只是遠遠地看見過他。剛才,他們站得那麼近,甚至,他還握住了她的手,可是,為什麼她卻覺得陌生、遙遠,難以與日記本中的他重合?
  他直到畢業時,才知道她是徐克的女兒。他先是吃驚,後來又有幾分激動。
  她帶他來到自己的家。父母熱情地接待了女兒的同學。父親尤為關注,從學習到生活詳細地和這個年輕人交談。她感到欣喜。把父親拉到一邊,悄悄地匯報了自己的秘密,父親的態度卻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父親反對女兒的選擇。
  徐克早已替女兒選中了未婚夫。他的一個老戰友是駐外大使。大使的兒子前一年從外交學院畢業,準備派往歐洲做駐外大使館秘書。老戰友出國前就和徐克兩人悄悄商定,等兒女們大學畢業,就讓他們完婚。兩個孩子青梅竹馬,雖說讀中學時就不在一起,但每年暑假,徐克常讓力裡到北京去玩,總要住在老戰友家幾日。兩個父親相信自己的兒女們一定會滿意這種安排。但沒想到,女兒選中了一個工人。
  徐克很欣賞閻鴻喚。閻鴻喚是他親手樹起的一個典型,保送他上大學也是他的意見。作為市委書記,他對這樣一個踏實、上進、事業心很強的勞動模範是喜愛的;但作為一個父親,他卻不能接受這個青年。他覺得女兒和閻鴻喚在修養和氣質方面有差距。
  前市委書記是燕京大學的高材生。解放前一直在白區搞地下工作。解放後,為了加強對這個大工業城市的領導,黨把他這個具有豐富城市工作經驗的知識分子派來當市委領導。徐克非常善於團結周圍的幹部。他淵博的知識和風度,平易近人的作風和領導藝術,贏得了大家的尊敬和擁護。但他內心裡對工農幹部、對從部隊轉業到地方的進城幹部有著某種程度的輕視。他們理解問題,考慮問題往往比較淺薄,工作方法比較簡單,而且目光短淺,有一種「農民」式的說不出的味道,使他感到不舒服。
  從這個角度,他不願吸收這個年輕人進入他的家庭,他希望自己的女婿是一個氣質、修養、談吐、風度上都首屈一指的人物,像老戰友的兒子那樣。
  然而,徐克沒有充分的理由說服女兒。他意識到女兒對閻鴻喚的好感,正是自己在言談話語中慢慢灌輸的。女兒的選擇,恰恰是自己經常教育她向工農學習的結果。女兒沒有錯,父親也沒有錯。
  閻鴻喚敏感地察覺到了徐克態度上的變化。市委書記臉上那種首長式的親切、長者樣的慈祥不見了,一副冷漠、審視、挑剔,甚至近乎傲慢的神態。難道這僅僅是長輩對子女擺出的架子?當徐力裡把一切告訴他時,他頓時醒悟到自己犯了一個不該犯下的錯誤,他毅然離開了徐力裡。
  她這時才發覺,自己對他的自尊心估計得太不足了。她不該把一切全告訴他。閻鴻喚天生的倔強性格,使他無法在心理上承受歧視而寄人籬下。
  她給閻鴻喚一連寫了十幾封信,他一封也沒有回。
  她矜持而焦急地熬過一天又一天,時而生自己的氣,時而生閻鴻喚的氣,但她相信他同相信自己一樣,深深地愛著對方,相信由於自尊心引起的一切誤解和不快很快會煙消雲散。
  然而,三個月後,卻突然傳來了他已經結婚的消息。她不相信,可那是事實。
  她痛苦,恨自己,也恨他,這強牛佔有了她全部的愛,以致她不能再愛任何一個人。
  她打開抽屜,拿出閻鴻喚送她的那張照片。或許就是這張照片給她留下了希望。她覺得他沒有退還自己的照片,也沒有要回他的照片,是因為他的心裡還有她。現在,她似乎才明白,這種推測也許不過是一個癡情女子幼稚的夢。
  她猶豫了一下,沒有勇氣把它扔到火裡。該不該把它一同帶到另一個世界?雖然那個世界根本不存在,但她還要它伴著自己一同燒掉。結束她的愛和恨,和這個世界帶給她的折磨和摧殘,那只有弟弟知道的這一頁。想起徐援朝,一種深深的手足之情油然而生。
  那時,父親以莫須有的罪名被投入監獄。徐力裡和正在上中學的弟弟一下子被拋置到發狂的社會最底層。她用工資養活弟弟。徐援朝是個有血性的男孩子。紅衛兵組織開除了他,他不甘接受命運的變遷,深夜,他和市委幾個幹部子弟一起悄悄撕去那些反對他們父母的大字報和標語。一連三天,他們幹得很順利。第四天,他們被發現了,二十多個「造反派」大漢包圍住他們。走投無路,只有拚死一搏。幾個十六七歲的少年與「造反派」打了起來,人少勢弱,三拳兩腳便成了俘虜。
  一個星期後,徐援朝遍體鱗傷地回了家。她幾乎認不出自己的弟弟。那張原本清秀的臉腫成青紫色的大包,一身血污傷痕。他們被吊在房樑上,當作沙袋由人練拳腳,一隻隻拳頭擊在他們身上,一隻隻腳踢向他們的頭部。幾條血肉之軀不是沙石袋子,一個人被打死了。打手們才住手,把剩下的三個奄奄一息的「俘虜」,用汽車拉到郊區一條臭水溝邊。他們被冷風吹醒了,憑著尚存的一口氣,回到自己的家。
  徐援朝足足用了半年時間才在姐姐的精心護理下恢復了元氣。他開始和另一個同學練習拳腳。厚厚的一疊牛皮紙幾下就被他搗爛。地下室台階上的水泥牆,讓他踹裂。磚頭、木板,樹幹、被垛,全成了他發洩的對象。
  徐援朝一心想報復,但又無處找到自己的仇人。
  徐力裡希望弟弟成為強者,又為他揪著心,擔心他會到社會上闖出什麼大禍。她常常覺著會有大禍臨頭。
  大禍闖下了,闖禍的不是徐援朝,而是她自己。
  她在大街上看到一張大傳單,那上面印著父親的照片,他的雙臂被反剪著,一隻大手揪著他的頭髮。父親閉著眼,頭髮似乎全白了。這張傳單右下角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下分明印著一個人的名字———徐克的忠實走卒,假勞模閻鴻喚。閻鴻喚的頭髮也被人死命地向後揪著。但他沒閉眼而是怒目而視、咬著牙,依稀可見兩腮凸起的肌肉。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迫害,這是迫害。對於父親的歷史,她無從辯白。對於閻鴻喚的經歷,她有權證實。她一把撕下了傳單。這舉動把周圍觀看的群眾驚呆了,以為她瘋了。很快人們發現她的神經是正常的,便呼啦一下子把她團團圍住。
  當她在一片憤怒的責問中清醒一點時,才明白自己在衝動下幹了一件什麼樣的傻事。有人推搡她,有人揪住她的胳膊和衣領。她無助地被人推來推去。處在「革命」情緒中的人們七嘴八舌地質問她,她耳朵嗡嗡地什麼也聽不見。突然有人打了她一個嘴巴,她抬起頭想看看那個打她的人,誰知腦後又是狠狠地一拳。有生以來,她第一次受到這樣的欺辱。徐力裡立刻變成一隻暴怒的獅子,向打她的人撲過去。她的動作太突然,讓對方猝不及防,對方的手被她咬出了血,耳朵也被她死死揪住。
  她被扭送到附近的群眾「掃氓」指揮部,罪名是「撕毀革命傳單,毆打革命群眾」。
  很快,她的身份被查明了,市裡最大走資派的女兒。而且是「流氓」。她被繩子捆在屋中間的柱子上一動也不能動。惟一的反抗只有絕食。
  「掃氓」隊員的流氓本相徹底暴露了,他們獸性大發,污辱一個大人物的女兒或許比糟蹋一個普通姑娘更有味更刺激,他們撕掉她的衣服,欣賞她的裸體,滿足他們獸性的心理情感。
  極端虛弱的徐力裡失去了任何反抗的力量,她覺得自己已經死了。
  夜裡,大樓內審訊和拷打的慘叫聲陣陣傳來。昏迷中,她似乎聽到了撬門的聲音。一個臂戴紅袖章的小伙子闖進門來,脫下衣服裹住她的身體,背著她朝外跑。驚恐之餘,她覺得這個小伙子很熟悉。
  門口,躺著被擊昏的看守,兩個小伙子為他們打開大門,「你們倆回家吧,趁他們還沒有發覺。」
  她聽出,背她的是弟弟,是援朝。徐援朝背著姐姐沿著河堤奔跑,前面不遠就是家了。
  冷風一吹,徐力裡完全清醒了。她覺得自己渾身發燒,赤裸的胸脯緊緊貼在弟弟汗淋淋的脊背上。她立刻想起這幾天的屈辱,瘋也似的從援朝身上掙扎下來,朝河下奔去。
  「姐姐!」徐援朝喊著追上去把她撲倒,「我拼著命把你救出來,你不能死!」
  天上沒有月亮,只有星光。河水潺潺地流淌,包在她身上的衣服在奔跑時脫落了,慘淡的星光像無數瞇縫著的眼睛,窺視著她潔白的裸體,瑟瑟夜風吹來,使她顫慄,瑟縮起身子,用手捂著臉,淚水簌簌流下來。
  「援朝,你不懂,我以後怎麼見人?」
  徐援朝從姐姐身上爬起來的瞬間也有一絲不可名狀的惶惑、恐懼和羞澀,令他喘不過氣來。但很快他抱住姐姐:「不,姐姐,在我面前怕什麼?我絕不講,那伙流氓也不敢說。」
  他撿回那件上衣,替姐姐圍住身子:「馬上就到家了,換身衣服,我送你離開這兒,火車票已經買好了。」
  「小弟!」她抱著自己的同胞手足,痛哭起來。
  十幾年來,弟弟一直替她保守著這段被凌辱的秘密,連父親也不知道。弟弟是她危急時的保護神。她對弟弟充滿感激之情,她能滿足弟弟的一切要求,而不允許別人指責弟弟一句,若不是迫於輿論,她就想守著弟弟度過一生,不再嫁人。
  徐力裡燒掉了日記,把剩下的衣服包起來,想明天悄悄賣掉。一張五千元的存款單她放在騰空的箱子裡,上面別上一張字條「給弟弟援朝」。她死後,弟弟會發現的。
  樓下的聲音小了。援朝的朋友們可能已經散去,她看看表,深夜十二點了。
  該到了告訴弟弟的時候了,她有很多話要跟他談。
  她不想談自己,那樣會引起弟弟的傷感;也不想回憶過去,過去對她已變得毫無意義;她想勸弟弟改變一下生活。
  她搬回家後,發現援朝變了。晚上,他都賓客滿堂,男男女女玩樂跳舞到深夜。白天,她到弟弟的房間裡,臥室裡陳設考究,床頭櫃上竟擺著令人難堪的「春宮」照片,書房裡沒有幾本書,書櫃裡讓各式裝潢精緻的進口香煙、名酒佔領了。客廳裡,父親用過的沙發早被請到地下室,幾套講究的德式沙發,二十四英吋的彩電,日本的錄像機,美國的落地音響……
  援朝不過是個科級幹部,哪來的這麼多錢,花天酒地,肆意揮霍?她只是狐疑過,卻不曾真的往深處去想。弟弟在外貿部門工作,買東西也許方便、便宜。
  她所擔心的是,弟弟太不珍惜時光了,他把大量的時間耗費在娛樂上。援朝很聰明,他完全可以幹一番事業,人的一生有幾個十年?「文革」耽誤了十年,粉碎「四人幫」後又虛度十年,現在再不努力,時光轉瞬即逝,到頭來兩手空空。在這飛速發展的時代,他的後半生該怎麼辦?
  她不喜歡弟弟現在的生活方式,但她能理解援朝。想到弟弟在「文革」中的遭遇,她覺得弟弟有權利縱情享受一下人生的樂趣,活得快樂一點。不是那「十年」,援朝早該順利地讀完大學,說不定早就成為一個像樣的科技人員、學者了,他在物理學方面是有天賦的。
  她輕輕走下樓。她一定要讓他理解姐姐的一片苦心,這樣,她才能放心地離開弟弟。
  走下樓,她發現前廳的燈關掉了。客廳的燈還亮著,只是燈光變得十分暗淡,發著黛綠色的磷火般的光,遠遠望出去顯得陰鬱、森冷。柔和、纏綿的音樂低吟著在靜靜的樓道裡迴盪。
  徐力裡輕輕走到客廳門口,推開一條門縫,不由得大吃一驚。
  錄像機裡,一對全身裸體男女在床上扭動,做著不堪入目的動作,錄像機對面,幾對黑髮男女幾乎是全裸著摟抱在一起躺在沙發上蠕動。徐援朝躺的位置正對著門。他和一個女人像蛇一樣糾纏在一起。
  徐力裡嚇得閉上了眼睛,失魂落魄,跌跌撞撞地奔回自己的房間。她關上門,下意識地碰上了門銷,倚著門,心還止不住咚咚地跳。
  發生了什麼事情?比目睹一場兇殺案還可怕。弟弟在幹什麼?她想起那天柳若晨提醒她的話:「他整天和什麼人在一起,男男女女的,這樣下去,會出事的。」當初她那樣不以為然,甚至反感,可現在,柳若晨不幸而言中。
  弟弟有妻子,他怎麼敢跟一個看上去比他小十幾歲的女孩子幹這種事?這是些什麼人?這叫什麼聚會?
  徐力裡覺得自己胸口一陣疼痛,頭也有些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