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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種雕生涯

【第八章 種雕生涯】

和你誘雕的生活比較起來,種雕的生活是舒適而又快樂的。誘雕生活就像在地獄,種雕生活就像在天堂。

那根沉重的拴得你無法動彈的鐵鏈子永遠地從你身上卸掉了。雖然你還是被關在鐵籠子裡,但相對來說,你獲得了比當誘雕時大得多的自由。鐵籠子足有四五間木屋那麼大,裡面有假山假湖假樹,還有供夜裡睡覺的草窠,雖說規模都小得可憐,但至少可以使你產生一種生活在大自然裡的感覺。這種感覺對身心備受摧殘的你來說,是特別珍貴的。你可以振翅飛翔,當然是在有限的空間裡,但總比翅膀被鐵鏈拴住要舒服得多。鐵籠子是用細鐵絲編織成的,網眼碩大,望得見蔚藍的天空和飄浮的白雲,割不斷徐徐春風,擋不住熠熠陽光。你甚至可以隔著鐵籠子欣賞院子裡的鳥語花香,眺望遠處的巍峨雪峰和遼闊草原。食物豐盛而精緻,活兔、活鼠、鮮魚、羊肉,花樣翻新,香甜可口。最關鍵的變化是,你再也不用昧著良心,去幹引誘同類誤入陷阱自投羅網這樣的罪惡勾當了。

程姐待你的態度和馬拐子待你的態度也有天壤之別。馬拐子為了賺錢,罵你揍你餓你渴你,想盡法子逼迫你,你當做奴隸。馬拐子身上集中著男人的粗暴和山民的野蠻,脾氣乖張,性格暴烈,有一種恨不得把你的骨髓都搾出來去換錢的貪婪和自私。程姐的態度卻剛好相反。你被馬拐子送到程姐手裡時,已虛弱得連叫都叫不出聲來了。你不相信馬拐子會把你送到天堂來享福,你以為你是被從一個地獄轉押到另一個地獄。你對突然出現在你面前的新主人抱著一種天生的敵意。你用冰涼的眼光瞅了她一眼,就又合起眼皮。你不耐煩去看她,你也差不多沒有力氣去看她了。

竹門被打開了,一雙手把你從竹籠裡抱了出來。你仍然閉著雕眼,卻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抱你的這雙手和馬拐子的手截然不同。馬拐子的手粗糙,這雙手細膩。馬拐子抱你時,手指只有力量而沒有情感,毫不理會是否會捏痛你的翅膀,是否會戳疼你的骨頭,怎麼方便怎麼抓,常常把你本來挺順的羽毛抱得凌亂不堪,常常把你抱得翅膀腋窩下軋出淤血。馬拐子抱你就像抱一塊石頭那樣隨便。但這雙手卻不同了,十根手指輕輕伸到你的翅膀下,托住你的腋窩和胸部,用力均勻,小心翼翼地就像在抱一件珍貴易碎的玻璃器皿。這是你最愜意最舒服的被抱部位,沒有一點疼痛,翅膀還能自如地擺動。你過去的主人達魯魯和女主人莫娜就是這樣抱你的。你已好久沒享受到如此溫馨可親的摟抱了。突然間,你沙漠一樣乾涸的心田里像被注入了一泓清泉。

你聽到一串銀鈴般的聲音:“這該死的馬拐子,那麼狠心,把你折磨成這個樣子。唉——”接著,你又聽到輕微的欷獻聲,一顆又一顆沉重的水珠滴落在你的頂羽。你以為是老天下雨了,但水珠微燙,老天爺不可能下熱雨呀!你好奇地睜開雕眼,原來是程姐在哭泣。你曉得,對人類而言,眼淚是感情的結晶,無論是悲是喜,是愛是恨,都要漲至高潮引向極限才會化成淚珠溢流出來的。

看來,程姐確實是在為你的不幸遭遇而傷心。你被感動了,你的眼眶裡也漲出了滾燙的淚。你覺得再也沒有必要去絕食尋死了。為愛你的人活著,生命是有意義的。

在程姐的悉心照料和愛撫下,你被誘雕生涯折磨得已經異化的心靈逐漸恢復了正常,虛弱的身體也很快變得強壯。你灰暗的羽毛重新變得閃閃發亮,憂鬱的雕眼重新閃爍起青春的活力,瘖啞的嗓子也重新恢復了雄性的高亢和嘹亮。

“巴薩查,你太漂亮了!”兩個月後的一天早晨,程姐一面給你餵食一面誇獎道,“瞧你的眼睛,藍得像撫仙湖水;瞧你那身羽毛,比太陽還要鮮亮;瞧你翅膀上那兩道白羽,白得就像日曲卡雪山上的積雪。我敢說,你是世界上最漂亮的雄金雕!”

你矜持地搖晃著尾羽,接受程姐的誇獎。你早就知道自己形象俊美,你過去的主人達魯魯就常這樣讚賞你,你體格魁偉,羽毛緊湊,長著一雙與眾不同的深藍色的眼珠子,飛翼外基部有兩排十分對稱的雪白的硬羽。你雙翅撐開時,線條粗獷有力;雙翅合攏時,又透出瀟灑的風度;金褐色的高聳的頂羽呈波浪狀,像戴著一頂皇冠。你為自己的形象感到驕傲。

“巴薩查,你的後代也一定會像你那樣,長得英俊漂亮。”程姐笑吟吟地說道,“我曉得,你獨自待在鐵籠子裡,一定很寂寞的,是嗎?我給你找個伴,好嗎?”

你的種雕生涯,終於開始了。

在從事誘雕生涯時,你感覺到一種強烈的屈辱感,你得覺自己卑鄙渺小,是雄性的墮落,是猛禽的叛逆。你是昧著良心為了苟活而去誘惑同類的。但當你開始從事種雕生涯後,沒有絲毫的屈辱感,恰恰相反,你產生了一種虛榮心得到極大滿足後的飄飄然。

假如種雕是一種職業的話,那麼,這是一種享受型的工作,每天都充滿了藝術化的生活情趣。一隻又一隻雌金雕被送進你的鐵籠子裡,愛情不斷更新。新郎是做不厭的。你的工作就是用情和愛去開啟這些雌金雕的心扉,讓它們芳心搖曳,春情動盪,讓它們接受你熾熱的情愛,讓它們受孕,讓它們生下你遺傳的後代。你是種雕,顧名思義,就是傳宗接代,就是盡最大的可能和義務繁衍子孫。

你經過了惡夢般的誘雕生活,突然搖身一變成了種雕,就像童話世界裡一位貧困的牧羊少年被魔杖點化變成了王子一樣。你覺得自己很幸運,工作也就相當熱情主動。你很快就進入了種雕角色,並演得得心應手。你沒有辜負程姐的厚愛和期望,凡被送進你的鐵籠子來的雌雕,沒有哪只能抗拒你年輕英俊的相貌和富有雄性魅力的體魄,它們只能抗拒你年輕英俊的相貌和富有雄性魅力的體魄,它們都心甘情願地做了你愛情的俘虜。它們無一例外地產下雕蛋,又將雕蛋孵化成雛雕。程姐興奮得幾乎發狂:“成功了,哈呀,我的養雕場終於辦成功了!”她把你抱進懷裡,親了又親,就像母親在親一個功成名就的兒子一樣。

程姐如此興奮是有原因的。原來,在你巴薩查到來之前,程姐也曾用重金買了好幾隻雄金雕來做種雕,但第一隻買回來的名叫黑爪的雄雕性子太烈,一連幾天都撲飛到鐵絲網眼上,用爪子撕,用嘴喙咬,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第二隻買回來的名叫阿甲的雄雕脾氣倒挺溫順,但年老體衰,無法討得雌雕們的歡心。第三隻買回來的名叫蠻子的雄雕性格孤僻,很不合群。第四隻買回來的名叫山滿子的雄雕,歪嘴吊睛像個醜八怪,孵出來的雛雕賣不出價……對一個養雕場的老闆來說,沒有一隻理想的種雕就像蓋房子沒有大梁一樣。程姐為尋覓優秀的種雕四處奔波,絞盡腦汁,還花了不少錢。所以,當你出色地扮演了種雕角色後,程姐真有點欣喜若狂了。

光陰荏苒,你的第一批後代逐漸長出了羽毛。真是種瓜得瓜,種豆得豆,那些可愛的雛雕長得幾乎跟你一模一樣,都有漂亮的流線型身材,都有金褐色的頂羽,都有一雙碧藍的眼睛。程姐疼愛地把雛雕輪流捧在手掌心,端詳著,欣賞著,笑得合不攏嘴。

“巴薩查,太棒了!瞧這些小寶貝,簡直和你是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瞧小寶貝的眼珠,藍得像天空,藍得像湖水,太可愛了,好像是進口的西洋種。”

隨著雛雕開始出售,你在養雕場裡的地位越來越高。一天三餐都是活蹦亂跳的小動物,任你撐開肚皮吃個飽。你精神稍微顯得有點委靡,程姐立刻就會套上上馬車到雪山鎮獸醫站請醫生來給你診治。

你成了程姐的掌上明珠。

有時候,你也為不能飛出鐵絲網到天空自由翱翔而感到壓抑,但這種壓抑感很快就會被一種更實際的想法所替代。你想,作為金雕來說,活著究竟為了什麼呢?說來說去無非是兩種目的,一是覓食,二是繁殖。覓食是為了生存,繁殖是動物的本能,說穿了就是維持生命和延續生命。那些生活在鐵籠子外面的野金雕們,為了填飽肚皮,每天要早出晚歸到森林和草原來回飛巡,疲於奔命,還要冒險和獵物進行殊死的拚搏;為了尋找到異***,經常要和另一隻妒忌心極強的雄雕打得頭破血流。你現在不用勞精費神就能得到豐盛的食物,你繁衍後代的本能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你還有什麼可挑剔的呢?

你找不到憂愁的理由。你活得快快樂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