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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無法抗拒的誘惑

【第五章 無法抗拒的誘惑】

你的新主人姓馬,已年過半百了。十年前,他上山狩獵,稀里糊塗地踩中別的獵人安設的捕獸鐵夾,把右腿給夾斷了,醫好後,右腿比左腿短了一寸多,走起路來一瘸一拐,別人都叫他馬拐子。馬拐子長得奇瘦,胸脯上的肋骨一根根顯山露水,瘦削的臉上剔不出三兩肉來,真正的皮包骨頭。馬拐子年輕時也打過幾年獵,卻從來沒敢去獵過狗熊雪豹老虎這樣的猛獸,只獵過岩羊草兔馬鹿之類的食草動物,屬於獵人中最沒出息的庸常之輩。自從壞了右腳,他就典賣了獵槍,再也不打獵了,改行做起了誘捕的營生。先是誘捕松雉,後來看松雉不如金雕賺錢,就想著誘捕金雕了。

日曲卡雪山的金雕屬稀有猛禽,它們的羽毛呈金紅色,威武華麗,具有極強的裝飾性,和孔雀羽毛同樣珍貴。國內外動物園和各級動物研究機構及富豪人家、高級賓館都爭相出大價錢來購買金雕,一隻活的上等金雕相當於一輛嶄新的摩托車的價錢,因此捕獵金雕成了日曲卡雪山一帶山民們很走紅的一項副業。但金雕一般生活在海拔四五千米的高山上,且生性機敏,數量又少,性情又野,極難捕捉,不會像松雉那樣被幾粒谷米引誘而鑽進獵人的捕獸鐵夾或金絲活扣裡來。但兩足直立行走的人類畢竟比兩翅飛翔的金雕聰明得多,總想得出絕招來降伏這種稀有珍貴的大型猛禽。也不知從哪一代獵人開始,發明了誘捕法,就是將一隻雄金雕作為誘子,用雄金雕身上的氣味、艷麗的羽毛和嘹亮高亢的叫聲,把隱蔽在高山巖壁間、盤桓在九霄雲層中的雌金雕勾引過來;或者把另一隻性情暴躁的雄金雕激怒,引得它前來爭鬥,誘雕的主人趁機把那些或因愛情或因嫉妒而喪失了警覺的金雕們擒獲住。

馬拐子把你買來,就是讓你當誘雕。

你的兩條雕腿被一根細長的鐵鏈子拴住,綁在一塊岩石上。你身後是一堵絕壁,絕壁上掛著一張巨大的尼龍絲網。透明的尼龍絲網本來就不易看清,貼在灰白色的石灰岩上,更模糊了視線。馬拐子不愧是干了十來年誘捕營生的老手,機關佈置得如此精妙。他就埋伏在絕壁旁一叢斑茅草裡,手裡捏著一個能控制尼龍網升降的繩扣。只要有金雕上當,來到你身邊,馬拐子就會拉動連接在一隻小滑輪上的繩扣,那張巨大的尼龍絲網便會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罩落下來,把上當受騙的金雕籠罩住。

你無論如何也不會去幹這種誘騙的勾當的,你想。只有卑鄙無恥的野驢和沒有頭腦的松雉才會去做這種戕害同類的醜事。你是金雕,你從來就光明磊落,深惡痛絕一切形式和內容的陰謀詭計。

近中午時,你聽到翅膀扇動的聲響,憑感覺,像是一隻金雕在離你不遠的天空翱翔。你微微睜開眼瞼,果然,在左側兩座巍峨的山峰間,徐徐飛來一隻金雕主。你吃不準它是偶然路過此地還是有意朝你飛來的,你趕緊閉起雕眼,耷拉下翅膀,不敢喘息,也不敢動彈。你生怕它看出你是只活雕,冒冒失失飛到你身旁來,自投羅網。

你決不能幫助馬拐子捕獵你的同類。

飛翔聲越來越響,那隻金雕已飛臨你的頭頂了,擦著絕壁在盤桓。你還是像只死雕那樣趴在岩石上紋絲不動。突然,頭頂跌落一串嘯叫,瞰嘰瞰嘰的叫聲尖厲短促,像在咒罵。你一聽就明白,這是一隻心高氣傲的雄金雕,它的雕巢就修築在附近山崖上,它習慣於把這方圓十幾里的天空都視為自己的領空,視為神聖不可侵犯的生活圈。它朝你憤慨地嘯叫,這既是同性間的相斥,又是對入侵者的警告。它想把你驅逐出境。

假如你現在是自由的,你才不稀罕這座山峰呢。世界無限廣闊,哪兒都能找到理想的棲身之地。

那只雄金雕慢慢降低著高度,咒罵得也更厲害、更難聽,把一串串嘶啞的刻毒的叫聲劈頭蓋臉般朝你擲下來。你被罵得狗血淋頭,也不敢頂撞還嘴。你知道,此時只要你稍一動彈,那只憨頭憨腦的雄金雕便會不顧一切地撲下來同你廝鬥,懸掛在絕壁上的尼龍絲網就會無情地把它罩住。

你寧可受到同類的侮辱,也不想成為馬拐子的幫兇。

那只憤慨的雄金雕在你頭頂嘯叫了一陣,見你沒任何動靜,還真以為你已經死了呢,就拍拍翅膀飛走了。

你鬆了口氣。

你不用猜也知道,躲在斑茅草叢中偷看的馬拐子一定氣歪了鼻子。眼看到手的獵物飛跑了,他能不惱火嗎?你就是要深深地激怒他、惹惱他,讓他發瘋發狂喪失理智,或者拔出獵刀一刀削落你的雕腦袋,或者把你轉手賣掉,無論哪種結局都比強迫你當戕害同類的誘雕要好得多。

那只幸運的雄金雕飛得無影無蹤後,馬拐子一瘸一拐地從斑茅草叢裡走出來,完全出乎你的意料,他並沒生氣。他似乎對你的反抗早有充足的精神準備。他臉上掛著一絲苦笑,來到你面前,用悲憫的眼光望著你,自言自語道:

“是啊,巴薩查,你是只有血性的雄雕。我早就料到了,你不肯幫我忙的。唉,要是我腿腳還靈便,要是我還有力氣進山狩獵,我一定會讓你做獵雕的。可惜,我馬拐子這輩子只能幹誘捕的營生了,你巴薩查這輩子也只能做一隻誘雕了。我曉得你很委屈,可我總不能為了成全你的氣節,自己白白餓死呀!”

你擰著雕腦袋,不予理睬。哼,別指望用幾句軟話就能感化性格剛烈的金雕,你想。

“你會叫的,巴薩查,你會成為一隻好誘雕的,你會幫我馬拐子忙的。”馬拐子很有信心地說。

你只當他是癡人在說夢話。

馬拐子說完,退到絕壁下,在陰影裡席地而坐,慢條斯理地開始卷老草煙吸。

你不明白馬拐子的用意。也許,他想讓你有個反省的時間吧。這好笑的,你想。即使等上一百年,你也不會屈服於他的淫威的。

晨嵐消退,艷陽當空。雖然是在海拔很高的半山腰,但氣溫還是隨著中午來臨而升高。乾燥的熱風和溫熱的陽光吸乾了你羽毛間的水汽。你口乾舌燥,很想喝點水,但你被綁在岩石上,無法動彈。

也許是一種巧合,也許是馬拐子故意想刺激你。就在你翕動著嘴殼露出乾渴狀時,馬拐子解下繫在腰間的葫蘆,搖晃著,葫蘆裡傳來叮咚叮咚水的晃蕩聲。那是一葫蘆清水啊!你嚥了一口發黏發澀的唾液,用期待的目光望著馬拐子,希望他能恩賜給你一口水喝。

馬拐子拔掉葫蘆口上的軟木塞子,往自己嘴裡灌了兩口,很解渴地咂咂嘴唇:“唔,巴薩查,想喝水嗎?嘿,只要你答應幫我的忙,把你的同伴們叫喚來,你想喝多少我都能滿足你。”

寧可渴死,你也不會妥協的,你想。

馬拐子並不著急,又把葫蘆系回腰間。

太陽偏西了,你的肚子開始咕咕叫起來。現在要是能逮只斑鳩來充飢就好了,你想。但你被一條鎖鏈禁錮在在岩石上,無法去獵食。

馬拐子卻在絕壁下燒起一堆篝火,從筒帕裡掏出一大塊麂子乾巴,用一根竹棍串起,上面撒層鹽巴辣子,在火上烤。不一會兒,歡笑的火苗將麂子乾巴烤出一層油花,空氣中瀰散開一股撲鼻的香味。你聞到這股肉食的香味,飢餓感被撩撥得更加強烈,饞得直嚥口水。你猛烈地掙動著鐵鏈,傳達自己也想進食的願望。

馬拐子捏著烤熟的麂子乾巴,篤悠悠地來到你面前,當著你的面咬了一口乾巴肉,在嘴裡吧唧吧唧地大聲咀嚼起來。

你痛苦得全身抽搐。你恨不得能撲飛過去,從他手中搶來那塊麂子肉!

馬拐子狡黠地笑笑,說:“巴薩查,想吃嗎?很簡單,你只要同意當誘雕,我馬上餵飽你。”

你毫不猶豫地把視線從馬拐子手中的麂子乾巴肉上移開。

你在岩石上整整曝曬了一天。終於,太陽落山了。你雖然又饑又渴,但總算熬過來了,沒有用靈魂作交易去換取肉食和水。

黑夜比白天稍稍好受些,濃濃的夜霧雖然無法解渴,卻緩解了那種渴得要冒煙的難受的感覺。

馬拐子用塊豹皮作墊褥,睡在絕壁下,陪著你在山野露宿了一夜。

你曉得馬拐子是想用斷水斷食的辦法來逼你就範。你覺得他是打錯了算盤。你早就把生死置之度外,連死都不怕,還怕飢渴嗎?

翌日,馬拐子仍然不給你喂一滴水,也不給你喂一口食。

黃昏時分,你已餓得頭暈眼花,快虛脫了。雕嗉一陣痙攣一陣劇痛,繼而一陣麻木。連唾液都被陽光和熱風吸收干了,喉嚨口像卡著一塊火炭。你已不希望馬拐子會發慈悲施捨給你一點吃的喝的。你只希望能早點渴死餓死,早點結束這種難以忍受的折磨。

為了減輕痛苦,你閉起雕眼,趴睡在岩石上。

突然,你聽見叮——嗒、叮——嗒的聲音。這是水珠濺落在岩石上的聲音。水,珍貴的水,救命的水!開始你以為是自己因渴極了而產生的一種幻覺。但叮——嗒、叮——嗒的聲響是那麼真切,不像是夢幻中的想像。你睜開眼一看,是馬拐子。他蹲在你面前,在離你嘴殼一寸遠的地方,提著那只葫蘆,將葫蘆裡的清水一滴一滴緩慢地往外倒。水珠穿透空氣,在你嘴殼前滾過,你便嗅到了一股水的芬芳與甘甜,一種生命的氣息。沒有水就沒有生命。水珠跌落到堅硬的岩石上,濺起一朵朵微型水花,在陽光下閃爍起一小片七彩虹霞。你感覺到嘴殼四周乾燥的空氣被水珠滋潤了。叮——嗒、叮——嗒。世界上再也沒有比流水聲更美妙更動聽的音響了。

又一粒水珠跌落下來,你完全是出於一種本能的反應,迅速伸出嘴殼去啄食,可惜,還差那麼一毫米的距離而啄空了,你只啄到一縷似有似無的水汽。你遺憾極了,怪自己動作不夠敏捷,脖子伸得不夠長,未能啄到水粒。

你急切地嗷嗷叫著。

馬拐子的嘴角漾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紋。他又微微抖動懸在你頭頂的葫蘆,葫蘆口裡又滾出一粒水珠。這次,你學乖了,計算好提前量,準確地把水珠啄進雕嘴。

你永遠也無法形容在你斷水兩天後突然啄到一顆水珠那種感覺,就像舔到了水晶,細潤冰瑩,沁人心脾,讓你生一種飄飄欲仙的快感。一瞬間,你陡地滋生出一種強烈的生的渴望。可惜,只有一顆水珠。太少了,太少了!

馬拐子像位深諳生命奧秘的心理學家那樣,寬厚而又慈祥地朝你笑笑,又繼續緩慢地抖動懸在你頭頂的葫蘆,一顆又一顆地滾溢出水珠。你貪婪地啄食著,連同對生命的愛惜和珍視,一起吸進乾渴的胸膛。

你一口氣啄食了七八顆水珠,剛剛夠滋潤渴得冒煙的嗓子。乾渴感勉強緩解了,但飢餓感卻因為乾渴的緩解而更加突顯出來。你一旦放棄了求死的念頭,那股強大的抗飢餓的精神力量便煙消雲散。精神妥協了,肉體便放肆地想吃東西;精神支柱垮了,肉體便以十倍猛烈的飢餓感來折磨你。你什麼也不想了,就想得到一塊能果腹的肉食。

馬拐子不愧是訓練誘雕的行家,他不失時機地將葫蘆收回,然後從筒帕裡掏出一隻小篾籮,啟開盒蓋,你看見,裡面裝著一隻活蹦亂跳的牛蛙。牛蛙全身翠綠,個頭碩大,其是兩條後腿,肉質飽滿而肥嫩。馬拐子捏著牛蛙的後腿,在你面前晃了晃。你的視線像被磁石吸引了似的,順著馬拐子的手勢移動。牛蛙大概已感覺到了危險,哇——哇——發出響亮而又悲切的叫聲。這叫聲對你這樣的食肉類猛禽來說,是一種無法抵禦的誘惑,是一種從精神到肉體的雙重刺激。你情不自禁地滴下了涎水。

“唉,巴薩查,你是只有靈性的雕。”馬拐子歎了口氣,用低沉的聲音緩緩說道,“我跟你說吧,我也曾像你一樣想去死。那是十年前,我剛摔斷腿,我老婆跟一個做木耳生意的湖南老闆跑了。我老婆長得像山茶花,誰見了誰愛。她跑了,撇下我跑了。我孤苦伶仃,覺得活著沒意思了,就拄了根拐棍跑到百丈崖,想跳下去,那就什麼煩惱也沒有了。我剛要跳,可我又想,要是我老婆知道我要跳下去,說不定會拍手笑呢,那湖南老闆準定會高興得喝兩盅,沒人會可憐我同情我。而我呢,再也看不見雪山,再也看不見太陽,再也看不見森林了。我幹嗎要白白去死?我雖然活得很苦,總比死好嘛!巴薩查,相信我馬拐子的話,活著總比死好。”

你覺得馬拐子的話也不是沒有一點點道理。沒有哪只金雕會欣賞你的忠貞和勇敢,甚至沒有哪只金雕會知道你是為了保護同類免遭誘捕而餓死的。你得不到理解和同情,死了等於白死。

馬拐子繼續捏著牛蛙在你面前晃蕩。

“巴薩查,你是極聰明的雕,你曉得你怎樣才能吃到這隻牛蛙的。”

你當然知道吃這隻牛蛙需要付出什麼代價。你想搖頭拒絕,但這種想法軟弱渺小得就像一片樹葉掉進漲潮的大海裡,很快就被飢餓的大潮淹沒了。

“吃吧,巴薩查。”馬拐子把牛蛙送到你的雕嘴邊說,“我曉得你同意我的看法了,雖然活得很苦,可還是要活下去啊!”

你的心還在猶豫,但你的雕嘴卻閃電般地啄住了那只倒霉的牛蛙。牛蛙在你的嘴殼裡掙扎著,更刺激了你的食慾。你一口把它咽進肚去,那翻江倒海般的飢餓感消失了,雕嗉停止了痙攣,血液又開始洶湧流動,生命之火燃燒起了。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這也許是無法違背的客觀規律,你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