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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再一度縣級換屆改選,項明春得票多,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反而如芒刺在背。人大代表問:「馮書記,你就明說了吧,是不是不讓我們投項書記的票?」車子走到唐白河大橋時,葉兆楠搖下車窗,奮力把秦鳴鷗寫的條幅扔進了水裡。杜思寶快人快語:「哎呀,古時候只要中舉,一步就能當上縣令了,哪像今天升職,有這麼多台階!」
  一
  葉兆楠趕到曹明祥辦公室的時候,項明春正在曹書記那裡。
  看來,話已經說完,項明春要起身告辭。曹書記同項明春親切地握著手說:「明春同志,我代表組織上對你的高風亮節表示肯定。我知道,這次民意測驗你得票最高,這並不是你拉票的結果,天不言自高,地不語自厚,這是大家對你的信任。我相信,以你的個人能力,完全能夠想得清楚,組織上用人是從多方面考慮的,現在的歷史階段,不可能全部按照民主選舉途徑配置。所以,這次是要委屈你的。其實,個人暫時的委屈算不了什麼。小平同志三起三落,照樣能為我們國家和人民做出不可磨滅的貢獻。你要相信,黨組織是不會埋沒人才的。」
  項明春滿頭大汗,莊嚴地對曹明祥表示:「請曹書記放心,這次幸虧是民意測驗,要不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在正式選舉前,我一定盡自己最大的努力,做好我熟悉的人大代表們的工作。到正式選舉時,請代表們一定要同縣委的用人意圖保持高度一致,明確表態我不是參選對象,選我的同志等於辱罵我,你看行嗎?」
  曹書記說:「明春啊,也不至於那麼說。但你要明白,這次參加選舉的,不同尋常,都是我們身邊一起共過事兒的好同志。我這肩上的擔子沉重啊,你放棄參選,就是為我分憂啊。」
  項明春邊走邊想,這次得票多,一點也沒有讓自己高興起來,反而如芒刺在背,非常困惑。人代會上,不讓人民代表選舉自己,這工作確實不知該從何做起,但這個態還是必須表的,不然自己將更加陷入被動。馮司二啊,你們這些老夥計,看似向我,實質是害我呀,大家千萬不要給我幫倒忙了,我說是辱罵我並不錯,上邊不下我的米,你們硬是選我,會讓領導認為我搞非組織活動,這比辱罵我還厲害呀。
  葉兆楠看著項明春的背影,有些慍怒,要不是這傢伙得了那麼多票,自己不至於得那麼少。
  曹書記指了指沙發,讓他坐下,然後說:「兆楠,相信你能夠正確看待這次民意測驗的結果。你也應當相信,不管得票多少,組織上是會為你妥善安排的。」
  葉兆楠眼中湧滿了淚水,泣不成聲地說:「想不到我在這裡折戟沉沙,辜負了您的希望和信任。」
  曹書記說:「我把你叫來,正是要告訴你,千萬不要帶有個人情緒。民意測驗的效果不好,原因是來自多方面的,完全沒必要介意。」
  葉兆楠氣呼呼地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大不了我回家種地!」
  曹書記嚴肅起來:「你這個同志,怎麼能這麼說話?你要是這個態度,我就是想幫你,也不幫你了!」
  葉兆楠軟了下來,趕緊向曹明祥承認錯誤。曹明祥要求他,在正式工作安排好之前,不要表現出任何怨言,否則就是政治上的不成熟,也不要請假,站好最後一班崗。葉兆楠想,我不過是賭氣罷了,有結論前,我哪有臉到其他地方去?連回家見李靜嫻的勇氣都沒有了。
  從這兩個人起,曹明祥開始苦口婆心地一個一個地做這幾個候選人的思想工作。這工作的難度,要比做訾同亮那時的工作大多了。那一次,只要暗中操縱一下就行了。這一次,陣前斬大將,叫人如何下得了手?但是,該斬的必定要斬,手脖子是軟不得的。
  曹明祥的提包裡,有幾封市委組織部轉來的告狀信,內容是告戴敬燁無能,唐國發好色,劉鎏不懂經濟工作的。曹明祥知道這些匿名信,與辦公室從街上撿到的一些關於上述三個人的小字報內容如出一轍,無非是打擊別人,抬高自己,並不需要處理。他分析了一下,艾朋慶和王彪絕對不會幹,杜思寶和周志茹不需要這樣幹,懷疑對像只有餘樂萌和葉兆楠兩個人,若是他們的話,簡直是太無聊了。
  曹明祥不擔心項明春,他雖然是半路中殺出的程咬金,讓自己差一點措手不及,但這個同志政治上是成熟的,他完全知道自己該怎麼做。也不擔心葉兆楠,敗軍之將不可言勇,亡國之臣不可語政,只要方書記在市直給他找到合適的位置,相信他沒有話說,至少還幫他解決了兩地分居問題。
  曹明祥認真地研究了其他幾個同志的消化辦法。統戰部部長再有兩年就到了退下來的年齡,把他調到政協任副主席,讓余樂萌接任統戰部長,是合適的。縣裡要把信訪局升格為群眾工作部,王彪這個年輕人能打能拼,工作出色,完全可以出任部長。在成立之前,先按副處級幹部、進常委掛著,一旦時機成熟,就把這個能幹的同志用上。至於劉鎏,只要能讓他擔任縣長助理,一切就迎刃而解了。餘下來的杜思寶、戴敬燁、唐國發、艾朋慶和周志茹就可以達到等額選舉的要求了。
  曹明祥又把王彪和余樂萌叫來,說明了自己關於人事安排的意圖。余樂萌表示,服從組織決定。原以為王彪會不同意,準備拉開架勢,像當年蘇秦遊說六國那樣說服他,誰知王彪竟然爽快地答應了。並且說,你別看我這個人好抬槓,但我對競爭從來不感興趣。謝謝您,曹書記,你不讓我身敗名裂就夠對得起我了。
  最後,曹明祥把劉鎏叫來,讓劉鎏談一談自己的想法。
  劉鎏堅決地說:「我當然知道您讓我來,目的是想讓我退出競選。按說,我應該尊重組織上的決定。可我這個人,本身就是通過競選上來的,競選對我來說,不是一種望而生畏的事情。按照民主的程序,我完全有參加競選的資格和權利,請曹書記您支持我。」
  曹明祥覺得有點後悔,自己應該首先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許之以願,贈之以言,把意圖全盤托給他,誰知這小子得理不讓人,一下子把自己要說的話堵死了。轉念想想,這小子確實不容易,好鋼更需要錘打和熔煉,目前的火候還不成熟,放一放再說不遲。於是,和顏悅色地對劉鎏說:「我明白了你的態度,也許你是對的,我支持你的想法。」
  劉鎏說:「曹書記,我知道你是我們的英明領導人。」
  劉鎏走後,曹明祥一直在考慮如何做好劉鎏的工作。他腦子忽然一亮,想起了劉鎏的姑夫。劉鎏最聽這個退休老幹部話,找到他,就等於找到了解決問題的鑰匙。於是,打定主意,去會一會這個老同志,碰一碰運氣。
  曹明祥像劉鎏那次一樣,也是在門球場上找到了他。劉鎏的姑夫到底是老組織幹部,對現任的縣委書記不敢怠慢,馬上請曹書記到活動中心的辦公樓內,和曹書記談話。
  老幹部活動中心的主任把茶水倒上,把那個一般捨不得開的電熱風打開,請他們坐在破舊的沙發上談話。
  曹明祥說明了來意,劉鎏的姑夫沉吟了好久,才對曹明祥說:「曹書記,我體諒你工作的難處。劉鎏這孩子是我多年看中的好苗子,把他錘打錘打有好處。可這孩子自從擔任了副縣長,就沒有工夫到我這裡來了。我可以把他叫來,說服說服他。至於到底能否讓他退出競選,我是沒有把握的。」
  曹明祥說:「只要你老有這番心意我就高興了,你就幫助我做做小劉的工作吧,我相信,這對於他今後的成長,不一定是壞事兒。」
  曹明祥一直等待著劉鎏以及他姑夫的回音,很久沒有等到。眼看到了即將召開「兩代會」的前夕,當曹明祥有點「鄰居失火賊翻牆,瞎子走到井沿上」那樣著急的時候,劉鎏才打電話來說:「曹書記,我想通了,決定退出競選。但是,如果再有機會的話,我是不會自動放棄競爭的。」
  曹明祥非常高興,反覆誇獎劉鎏:「你這個激流勇退的決定真是太好了,我們縣可能是全市此項工作的典範。請你相信,你還年輕,機會多的是。這一次,你不爭是爭,爭是不爭,我的意思你一定會明白的。你放心,只要我在位,我一定會全力支持你參與更高層次競爭的。」
  二
  「兩代會」開得都很順利。尤其是黨代會,幾乎沒有什麼花絮。龐玉立和縣委辦的常務副主任當選為縣委委員,朱茂進當選為縣委候補委員。
  在豐陽縣委×屆一次全會上,余樂萌和王彪選進了縣委常委。常委們又選舉了書記、副書記,曹明祥、郗應松和吳洪勳都是滿票當選的,說明誰也沒有犯「偉大謙虛」的錯誤,都給自己畫了一票。
  政協會先於人代會一天召開,兩個到齡的政協副主席在稀稀落落的掌聲中退了下來,方便了原來的統戰部長進去。因為統戰部長本身就是副處級,所以沒有必要讓上級來,興師動眾地進行考核,只是把屁股挪了一下位置,當上了政協副主席,把統戰部長的位置騰給了余樂萌,讓余樂萌接任了統戰部長。王彪則搬進了縣委大院,以一個縣委常委身份掛著,等待具體的職務到來。
  在人代會上,曹明祥捏了一把汗。項明春曾經是他心目中的愛將,現在卻覺得這個人非常討厭,很可能攪黃了整個換屆工作。在人大代表臨時成立的各代表團黨總支會議上,強調要求黨員代表不能搞非組織活動,說這話時,眼睛是盯著馮司二的。
  因為事先項明春反覆對馮司二交代過,不能再投他的票,那是害自己的,馮司二就有點後悔,覺得自己特別愚蠢。心裡說,何苦呢?即使把項明春選成縣長了,自己也接替不了縣長助理的位置。這時,又聽到了曹書記口氣中的嚴厲和看到了曹書記目光中的凌厲,對自己在上一次民意測驗中,為項明春拉選票的舉動更加後悔了。回到黃公廟鄉代表團,緊跟曹書記的戰略部署,召開黨員代表會議,要求黨內同志要同縣委保持高度一致。一個村支部書記人大代表問:「馮書記,你就明說了吧,是不是不讓我們投項書記的票?」馮司二做了肯定的回答。
  人大代表到底是在黨的領導之下,素質較高,不同上次的民意測驗時的與會人員,參差不齊,填寫選票的隨意性大。所以,項明春通過艱苦的工作,仍然得了一些選票,但不再具備壓倒優勢。杜思寶、戴敬燁、唐國發、艾朋慶和周志茹,順利地當選了新一屆縣政府的副縣長。選舉結果出來以後,捏了一把汗的曹書記鬆了一口氣,又恢復了對項明春的信任。
  項明春、劉鎏被任命為縣長助理。劉鎏說,明春兄,你終於又排到我的前邊了。身心疲憊的項明春說,老弟,說良心話,我連這一助理都不願意再幹下去了。
  調整以後,平時激進的王彪雖然沒有一步到位,卻令人意外地持「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態度,坦然面對,仍然在工作中風風火火地幹。余樂萌再一次進了常委,但在內心深處,瞧不起統戰部長這一職務。是啊,從縣委辦公室主任到縣政府副縣長,又從縣政府副縣長到縣委統戰部部長,手裡的實權越來越小。幾個好友見到余樂萌,自然表示祝賀,說他從第六位降到十八位,又回到了第八位,一下子躍升了十個位次。余樂萌不以為然地說,毬,大氣候決定,非常委變成後位常委,不過是地板磚上鋪張蓆,這也叫提升了?「地板磚上鋪張蓆」這句比喻,生動而又貼切,很快傳遍了全市,就連組織部門的領導都認為這句話道出了用人的真諦。好幾個縣受到類似調整的人,都不再覺得沒有繼任副縣長吃虧,因為,進了常委,總算「地板磚上鋪了一張蓆」,顧住了面子,心理上還有比較平衡的。有人甚至覺得,早知今日,何必當初,要知道最後是這個結果,不如不參與競選,及時抽身而退,免得幾個副縣長差一點撕破了臉皮,鬧得面和心不和的。
  在兩代會召開前,市委下文,葉兆楠被調整到唐都市委宣傳部去,任副部長級協理員,仍然是副處級。
  郗應松召集政府班子成員,為葉兆楠舉行了茶話會,然後在賓館為葉兆楠餞行。杜思寶藉故沒有參加,其他副縣長、縣長助理都參加了。大家從不同角度,肯定了葉兆楠在豐陽縣工作期間的成績,說他是極為難得的好同志。在酒席上,本來自恃酒量大的葉兆楠,不知不覺地喝高了,淚雨滂沱,泣不成聲,說自己捨不得離開豐陽縣,捨不得離開同志們。大家都十分理解他的心情,沒有過多地勸解他。
  葉兆楠臨行時,龐玉立和其他辦公室同志一起出來送行,場面還是很熱烈的。葉兆楠想,縣電視台的那個漂亮姑娘小龐不會再來攝像了,今後很少能見到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了,不禁稍微有點惆悵。
  心理同樣失落的還有他的秘書小關。葉兆楠上車前,小關把一個裝裱好的條幅送給了他。葉兆楠以為是縣裡的名人字畫,順手放在了身邊的提包上。
  出了縣城後,葉兆楠覺得小關不枉跟了自己這麼多年,很有情義,自己離開了,還特意為自己送了品位很高的禮物。忍不住把那個條幅打開看看,原來是秦鳴鷗生前寫的「馮唐易老,李廣難封」那張字。葉兆楠覺得,這個小關,是什麼意思?自己曾經交代過他,讓他把秦鳴鷗的遺物送到檔案局去,他卻把這個東西保留了下來。現在送給自己,是抱怨沒有把他安置好,還是替自己鳴不平?想來想去,覺得二者兼而有之。不管這個小關怎麼想,秦鳴鷗那時的心境也是自己現在的心境,但這樣的條幅太不吉利,沒有什麼保存價值。在車子走到唐白河大橋時,葉兆楠搖下車窗,奮力一扔,把這個條幅扔進了水裡。
  在到新崗位任職這一段時間內,葉兆楠的心理上仍然有強烈的失落感。他想,在豐陽縣周遊的這幾年,基本是屬於原地踏步。老家裡鄉親們肯定有看法,也許認為自己降職了,也許認為又被提拔了。這些可以先不管,最擔心的是李靜嫻瞧不起他。但李靜嫻並不是這樣的態度,讓他心裡安定了不少。後來他聽說,他們這一批不能留在副縣長位置的其他同志,安置得還不如自己,又讓他暗自慶幸。不說別人,就說劉鎏,本來是好好的副縣長,通過調整,降格為縣長助理,比自己還慘。據說,他們那一批公選的副縣長,幾乎沒有一個被保留在原位置上。有一個縣的公選副縣長,再一次當選為副縣長,因為把市委安排的非黨副縣長選掉了,沒有多久,這個副縣長被調到另一個縣任縣長助理,那個被選掉的非黨副縣長又被扶上了台。
  對於他回到市委工作,李靜嫻有些遺憾,但沒有抱怨。後來,反而滿意起來。愛情到一定時候,就會轉化為親情。作為女人,有老公在身旁是幸福的。生活畢竟不是詩,壓在李靜嫻肩上的家務負擔一下子減輕了,孩子送幼兒園全托後,李靜嫻的體形也恢復到生育前的良好狀態,面目多了幾分成熟,更加耐看了。葉兆楠畢竟到了市委宣傳部工作,直接領導市電視台,所以,台長們給予李靜嫻了應有的照顧。李靜嫻又可以背上攝像機,以一個資深記者的身份,到市區內各處產生新聞的地方,顯現自己靚麗的身影。李靜嫻告誡葉兆楠,有了小傷小病,唐都市醫院多的是,不准你單獨到中心醫院瞧病。葉兆楠心裡說,不管大小女人,沒有一個不是小心眼的,自己正是與李靜嫻交往被孫丫丫發現了,才鬧離婚,有了這麼一場姻緣,想不到李靜嫻又開始防範孫丫丫了。
  在機關工作,規律性很強,正常上班下班,完全沒有在縣裡的那種無序和忙亂。葉兆楠忽然有了練習書法的願望。他買來了顏真卿的碑帖,從臨摹到仿寫,進步很快。機關裡有的是廢報紙,在葉兆楠這裡變廢為寶,都被葉兆楠利用了。豐陽縣委宣傳部的一個喜歡書法的同志,來到葉兆楠這裡,帶來幾張宣紙,求葉兆楠贈一幅墨寶。葉兆楠很高興,自己終於有人求字了。那人把宣紙為葉兆楠攤好,葉兆楠膏好筆墨,運了運氣,準備大書而特書。可是寫什麼呢?肚裡沒有多少好詞,腦子裡竟然縈迴的是這句話:
  嗟乎時運不濟命途多舛馮唐易老李廣難封。
  三
  大局甫定,豐陽縣的一切工作再一次走上了正常軌道。城鎮建設、招商引資、新農村建設等一系列經濟發展和社會事業,又充滿了生機和活力。
  陽春三月的一個週末,杜思寶忽然動念,叫來項明春,商量著去見一見蕭干死時非常推崇的那個內鄉縣的高人李茗公。項明春也聽說過,這個人是少見的大才子,早就想拜會拜會這位老兄,所以兩個人一拍即合。項明春說,要不要帶上劉鎏一塊兒去?杜思寶說,怎麼不行?多去一些人,也許喜歡交朋友的李茗公先生更加高興。我還想起一個人,他是當年孫二孬托我找人寫《怪味滄桑》的那個作者,叫郝樹聲的,也很了不起,一年多時間,連續寫出了《鎮委書記》、《側身官場》和《怪味滄桑》三部長篇小說,出現了幾種盜版。據說,他和李茗公有深厚的交情。
  於是杜思寶跟郝樹聲打了電話,約定在明天他們到達唐都市以後帶上他,一道去拜訪李茗公,郝樹聲非常高興地答應了。項明春建議杜思寶,要不要約一約已經到市委宣傳部上班的葉兆楠?杜思寶斬釘截鐵地說,約他幹什麼?這人是個小人。項明春非常奇怪,在一起相處了那麼久,想不到杜思寶對葉兆楠竟是這麼一個評價,一肚子狐疑,卻沒法刨根問底。暗暗想到,真是不知哪馬同哪馬將著。
  因為路途較遠,三個人起了大早。也不用司機了,杜思寶親自開車。
  路上,杜思寶向他們講述了蕭干的悲慘遭遇,說了蕭干死後留下的手稿內容,項明春和劉鎏感歎不止。
  項明春說:「人生啊,猶如一場夢。蕭干的悲劇就在於他太想不開了,別說官場之中,就是在任何單位、任何場合下,人與人的差別總是不可避免地存在著。何苦為了名利、地位爭鬥、生閒氣呢?」
  劉鎏不贊成項明春的說法。劉鎏說:「項老兄,弱肉強食,是動物界的客觀存在。連植物也不能倖免,相互爭風爭光爭雨露爭養料。如果都像你這種思想,全中國乾脆成為寺院和尼姑庵得了。」
  項明春說:「小劉你別抬槓,我說的與你說的並不矛盾,即使到寺院裡,也有大師、方丈、大和尚、小沙彌之分,這可能是李茗公先生論著的怪圈現象之一。好多看不見的差別,同等級之間存在的隱形差別,不是讓人消磨意志,正是激發人競爭的。」
  杜思寶穩穩地駕駛著車輛,在高速公路上以一百四十公里的時速前進。這時,忍不住接過項明春的話頭說:「你們兩個說得都有道理,但各持了一個方面。就說蕭幹這個人吧,他對自己過於苛求,又不試圖打破困擾。我聽說有一個縣的副縣長,到了市直一個部門任副職,第一次來客,辦公室主任招待了,以後來客就不管了。甚至再找這個辦公室主任時,那人看見他有客就溜,乾脆把手機關了。這個副縣長在客人面前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吆五喝六地安排來客到賓館吃飯,吃著喝著,漸漸地有了醉意,竟然趴到酒桌上放聲大哭,說自己就那麼一兩千元工資,招待兩次客人,自己就沒有飯錢了。縣裡來的客人很不好意思,悄悄地把飯錢給結了。再說坐車,單位裡的車輛根本輪不到他坐,週末回家坐公交車,星期一早上早早起來趕公交車上班,集中起來的車票竟然不予報銷。這個老兄實在忍不下去了,跑到市委組織部找了這個領導找那個領導,強烈要求仍然回到縣裡,無論給任何名義的職務,哪怕隨便找一個活幹干都行。鬧得久了,市委組織部只得以一個副處級幹部的身份,讓他重新回到了縣裡,沒有擔當任何職務。結果車子有了,吃飯也可以簽單了。要是蕭干老兄也這麼做,別把自己那個正處級和常務副局長看得太重,恐怕也不至於這麼早早地離開人世。」
  項明春和劉鎏都說杜思寶認識全面。
  項明春建議,既然咱們拜會李茗公的意向是因蕭干而起的,乾脆先到存放蕭干骨灰的地方,憑弔他一下。杜思寶說,正合我意,我還要當著蕭干的面辦一件大事。劉鎏也表示同意。
  到了唐都市,作家郝樹聲已經把早餐的小吃地點選好,請三個人簡單地吃了些豆漿、油條、小籠包、茶雞蛋什麼的,然後一同去市裡的骨灰集中存放處,找到了存放蕭干骨灰的那個格子。蕭干的妻子無力再埋葬蕭干,說要等兒子大學畢業後,再隆重地安葬他,所以交了保管費,一直存放在這裡。
  蕭干的遺像安詳地望著這些生前的朋友,依然那麼神采奕奕。大家向他鞠躬默哀的時候,時間彷彿凝固了。
  杜思寶從提包裡把蕭干的手稿掏出來,用打火機點燃了。
  劉鎏說:「杜縣長,你怎麼把手稿燒掉了?這東西很有價值的。」
  杜思寶說:「不要緊,我已經把手稿全部掃瞄進了電腦,內容也全部修改錄入了。反正將來肯定不會為蕭干辦展覽館,這東西沒有保留的必要了。我在上面批了不少感想,如果蕭干在天有靈,就把這東西還給他,讓他也看看吧,只是不會再和我爭鳴了。」
  四
  一行四人出了唐都市,又行進了一段高速公路,就下道走上了省道,逕直走進了世界地質遺產寶天曼山區。
  行進在蜿蜒曲折的山間大路上,風景秀美如畫。杜思寶關掉了音響,把玻璃窗全部搖下來,任山風襲來的清新空氣在車廂內輪迴。寶天曼山勢雄偉,非常壯觀,奇石怪巖,隨處可見。白雲朵朵,繞山飄渺,充滿了詩情畫意。蟲歌鳥唱,水流潺潺,飛瀑傾瀉,山鳴谷應,如同交響音樂,動聽悅耳。原始森林中,各種灌木密集挺拔,喬木鬱鬱蔥蔥,山花爛漫盛開。隱匿於密林中的珍稀動物、植物數不勝數。車子緩慢地行駛著,不時地停下來,幾個人或拍照景物,或合影留念,都覺得大飽眼福。
  四個人議論說,這裡的大山這麼奇偉壯麗,湍河這麼奔騰不息,自然會孕育出眾多的英雄豪傑。無怪乎在當代亦能夠造就出李茗公這樣的思想家,於天這樣的大畫家,張青山和尹先敦這樣的大書法家,都是國家級水平,還有孫青松、韓國民等一大批的青年散文作者、詩人,何等了得!
  到了午後一點多,他們才趕到內鄉縣衙。李茗公早已在此恭候多時了,一見幾個人到來,煞是高興,樂得手之舞之,足之蹈之,趕緊安排吃飯,恨不能把內鄉所有的名貴小吃一股腦兒讓四人品嚐完畢。這茗公兄甚是健談,席間幾乎不容許客人插話,古今中外的軼聞趣事,信手拈來,深入淺出,讓人噴飯,讓人感悟,讓人覺得這個人知識淵博,又絕沒有知識分子那種酸不拉唧的怪味。
  午飯後,稍事休息,李茗公陪同他們觀看了全國聞名的內鄉縣衙。這一處保存完好的明清古建築,涵蓋了封建社會中國的半部官文化,至今還在官場之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在講解員娓娓動聽的解說聲中,杜思寶、項明春、郝樹聲和劉鎏他們四人深切地感受到歷史的延續,古人的回聲,規則的傳承,時代的更替。一個個都根據自己的心境不同,回味和尋找中華古老文明與現代文明的交匯點,索解人生的意義,探討官文化的奧秘。
  講解員在解說的時候,特別提到,在明清兩個朝代,上邊只設七品縣令這一個官員,其他下屬是縣令根據自己的需要選聘的,由地方籌措薪水,不吃國家皇糧。一般只選聘一個縣丞輔佐著縣令和其餘文武六部的少量人員,這說明古代的人事編制相當嚴格。你們看,對聯上寫著,「莫道一官無用,地方全靠一官」。
  杜思寶快人快語地說:「哎呀,這樣看來,古時候只要中舉,一步就能當上縣令了,哪像今天升職,有這麼多台階!」杜思寶的這話,是幾個人不約而同地想到的。
  劉鎏就想,過去人口稀少,經濟不發達,官員的設置極少,哪像今天這樣?不僅設縣委書記,還設縣長,除了黨政一把手外,副職們成堆,這還不說,竟然又設立了助理這種非實職性職務。官員多了,難免要區分先後順序,名次排列,在同一個官職之間,也存在著看不見的差別,實際上是一種隱形台階。不論顯形的或是隱形的,都會讓在職的官員殫精竭慮,孜孜以求,企圖跨越上去。
  劉鎏想到這裡的時候,精神恍惚,在跨上二堂的那個高台階時,不小心滑了一下,打了一個趔趄,退到了最低處。項明春看見了,開劉鎏的玩笑說:「看看,我們的劉縣長正是沒有跨上這個台階,反而退下來了。」
  大家都笑了,但笑得有點苦澀。
  縣裡的一個姓鄭的副縣長聞訊趕來了,熱情備至。畫家於天、書法家張青山和尹先敦也都趕來相聚。大家興趣盎然地欣賞了堪稱一絕的於天先生的工筆漫畫,漫無邊際地瞎扯暈聊,一直興致不減。
  終於,杜思寶向李茗公提出,要拜讀他的《官場怪圈研究》書稿。李茗公爽朗地大笑說:「不背朋友們,我這部難產的書,已經從陽道裡滑出來了!」
  說罷,李茗公把自己的兩部精裝的《書生之見》和《官場怪圈研究》取出,一本本地簽字,送給諸位朋友。
  在李茗公簽字的當兒,項明春急速地翻看了《官場怪圈研究》的目錄,上面有「官場怪圈:朝代興亡之謎;烏紗帽:驚人的吸引力;官場真理:幸福就是當官;革命導師結論:萬惡官為首;群體結構原理:官是人類的精英……」共有「序論、結論、十三個章節」等十五篇論著。隨便翻翻,讀了一些感興趣的章節,項明春不禁驚歎,政論性質苦澀的文章,竟被李茗公書寫得生動活潑,高雅通俗,博大精深,發人深思,而且內容絕無傷世憤俗、熱諷冷嘲的東西,全是激昂向上的主調。
  李茗公說:「諸位,我這書遲遲不能出版,主要是編輯們被書名嚇著了,其實內容卻是對馬克思主義和當代著名思想家們的研究後,自己產生的感悟。我在這裡做個廣告,我這書多半屬於自費性質,有書不能無償讀。當然,我還沒有混到賣文吃飯的地步,但我並不酸,得把成本收回。如果有人喜歡讀的話,請向內鄉縣衙郵購,誠望書友們贊助一下我這個不算怎麼落魄的文人!」
  所有人對這個絕妙的廣告哈哈大笑。
  一直到了晚飯時,人們還在津津樂道李茗公的大作,正巧當地市政府的一位副秘書長也來了,又向大家隆重推介了唐都市的作家郝樹聲,說他也是寫官場小說的,也可以叫做公務員小說,內容貼近生活真實,絕不是坐在書齋裡瞎編的懲治腐敗一類,男男女女混交亂配,藉以吸引讀者眼球的東西。
  郝樹聲說:「你們不要相信秘書長的吹捧,我的東西比起茗公兄的著作,無論其思想深度、醒世意義都差得太遠了!茗公兄為社會開出的民主政治的濟世良藥我就開不出來。」
  李茗公伸手作了個下壓狀:「請樹聲老弟打住,謙虛太狠就是驕傲。咱們是各行一路,你能用人物、事件,刻畫出世相百態,更擁有廣大讀者。這從你的作品屢遭盜版,再三印刷,已經看得出來了。我們雖說不上英雄惜英雄,也算是惺惺惜惺惺。」
  項明春接著說:「我已經把茗公兄的書翻了一個大概,從我在官場中這些年的摸爬滾打,感到有一個隱形台階的怪圈好像你還沒有涉及。」
  秘書長和鄭縣長都有同感,大家一致慫恿郝樹聲把這一主題當做小說寫出來,乘著酒醉,郝樹聲竟然含含糊糊地答應了下來。
  從那以後,郝樹聲犯了作家們常見的迷糊病,帶著病態和對朋友們的承諾,寫出了這麼一本拉拉雜雜的文字。完稿的那一天晚上,忽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夢,自己好像是在一個凹面台階上做滑板運動的年輕人,忽而上去了,忽而又下來了,始終跨不上那個台階。
  這夢醒來,迷糊病突然消失了,感到無比清醒。他從頭到尾看了一遍迷糊中編出來的這二十好幾萬文字,簡直是抱塊土坯要在河水裡洗淨,坯沒有了,河水也弄渾了。忍不住恨恨地罵起了自己:你愚蠢啊?你吃錯藥了?你腦子進水了?這些不過是平平常常的生活,你寫它幹嗎呀!?
  2007年7月15日至2007年9月21日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