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惠安館傳奇 十一

我們輕輕地,輕輕地走進去,經過門房的窗下,碰到了房簷下的水缸蓋子,有了響,裡面是秀貞的媽,問:

「誰呀?」

「我,小英子!」

「這孩子!黑了還要找秀貞,在跨院裡呢!可別玩太晚了,聽見沒有?」

「嗯。」我答應著,摟著妞兒向跨院走去。

我從來沒有黑天以後來這裡,推開跨院的門,吱扭的一聲響,像用一根針劃過我的心,怎麼那麼不舒服!雨地裡,我和妞兒邁步,我的腳碰著一個東西,低頭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來,走到門邊的時候,順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裡屋點著燈,但不亮。我開開門,和妞兒進去,就站在通裡屋的門邊。我拉著妞兒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貞沒理會我們進來,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著我們,她頭也沒回地說:

「媽,您不用催我,我就回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貞以為進來的是她的媽媽,我聽了也沒答話,我不知道怎麼辦好了,我想說話,但抽了口氣,話竟說不出口,只愣愣地看著秀貞的後背,辮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歡這樣,說是思康三叔喜歡她這樣打扮,喜歡她用手指繞著辮梢玩的樣子,也喜歡她用嘴咬辮梢想心事的樣子。

大概因為沒有聽見我的答話吧,秀貞猛地回轉身來「喲」地喊了一聲,「是你,英子,這一身水!」她跑過來,妞兒一下子躲到我身後去了。

秀貞蹲下來,看見我身後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側著頭向我身後看,我的脖子後面吹過來一口一口的熱氣,是妞兒緊挨在我背後的緣故,她的熱氣一口比一口急,終於哇的一聲哭出來,秀貞這時也啞著嗓子喊叫了一聲: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貞把妞兒從我身後拉過去,摟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摟著,親著,摸著妞兒。妞兒傻了,哭著回頭看我,我退後兩步倚著門框,想要倒下去。

過了好一會兒,秀貞才鬆開妞兒,又急急地站起來,拉著妞兒到床前去,急急地說:

「這一身濕!換衣服,咱們連夜地趕,准趕得上,聽!」是靜靜的雨夜裡傳過來一聲火車的汽笛聲,尖得怕人。秀貞仰頭聽著想了一下又接著說:「八點五十有一趟車上天津,咱們再趕天津的大輪船,快快快!」

秀貞從床上拿出包袱,打開來,裡面全是妞兒,不,小桂子,不,妞兒的衣服。秀貞一件一件給妞兒穿上了好多件。秀貞做事那樣快,那樣急,我還是第一回看見。她又忙忙叨叨地從梳頭匣子裡取出了我送給小桂子的手錶,上了上弦給妞兒戴上。妞兒隨秀貞擺弄,但眼直望著秀貞的臉,一聲也不響,好像變呆了。我的身子朝後一靠,胳膊碰著牆,才想起那隻金鐲子。我撩起袖子,從胳膊上把金鐲子褪下來,走到床前遞給秀貞說:

「給你做盤纏。」

秀貞毫不客氣地接過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沒說聲謝謝,媽媽說人家給東西都要說謝謝的。

秀貞忙了好一陣子,亂七八糟的東西塞了一箱子,然後提起箱子,拉著妞兒的手,忽然又放下來,對妞兒說:「你還沒叫我呢,叫我一聲媽。」秀貞蹲下來,摟著妞兒,又扳過妞兒的頭,撩開妞兒的小辮子看她的脖子後頭,笑道:「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媽呀!」

妞兒從進來還沒說過一句話,她這時被秀貞摟著,問著,竟也伸出了兩手,繞著秀貞的脖子,把臉貼在秀貞的臉上,輕輕而難為情地叫:

「媽!」

我看見她們兩個人的臉,變成一個臉,又分成兩個臉,覺得眼花,立刻閉住眼扶住床欄,才站住了。我的腦筋糊塗了一會兒,沒聽見她們倆又說了什麼,睜開眼,秀貞已經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兒的手,說:「走吧!」妞兒還有點認生,她總是看著我的行動,伸出手來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們輕手輕腳地走出去,外面的雨小些了,我最後一個出來,順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裡。

出了跨院門,順著門房的廊簷下走,這麼輕,腳底下也還是噗吱噗吱的有些聲音。屋裡秀貞的媽媽又說話了:

「是英子呀?還是回家去吧!趕明再來玩。」

「噯。」我答應了。

走出惠安館的大門,街上漆黑一片,秀貞雖然提著箱子拉著妞兒,但是她們竟走得那樣快,秀貞還直說:

「快走,快走,趕不上火車了。」

出了椿樹胡同口,我追不上她們了,手扶著牆,輕輕地喊:

「秀貞!秀貞!妞兒!妞兒!」

遠遠的有一輛洋車過來了,車旁暗黃的小燈照著秀貞和妞兒的影子,她倆不顧我還在往前跑。秀貞聽我喊,回過頭來說:「英子,回家吧,我們到了就給你來信,回家吧!回家吧……」

聲音越細越小越遠了,洋車過去,那一大一小的影兒又蒙在黑夜裡。我趴著牆,支持著不讓自己倒下去,雨水從人家房簷直落到我頭上、臉上、身上,我還啞著嗓子喊:

「妞兒!妞兒!」

我又冷,又怕,又捨不得,我哭了。

這時洋車從我的身旁過去,我聽車篷裡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們的英子,英子……」

啊!是媽媽的聲音!我哭喊著:

「媽啊!媽啊!」

我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遠遠的,遠遠的,我聽見一群家雀兒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聲音越來越近了……不是家雀兒,是一個人,那聲音就在我耳邊。她說:

「……太太,您別著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緊,大夫不是說了準保能醒過來嗎?」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麼不著急!」

我聽出來了,這是宋媽和媽媽在說話。我想叫媽媽,但是嘴張不開,眼睛也睜不開,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子,在什麼地方吶!我怎麼一動也不能動,也看不見自己一點點?

「這在俺們鄉下,就叫中了邪氣了。我剛又去前門關帝廟給燒了股香,您瞧,這包香灰,我帶回來了,回頭給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關帝廟給燒香還個願去。」

媽媽還在哭,宋媽又說:

「可也真怪事,她怎麼一拐能拐了倆孩子走?咱們要是晚回來一步,咱們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兒!唉!那火車,倆人一塊兒,唉!我就說妞兒長得俊倒是俊,就是有點薄相……」

「別說了,宋媽,我聽一回,心驚一回。妞兒的衣服呢?」

「雞籠子上扔的那兩件嗎?我給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