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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姑娘

一 小魯迪

讓我們去瑞士遊歷一番,讓我們在這秀麗的山國裡四處看看,那裡樹木沿著陡峭的石壁生長成林;讓我們爬到那些閃光的雪地裡,再下到綠草地;河流小溪匆匆流過這片草地,就好像害怕時間不夠,來不及流到海裡消逝掉似的。太陽烘曬著深谷,也烘曬著高處那些厚實的積雪。積雪年復一年地融化,結成了閃閃發光的冰塊,變成聲勢浩大的雪崩,形成有尖峭冰塊的冰川。在小小的山城格林德爾瓦爾德旁兩個寬寬的山峽「恐怖號角」和「晴雨號角」1的下面,便有兩片這樣的冰川,看去十分奇異。於是到了夏天便有許多許多的外國人從世界各地趕到這裡來。他們翻過白雪覆蓋的高山,爬下深谷,接著他們還要往上爬好幾個小時。他們往上爬的時候,山谷變得更加地深邃。他們往下瞧,就好像是從汽球上往下瞧一樣。身前往往垂掛著雲朵,厚實,沉重,就像是一道道圍繞著山尖的煙縵。而在散佈著許多深褐色木屋的山谷之中,則還有一絲陽光在閃耀,把耀眼的綠景中的一片托出,看去它就像是透明的一般。下面的水湍急地流過,發出嗖嗖、颯颯的聲音。前面的水涓涓淌下,發出清脆的響聲,看去宛如從山上飄下的一條搖曳的銀帶。

上山的路的兩側有一些木屋,每所木屋都有自己的一個種土豆的園子。這是必需的,因為屋裡人口很多,這裡滿是孩子,他們的嘴都很能吃。孩子們從家家戶戶屋裡湧出,圍著經過的旅客,這些旅客或是步行,或是乘車。這一群孩子全都做生意。小孩們兜售刻得十分精巧的木頭小屋,就像人們看到的建在這個山區的那種。不論是下雨還是晴天,孩子們都帶著他們的商品蜂湧而來。

二十多年前,有一個小男孩時常站在這裡做生意。但他總是離開其他孩子遠遠地,臉上的表情很嚴肅,雙手緊緊地拿著自己的木盒子,好像不肯放手似的。而正是他那嚴肅的表情和孩子的小小年紀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他被叫了過去,常常也是他做的生意最好,他自己也不明白是什麼緣故。山的高處住著他的外祖父,這些精巧可愛的木房子是他雕出來的。上面起居室裡有一隻舊櫃子,裡面裝滿了這一類雕刻出來的東西。其中有胡桃夾子、刀子、叉子以及刻了美麗的樹木花草和奔跑玩耍的羚羊的木盒。能使孩子們高興的東西應有盡有。這個小孩,人們叫他魯迪,卻更喜歡用渴望的神情看著屋樑下面掛著的一支老槍。他的外祖父答應,他可以得到它。不過得先等他長大,身體結實能使用它的時候才行。

儘管孩子還這麼小,他卻已經開始在牧放山羊了。如果說能夠和這些羊一起爬便能夠成為一個好的牧羊人的話,那麼,是啊,魯迪便是一個好牧羊人了。他甚至比羊爬得還要高一些,他喜歡爬到樹梢上去翻鳥窩,他非常大膽,非常勇敢。但是只有他站在洶湧的瀑布旁,或者在他聽到雪崩的聲音的時候,你才能看到他臉上綻出笑容。他從不與其他的孩子一起玩耍。只有在外祖父派他下山去做買賣的時候,他才和他們在一起,而魯迪並不太喜歡這樣。他更喜歡去爬山,或者和外祖父坐在一起,聽他講古時候的故事,或者講他的老家梅林根一帶的人的事情。梅林根的人並不是當地的原始居民,他這麼說;他們是遷來的。他們從老遠的北方遷來,北方住著他們的族人,叫做「瑞典人」。知道這麼些東西真是知識豐富了,這一點他很瞭解。但是,他還從另外的交往中得到更多的東西,從家裡的畜類那裡學到本領。有一頭很大的狗,叫阿約拉,魯迪的父親遺留下來的。有一隻公貓,這東西對魯迪的意義特別重大,它教會魯迪爬高。

「跟我上屋頂去!」貓這麼說,說得非常清楚,一聽就懂。一個人還是個孩子,還不會講話的時候,是非常能懂得雞呀鴨呀,貓呀狗呀的話的。它們對我們說的,就像父親母親說的一樣可以聽懂,可是得真正是很小很小。祖父的手杖會嘶鳴,變成馬,有頭,有腳和尾巴。有些孩子這種領悟能力比其他的孩子晚一點兒,大人便說這樣的孩子遲鈍,長期脫離不了孩童期。大人的話說得真是大多了!

「跟我來,小魯迪,上屋頂去!」是貓開頭講的一點東西,魯迪聽懂了。「說什麼會掉下來,那全是瞎話;只要不怕,就不會掉下來。來!你的一隻爪子這樣,另外一隻這樣。用前爪在你前邊抓牢!眼睛注意看著,身體靈活一點兒!要是遇見裂縫,便跳過去,抓牢了。我就是這樣的!」

魯迪於是也這樣做了。所以他常常和貓一起坐在屋脊上,他和它一起坐在樹頂上。是啊,他還坐在山沿上,那是貓沒有去過的地方。

「再高些,再高些!」樹木和矮叢說道。「你瞧見了嗎,我們是怎麼往上爬的!瞧我們爬得多高,只要抓緊,我們甚至可以爬到最最尖峭的崖石頂上!」

魯迪順著山爬得高高的。往往是在太陽還沒有照到那上面的時候,他就在那裡享受他早晨的飲料——清新、濃郁的大山氣息了。這種飲料,只有我們的主會配製。人類看到了配製說明,上面寫的是:大山花草的清新芳香,大谷中的皺葉留蘭香和百里香。垂懸在天空中的雲朵,把一切濃郁的氣息吸了進去,接著風便把雲朵梳理分開灑遍雲杉樹林,馥郁的氣息瀰漫於空氣之中,輕盈和清新,總是那麼清新。這便是魯迪的晨飲。

太陽的光線——太陽傳播幸福的女兒,親吻著他的面頰。暈眩在誘惑,但卻不敢接近。外祖父屋子上的燕子——至少有七窩燕子,飛上來到他和羊群的身邊,唱著:「我和你!你和我!」它們把家裡的祝福帶了上來,甚至有家中唯一的兩隻禽類——那兩隻母雞——的祝福。可是魯迪卻跟這兩隻母雞合不來。

不管他多麼小,他總是趕過路的了。而且對這麼樣一個小孩,路程還不算短。他出生在瓦利斯州,被人抱著翻過山來。不久前他步行去看了那不太遠的「灰塵山瀑」2。這山瀑在積雪覆蓋、閃閃發光的白色的處女峰3前的空中,像一塊銀紗一樣。他曾去過格林德爾瓦爾德的那巨大的冰川。但是,那是一段十分令人悲哀的往事,他的母親就是死在那裡的。「小魯迪在那裡,」外祖父說,「失掉了他童年的歡樂。」那時小男孩還不足一歲,他笑的時候比哭的時候多,他的母親這樣寫過。可是,自從他落到冰縫中去之後,他的心思完全變了。外祖父很少談到這一點,然而,山裡所有的人都知道這件事情。我們知道,魯迪的父親曾經是郵差。屋子裡的那條大狗,當年一直跟著他往來於辛普朗和日內瓦湖之間。瓦利斯州的羅納山谷裡,還住著他父系的親戚。叔叔是一位捕羚羊的能手,也是一位有名的嚮導。魯迪失去他的父親的時候還不到一歲,母親很想帶著自己的孩子回到伯爾尼山地自己的親屬家裡。她的父親住的地方離開格林德爾瓦爾德只不過幾個小時的路程。他會木雕,掙得的錢可以養活自己。六月一天,她抱著孩子,由兩位捕羚羊的獵手陪著動身了,翻過蓋米山去格林德爾瓦爾德。他們已經行完絕大部分路程,到達了連著雪原的山脊,可以看到她出生的地方的山谷,看到了那些她熟悉的木房子了。只需再費一點事,翻過大的雪原的最高處,便可以回到家了。新雪蓋滿了雪原,遮擋住了一個裂縫。這裂縫雖說沒有裂到活水流淌的底部,但卻也比一個人深一些。年輕婦女抱著自己的孩子滑了一跤,跌到了裂縫裡,不見了。她的旅伴沒有聽到一點聲音,連一聲歎息都沒有,只聽到一個小孩在哭,伴隨她的那兩個人從最近一家人那裡找來繩子、槓子的時候,一個多鐘頭過去了。他們覺得這繩子、槓子或許能用得著來救他們。費了很大的勁,他們才從冰縫裡把兩具像是屍體的東西弄了出來。他們想盡一切辦法,總算把孩子救活過來,但是卻未能救活母親。於是,老外祖父家裡來的是一個外孫,而不是一個女兒。那個以往笑比哭多的小孩,現在好像改變了習慣。這種變化顯然出現在他落到了冰川的裂縫裡,落到那冰冷奇異的冰的世界裡去的時候。那下面,就像瑞士人所相信的那樣,那些被詛咒的魂靈被永遠地鎖著,直到世界的末日。

原是急速奔流的水,現在凍結和被擠壓成綠色明亮的冰塊。冰川鋪在大地上,一大塊冰堆到另一大塊冰之上。在下面深處急速地奔流著由融化了的雪和冰形成的激流。激流經過的地方有許多深洞和巨大的裂縫,是一座奇異的水晶宮殿。在這座宮殿中居住著冰姑娘,冰川女王。她,這位屠殺者,這位破壞者,一半是空氣的孩子,一半是河的強大的統治者。因此,她能夠以羚羊的速度,飛奔到雪山的最高的頂上,能在下面急速流過的河邊的杉樹細枝上搖曳,能從一塊山崖跳到另一塊山崖上。雪白的長髮和藍綠的長裙隨著她的身軀飄動,這長裙就像瑞士的深邃的湖泊中的水一樣閃閃發光。

「毀滅,堅持下去!我就是威力!」她說道。「一個可愛的孩子從我手中被偷走了。一個我親吻過,但卻沒有把他吻死的孩子,他又回到了人們之中。他在山上看羊,不斷往上爬,總是往上爬。他離開了大家,但沒有離開我。他是我的,我要把他抓回來!」

她請司掌暈眩的精靈去負責這項使命。那時是夏天,皺葉留蘭香生長得很茂盛,那一片綠對冰姑娘太炎熱。司掌暈眩的精靈飛起來又落了下去。來了一個,來了三個。「暈眩」有許多姐妹,一大群。冰姑娘從許多位當中選了強有力的那位。這些司掌暈眩的精靈,在屋裡屋外都可以施展威風。他們坐在台階的欄杆上,坐在鍾塔的圍欄上。他們像松鼠一樣順山沿奔跑,跳到山沿之外。像泅水的人踩著水一樣踩著空氣,把他們的犧牲品誘了出來,誘到深淵中去。司掌眩暈的精靈和冰姑娘,都像珊瑚蟲捕捉身邊的一切在動的東西一樣,捕捉人類。司掌暈眩的精靈現在便要去捕捉魯迪了。

「讓我去捉他!」司掌暈眩的精靈說道。「我辦不到!那只該死的貓把它的本領傳授給了他!那個小人兒有一種本事,讓我接近不了他。這小鬼垂懸在一根伸到深淵之外的樹枝上的時候,我夠不著他,我沒法去搔他的腳底板,也不能讓他在空中猛地掉下去!我不行!」

「我們可以的,」冰姑娘說道,「你或者我!我!我!」「不行,不行!」傳到他們耳中這樣的聲音,就好像是教堂鐘聲在山裡的回聲。但是,那是歌聲,是話語,是大自然的精靈,陽光的眾女兒的柔和、慈善和美好的協調的混聲合唱。她們每天黃昏的時候,在群山之巔圍成圈玩耍。把她們的玫瑰色翅膀伸開,這些翅膀又隨著太陽的下沉,變得更紅更紅。高聳的阿爾卑斯山在燃燒,人們把它叫做「阿爾卑斯的火焰」。太陽落下去以後,陽光的眾女兒們又退入山頂,在皚皚白雪中憩睡,直到太陽升起,這時她們便又爬起來。她們特別喜歡花兒、蝴蝶和人類。在這些人和物中,她們特別疼愛小魯迪。

「你們抓不到他!你們抓不到他!」她們說道。

「更大更強的我都抓得到!」冰姑娘說道。

於是,太陽的眾女兒們唱了一首講一個游徙人的歌。旋風把他的帽子吹脫,急速地吹掉;「風可以吹走軀體,但卻吹不走本人;你們這些有威力的孩子可以抓住他,但你們卻留不住他。他甚至比我們更強大,更神聖!他升得比太陽——我們的母親,還要高!他有咒語可以降服風和水,讓風和水為他服役,聽從他。你們釋放出沉重、壓迫的重力,而他升起得更高。」

那鍾一般地清脆的合唱聲就這麼好聽。

每天早晨,陽光從外祖父屋子唯一的小窗子照進去,照著那安靜的孩子。陽光的女兒們親吻著他,她們要把冰川女王給他的吻加熱融化,驅散掉。那是他在自己母親的懷中落下躺在冰縫中的時候,冰川女王給他的。後來他又奇跡般地得救了。

二.走向新家

魯迪現在八歲了。居住在山那邊的羅納山谷的叔叔,想把孩子接到他那裡去,可以接受好一點的教育,有利於成長。外祖父覺得這很好,同意放他走。

魯迪要動身了,要和許多人告別!除了外祖父外,首先就是那條老狗阿約拉。

「你的父親是郵差,我是郵差養的一條狗,」阿約拉說道。「我們曾經走南闖北,我認識山那邊的狗和人。我不習慣講許多的話,可是現在很明顯,我們再不能在一起談話了,所以我想講得比往常多一點兒。我要告訴你一個故事,這故事我一直藏在心裡,一直在琢磨。我弄不明白,但是這也沒有什麼關係。我悟出了一個道理,在世界上,狗也好人也好,得到的分配不平等,這是千真萬確的。並不是什麼東西生來都可以躺到人的膝頭上去的,或者都有牛奶喝。我就沒有受過這樣的優待。然而我卻看到一隻小狗坐在郵車裡,佔了一個人的座位。夫人是主人,或者說它是夫人的主人,她帶著奶瓶餵它。給它甜麵包,但它連一口也沒有吃,只是聞了聞它,於是她自己把它吃掉了。我用腳板在車子旁邊跑,真是像條饑狗一般地餓。我自己琢磨,這真是太不公平了——但是看來不公平的事是很多的!但願你也能讓人抱在膝頭上,坐進郵車裡。然而這可不是自己做出來的。不論我叫也好,嚎也罷,我都沒有能夠做到。」

這是阿約拉說的。魯迪抱著它的脖子,面對面地在它的濕嘴上親吻了一下。之後,他把貓抱到自己的腕子裡,但是它掙脫開來。

「你把我抱得太緊了。對付你,我不想用爪子!你只管爬過山去,我不是教你怎麼爬來的嗎!永遠不要相信你會落了下去,你就肯定能站住腳!」接著貓跑開了,它的眼睛裡閃亮著悲傷,它不願意讓魯迪看到。

母雞在地上跑來跑去,有一隻尾巴沒有了。有一個想打獵的遊客把這隻母雞的尾巴打掉了,那個人以為它是一隻野禽。

「魯迪要翻山了,」一隻母雞這麼說道。

「他總是那麼忙,」另外一隻說道,「我不喜歡道別!」於是兩隻母雞一拐一拐地走開了。

山羊也祝福他好。它們叫著:「咩!咩!咩!」很是悲哀。這時,正好這個地方居民中有兩位很能幹的嚮導,要翻山到那邊山腳附近的蓋米去。魯迪要跟他們一起步行去。對這麼一個小傢伙來說,這一趟旅行是很艱難的。但是他有力量,也有勇氣,教他不致累倒。

燕子隨他飛了一程:「我們和你!你和我們!」它們唱道。他走的路要經過湍急的呂申河。這條河從格林德爾瓦爾德冰川的黑縫中,分成條條細流瀉下。倒下來的樹幹和石塊,在這一帶成了過水的橋。他們走完榿木叢地帶,開始往山上爬了,就在冰原的融水從山側往下傾瀉的那一帶。於是,他們一會兒踩著冰塊,一會兒則要繞過冰塊在冰川上行走。魯迪不得不爬一程走一程。他的眼睛流露出愉快的光芒。接著他把用釘了鐵掌的爬山鞋踩在冰上,踩得十分地牢,就像要在自己走過的地方留下印記一般。山水沖刷下的黑色泥土,蓋在冰川上,讓這一帶的冰川看去有一層炭色。但是冰川的藍綠色玻璃似的冰,仍在閃閃發光。遇到了被兀出的冰塊所阻擋而形成的小水潭,他們便得繞行。在旅途中,他們走到了一塊巨石附近。巨石橫在冰崖的邊上,搖搖晃晃,失去平衡,滾著墜落下去。隆隆的回聲從冰川的深邃的空洞裡傳來。往上走,他們不停地往上走。冰川延伸得極高,很像是由堆到頂點的尖尖的冰塊積成的大河,被兩旁的陡崖夾著。魯迪忽然想起,人們告訴過他,他的母親和他曾掉進這樣一個森冷的深窟窿中。但一會兒這種念頭又沒有了。這故事對他,就和他聽到過的其他別的故事一樣。有一兩次,與他同行的人感到這旅程對這個小傢伙或許太艱難了一些,便伸手去拉他。但他一點兒也不感到疲乏,牢牢地站在光滑的冰上,就像羚羊一般。接著他們走進了石頭山地,有時走在連蘚苔都不長的石塊之間,有時走進矮杉樹中,又走出到綠色的有草的路上。總是在變化著,總是新鮮的。四周高聳著雪山。對這些雪山,他和這裡的每個孩子一樣,熟知它們的名字:「處女」、「僧人4」和「雞蛋5」。魯迪從來沒有爬得這麼高過,從來沒有踩過這樣大片的雪海。雪海上面是層層靜止不動的雪的波濤,風有時吹掉這雪海上的一點雪片,就像它吹走海水上的泡沫一樣。一片冰川接著一片冰川,手拉著手——如果可以這樣形容的話,每一片冰川都是冰姑娘的一座玻璃宮殿。抓住,埋葬掉,是冰姑娘的威嚴的聲音和意志。太陽照得暖暖的,雪是那樣地五光十色,就像上面撒過一層閃閃發光的細小的淡藍色鑽石一般。無數的昆蟲,特別是蝴蝶和蜜蜂,大堆大堆地死在雪上。它們過於膽大飛得太高,或者風把它們刮到這酷寒中凍死。一片片逼人的烏雲垂懸在晴雨峰的四周,像捆得很精緻的黑色羊毛束。烏雲體內蘊藏著的巨大力量使它膨脹,以萬鈞之力爆發,這烏雲便變成焚風6猛烈地傾瀉下來。這一路上的印象——高山上的夜宿,通往前方的道路,深邃的冰峽,流水在那漫長不知盡頭的時間裡鑿穿大大小小的巨石——,所有這些,都永不磨滅地印在魯迪的記憶中。雪海那一邊的一座被人廢棄的石頭屋子,成了他們歇腳過夜的地方。這兒有一些木炭和杉樹枝子,很快火便升了起來。他們盡量把睡臥的地方弄得舒適一些。大人們圍著火坐著,抽他們的煙喝他們自己配製的帶有香料的飲料,魯迪也得了一份。他們談起阿爾卑斯山地帶神秘的精靈;談到那些深不見底的湖泊裡的奇特的巨蟒;談到夜間出沒的鬼魂幽靈,把在睡夢中的人背著從空中帶到水上城市威尼斯;談到那趕著自己的黑羊經過草地的野牧人。雖說人們並未見到這位野牧人和他的羊,但是卻聽到過它們的鈴聲和羊群那種令人感到不舒服的喧嘩聲。魯迪好奇地聽著,全無害怕之意。他不知道什麼叫害怕。他一面聽著,一面以為自己感覺到了那種幽幻的空洞的喧嘩。是的,聲音越來越清楚,大人也聽到了,停止了談話,仔細地聽著,還叫魯迪不要睡。

那是一陣狂風,一陣十分強烈的焚風從山上刮向山谷。巨大的風力把樹吹折了,就好像這些樹是一根根蘆葦,把木屋從河的這邊吹到對岸,就像我們在走一粒棋子一樣。

一個鐘頭之後,他們對魯迪說,焚風現在已過去了,他可以睡了。旅途的勞累使他很疲乏,就像聽到命令一樣,他立刻睡熟了。

一大清早他們就出發了。這一天,太陽為魯迪照示著新的山、新的冰川和新的雪野。他們已經走進了瓦利斯州,翻過了從格林德爾瓦爾德可以望見的山脊到了另外一側。但是,離開新的家卻還很遠。眼前還伸展著另外的山隙、別樣的草地、樹林和山路。可是,他看到的是什麼樣的人呢,他們都是畸形的。一副副看去很令人不舒服的胖腫蠟黃的面孔;脖子腫得大大的,有一塊巨大的肉瘤垂懸著。那是呆小病7。這些人精神萎靡懶散地走著,無神的雙眼木呆呆地望著到來的陌生人。婦女看去特別可怕。新的家裡的人是不是也是這個樣子的呢?

三.叔父

魯迪到了他叔父的家裡——真是上帝保佑,他看到的人的長相和他看慣的人一個樣;唯一一個患呆小病的是一個可憐的呆蠢孩子,是瓦利斯州那些可憐的畸形兒之一。由於貧窮和被遺棄,他們輪流著到每一家人家中去生活一兩個月。魯迪來到的時候,可憐的薩帕利正好在那裡。

叔父是一個強壯結實的獵人,另外還會做桶。他的妻子精力旺盛,個子矮小,臉龐幾乎跟鳥兒的一樣,一雙鷹眼,脖子很長,毛茸茸的。

一切對魯迪說來都很新鮮。衣著,生活習慣,就連語言也是如此8。但是,孩子的耳朵很快便能學會聽懂。比起外祖父的家裡,這邊看起來更富裕一些,他們的起居室更大。牆上掛著羚羊角和擦得珵亮的槍支,門的上面掛著聖母像。像前有阿爾卑斯薔薇和一盞點燃的燈。

正如前面說過的,叔父是這個地區最能幹的羚羊獵手之一,此外他還是經常受人僱用的最好嚮導。現在魯迪成了這個家裡的寶貝蛋了。儘管這裡已經有了那麼一個寶貝,那就是一隻又瞎又聾,再也沒有什麼用處的老獵狗。但是它曾經有過很大的用處。這裡的人們還記得這頭狗早年的機靈,所以現在它成了家庭的一員,應該過它的好日子。魯迪拍著狗,可是它不太樂於和陌生人打交道。現在魯迪還是陌生人,但是時間沒過多久,他便在這個家,在這個家人的心中生下了根。

「瓦利斯州這裡的情形並不那麼壞,」叔父說道。「我們有羚羊,羚羊的消亡並不像野山羊那麼快。比起從前來,這裡現在好多了。不管你多麼讚美以往的好日子,我們現在的生活不管怎麼說都好得多。這裡口袋有了洞,我們這個閉塞的山谷現在有了穿堂風了。老東西一衰落,總有點新的東西出現!」他說道。叔父要是真的講開了頭,他就講起了他的童年歲月,一直談到他的父親精力最旺盛的時代的情景。那時的瓦利斯,用他的話來說,就像是一個封死了口的袋子。裡面病態人、可憐的呆小病人太多了。「但是,法國士兵來了。他們真是些醫生,他們馬上消滅了這種疾病,連病人一起消滅。法國男人能打仗,用許多的辦法打一場仗。姑娘們也會打!」這樣說時,叔父對他的法國出生的妻子點了點頭,笑了起來。「法國人會開山石,於是他們又幹了起來!辛普朗道就是從山石上開出來的。他們在那邊開了一條道,所以現在我可以對一個三歲的孩子說,要是你要去意大利,沿著大路走便可以了!只要這娃娃緊跟著大道走,他便能走到意大利去!」之後叔父便唱了一首法國歌,為拿破侖·波拿巴特9叫好。

這樣魯迪第一次聽說法國,聽說里昂——羅納河畔的那座大城,叔父去過那裡。

要不了幾年魯迪就可以成長為一個漂亮的羚羊獵手。他有做一個好羚羊獵手的素質,叔父說道。他教他拿槍、瞄準、射擊。打獵的時候,他帶他進山去,允許他喝熱羚羊血,消除獵人身上的暈眩。他教他掌握時間。告訴他,在不同的山側,什麼時候會出現雪崩。是在中午時分,還是在傍晚,一切全看太陽的光線如何照射發生作用。他教他注意羚羊,從羚羊那裡學習如何跳縱,讓自己落下時,腳著地站牢。如果山縫之間沒有什麼可以踩得住的東西,要想法讓自己的手腕支撐住自己,用大腿和小腿的肌肉扒住。必要時還可以把脖子緊緊地靠在什麼東西上。羚羊很機靈,它們常常派出夥伴監視四周。但是,獵人應該更聰明一些,不讓羚羊嗅出人味。叔叔可以哄騙羚羊,把自己的衣服和帽子掛在阿爾卑斯手杖上,羚羊會把衣服當作人。有一天,叔叔帶著魯迪去打獵的時候,使過這種手法。

山路很狹窄,幾乎可以說是沒有道路。山路實際就是靠令人眩暈的深淵很近的一個簷口。雪半融半凍,經人的腳一踩,石塊便鬆了,落下去。在這樣的地方,叔父趴下來,朝前爬去。鬆脫的石頭一塊塊落下去,撞擊著什麼東西,蹦了起來,又滾了滾。要從一道石崖跳蹦到另一道石崖幾次,石頭最後才靜靜地落到漆黑的深淵中。魯迪站在叔父身後一百步遠的最外面的一個牢固的石包上,他看見空中有一隻巨大的禿鷹。它只消用翅膀一擊,便可以把正在爬著前進的可憐人打到深淵裡去,把他吞噬掉。叔父的眼睛只望著崖縫那面那只領著小羊仔的羚羊。魯迪用眼睛盯著那大鳥,明白了它的企圖。他用手按住槍準備放射。就在這時,羚羊跳了一下。叔父放槍了,羚羊被那致命的子彈擊中。但是小羊仔卻跑開了,就好像它在自己的一生中已經飽受逃亡和危險的考驗一般。那巨鳥轉了個方向飛走了,槍聲嚇跑了它。叔叔直到後來聽到魯迪說起,才知道自己當時處境的危險。

現在他們在回家的路上走著,心情十分舒暢,叔父哼著一支他童年時的歌。驀然間,從不遠的地方傳來一陣奇特的聲音。他們向四周望了望,朝上看,瞅見在陡峭的山坡高處堆積的雪在波動著,就像風吹進了一塊平鋪著的床單下面似的。這波動著的積雪,現在像大理石塊破裂一樣地碎開了,形成一股洶湧的水花四濺的激流,發出沉悶的轟隆雷鳴聲,傾落下來。這是雪崩,並沒有崩落到魯迪和叔叔的頭上。但是離他們不遠,很近很近。

「站牢了,魯迪!」他喊道,「使全力站牢了!」

魯迪抓住緊靠身邊的一根樹幹,叔父爬到它的上面,爬到樹枝上,抓得牢牢的。崩裂開來的積雪在他們身邊幾尺遠的地方滾滾落下。雪崩掀起的巨大氣流,極強的風暴在掃蕩著四周。把樹木矮叢吹斷,就好像它們都只是些干蘆葦桿似的,把吹斷的樹木拋向四方。魯迪縮成一團躺伏在地上,他抓牢的那根樹幹就像鋸子鋸過一般,樹的頂枝被拋到老遠的地方。在那邊,在被風吹折的樹枝中間,叔父躺著,頭被擊碎了。他的手還暖和,可是面目已辨認不出來了。魯迪站在那裡,面色蒼白,渾身顫抖。這是他一生中經歷的最大的恐怖,是他知道的第一個恐懼的時刻。

很晚的時候,他才帶著噩耗回到家中,全家充滿了悲痛。妻子站在那裡沒有一句話,沒有一滴淚,直到屍體運回來的時候,痛苦才爆發出來。那患呆小病的可憐蟲爬進了他的床,第二天整天沒有人再見到他,到了傍晚他走到魯迪身邊。「為我寫一封信,薩帕利不會寫信!薩帕利可以把信帶到郵局去!」

「為你寫信!」魯迪問道,「可是寄給誰呢?」

「寄給主基督!」

「你這是指誰?」

那個半癡——人們說的患呆小病的人,用傷感的眼光望著魯迪,把他的手疊起,莊嚴而虔誠地說道:

「耶穌基督!薩帕利要給他去信,請求他讓薩帕利死吧,別讓這個家裡的那個男人死。」

魯迪捏了捏他的手。「這封信到不了那邊!這封信沒法叫他回轉來。」

魯迪很難向他解釋清楚這種事是辦不到的。

「現在你是這個家的支柱了!」嬸母說道。魯迪成了這個家的支柱。

四.芭貝特

誰是瓦利斯州最好的射手?是啊,羚羊都知道,「小心提防著魯迪!」它們可以這樣說。「誰是最漂亮的射手?」「是啊,是魯迪!」姑娘們說道。但是她們並不說「小心提防著魯迪!」連那些很為女兒操心的母親也不這樣說。因為,他對這些母親也十分客氣,點點頭,就像他對年輕姑娘一樣。他看去很勇敢,很愉快。他的面龐是古銅色的,他的牙齒潔白,眼睛像炭一樣黑。他是一個漂亮的小伙子,只有二十歲。他泅水的時候,冰水不會凍傷他;他可以像一條魚一樣在水裡翻來覆去。爬起高來和別人完全不一樣,他可以像蝸牛附在石壁上一樣貼得那麼牢,他身上有結實的肌肉筋腱。他很懂得蹦跳,先是貓教他的,後來羚羊又教了他。他是最牢靠可信的嚮導,靠給人做嚮導他可以掙大筆大筆的錢。他叔父也教給他怎麼做桶,可是他不想幹這種活兒。他的興趣和願望是獵取羚羊,這也可以掙到錢。魯迪是一門親事的好對像——人們這樣說,只是他的眼光太高。跳舞時姑娘們都夢想要和他一起跳,一個個都醒著,走著,這麼想著。

「跳舞的時候他親吻了我!」小學校長的女兒安奈特對她最親密的女朋友這麼說。可是她不應該這麼說,那怕是對她最親密的朋友。這種事不容易保守秘密,就像沙子裝在通了洞的口袋裡一樣,它會漏掉的。沒有多久,不管魯迪是多麼穩重,多麼規矩,大家依然都知道他在跳舞的時候親吻過姑娘。可是他根本就沒有親吻過他最希望親吻到的那個姑娘。「提防著他!」一個老獵人說道,「他吻了安奈特。他從第一個字母A開始,他當然會把所有字母都吻遍的。」

到現在為止,能夠講到的關於魯迪的閒話還只是在一次跳舞會中,他親吻了一位姑娘,只有一次。不過,即使他親吻過安奈特,她也根本不是他心上的花朵。

在貝克斯那邊,在巨大的核桃樹林中,在一條湍急的山溪旁邊,居住著富有的磨坊主。他住的房子是一幢很大的三層建築,還有幾個小鐘樓。鐘樓屋頂上鋪的是木板,上面又加了一層鉛鐵板,在陽光和月光中閃閃發光。最大的那個鐘樓頂上,有一個箭形的風標,箭穿透了一個蘋果。這表示著是退爾十的那支箭。磨坊看去富麗堂皇,可以供人作畫作文。但是磨坊主的女兒卻不讓人那麼幹,至少魯迪會這樣說,她已被他畫在自己的心裡。她的兩隻眼睛在他心裡閃耀,他的心中燃起了一團火。那團火是突然在心裡燃起的,就像別的火焰燃起來那樣。而最奇特的是,磨坊主的女兒,那可愛的芭貝特卻一點沒有想到。她和魯迪在一起,總共講了不超過兩個字。

磨坊主很富有,這大筆財產使芭貝特高不可攀。但是,不論多高的東西,魯迪對自己說,總是可攀的。你需要爬,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會摔下去,你就不會摔下去。他在家裡學懂了這個道理。

後來有這樣的事。魯迪要到貝克斯去辦事,行程很遠。那裡的鐵路還沒有修好,寬闊的瓦利斯山谷從羅納冰川朝辛普朗山腳之下,在東一個西一個的山峰之間,沿著巨大的羅納河延伸著。羅納河時常氾濫,衝向田野和道路,把什麼東西都毀掉。在錫雍和聖毛裡斯這兩個城市之間,山谷拐了一個彎,就像手肘一樣。在到達聖毛裡斯下面的時候,山谷就變得極窄了,只剩下了河床和一條車道。這是瓦利斯州的盡頭。在山坡上有一座塔樓,是瓦利斯州的崗塔。崗塔俯視著河上的一座磚橋及河對面的稅站。沃州從那裡開始了。離那裡不遠的一個城市,便是貝克斯。從這裡開始,越是往前走去,周圍的一切便越發地豐饒富裕起來。你就像置身於栗子樹和核桃樹園子裡一樣;柏樹和石榴樹比比皆是。這裡像南方一樣暖,就像進到了意大利一般。——

魯迪到了貝克斯,辦完了他的事情,隨處看了看。但是沒有看到一個從磨坊來的人,更不用說芭貝特了。這不像他所預料的那樣。

到了黃昏,空氣中瀰漫著百里香和椴樹花的氣味。佈滿樹木的青山,像是被一片閃閃發光的蔚藍色的薄紗蒙著,四周籠罩著一種安詳靜謐。那不是夢境裡的,也不像是死亡臨頭時的那個樣子,不是的。那好像是整個大自然都屏住了呼吸,好似它的相貌要在那藍天的背景前被拍成照片一樣。在樹木之間,在那蔥綠的田野上不時立著根桿子,支撐著電報線,把電報線送過了寂靜的山谷。在一棵這樣的桿子上有一個什麼東西斜靠著,一動也不動,靜得讓人以為那是一根枯死的樹幹。但是,那是魯迪。他站在那裡,就和此刻自己四周的景物一樣地肅靜。他不是在睡,更不是死去了。而是像世界大事、個人一生中重大事件常常要在電報線紋絲不動和一聲不響的情況下,通過電報線飛開來一樣,魯迪生命中的幸福,他從現在起的「牢固地樹立了的思想」正強烈地、兇猛地流經他的腦際。他的眼睛牢牢地盯住了樹葉之間的一個點,芭貝特居住的磨坊主的住房裡的一線燈光。他站在那裡是那麼悄然無聲,讓人覺得他在瞄準要射擊一頭羚羊似的。但是此刻他自己恰似一頭羚羊。羚羊在某個短暫的時刻,也會像石頭雕成的一樣靜靜地站著。而突然,當一個石頭滾落起來的時候,它便會一縱而起急速地逃開。魯迪正是這樣,有一種想法在他腦中滾動起來。

「絕不能怯弱!」他說道,「到磨坊訪問去!向磨坊主道個晚安,向芭貝特問個好。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會摔下去,你就不會摔下去。芭貝特總得見見我的,要是我想成為她的丈夫的話。」

魯迪笑了,心情舒暢地走向磨坊。他清楚他要幹什麼,他要芭貝特。

河裡淡黃的水翻捲流去,柳樹和椴樹垂過了急速奔流著的河水。魯迪沿著小徑走去,就像一首兒歌裡唱的那樣:

———走向磨坊主的屋,

除了一隻小貓兒

家裡一個人也沒有⑾。

主人居屋裡餵養的貓蹲在台階上,聳起背脊叫了一聲:「喵!」魯迪無心去想貓在講什麼。他敲了敲門,沒有人聽見,沒有人開門。「喵!」貓這樣叫了一聲。假若魯迪還是嬰孩的話,那麼他便會懂得動物的話,聽出來貓在說:「這裡沒有人在家!」這下他得去磨坊打聽去了。他在那裡探得了信息。主人旅行去了,遠遠地去了因特拉克城。「interLacus⑿,就是湖間,」校長——安奈特的父親,在教學的時候便是這樣解釋的。磨坊主旅行遠去了,還有芭貝特。那兒有一場盛大的射擊比賽,那一天的後一天開始,所有德語州的瑞士人都要到那邊去。

可憐的魯迪,你可以這麼說,他這時到貝克斯來可是沒有趕上好運氣。他得回去,他也是這麼做的。他取道聖毛裡斯和錫雍,回到了自己的山谷,自己的山地。但是,他並不覺得沮喪。第二天太陽升起的時候,他的心情就立即轉好了。他的情緒從來就沒有低落過。

「芭貝特到了因特拉克城,從這兒要走好幾天的路程,」他自己說道。「若是順著大道走,去那裡的路很遠。可是,若是翻山過去的話,便沒有那麼遠。而翻山正是一位羚羊獵手要走的路。這條路我以前走過,那邊便是我的家所在的地方。小時候,我和外祖父就住在那個地方。他們的射擊比賽要在因特拉克舉行!我要去那裡爭個第一名。我和芭貝特認識以後,我也要這樣。」

魯迪帶著輕便的行囊,裝著星期日穿的上好衣履,帶上了槍和打獵用的挎包,上山走了。走的是近道,可是路還是很長。但是射擊比賽今天才開始,要進行一個星期。這整段時間,他們告訴他,磨坊主和芭貝特都在因特拉克一個親戚那裡住。魯迪朝蓋米走去,他要在格林德爾瓦爾德那邊下山。他精神抖擻,高興地大步往前走著,行進在清新、輕盈、令人神情爽朗的山野空氣之中。山谷越來越低落下去,視野越來越開闊。這邊一道雪峰,那邊一道雪峰,很快又是阿爾卑斯山的一串閃光耀眼的山巒。魯迪認得出每一道雪峰。他很快地向恐怖峰走去。恐怖峰將它的沾滿了白粉的石指頭伸向了藍天。

他終於翻過了山脊。草地向下朝自己的老家的山谷傾落。空氣非常清新,心情十分輕盈。山上谷裡都盛開著花朵,長滿了碧綠的葉子。魯迪的心中充滿了青春的思緒:一個人是永遠不會老的,人是不會死的。生活、奮爭、享受!像一隻鳥兒一樣地自由,他就像一隻鳥兒一樣自由。燕子飛過去了,唱著他孩童時代的歌:「我們和你!你和我們!」一切都輕快自如,都愉快舒暢。

下面是絲絨一般的草地。草地上散佈著座座木屋,呂申河翻滾著急速地流過。他看到了冰川那堆髒雪的碧綠玻璃般的邊緣,看到了深邃的裂縫。他看到了上面最高的,下面最低的冰川。教堂的鐘聲從空中向他飄來,就像在歡迎他回到老家。他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擴張得這麼厲害,連藏在裡面的芭貝特竟也一時間找不見了。他的心是如此宏大,完全被回憶佔據了。

他走上了孩提時和別的小夥伴一道站在溝邊出售木雕小屋的那條路。那上邊,在雲杉的後面,他外祖父的房子依舊立在那裡,裡面住著陌生人。小孩在路上跑來跑去,他們在做生意。其中一個遞給他一朵阿爾卑斯薔薇,魯迪買下了它。這是一個吉兆,他想著芭貝特。很快他便來到下面過了河。呂申河的兩支水流在這裡匯合。闊葉樹越來越茂密,核桃樹下是一片蔭地。現在他可以看到飛揚的旗幟了。鮮紅的底上的白十字,它是瑞士的也是丹麥的⒀。在他前面便是因特拉克了。

這真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其他任何城市都不如它,魯迪這麼覺得。一個穿著節日盛裝的瑞士城市。它不像別的商業中心城市那樣全是粗笨又沉重的石房子,讓人覺得很陌生、高不可攀。不是的。這裡看去就好像木房子一直從山上奔下來,到了碧綠的山谷中,到了水流得像箭一般急速的、清澈的河邊,排列成行,略有一些參差不齊,形成了街道。所有街道中最美的街。是的,這街,自從他小時候來過以後,的確是發展了不少,就好像是用外祖父雕的那些精美可愛的木房子修造出來似的。家裡櫃子裡裝滿了這樣的小木房子,它們被搬到這裡種下,長得像老邁高貴的栗子樹一樣十分茁壯。每所房子都是一座旅館,他們是這麼說的。窗子上,陽台上都有精緻的雕刻。每一所房子前面都有一個開滿鮮花的花園,花園一直伸到了碎石鋪成的寬闊的大道旁。花園順著大道,但只是順著一側延伸著,若不是這樣,房子便會擋住了眼前的那一大片清新的草地。在這一片片草地上,母牛繫著鈴鐺走來走去,鈴聲就好像在阿爾卑斯山高處的草地上那樣迴響著。這一帶地方被高山環抱著,它前面的山巒正中卻讓出了一個缺口,便於人們觀看那閃閃發光的白雪覆蓋的「處女峰」。那是瑞士的山巒中形狀最美麗的一座。穿著花花綠綠的外國男男女女真是多極了,從各州來的鄉間的人更是熙熙攘攘一大堆!射擊手把自己的號碼插在帽子的花環上。這裡到處是樂聲歡歌。桶風琴,吹奏樂器,叫喊聲和嘈雜聲混在一起。房子和橋樑上都用詩文及徽紋裝飾起來;旗幟、彩旗到處飄揚。槍聲一響接著一響,在魯迪的耳中這是最好的音樂。在這種氣氛中,他又把芭貝特忘得乾乾淨淨,而卻正是為了她的緣故他才跑到這裡來的。

射擊手們都聚集到靶子射擊場。很快魯迪便來到他們當中,是他們當中最能幹的,最幸運的。他總是擊中最中心的一環。

「那個外地的年輕獵手到底是誰?」人們在問。「他說一口法語,就像瓦利斯州的人說的那樣!他也會清楚地講一口我們的德語!」有人說道。「他小時候在格林德爾瓦爾德這一帶生活過。」另外一個人知道。

小伙子充滿了朝氣。他的眼睛閃閃發光,他的目光和手臂都很穩,所以他每射每中,幸運給人帶來了勇氣,魯迪總是有勇氣的。沒有多久,這兒便有了一大堆朋友圍在他的身邊。人們向他致敬,為他歡呼。芭貝特差不多完全被他拋到腦後。突然一隻大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一個粗聲粗氣的人用法語對他說起話來。

「你是瓦利斯州的吧?」

魯迪轉身看到一個紅色歡快的臉龐,一個身材高大的人,這人便是貝克斯的富磨坊主。他寬大的身軀遮住了秀麗可愛的芭貝特,不過她很快便用自己明亮烏黑的眼睛望了過來。富磨坊主把他的州有一個獵人射得最好、得到最高的榮譽,看成是值得自豪的事。魯迪的確是一個幸運的孩子。他為什麼跋涉到這裡來,來到這裡後又被他忘卻掉的事,又回到他的腦中來了。

一個人在離家很遠的地方遇見自己的家鄉人,是多麼地巧。他們認識了,他們在一起交談。魯迪在射擊比賽上以自己的成績得了第一名,正像磨坊主在貝克斯以自己家裡的金錢和高等的磨坊成了第一名一樣。兩個男人握了握手,這是他們以前從來沒有做過的。芭貝特也衷心地握了魯迪的手;他也緊握了她一下,望著她,使她的臉一下子紅了起來。

磨坊主講到了他們到這裡來的那一大段路程,講到了他們看到的許多大城市,真是一次不簡單的旅行:他們乘了汽輪,坐了火車和郵政馬車。

「我走的是最近的路,」魯迪說道,「我是翻大山過來的。沒有什麼路有這麼高,要知道人總是可以走過來的。」

「可是也會摔斷脖子的,」磨坊主說道。「你這個人膽子這麼大,看來總有一天會摔斷脖子的。」

「摔不了的,只要你自己不相信你會摔下去!」魯迪說道。磨坊主和芭貝特在因特拉克寄住的親戚,請魯迪到他家去看看。你們知道魯迪是和他的親戚同一個州的。對魯迪來說,這是一次非常好的邀請。他交了好運氣。幸運之神總會和你在一起,只要你相信自己並記住:「上帝賜給我們乾果,但是他不為我們把它們敲開⒁。」

魯迪在磨坊主親戚的家裡,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他們向這位最好的射擊手祝酒致敬,芭貝特一起參加碰杯。魯迪感謝他們,也回敬了酒。

黃昏,他們沿著裝點得很美的旅館大道上,在老核桃樹下走著。路上的人多極了,擠得那麼厲害,魯迪不得不提議挽著芭貝特。他說他很高興遇到沃州的人,沃州和瓦利斯州是友好相鄰的州。他表現自己的高興是如此地真誠,讓芭貝特覺得她必須為此而緊握一下他的手。他們差不多就像老朋友一樣地並肩漫步。她,這個嬌小秀麗的人兒很是有趣。她指出那些外國女人的可笑與誇張的服飾和她們走路的樣子,魯迪覺得她這樣做十分合適。她完全不是在譏笑她們,這些人都可能是很高貴的人。是的!很可愛很體面,芭貝特知道。她有一位教母,便是這樣一位高貴的英國婦人。十八年前,芭貝特受洗的時候,教母在貝克斯,她給了芭貝特一顆價值昂貴的胸針,為她別在胸前。教母兩次寫信來,他們今年本來要和她及她的女兒在因特拉克會面的。這幾位女兒都是老姑娘,大約都快三十歲了。芭貝特說道,——你知道,她自己才十八歲。

那可愛的小嘴一刻也不停,芭貝特所說的一切對魯迪都是很重要的事情。他也講,講他要講的話。講他經常去貝克斯,講他對磨坊多麼熟悉,他又多麼經常地看到芭貝特,可是她卻很自然地並沒有注意到他。魯迪講到他最近帶著許多他說不出的想法去了一次磨坊,可是她和她的父親不在那裡,去了很遠的地方。但是並沒有遠到令他不能翻越過使道路變得極長的那堵牆的程度。

是的,他這樣說了,他說得很多。他說他多麼地喜歡她——他是為了她的緣故,而不是為了射擊比賽才趕來的。芭貝特非常文靜。他讓她承受的東西可以說太多太多了。在他們走著的時候,太陽落到大山的牆後去了。「處女」輝煌燦爛地屹立在那裡,被附近山巒的翠綠所環抱。人們都佇立著朝那邊望去,魯迪和芭貝特也望著這壯麗的景色。「再沒有比這裡更美好的了!」芭貝特說道。

「再沒有了!」魯迪說道,望著芭貝特。

「明天我要離開了!」稍為過了一會兒後,她說道。「來貝克斯看望我們!」芭貝特輕輕地說道,「我父親會高興的。」

五.回家的路上

哦,第二天魯迪翻過大山回家的時候,他要帶好多東西喲!是的,他得了三隻銀杯,兩支上好的槍,一隻銀咖啡壺。這東西在成家時是很有用的。但這並不是最重要的,他背著,或者說他翻山越嶺背回家的還有更重要的,更輝煌的東西。可是天氣惡劣,陰森森的,雨在不停地下著,很沉悶。雲塊像哀紗似地垂懸在山峰上,把閃光發亮的山峰都蓋掉了。樹林深處傳來最後幾聲斧子劈砍的響聲,樹幹沿著山坡滾落下來。從山頂上望去,這些樹幹都像是細細的簽子,但靠近一看,可全是船桅之材的大樹。呂申河在奏著單調的旋律,風呼呼地吹著,雲飄動著。突然,緊靠著魯迪走來了一個年輕的姑娘。在她走近他身邊之前,魯迪並沒有注意到她。她也要翻過山去。她的眼睛有一股力量,使你不得不去看它們。這雙眼睛奇特地明亮,像玻璃一樣,很深很深,無底地深。

「你有情人沒有?」魯迪問道。他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有個情人。

「我沒有!」她說道,笑了。可是好像她說的並不是實話。「別走那岔道!」她接著說。「我們應該往左一點,這樣走近一些!」

「是啊,更容易摔到冰縫裡去!」魯迪說道,「你對這路不怎麼熟,卻想當嚮導!」

「我當然熟,」她說道,「我是集中注意力的,而你的思想卻開小差跑到山谷裡去了。在這兒你得留心冰姑娘,她對人類可不那麼和善,人們都這麼說。」

「我不怕她,」魯迪說道,「我還是個嬰孩的時候,她就放掉了我,現在我長得更大了,該由我來放掉她了。」

天更黑了,雨還在不斷地下著。雪也來了,雪在閃光,耀眼。

「把手伸給我,我幫著你爬!」姑娘說道,她把冰冷的手指頭遞給他。

「你幫我!」魯迪說道。「我還用不著女人幫我爬呢!」他更加矯健地走起來,離她遠遠的。雪花蓋在他的身上,像一塊布似的,風呼呼地吹著。他聽到姑娘在他的身後又笑又唱,聲音很奇特。一定是冰姑娘差遣的精靈。在他還很小,旅行經過山頂,在那兒過夜的時候,他聽說過這東西。

雪下得更大了,雲在他的腳下堆積著。他往回望去,什麼都看不見了。但他仍舊聽得到笑聲和歌聲,這聲音聽起來就不像是人的聲音。

當魯迪終於到達高山的最高部分,山路開始向下朝羅納河伸去的時候,他看到在蔚藍的天空之中,在查莫尼那邊有兩顆明亮的星,星兒發出明亮的光。他想起了芭貝特,想起了自己和自己的幸福,心中充滿了溫暖。

六.訪問磨坊

「你帶回家這麼多貴重的東西!」老嬸母說道。她那奇特的鷹眼在閃光,她搖動著自己那瘦弱的脖子,快捷地四下轉動著。「魯迪,你交好運了。我得親親你,我的可愛的孩子!」魯迪讓她親了親。但是從他的臉上可以看出他很勉強,是在應付家人之間的這種小小的麻煩事。「你多漂亮啊,魯迪!」老婦人說道。

「別讓我胡思亂想了!」魯迪說道,笑了,可是這叫他很開心。

「我再說一遍,」老婦人說道,「你交好運了!」

「是的,你這話我相信!」他對自己說道,心中想著芭貝特。

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思念著那深深的山谷。

「他們該回到家裡了!」他對自己說道。「按預計回來的日子,又超過兩天了。我得去貝克斯!」

魯迪到了貝克斯,磨坊主父女在家。他受到了很好的接待,因特拉克的那一家人也問候他。芭貝特沒有講多少話,她變得寡言少語了。但是她的一雙眼睛在說話,這對魯迪也就足夠了。本來話很多的磨坊主,是習慣於以自己的談吐和巧妙的辭令引人發笑的。要知道,他是富有的磨坊主嘛。現在也讓人覺得,他更願意聽魯迪談他打獵的冒險生活,聽他講作為一個羚羊獵手,他在山頂上遇到的那些艱難險阻。聽他講他怎麼必須沿著那由於大風和惡劣天氣而凍結在山崖邊緣上的極不穩的雪簷子爬行,講如何爬過由凍雪堆成橫懸在深淵上的最危險的橋。講起獵人生活,講起羚羊的聰明與最驚險的跳縱,講起強烈的狂風及翻滾的雪崩的時候,他就顯露出一種很勇敢的樣子,眼睛閃閃發光。魯迪清楚地注意到,一次次新的描述使他越來越多地吸引住了磨坊主,特別使他動心的是關於禿鷹與鷲的故事。

在距離這裡不遠的地方,在瓦利斯州的深處有一個鷲巢,這巢是鷲極狡黠地建在兀出的懸崖下面凹進去的地方的。那上面有一隻小鷲,那是人捉不到的!幾天以前有一位英國人,用一大把金子請魯迪把這小鷲活著逮來。「但是什麼事都有個限度,」魯迪說道,「那小鷲是捉不到的,只有瘋子才爬到那裡去。」

酒一杯杯喝完了,閒話也一陣陣地聊過了,可是魯迪覺得太短了。在他第一次訪問完磨坊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半夜。

燈光在窗中的綠枝之間亮了短短的一刻。居室餵養的貓從天窗口爬了出來,廚房餵養的貓從屋脊上走了過來。「你知道磨坊的新聞嗎?」居室貓說道。「這裡家中有人秘密地訂婚了!老頭子還不知道。魯迪和芭貝特整晚都在桌子底下互相踩腳爪子。連我的腳爪子都被踩了兩次,可是我沒有喵喵叫,那樣會引起注意的!」

「要是我就叫了!」廚房貓說道。

「在廚房裡可以做的事,在居室裡是不可以做的!」居室貓說道。「我倒很想知道,磨坊主聽到這訂婚的消息後會怎麼說。」

是啊,磨坊主會怎麼說,魯迪也很想知道。但是,他不能長時間地等待。公共馬車在瓦利斯州和沃州之間,在羅納河的橋上隆隆滾過的時候,魯迪便坐在裡面了,充滿了勇氣,像任何時候一樣,頭腦裡充滿了今天晚上獲得允諾的美好理想。

後來,到了傍晚,公共車又從原路駛回去。是啊,魯迪也坐在裡面,從原路回去。可是在磨坊那邊居室的貓跑著傳遞了一個新消息。

「你知道嗎,廚房裡餵養的貓!磨坊主現在什麼都知道了。結果很好!魯迪下午快到黃昏的時候來了,他和芭貝特嘰嘰咕咕講個沒完。他們就站在磨坊主屋子外面的走廊上。我躺在他們的腳邊,但是他們既不拿眼睛看我,心裡也不想著我。『我直接進去找你父親去!』魯迪說道,『這是光明正大的事情。』『要我陪你嗎?』芭貝特說道。『那樣會幫你鼓起勇氣的!『我有足夠的勇氣!』魯迪說道,『不過有你和我在一起,他便會和氣一些,不管是同意還是不同意。』於是他們便進去了。魯迪狠狠地踩了我的尾巴一腳!魯迪尷尬極了!我喵地叫了一聲,不過他和芭貝特都不長耳朵聽我的。他們推開了門,兩人都走了進去,我在前面。但是我跳到了椅子背的上面,我不知道魯迪會怎麼個踢法。可是磨坊主倒踢了起來,踢得真棒!踢到門外面,到山上羚羊那裡去!你可以到那邊去瞄準它們,別瞄準著我們的小芭貝特。」

「可是,是怎麼說的?」廚房裡餵養的貓問道。

「怎麼說的?——人們求婚時講的那些話全都說了:『我喜歡她,她喜歡我!桶裡的牛奶夠一個人喝,那麼桶裡的牛奶便也夠兩個人!』——『但是她坐的地方對你可是太高了!』磨坊主說道,『她坐在一堆沙上,一堆金沙上,你很清楚。你夠不著她的!』——『沒有什麼東西會高不可攀的。只要你決心去夠,你就能夠得到!』魯迪說道。他是直來直去的。『可是那小鷲你就夠不著。你上次說的!芭貝特坐的地方還要高得多!』——『我兩個都要夠到手!』魯迪說道。『好啊,你把那頭活小鷲送給我,我就把她送給你!』磨坊主說道,笑了起來,淚都流到了臉上。『可是謝謝你的光臨!明天再來,那時家裡就沒有人了。再見,魯迪!』接著芭貝特也說了再見,可憐得就像一頭見不著媽媽的小貓仔似的。『說話算話,才算得上是男子漢!』魯迪說道,『別哭,芭貝特!我會把小鷲抓來的!』——『我希望你摔斷脖子!』磨坊主說道,『那樣我們就再也不會受你的糾纏了!』我把這叫做踢一腳。現在魯迪走了,芭貝特坐在那裡哭。可是磨坊主在那裡用德文唱歌,那是他上次旅行時學會的!我不想再管了,沒有用!」

「可是,那也只不過是裝裝樣子罷了!」廚房餵養的貓說道。

七.鷲巢

山側傳來一陣歌聲,很輕快很有力,一聽就知道唱歌的人心情很好,興高采烈;是魯迪。他正走去看他的朋友維錫南。

「你得幫我一下!我們得找上拉格利。我得爬到山崖簷子上把那隻小鷲逮下來!」

「你要不要去把月亮上的那塊黑點取下來,這也同樣容易呢!」維錫南說道。「你的心情蠻好!」

「是的,因為我在想著辦婚事了!不過,說正經的,你聽我說說我現在的處境!」

維錫南和拉格利很快便明白魯迪想幹什麼了。

「你真是個冒失鬼!」他們說道。「那不行的!你會摔斷脖子的!」

「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會摔下去,你就不會摔下去!」魯迪說道。

半夜,他們帶上竿子、梯子和繩索。路在雜樹和矮叢中蜿蜒,穿過一片卵石地,不斷地朝上伸去,伸進了漆黑的夜。河水從正面上方往下淌,河水在下面湍急地流著,潮濕的雲在空中飛奔。幾位獵手爬到了陡峭的山崖簷子上。這裡更黑,兩側的陡壁幾乎合攏在一起,只有上面狹狹的一線縫隙才透出一點點天空。緊靠著他們,下邊是萬丈深壑,壑中河水急速地翻捲著。他們三人靜靜地坐在那裡等待天明。那時,鷲就會飛出來,先要把它射中才談得上怎麼想法去逮那小鷲。魯迪縮身坐在岩石上,一動不動,好像成了那塊岩石的一部份。他前面擺好了獵槍,裝進了子彈,隨時可以發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住最高處的那道縫隙,那鷲巢便藏在那塊兀出的崖石下面凹進去的地方。三位獵手等了又等。

接著,在他們上邊響起了一陣可怕的颼颼聲,一個龐然大物在飛動,遮黑了天。那黑色鷲形的物體飛出巢的時候,兩支槍管瞄準了它,響了一槍。伸張開的雙翅扇動了一會兒,那鷲便慢慢地墜落下去。好像它以其巨大的身軀和雙翅的張幅要把整個山壑都填滿,在墜落下去的時候好像也要把三位獵手掃下去似的。鷲掉進了深壑之中。它砸在樹枝和矮叢上,把它們砸斷了。

現在他們忙起來了。三把最長的梯子被連起來捆綁結實,梯子要夠得到那上面。梯子支在山崖邊最外面腳能夠立得牢的地方,但是仍然夠不到上邊。山壁上很長一截就像一道牆壁一樣陡滑,而巢便建在被遮在這道山壁最頂上那兀出的大石包的下面。他們商量了一會兒,最後一致認為最好的辦法,莫過於從上面縫隙裡往下放兩把接好的梯子,再把這兩把梯子和下面已經搭好的三把梯子連接在一起。他們費盡力氣,才把兩把梯子拖到最上面,用繩子把它綁牢。梯子吊在那兀出的崖石外面,所以便在深淵上空懸著,擺來擺去。魯迪已經站到了這截梯子的最下一級。那是一個冰冷的清晨。濕霧從黑縫隙中自下升起。魯迪站在那裡,就像一隻蒼蠅停在一根還在搖動的谷草上一樣;這谷草像是一隻忙於築巢的小鳥在一座工廠高大的煙囪頂端的邊緣上失落掉的。不過,谷草落下去時蒼蠅可以飛走,而魯迪卻只能摔斷脖子。風圍繞著他呼呼地吹著,下面深壑裡河水從融化了的冰川,從冰姑娘的宮殿流來,滾滾而過。

接著,像蜘蛛在自己細長的絲上要想抓牢那樣,讓梯子搖晃了一下,在魯迪第四次觸碰到從下面豎上來的接綁好的梯子的頂端的時候,他抓住了它。兩頭的梯子,被他的穩當而有力的手接到了一起。梯子一直在搖晃,就好像是鉸鏈損朽了一般。

筆直地斜靠在石壁上靠近鷲巢的那五把梯子,就像是搖來晃去的蘆稈兒似的。現在最危險的事來了,要像貓一樣地爬上去。不過,魯迪可以做到,貓教過他怎麼爬。他感覺不到那正在他身後踩著空氣,像墨斗魚伸腕足抓東西一個樣子要抓住他的暈眩精靈。現在他站到了梯子的最頂端的一級上了,他覺得仍不夠高,看不到鷲巢裡面。他試了試巢底最下面的那些交錯嵌在一起的粗壯的樹枝有多牢靠,待他探到一根固定不動的粗枝的時候,他一縱身從梯子上躍出,他的胸和頭都高過了鷲巢。他在這裡聞到令人窒息的腐臭屍體的氣味,裡面擺著好些撕碎了的腐臭的綿羊、羚羊和鳥。拿他無可奈何的暈眩精靈,朝他的臉上吹這些有毒的臭氣,要叫他暈倒。在下面那黑色咆哮的深壑中,在翻滾的水上,冰姑娘自己坐在那裡,披著淺綠色的長髮,用一雙像槍孔一樣的死眼盯著瞅著。

「這下子我把你抓住了!」

在鷲巢的一角,他看到那只健壯碩大還不能飛的小鷲蹲在那裡。魯迪用眼盯住了它,一隻手使盡氣力牢牢地把握住自己,另一隻手一下伸過去抓住了那隻小鷲。被他抓獲的小鷲是活生生的。它的腳被拴在一根結實的繩子上,魯迪把鷲甩到自己的肩上,這鳥便吊在他的身下一小截。他同時用手抓牢一根垂懸著的繩子,靠這根繩子往下爬,直到自己的腳又夠到了梯子的最上一級。

「抓牢!只要你不相信自己會摔下去,你就不會摔下去!」這是老教訓。他遵循著這條教訓,抓得牢牢的,爬向前,確保自己不會摔下去。他沒有摔下去。

接著響起了一陣歡笑,十分強烈,十分愉快。魯迪帶著他的小鷲,站到了穩當的山崖地上了。

八.居室貓講了些什麼新聞

「這就是您要求的!」踏進貝克斯磨坊主家的魯迪說道,一個大籃子放在地上,把遮住籃子的布揭開。一雙四周有黑圓圈的黃眼睛,十分明亮,十分凶狠,好像就要燃燒起來,要把看到的東西都啄一口似的。它的短而壯的嘴張得大大的,很像要啄要咬。頸子是紅的,長滿了絨毛。

「小鷲!」磨坊主喊起來。芭貝特驚叫了起來,跳到了一邊,但是一雙眼睛卻離不開魯迪也離不開小鷲。

「你是不知道害怕的!」磨坊主說道。

「你們也總是信守諾言的!」魯迪說道,「各人都有自己特殊的地方!」

「可是你為什麼沒有把脖子摔斷呢?」磨坊主問道。「因為我抓得很牢!」魯迪回答道,「我現在還抓得牢牢的呢,我牢牢地抓著芭貝特!」

「等著看吧,等你得到她的時候再看吧!」磨坊主說道,笑了起來。這是個吉兆,芭貝特明白。

「把小鷲從籃子裡拿開吧!看去很危險,瞧它盯著人看的那副模樣!你是怎麼把它逮住的?」

魯迪得講述一番,磨坊主用一雙睜得越來越大的眼睛看著。

「以你這麼大的勇氣和幸運,你可以養活三個妻子了!」磨坊主說道。

「謝謝!謝謝!」魯迪喊道。

「是啊,芭貝特你現在還得不到的!」磨坊主說道,以開玩笑的樣子拍了拍這位阿爾卑斯山的年輕獵手的肩頭。

「你知道磨坊的新聞嗎?」居室餵養的貓對廚房餵養的貓說道。「魯迪給我們帶來了小鷲,交換芭貝特。他們相互親吻著,讓父親看著!這就是和訂婚一樣了。老頭子沒有踢將出去,他把爪子收回去了。他睡了個午覺,讓兩個人坐在那裡搖尾巴。他們兩人有說不完的話,到聖誕節也說不完!」真是到聖誕節也沒有完。風捲得黃葉滿天飛舞,山谷中高山上漫天雪花飄揚。冰姑娘坐在自己宏偉的宮殿裡,宮殿在冬天變得越發壯觀。在夏天山上的流水像水幔一樣漂動的那些地帶,陡峭的山壁貼上了厚厚一層冰,粗大的冰柱沉重得和大象一樣。最奇異不過的晶冰結成的冰花穗,在被雪片覆滿的雲杉枝上閃閃發光。冰姑娘在最深的山谷中乘著急風狂奔。雪一直鋪到貝克斯,她可以奔到那邊看屋子裡的魯迪。他和以往的習慣很不一樣,他和芭貝特坐在一起。夏天就要舉行婚禮了。他們的耳朵常常聽到那樣的話,朋友們經常談論他們的婚事。陽光燦爛,最美麗的杜鵑花開得十分繁茂。歡快、滿臉微笑的芭貝特,美麗得像春天一樣。春天來了,所有的鳥兒都在歌唱夏日,歌唱婚禮。

「他們老是坐在一起難捨難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那喵喵叫真讓人心煩!」

九.冰姑娘

春天舒展開了自己飽含漿汁的核桃樹和栗子樹的嬌嫩的綠色花邊。這一片核桃樹和栗子樹的碧綠,在聖毛裡斯橋到日內瓦湖邊,沿著羅納河一帶綻放得特別秀麗。羅納河從冰姑娘居住的冰宮的綠色冰原那裡自己的源頭,急速地流下。冰姑娘在她的宮殿那邊,乘著銳利的風飛上了最高的雪原,在強烈的太陽光中躺到了雪墊上。她坐在那裡用能看穿極遠的目光,朝深幽的低谷望下去。低谷裡的人們像在被太陽烤熱的石頭上一樣忙碌不停。

「精神力,太陽的孩子們這樣稱呼你們!」冰姑娘說道,「你們都不過是些小爬蟲!一個雪球一滾,你們和你們的房屋以及城市都會被擊垮,被夷為平地!」她把自己極其驕傲的頭高高抬起,用散發死亡恐怖的眼光朝四周、朝下面望去。但是,從下面山谷裡傳來了山石爆裂的隆隆聲,人類的工程——為鋪設鐵路在修築路基、開鑿隧道。

「他們在玩鼴鼠的遊戲!」她說道。「他們在挖洞,所以聽得見這種石片亂飛的聲音。要是我搬動一下我的宮殿,那就會轟隆隆比雷鳴還要響亮。」

山谷裡升起一道煙,它像一塊飄動的薄紗向前移動。那是火車頭上綴著的一條飄動的纓子,這火車頭正在新鋪設的鐵路上拖著火車車廂。那條彎彎曲曲的長蛇,一節節車廂便是這蛇的身子,它箭一般地快速奔馳著。

「他們當起主子來了,這些精神力!」冰姑娘說道。「然而真正主宰著的卻是自然力!」她笑了起來,山谷裡隆隆地響著。「雪崩了!」下面的人說道。

但是太陽的孩子們更高地放聲歌唱人類的理想。它主宰著,它束縛著大洋,移山填海。人類的思想是自然力的主人。就在這個時候,冰姑娘坐在上面的那片雪原上正好走過了一隊行人。他們由繩子綁牢在一起,以便在深壑邊上這大塊冰的滑面上形成一個大的整體。

「爬蟲!」她說道。「你們想當自然力的主子!」她把身子轉朝一邊,用嘲笑的眼往下望著深谷,火車在那裡快速奔馳。「他們全坐在那裡,這些人類!他們在力的控制之下坐著!我看得見他們每一個!有一個傲氣地坐在那裡,像個國王,獨自一個!他們擠在一起!一半在睡!那蒸氣長龍一停下來,他們便走了下去,走自己的路,走向世界各方!」她笑了起來。「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說道。

「它崩不到我們的頭上!」騎在蒸氣龍背上的兩個人,他們所謂的心心相印的一對說道。那就是魯迪和芭貝特;磨坊主也在一起。

「一件行李,」他說道,「我是他們少不了的東西!」「他們兩個坐在那兒!」冰姑娘說道。「我不知擊倒了多少羚羊,吹折了無數的杜鵑樹叢,連根折斷!我一定要毀滅他們!理想!精神力!」她笑了起來。

「又有雪崩了!」山谷下面的人說道。

十.教母

蒙特勒是與克拉倫斯、維爾奈克斯及克林一起,在日內瓦湖的最東北部形成一道花邊的城市中最近的幾座城市之一。芭貝特的教母,那位高貴的英國婦人和她的幾位女兒以及一位年輕的親屬住在那裡。他們是新搬來的,不過磨坊主已經看望過他們了,告訴了他們芭貝特訂婚的消息,告訴了他們魯迪和小鷲的事情以及去因特拉克的訪問。總而言之,事情的全部經過。他們對魯迪和芭貝特,磨坊主也連同在內,很高興,也很關心。他們三人一定都得去看望他們,所以他們來了。——芭貝特要看看她的教母,教母要看看芭貝特。日內瓦湖的一頭,小城維爾納夫的邊上有汽船停著,乘上它行半個鐘頭便可以從那裡到達維爾奈克斯,就在蒙特勒附近。這是詩人們歌頌的湖岸之一。在這裡,在碧綠的深深的湖畔的核桃樹下,拜倫寫下了他那首關於被禁在昏暗的錫雍石堡中的那位囚犯的韻詩⒂。在垂柳倒映在水中的克拉倫斯,盧梭⒃曾信步走著,腦中想著愛綠綺斯⒄。羅納河從薩沃伊那被雪覆蓋的高山上流出。離開它的水源不遠的地方的湖中有一個小島⒅。是啊,它是這麼小,從湖岸望去,就好像是那邊的一艘船。它是一塊露出水面的礁石,一百年前有一位婦人開墾了它。在它上面覆上泥土,種上了三株金合歡樹,這些樹現已經遮住了整個小島。芭貝特十分喜歡這一小塊地方。她這次乘船旅行,這塊地方對她是最可愛不過的。她應該去那裡,必須去那裡,去那裡一定無比地美好。可是汽艙駛過去了,照規定,到了維爾奈克斯才停下來。

這小小一夥人從陽光照亮的白牆往前走去,這些白牆圍著小山城蒙特勒前的一個個葡萄園子。這一帶的農舍前面都有無花果樹,它們投下了片片蔭涼。花園裡生長著月桂樹和柏樹。半山上有一個遊客寄宿的地方,那位教母便住在那裡。對他們的歡迎是十分真誠的。教母是一位很友善的高大的婦人,長著一副圓圓的笑臉。小孩時候她的頭一定真正像拉菲爾塑的天使的頭,可是現在她卻像長了一個老天使的頭了,一頭卷髮全都白了。幾位女兒打扮得都很得體,漂亮、頎長、苗條。和她們在一起的姑娘們的那位表哥,從頭到腳一身白。頭髮金黃發紅,一大副絡腮鬍子竟那樣濃,即使分給三位紳士也都夠了。他立刻對小芭貝特表示了特別多的關注。桌子上散放著許多書,裝幀都十分精緻,還有樂譜和畫本。陽檯面向那美麗寬闊的湖面。湖水是如此平靜,光亮,薩沃伊的山,山上的小城,樹木以及白雪覆蓋的山尖都倒映在水面上。

素來是開朗、歡快和隨和的魯迪,現在,就像人們常說的那樣,變得十分拘謹起來,他就像是在一塊鋪滿了豆子的光滑的地上走動一樣。時間真是難熬!時間就像在用腳踩的輪磨上慢慢走動似的,還要出去散步!散步也是同樣慢。為了要和其他的人保持著同樣的進度,他可以進兩步退一步地走著。到了錫雍,到石島上那昏暗的地牢那裡,他們去看了那些刑具,看了死牢、嵌進石牆裡的生了銹的腳鐐、死囚坐的凳子,還有把那些不幸的人從這裡推下去讓他們戳在燒得緋紅的鐵簽上的石門。他們把看這些說成是令人高興的事。這是執法的地方,拜倫的歌把它帶進了詩的世界。魯迪深深地領略了這塊執法的地方。他把身子貼近了獄窗的巨大的石框,朝下面那藍綠色的深水望去,穿過這一片湖水望到了那長著三棵金合歡樹的孤獨的小島。他希望到那裡去,擺脫這一夥囉囉嗦嗦的人。但是芭貝特感到非常高興。她覺得無比地好,她後來這麼說。她覺得那位表哥很完美。

「是啊,非常完美的吹牛大王!」魯迪說道。這是魯迪第一次說令她不舒服的話。那位英國人送給她一本書,作為對錫雍的紀念。那是拜倫的詩《錫雍的囚徒》的法文譯本,這樣芭貝特便可以讀懂它。

「書沒有什麼可以非議的,」魯迪說道,「不過給你書的那位褲褲公子可叫我不高興。」

「他很像一個沒有裝麵粉的面口袋!」磨坊主說道,為自己的小幽默高興得笑了起來。魯迪跟著笑了,說這話講得很好很對。

十一.表哥

過兩天,當魯迪又到磨坊去串門的時候,他看到那位英國人在那裡。芭貝特特別為他燒了一道鱒魚,她肯定是親手用水芹菜把這道菜裝點了一番,讓菜看去很講究。這是根本不必要的。英國人跑到這裡來想幹什麼?他要幹什麼?讓芭貝特招待他,對他產生好感?魯迪嫉妒了,芭貝特覺得很好玩。看著他的心靈的各個方面,優點和弱點,很使她高興。愛情依然還是一場遊戲,她在耍弄魯迪的整個心靈。但是我們要說,他是她的幸福,她的生命的思想,這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然而,他越是沉著一副面孔,她的眼裡便有越多的笑意。她還真想親吻那個金黃色頭髮、金黃色絡腮鬍子的英國人一下,若是能夠讓魯迪怒氣沖沖地走掉的話。這正好向她表明,她是多麼深地被他愛著。但是,這是不對的。小芭貝特是不明智的,不過要知道,她還只有十九歲。她沒有好好考慮過,更沒有想到,她的做法將意味著什麼。比起磨坊主新訂婚的高貴的女兒的行為,這位年輕的英國人還更加輕率和不檢點。

大道從貝克斯通到一座在這個國家叫做妖術⒆的被積雪覆蓋的石山的下面,磨坊便設在那裡離一道湍急的山溪不遠的地方。這山溪的水是淺灰色的,就像是打起了泡沫的肥皂水一樣。推動水輪轉動的並不是這條溪,而是另一條小一點的溪。它在這條河的另外一邊,從山上急衝下來,流經下面一條石砌的槽,急速有力地注入這條湍流上方的一個兩側攔死了的寬大木槽裡,水流出木槽推動著那巨大的磨輪。這水槽非常寬大,它容下的水非常多,漫溢出了槽邊,給那些膽敢抄近路去水磨跟前的人造成了一條又濕又滑的路。就有一個人,那個年輕的英國人要想試一試。他穿一身白,像麵粉房的小夥計一樣,在黃昏的時候,趁著芭貝特房間裡的光爬了過去。他沒有學過爬,他差一點便頭朝下裁進水流裡面。不過,他總算是逃脫出來了,衣袖全濕了,褲子也弄髒了。他穿著濕衣服,渾身泥水來到了芭貝特的窗子下面。他爬到椴樹上,在那兒學貓頭鷹叫,其他鳥的聲音他是不會的。芭貝特聽見了,隔著薄薄的窗簾往外望了望。當她看到那穿白衣服的男人,而且肯定想到是誰的時候,她的心跳得很快,既是因為害怕,也是因為憤怒。她匆匆地吹滅了燈火,摸著試試窗子是不是全都插好了,她便讓他怪叫去了。

要是魯迪這個時候也在磨坊,那就可怕了。但是他並不在磨坊,沒有。情形還更糟,他正好在那下面。那裡吵了起來,互相罵著。會打起來的,說不定還會出人命的。

在驚慌中芭貝特打開窗子,高叫著魯迪的名字,要他走開。她說,他在這兒她忍受不了。

「我在這兒你受不了!」他喊道,「原來是約好的!你等著好朋友,比我好!你這個不知羞恥的芭貝特。」

「你太可恨了!」芭貝特說道。「我恨死你了!」她哭了起來。「走開!走開!」

「我不配!」他說道。他走了,他的臉像火一樣地熱,他的心像著了火一般。

芭貝特撲到床上,哭著。

「我愛你愛得這麼厲害,魯迪!你卻把我看成壞人!」她發怒了,非常憤怒。這對她很好,要不然她會很難過的。現在她能入睡了,睡個煥發青春的覺。

十二.邪魔

魯迪離開貝克斯,沿著回家的路,往山上走去。他在清新、寒冷的空氣中走著。山上有積雪,冰姑娘統治著。山下重重疊疊地生長著茂密的闊葉樹木,都好像是些土豆的稈和葉子。雲杉和矮叢則越發地小,杜鵑在雪旁生長。下面的雪東一塊、西一塊,像一塊塊鋪著晾曬的床單。路上有一株藍色的龍膽樹,他用槍托把它敲折了。

高處出現了兩隻羚羊,魯迪的眼睛射出了光芒,他有了新的想法。但是,他離得遠了一點兒,射擊沒有充分把握,他又往上爬了一截,爬到了石塊間只有很少一點草的地方。羚羊安靜地在雪原上走著,他急匆匆地趕著。密雲沉了下來,籠罩住他的四周。突然,他站到了那尖峭的石壁前面。開始下起大雨來了。

他感到像著了火似的口乾,他的頭發熱,而身體的其餘部分卻都是涼的。他摸摸獵袋,袋裡已經空了。在他氣沖沖地爬上山來的時候,他沒有想到這事。他從來不生病,現在他卻有了生病的感覺。他累了,他很想倒下去睡一覺。然而,四周都在淌水。他想振作一下,可是,眼前的東西都在奇異地晃動。就在這時,他突然看到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的東西,一所新搭起來的矮小屋子。屋子依著峭崖,門口站著一個年輕的姑娘。他以為那是校長的女兒安奈特,那位他有一次跳舞時曾吻過的姑娘。然而,那並不是安奈特,不過他曾經見到過她,或許是在格林德爾瓦爾德,那天晚上,他們在因特拉克參加完射擊比賽之後回家的時候。

「你是怎麼到這裡來的?」他問道。

「我在家裡呀!」她說道。「我在看守我的羊群!」「你的羊群,你的羊群在哪裡吃草?這兒只有雪和山石!」「你倒是知道得很清楚!」她說道,笑了起來。「這後面往下一點,有一片很好的草地!我的山羊便在那裡!我看羊看得很不錯!我連一隻也沒有丟失過!我的就是我的!」

「你膽子挺大的!」魯迪說道。

「你也一樣!」她回答道。

「你有奶,給我一點喝喝!我渴得受不了啦!」

「我有比奶還好的東西!」她說道,「我給你!昨天有一些旅客跟著他們的嚮導來過,他們忘帶了半瓶酒。這種酒,你一定從來沒有喝過。他們不會來取的,我也不喝,你喝吧!」她把酒拿出來,倒在一個木碗裡,遞給了魯迪。

「這酒真好!」他說道。「我從來沒有嘗過這種能使人感到暖和的烈性酒!」他的眼睛開始閃亮,他身體裡產生一種活力,一種熱烈的感情,就好像一切悲傷和壓抑都被驅散了似的。他的身體裡有一種不安,新鮮的人性在躁動。

「可是她就是校長家的安奈特呀!」他喊了起來。「吻我一下!」

「好的,把你手指上戴的那個漂亮戒指給我!」

「我的訂婚戒指!」

「就是!」姑娘說道,又把酒倒進碗裡,把碗放到他的嘴唇邊上,他把酒喝了下去。他的血液中湧流著生命的歡樂,他覺得,整個世界都成了他的。為什麼要折磨自己呢!一切東西都是為了供我們享受、讓我們幸福的。生命的泉流就是歡樂的泉流,隨它擺佈去,隨它飄去,這便是幸福。他瞅著那個年輕姑娘,她是安奈特卻又不是安奈特,更不像他在格林德爾瓦爾德遇見過的他把她叫做魔幻的那個。山上這位姑娘清新得像剛下的雪,豐滿得像杜鵑花,輕盈得像一隻小山羊。但是卻還是用亞當的肋骨做的⒇,像魯迪一樣是人。他用胳膊將她摟住,望進她那奇異的清澈的眼中。只一秒鐘的時間,是的,就在這一瞬間,怎麼說明白呢,用話來說明白——存在他體內的是精靈的還是死神的生命?他是被舉高了還是被投擲到那深邃、窒人至死的冰淵中,不斷地落,永遠地往下落呢?他看見冰淵像一片深綠的玻璃。無止境的深壑在他的四周張著大口,水滴聲似鈴聲,還有像珍珠一般的清亮的水珠,閃著淺藍色像火焰一樣的光。冰姑娘吻了他一下,那一股寒氣浸透了他的全身,衝進了他的額頭。他痛苦地叫了一聲,掙脫出來,踉蹌跌倒下去,眼前一片漆黑。但是,他仍然又把眼睛睜開。邪魔使過了魔法。

阿爾卑斯山的姑娘不見了,那隱約的屋子不見了。水順著光裸的石壁往下滴淌,四周全是雪。魯迪被凍得渾身顫抖,全身濕透了。他的戒指,芭貝特給他的訂婚戒指,不見了。他的槍躺在他身旁的雪地上,他拾起它來想放槍,槍打不響。濕潤的雲塊像結實的雪塊一樣充斥著山峽,暈眩的精靈坐在那裡瞅著這無力的犧牲品。在她的下面很深的山谷裡傳來一陣聲音,就像一大塊山石落了下去一般,把一切擋住它墜落的東西都擊得粉碎,都摧毀掉。

但是,在磨坊那邊,芭貝特坐在那裡哭泣。魯迪有六天沒有去那裡了。是他的不對,他應該請求她的寬恕,因為她是全心全意愛著他的。

十三.在磨坊主的家裡

「那些人真是胡鬧得無以復加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色貝特和魯迪又破裂了。她在哭,而他看來根本不想她了。」「我可不喜歡這個,」廚房餵養的貓說道。

「我也不喜歡,」居室餵養的貓說道,「不過我也不想為這事難過了!芭貝特可以成為那個紅絡腮鬍子的愛人!不過他自從上次想上屋頂之後再也沒有來過。」

邪魔對我們裡裡外外都施過了魔力。魯迪察覺到了,也想過了這件事。在那高山上,在他周圍,在他體內到底出了什麼事?是一種幻覺嗎,是發高燒中的昏迷嗎?以前他從來沒有發過燒,沒有生過病。在責怪芭貝特的時候,他自己也反省了一下。他想了想他心中的那一次狂烈的獵擊,想起了新近爆發的那一陣強烈的焚風。他能向芭貝特懺悔嗎,能把他心中每一個受到誘惑便可以成為行動的思想都坦白出來嗎?她的戒指被他丟失了,而正好是因為這種丟失才使她重新贏得了他。她又能對他懺悔嗎?他想到她,他的心就像要炸碎一般。他心中升起了許多許多的回憶。他看她是一個歡快、總是笑容滿面、樂觀的孩子。她對他講過多少真誠的親熱的話,她的這些話在他的心中像絲絲陽光,很快他心中便充滿了芭貝特的陽光。

她能夠向他懺悔的,她應該的。

他去了磨坊。兩人都作了懺悔。這是從一個吻開始的,結果是魯迪承認了自己的過失。他最大的錯誤是竟然懷疑了芭貝特的忠誠,他這一點真是令人厭惡!這種不信任,這種草率會給兩人帶來不幸。是的,肯定會的!於是芭貝特小小地教訓了他一番。芭貝特自己覺得很高興,這對芭貝特很合適。可是,有一點兒魯迪是對的,教母的那位親戚是一個信口開河的傢伙!她要把那本他贈送給她的書燒掉,不留下一點兒能叫她想起他的東西。

「現在一切都過去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魯迪又來了。他們相互很瞭解,這是最大的幸福。他們這樣說。」

「可我今晚聽到,」廚房餵養的貓說道,「老鼠說,最大的幸福是吃油脂燭,是飽飽地嚼一頓發臭的豬臀肉。叫我聽誰的,是聽老鼠的還是聽那對情人的?」

「都不聽,」居室餵養的貓說道,「這絕對是最保險的。」對魯迪和芭貝特來說,最大的幸福的高潮,就是他們所說的,他們在等待的舉行婚禮的那一天。可是,婚禮並不是在貝克斯的教堂裡,也不是在磨坊主的家裡舉行。教母想要他們在她那裡舉行婚禮,儀式要在蒙特勒的一個美麗的小教堂裡舉行。磨坊主也堅持說這點要求應該得到滿足;只有他一人知道教母要給這對新婚夫婦什麼,他們從她那裡得到的結婚禮物是值得他們作這樣小小的讓步的。日期已經定了。婚禮的前一天他們就要動身去維爾納夫,以便清早搭船及時到達蒙特勒,好讓教母的女兒給新娘梳妝打扮。

「再過一天,一定還會在這個家裡舉行一次歡慶宴會的,」居室餵養的貓說道,「否則我對這件事再也不叫一聲喵了。」「要舉行歡宴的!」廚房餵養的貓說道,「鴨子已經宰了,鴿子也被嗆死了,牆上掛了一隻整鹿。看見這些我都流口水了!——明天他們就上路了。」

是啊,明天!——這一天夜晚魯迪和芭貝特作為一對訂婚的人,最後一次坐在磨坊主家中。

外面是阿爾卑斯山的晚霞,晚鐘在鳴響,太陽光的眾位女兒在歌唱:「願最美好的事兒出現!」

十四.夜間的幻景

太陽落下去了,雲低低地在大山之間羅納河谷裡懸著。從南方吹來一陣風,非洲之風從阿爾卑斯山上吹下,一陣焚風,撕碎了雲朵。風過後,有了一刻的安靜。被撕碎的雲片以令人驚歎的奇形怪狀,飄浮在被樹林覆蓋的山間湍急流過的羅納河上。它們像荒古世界的水怪,像在空中翱翔的雄鷹,也像在沼澤地中蹦跳的青蛙。它們停落在洶湧的水流上面。它們在水流之上,卻又是在空中飄遊。河水帶著一棵被連根拔起的雲杉流下,前面水裡是一個又一個的漩渦。這是暈眩精靈,不止一個,在奔騰的水流中轉來轉去。月亮照在山頂的雪上,照在漆黑的樹林上,照在白色奇特的雲朵——夜的幻景,自然力的精靈上。山裡居住的農民從窗子裡望出去可以看到它們,它們在那邊成隊地在冰姑娘前面游著。冰姑娘從她的冰川宮殿裡出來,她坐在那搖來晃去的船——那棵被拔起的雲杉上。她帶來冰川的水,順著河道流到廣闊的大海裡去。

「舉行婚禮的客人來了!」空中水上傳來這樣的輕語和歌唱。

那邊是幻景,這邊是幻景。芭貝特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她覺得好像是和魯迪結婚了,已經許多年了。魯迪這時獵羚羊去了,而她留在家中。在家裡,那個長著金黃絡腮鬍子的英國人坐在她那裡。他的眼光十分熱情,他的言辭有一種魔力,他把手伸給了她,她得跟著他。他們離開了家。不斷地往前走去!——芭貝特覺得她的心上有東西重重地壓著,越來越重,對魯迪犯了罪,對上帝犯了罪。——突然,只剩下她一個人站在那裡了。她的衣服被荊棘撕碎了,她的頭髮變成了灰色。她在痛苦中朝上望去,望見山崖上站著魯迪。——她把手伸給他,但是她不敢喊他,也不敢求他,實在也無濟於事。因為很快她便看出,那並不是他,而只是他的獵服和帽子,掛在一根阿爾卑斯山的樹幹上,是獵人用來欺騙羚羊的。在極端的痛苦中,芭貝特呻吟著:「啊,願我在我結婚的那天,我最幸福的日子死去!天父啊,我的上帝!這將是一種恩賜,是生命的幸福!這便是對我和對魯迪最好的事了!誰又知道自己的未來呢!」在失去上帝的痛苦中,她掉到了深深的山縫裡。一根弦斷了,傳出了一個哀痛的聲音——!

芭貝特醒了過來,夢結束了,被抹掉了。但是她知道她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夢到了她好幾個月沒有見到過的、也沒有想過的那個年輕的英國人。他是不是在蒙特勒?她在婚禮上會不會見到他?那秀麗的嘴上流過一絲陰影。眉頭皺了起來,但很快眼裡便顯露出了笑意和光亮。外面太陽照著,十分美麗,明天便是她和魯迪結婚的日子。

在她下到起居室的時候,魯迪已到了廳裡,不久他們便動身去維爾納夫。兩個人十分幸福。磨坊主也一樣,他笑著,露出極愉快的心情。他是一位很好的父親,有一個很正直的魂靈。

「這下子我們成了家中的主人了!」居室餵養的貓說道。

十五.結局

三個快樂的人到達維爾納夫,吃罷飯,天還未晚。磨坊主坐在躺椅上,抽著煙斗,打一個小盹。兩個年輕的新人挽著胳膊走出城去,沿著矮叢覆蓋的山下的車道,沿著藍色的深湖走著。陰晦的錫雍把自己的灰牆和沉重的塔影投到清澈的湖面上。那個長著三棵金合歡樹的小島顯得越發近了,它就像一束花似地插在湖上。

「那邊一定很美!」芭貝特說道。她又有了很大的興趣想到那邊去,這個願望馬上可以得到滿足。岸邊停著一條船,拴船的纜繩很容易解開。他們沒有看到允許使用它的主人,於是他們毫不猶豫便上了船。魯迪當然是會划船的。

船槳像魚翅一樣擊打著那很順從人意的水。它順從你,卻又十分堅強。它像一片能負重的背脊,卻又有一張能吞物的大口。一副十分柔和、溫情的笑口,然而卻又凶狠、殘忍,可以摧毀一切。船身後面拖著泡沫余痕。沒用多久船便把兩人載到小島,他們上了岸。這裡小得只夠兩人跳個舞。

魯迪帶著芭貝持旋著跳了兩三轉。接著他們便坐到了金合歡樹的垂枝下面的木凳上,兩人對望著,手牽著手,周圍一切在落日的餘輝中閃亮。雲杉林顯出一種紫色,就像是花兒盛開的石楠。樹木稀疏的地方,山石兀出,伸出一道閃光,就好像山石是透明似的。天上的雲紅得像熾熱的火一般,整個島像是一片新鮮、燃燒著的玫瑰花瓣。黑影慢慢從下往上投在薩沃伊白雪覆蓋的山巒的時候,這些山都變成深藍的顏色,但最高的山峰則像一片鮮紅的岩漿似的閃閃發光。這一瞬間,再現了當初這些山火熱地從大地的腹中衝出,尚未熄滅時的生長情景。比這種阿爾卑斯山的輝煌更加美麗的景色,魯迪和芭貝特從來沒有見過。被雪覆蓋的「天中之齒」(21)的光輝就像天邊地平線上的一輪滿月。

「真是美極了!真是幸福極了!」兩人歎道。——「大地給我的饋贈不會再多了!」魯迪說道。「像這樣的一個晚上簡直就概括了一生!我多次感覺到我現在感覺的這種幸福。我常常想,即便現在一切都結束了,我這一生還是十分幸福的(22)!這個世界是多麼美好啊!一天結束了,但新的一天又開始了。我以為,新的一天是更加美好!上帝是無限的仁慈的,芭貝特!」

「我多麼幸福啊!」她說道。

「大地饋贈給我的不會再多了!」魯迪高聲歎道。

薩沃伊山的晚鐘,瑞士的山的晚鐘在響。披著金色光輝的汝拉山在西邊屹立著。

「願上帝賜給你最輝煌最美好的一切!」芭貝特歎道。「他會的!」魯迪說道。「明天我就有了!明天你便完全是我的了!我自己的小嬌妻!」

「船!」芭貝特突然喊了起來。

那只要把他們載回去的船的纜繩脫開了,船漂離了小島。「我去把它拉回來!」魯迪說道,脫去了他的衣服,脫去他的靴子,跳入水中,使勁地快快游向小船。

從山上冰原那裡流來的清澈、深藍的水十分寒涼,湖很深。魯迪朝下望去,只是一瞥,就好像他看到了一隻金戒指在晃動、閃光游曳——他想著那是他丟失的訂婚戒指。戒指卻越變越大,發展成了一個閃閃發光的大圈子。圈子裡是明亮的冰原,深不見底的壑縫佈滿四周,張著大口。水滴聲像時鐘一樣,一滴一滴的水發著淡藍色的火光。一瞬間,他看到了我們要用許多很長的話才能講清的東西。年輕的獵人和年輕的姑娘,男人和女人,以前掉進冰壑縫中的,現在都擠在這裡,活生生地張著大眼睛,嘴上露出微笑。在他們下面的深處,從被埋葬掉的城鎮裡傳來了教堂的鐘聲。教徒們跪在圓頂下,冰塊組成了風琴的管,山水成了風琴聲。冰姑娘坐在那清而透明的底上,她朝魯迪升了起來,親吻了他的腳,一股寒氣,一股電流穿過了他的全身。——冰和火!在這樣一個短暫的接觸中,你是分不清是冰是火的。

「我的!我的!」他的四周在迴響,他的腳下在迴響。「你還是一個嬰孩的時候,我就吻過你的嘴!現在我在吻你的腳趾、吻你的腳跟!」

他在清澈、蔚藍的水中不見了。

一切都靜了下來。教堂的鐘聲不再響了,最後的一點聲音隨著彤雲上的光輝消失而消逝了。

「你是我的!」深處傳來了這樣的聲音。「你是我的!」高處傳來這樣的聲音,無垠的宇宙傳來了這樣的聲音。

從這邊的愛飛向另一邊的愛是美好的;從大地飛向天上是美好的。

一根弦斷了,傳出一個悲傷的聲音,死神的冰冷的吻制服了平凡的人。前奏結束了,好讓生命的戲劇開場,噪音在和諧的樂聲中融化掉了。

你說這是一個悲傷的故事嗎?

可憐的芭貝特!對於她,那是恐懼的一刻!船越漂越遠。陸地這邊沒有人知道這對即將舉行婚禮的情人在小島上。夜越來越深,雲垂落下來,全黑了。孤獨、絕望,她站在那裡哭喊著。急風暴雨即將來臨。汝拉山上,瑞士大地上,薩沃伊山上電光閃閃,四週一道閃電接著一道閃電,一陣雷鳴接著一陣雷鳴,一個滾過一個,每陣雷聲都拖長了尾巴,響上好幾分鐘。閃電差不多亮得像陽光一樣,使你像在中午一樣看得清每一根葡萄籐子,可是緊接著周圍又一片漆黑。閃電像彎弓,像交錯的、一彎一折的光絲,落在湖的四面八方。閃電愈來愈烈,雷聲越來越響。陸地這邊,人們紛紛把船系到岸上。一切活的東西都在找地方藏身!——傾盆大雨落下來了。

「在這樣惡劣的天氣裡,魯迪和芭貝特跑到什麼地方去了?」磨坊主說道。

芭貝特坐在那裡,雙手疊放在膝上,頭低垂著。痛苦、叫喊和悲傷弄得她精疲力乏,再也發不出聲來了。

「他在深深的水裡!」她自言自語地說道。「深深的底下,他就像在冰原下面,在深深的下面。」

她回憶起魯迪曾對她講過的他的母親的死,他的身體從冰縫裡被人尋出時,他從死裡得生。「冰姑娘又把他奪去了!」亮起了一個閃電,那樣明亮,像注射到白雪上的陽光一樣。芭貝特跳了起來,這一刻,整個湖就像一塊晶亮的冰原。冰姑娘坐在上面,十分威嚴,發出淡淡的藍色光芒,閃亮著,在她的腳下躺著魯迪的屍體。「我的!」她喊道。她的四周又立刻黑下來,瓢潑的大雨嘩嘩地下著。

「真殘酷啊!」芭貝特痛苦地喊著。「為什麼在我們最幸福的時刻到來的時候,他要死去!上帝啊!照亮我的神智,照亮我的心吧!我不懂你的道。我在你的全能,在你的智慧中摸索!」

上帝照亮了她的心,一陣回憶,一道仁慈的光芒,她昨夜的夢活生生地在她的頭腦中閃過。她記得她說過的話:願她和魯迪一切都好。「可憐我吧!是我心中的罪惡的種子嗎!我的夢就是未來的生活嗎,生命的弦必須斷碎我才能得到拯救嗎!可憐的我啊!」

她在漆黑的夜裡呻吟呼喚。在這深深的寂靜中,她覺得魯迪的話還在迴響。他在這裡講的最後的話:「大地饋贈給我的不會再多了!」這話在最完滿的時刻講出,在最痛苦的威力下迴響。

在這之後又過了兩年。湖在微笑,湖岸在微笑。葡萄籐上結著一串串葡萄,飄著旗子的汽輪駛過去了。游輪上兩隻風帆高高掛著,像白色的蝴蝶在水面上飛過。經過錫雍的火車已經開通,遠遠地伸向羅納河谷的深處。每個車站上都有異邦人走下火車,他們拿著裝幀成紅色的遊覽指南,讀著他們要看的風景名勝。他們參觀了錫雍,他們到長著金合歡樹的小島上去參觀。從指南上讀到了這對1856年的一天黃昏渡到島上的新婚夫婦的事,讀到新郎的遭難,和:「直到第二天早晨,人們才在岸上聽到新娘的絕望的呼叫。」

但是,遊覽指南一點兒沒有講到芭貝特在她父親那裡度過的平靜的餘生。不在磨坊那邊——那裡現在住進了新人,而是住在靠近火車站的一所漂亮的房子裡。許多個夜晚,她還從那房子的窗子望出去,越過那些栗子樹,看著魯迪曾在那邊踱步的雪山。她在傍晚的時刻,看著阿爾卑斯山的金輝,太陽的孩子們在那上邊居住,重複唱著旅客如何被旋風吹脫捲走衣裳的歌。它帶走了衣服,卻沒有帶走人。

山上的雪發出玫瑰色的光芒,每個人的心中都閃亮著玫瑰色的光芒,是這樣的思想:「上帝為我們作最好的安排,但是並不總是像在芭貝特夢中對她宣示得一清二楚那樣,對我們也講得清清楚楚的。」

1瑞士是個多山的內陸國家。阿爾卑斯山是瑞士的主要山脈。在伯爾尼州內阿爾卑斯山有許多高峰,這裡提到的恐怖號角峰是兩座山峰。大恐怖號角峰海拔4078米,小恐怖號角峰海拔3494米。晴雨號角峰是一組高山的總稱,其中最高的中號角峰海拔3708米。1861年安徒生和朋友曾在意大利、瑞士和德國旅行5個月。他曾到過這一帶。

2伯爾尼州內著名的大瀑布,高300米。

3伯爾尼州內阿爾卑斯山的峰,高達4166米。

4僧人峰高4099米。

5雞蛋峰高3975米。

6阿爾卑斯山的乾熱風。

7由於缺碘而引起甲狀腺腫大,進而引起發育不良,呆癡低能。這是內陸山地易見的病。

8在瑞士,德、法、意語均為官方語言。有的地區用這種,有的地區用那種;甚至還有少數人講拉丁羅馬語。瓦利斯州是法語區,格林德爾瓦爾德則在德語區。

9拿破侖曾在這裡修過一條山關道。

十見《教堂古鐘》注9。

⑾這是一首古老的丹麥兒歌《父親和膝上的小男孩》中的幾句。⑿德文。

⒀丹麥和瑞士的國旗都是紅底白十字的。不同之處是:丹麥的白十字四端都達到旗邊,十字的直劃略靠右側一點兒。而瑞士國旗上的白十字的四端均不到旗邊,而且十字在正中。

⒁這是一句意大利諺語。

⒂指拜倫的《錫雍的囚徒》。拜倫(1788——1824)是英國的著名詩人。這裡說的《錫雍的囚徒》是他的長詩。長詩講的是16世紀時,瑞士的愛國志士博尼瓦爾因計劃推翻薩伏依大公查理第三的統治,建立共和而被捕。他被囚於錫雍堡達6年之久。錫雍古堡便是建在日內瓦湖中的和平島上。

⒃、⒄盧梭(1712—1778),法國思想家和文學家。「愛綠綺斯」指盧梭的書信體小說《新愛綠綺斯》。這本小說寫的是平民知識分子聖普羅在貴族家中擔任家庭教師,他和他的學生、貴族小姐朱麗產生了愛情。但他們的愛情受到了朱麗的父親的阻撓。

⒅這島是和平島。安徒生在這裡講的三棵金合歡樹確有其事。⒆這是阿爾卑斯山的另一個高峰,高為3246米。

⒇聖經說上帝造人時是用亞當的一根肋骨做的夏娃。故事見聖經舊約《創世紀》第1章第21、22句。參見《極樂園》題注。

(21)伯爾尼州內的阿爾卑斯山的一個著名山峰,高3260米。

(22)安徒生的頭腦中多次出現在一個人最輝煌的時刻死去是最幸福的想法。早在1833年他還不滿30歲的時候,一次他在巴黎寫給摯友愛德華·柯林的信中便說過:「我有一絲感覺,我再也見不到您或家裡的其他親密的人了。我相信這一點兒,說到頭來這對我是最好的!不要誤會我!我相信生活不會給我帶來多少安寧和歡樂。在幸福的陽光照射著你的時候死去,是最幸福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