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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藍頂兒的殞滅

【第十八章 藍頂兒的殞滅】

你和藍頂兒幾乎是剛飛出猛犸崖就遇見了這窩野豬的。一頭長鬃獠牙的母野豬,率領著四隻黑黢黢肉團團的野豬崽子,在雪地裡行走,黑白分明,顯得格外醒目。你和藍頂兒在空中盤旋著尋找擒捉野豬崽子的機會,但從清晨等候到黃昏,從古戛納河谷跟蹤到尕瑪爾草原,仍沒有機會下手。那頭母野豬太機警了,幾乎寸步不離豬崽左右,只要你和藍頂兒稍稍降低些高度,它就會吆喝一聲,把四隻野豬崽子通通召喚到自己的肚皮底下,緊緊護衛起來。

你曾經做過人類的獵雕,曉得野豬的厲害。森林裡流傳著“頭豬,二虎,三熊”的說法,野豬的殘忍凶蠻排在老虎的前面,居首位。尤其是哺乳期的母野豬,比雌老虎更厲害,出於護崽的本能,敢和覬覦它寶貝豬崽的雪豹拚命。野豬的那對在上唇彎曲翹挺的獠牙能毫不費力地掘開凍土刨食竹筍,能一口咬斷一棵碗口粗的小樹。眼前這頭母野豬,身長約有兩米,膘肥體壯,足有三百公斤,即使三隻金雕,恐怕也很難以正面強攻從它的獠牙下把一隻野豬崽子搶走。

關鍵是要等待豬崽子落單,遺憾的是這種機會遲遲沒有來臨。

暮色蒼茫,母野豬開始率領四隻豬崽順著來路返回古戛納河谷的洞穴。你和藍頂兒仍然耐心地跟蹤著。

那窩野豬走到一塊凹地,突然,寂靜的雪地裡撲稜起一隻麻雀。這只麻雀也許是翅膀凍傷了,飛得極不利索,才離地一尺來高,飛不出兩三步遠,便又落在雪地上。一隻跟在母野豬屁股後面的額頭上長有一條白紋的豬崽子小眼睛骨碌了一下,撒開四蹄朝小麻雀追去。眼看白紋豬崽就要撲到小麻雀,小麻雀又撲稜一下翅膀飛出兩三步遠,白紋豬崽被逗得心癢癢的,又快步朝小麻雀追去。短短的幾秒鐘時間,白紋豬崽已離開母野豬有十來米遠。好極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你和藍頂兒在空中默契地互相遞了個眼色,藍頂兒猛地一斂翅膀,嘎——發出一聲尖嘯,朝白紋豬崽飛撲下去。看起來藍頂兒攻勢兇猛,但其實這只是一個虛招,為了虛張聲勢才發出了尖嘯,意在將母野豬吸引過去,扔下其餘三隻豬崽去救援白紋豬崽,這樣就可以使它露出顧此失彼的破綻來。母野豬果然上了你和藍頂兒聲東擊西的當,挺著獠牙朝還在歡天喜地追攆小麻雀的白紋豬崽飛奔而去。空曠的雪地裡留下三隻失去庇護的豬崽子。你在空中一個鷂子翻身,像片落葉一樣無聲無息地朝一隻脖頸上有一圈褐色毛斑的豬崽子俯衝下去。你已俯衝到一半,最多還需要十幾秒鐘的時間,就能撲到褐毛豬崽子身上。你把所有的力量都聚集在兩隻雕爪上,爪關節捏得嘎巴嘎巴響,你完全有把握在雕爪摳進褐毛豬崽皮肉的一瞬間就振翅騰飛昇上天空。褐毛豬崽被嚇壞了,在原地打著轉兒,哇哇急叫。好極了,固定的目標更容易擒捉。

母野豬已差不多跑到白紋豬崽的身旁,藍頂兒不可能再繼續朝已有母野豬進行有效護衛的白紋豬崽撲擊了,它在半空一垂尾羽,一昂肩胛,畫過一道優美的弧線,飛離了目標。對藍頂兒來說,它的任務就是用攻擊的假象把母野豬從其餘三隻豬崽身邊調離開,現在,它的意圖已經實現。

一般來講,當母獸趕到正在遭受攻擊的幼獸身旁並把幼獸從危機中拯救出來後,總要在幼獸身旁作短暫的逗留,或看看幼獸身上是否出現傷痕,或聞聞幼獸身上是否留下天敵的氣味,或朝正在遁逃的天敵吼號幾聲以示警戒,或與幼獸摟抱親吻,共享劫後餘生的喜悅。你就是要利用母野豬這個短暫的逗留把褐毛野豬崽子擒捉到天上去。

你沒想到,這頭母野豬的行為十分特殊,它完全省略了這個短暫的逗留。它甚至根本沒有貼近白紋豬崽,當藍頂兒飛離目標的一瞬間,它旋即轉身朝正驚慌失措亂成一團的三隻豬崽子疾跑過來。它憤怒地打著響鼻,張開長吻,露出滿口結實的牙齒,朝你反撲過來。這時,你離褐毛豬崽的頭頂約有十幾米高,你即使再生出一對翅膀,也來不及在母野豬趕回之前擒捉住褐毛豬崽並飛昇回天空了。你無可奈何地嘯叫一聲,偏仄翅膀飛離了三隻豬崽。就在你拐飛的剎那間,母野豬已跑回三隻豬崽身旁,趴開四蹄,把它們嚴嚴實實地罩在自己的肚皮底下。它龐大的軀體就像一把經久耐用的黑傘,當然,遮擋的並不是雨絲或雪粒,而是來自天空的生存危機。

等到藍頂兒發現你攻擊失利,再想故伎重演朝白紋豬崽撲擊時,已經晚了,白紋豬崽早已一溜煙似的鑽進了母野豬的肚皮底下。

攻擊流產了,你很難過,藍頂兒也沮喪得連連用嘴啄咬自己的腳桿。

過了一會兒,母野豬開始繼續朝古戛納河谷走去。它變得更加小心謹慎,讓四隻豬崽子就在它肚皮下行走,雖然速度慢得像蝸牛在爬,但安全係數卻提高了不少。四隻豬崽子受過驚嚇後,也學乖了,不管路邊有什麼稀罕事新鮮事有趣事,都不再理會,連小腦袋也不肯探出母野豬的肚皮外來。

“嘎嘎呀!”你朝藍頂兒鳴叫一聲,示意它放棄這場馬拉松式的跟蹤追擊,回猛犸崖去。瞧那窩野豬,已拐進古戛納河谷了,已快回到棲身的洞穴了,天也快黑了,不可能再有第二次襲擊機會了。與其在這窩無懈可擊的野豬身上白白浪費時間和精力,還不如早點回去休息。

但藍頂兒卻執拗地朝你搖搖翅膀,不願總離去。

你理解藍頂兒的心情。胖嘟嘟的野豬崽子太有吸引力了,肉質肥嫩細膩鮮美無比,即使是在食物豐盛的春季,也算得上是金雕食譜中的美味佳餚,何況眼下正值隆冬,野豬崽子就更顯得金貴。但假如僅僅為了圖口福,你相信,藍頂兒早就會放棄這場已經毫無希望的狩獵了。它之所以非要等這窩野豬鑽進古戛納河岸邊的洞穴後才肯罷休,才會死心,真正的原因,是為了不讓猛犸崖窩巢裡的三隻雛雕活活餓死。前天和昨天下了兩場大雪,雖然你和藍頂兒兩次冒雪外出覓食,但都因氣候過於惡劣而什麼也沒捕獲。三隻小寶貝已餓了整整兩天半了,假如今天再沒有食物帶回去,三隻雛雕極有可能會變成三具餓殍。天快黑了,要想轉移目標重新尋找獵物顯然是不可能了,唯一的希望就是這窩野豬崽子。對藍頂兒來說,野豬崽子不僅僅是食物,而是三隻雛雕的生命。

沒辦法,你只好陪著藍頂兒在天空盤旋,徒勞地跟蹤著這窩野豬。

野豬離洞穴越來越近了,只要再爬上一段長約百把米的斜坡,就到了佈滿荒草和亂石頭的散發著一股強烈騷臭味的野豬窩了。

藍頂兒仍固執地等待著。

就在你灰心喪氣準備再次催促藍頂兒面對現實,結束這場跟蹤追逐時,突然,發生了一樁意料不到的事,再次改變了你的生活。

那只白紋豬崽,不知是因為受到驚嚇後變得四肢發軟,還是因為偶然一腳踩空踩滑,就在母野豬快爬到斜坡頂時,突然,白紋野豬從母野豬的後胯間滑跌出來,它的四隻細弱的豬蹄拚命想摳住地面好停止向下滑動,但雪坡表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凌,就像塗了層潤滑油,怎麼也剎不住。它吱吱尖叫著,就像坐滑梯似的一直滑出二十來米遠,這才被一叢枯草擋住。

嘎——藍頂兒興奮得嘯叫一聲,在空中擺動尾羽調整方向,就要朝白紋豬崽俯衝下去。你急忙用身體擋住它的俯衝線路,自己取而代之頂替了它的位置,閃電般朝白紋豬崽撲去。你是雄雕,理應由你來擔任危險的主攻任務。

母野豬扭頭望著滑下坡去的白紋豬崽發愣。好極了,你覺得自己已經穩操勝券,即使母野豬立即醒悟過來是怎麼回事,用最快的速度飛奔過來救援,也比不上你的滑翔速度,最多它奔到半途,你就能穩穩當當地把白紋豬崽攫抓住並飛離地面。

起先,事情的發展果然同你預料的差不多,當你開始收斂翅膀俯衝時,母野豬同時吼叫一聲朝坡下衝來,當它奔到離白紋豬崽還有四五米遠時,你的雕爪正好摳進白紋豬崽的脊背,你還有充裕的時間振翅離開地面。你正是這樣做的,你的雙翅大幅度扇動著,身體開始緩慢地向天空升騰。

你完全沒想到,母野豬也會“飛”。它望見你已攫抓住白紋豬崽,兩隻豬後腿用力往後一蹬,藉著下坡的慣性,也利用上下坡之間的落差,龐大的身體騰空而起,朝你飛撲過來。不幸的是,你正好面朝著母野豬。你不可能直線升上天空,你必須有個飛行斜度,這又把你和母野豬之間的距離拉短了兩米半。你等於就在往母野豬的懷裡飛。

想掉頭已經來不及了,你只覺得母野豬像座黑色的大山在向你壓下來,你只覺得母野豬的兩隻前腿過分熱情地朝你擁抱過來。你仍然機械地拍扇著翅膀,但你腦子裡已一片空白。完了,你想,這輩子算玩完了,你是無論如何也抵擋不住母野豬凶蠻的衝撞和撲擊的。

就在你即將被母野豬撲住的一瞬間,突然,斜刺裡躥來一隻金色的球,先你一步撞在母野豬的臉上。半空中爆響起猛烈的碰擊聲,母野豬兇猛的撲擊被那股金色的力量遏制住了,頹然跌回地面。你脫險了,你平安地飛昇到天空。這時,你才看清,把你從母野豬獠牙下救出來的是藍頂兒!

它跌倒在雪地上,骨架撞散了,內臟震傷了,已無法站立起來。它的脖頸痛苦地扭曲著,嘴殼在自己的身上亂啄亂咬,彷彿執意要把體內的傷痛啄叼出來。母野豬也被撞落在雪地上,卻安然無恙,只是鼻吻左側被雕爪摳出個梅花形的小創口,滲出幾縷血絲。它很快從懵懂中清醒過來,脊背上剛硬的豬鬃一根根豎立起來,帶著瘋狂的仇恨,朝藍頂兒撲過去。

你在空中嘎——地尖嘯一聲,正想扔掉爪下的白紋豬崽俯衝下去和母野豬拚個你死我活,突然,藍頂兒豎直脖頸,陡地高高聳起雙翅,朝你猛烈搖晃了一下,嘎呀——發出嚴厲的嘯叫。它是在堅決阻止你愚蠢的衝動!是的,你此刻俯衝下去和凶蠻龐大的母野豬正面交鋒,是賺不到什麼便宜的,力量對比太懸殊了,你不但救不了藍頂兒,連自己的命都會賠進去。你最多能在混戰中把母野豬的一隻眼珠子摳瞎,但你的身體免不了會被母野豬鋒利的獠牙咬成兩段。

即使死,你也要俯衝下去拼一場的,你想,你怎麼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愛妻遭到殘殺而無動於衷呢?要是沒有藍頂兒剛才捨生忘死朝母野豬迎面撞擊,你巴薩查早就魂歸黃泉了。無論從感情、從道義還是從責任上講,你都必須俯衝下去的。你覺得能和藍頂兒死在一起,也是一種安慰。

你的一隻雕爪已經鬆開了白紋豬崽的脖頸,你的尾羽已經高高翹起,身體已經開始朝地面傾斜,這時,藍頂兒呀——哇——地朝你發出了哀求聲,它的兩隻金黃色的翅膀在空中急遽地擺動,像是朝你亮出了黃牌警告,它的美麗的嘴殼朝著猛犸崖。你明白它的意思,它用生命在哀求你,為了能讓三隻它心愛的雛雕活下去,請你不要作無謂的犧牲!你怎能忍心拒絕它生命毀滅前最後一個請求呢?你只好平衡尾羽,放棄俯衝。

這時,母野豬已撲到藍頂兒面前,一隻豬前蹄殘酷地踩踏住藍頂兒的脊背,張開臭氣熏天的豬嘴,卡嚓一口咬斷了藍頂兒的翅膀。藍頂兒金褐色的嘴殼噴出一團血沫,它已無力鳴叫,但它的脖頸仍直直地挺在空中,淚汪汪的雕眼朝你投來戀戀不捨的一瞥。

你心如刀絞,在空中嘯叫著、嘶鳴著,詛咒這殘酷的命運。母野豬怪聲怪氣地哼哼著,把血腥的獠牙連同失子的仇恨對準藍頂兒美麗溫柔的脖頸。在最後時刻,藍頂兒的那雙雕眼閃耀起一片火熱的光芒,這不同凡響的眼光在你和猛犸崖之間急速地來回穿梭了兩次。世界上只有你才理解這眼光複雜的內涵,它是在央求你不要因為它的遭難而離開雛雕,它是想用穿梭的眼光編織一條愛的紐帶,一端繫著你的心,一端繫著雛雕的心。

你發出一聲沉鬱的嘯叫,想告訴藍頂兒,你將把它在生命最後時刻的囑托永遠銘記在心間,但已經遲了,母野豬已在你發出嘯叫前一口咬斷了藍頂兒的脖頸。

但願藍頂兒能在九泉之下聽見你的心聲。

母野豬粗俗地吆喝一聲,三隻野豬崽子聚攏過去,四張骯髒的豬嘴同時啃咬藍頂兒的軀體。你沉默著,在這窩野豬頭頂盤旋,繞了一圈一圈又一圈。你在為亡靈祭祀。你像全息攝影般從各個角度看清了這頭母野豬的相貌特徵:褐色的體膚,右耳邊有塊雞蛋大小的肉瘤,鼻吻左側有塊梅花形的傷痕。你將永遠記住它,總有一天,你要來找它報殺妻之仇的。

不一會兒,雪地上只剩下一汪殷紅的雕血和無數片金色的雕羽。母野豬悻悻地帶著三隻豬崽鑽進坡頂的洞穴。天已擦黑,你嘎地朝這塊被雕血染紅的雪地發出最後一聲撕心裂肺的嘯叫,帶著那只用慘重代價換來的白紋豬崽,帶著淒涼和哀傷,帶著孤獨和悲痛,帶著悔恨和思念,朝猛犸崖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