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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第八節

這名聞遐邇的展覽會果然開慕了!從盛大節日的早上開始,居民就在門口說長道短,議論準備工作做得怎樣;鎮公所門口裝飾了常春籐;草地上搭起了一座帳篷,準備擺酒席,而廣場當中,教堂前面,有一架中世紀的射石炮,等到州長光臨,或者農民受獎的時候,就要鳴炮。國民自衛隊從比希開來(榮鎮沒有自衛隊),和比內率領的消防隊聯合參加檢閱。這一天,比內的衣領比平時還高,制服緊緊裹在身上,胸部挺起,一動不動,彷彿只有下半身兩條腿才會動似的,抬腿也有節奏,一步一拍,動作一致。稅務官和聯隊長似乎要見個高低,顯顯本領,就要部下各自操練。觀眾只見自衛隊的紅肩章和消防隊的黑胸甲你來我往,川流不息,紅的才走,黑的又來!他們從來沒見過這樣盛大的場面!好些人家頭一天就把房屋打掃乾淨;三色*的國旗掛在半開半關的窗子外面;家家酒店都是高朋滿座;天氣晴朗,上了漿的帽子,金十字架和花圍巾在陽光下閃耀,似乎比雪還白,在星羅棋布的五顏六色*襯托之下,深色*的外套和藍色*的工裝越發顯得單調了。附近的農村婦女生怕弄髒了長袍,就把下擺捲起,甩大別針緊緊扣在身上,一直等到下馬的時候才解開;她們的丈夫卻相反,只愛惜他們的帽子,把手帕遮在上而,還用牙齒咬住手帕的一個角。

人群從村子的兩頭走上大街。小街小巷,家家戶戶都有人出來;時不時地聽得見門環響,戴線手套的太太們出來看熱鬧,門就關上了。大家特別津津樂道的是兩個長長的三角架,上面掛滿了燈籠,豎立在要人們就座的主席台兩邊。另外,在鎮公所門前的四根圓柱上,綁了四根旗竿,每根竿子上掛了一面淡綠色*的小旗,旗子上繡了金字,一面旗子上繡的是商業,另一面是農業,第三面是工業,第四面是藝術。

大家興高采烈,人人笑逐顏開,只有勒方蘇瓦老闆娘一個人顯得悶悶不樂。她站在廚房的台階上,彷彿下巴在嘀咕似地說道:

“真是胡鬧!這些帆布篷子真是胡鬧!難道他們以為州長也像一個街頭藝人,會坐在帳篷底下吃午餐嗎?這些阻礙交通的攤子,難道能說是造福鄉里嗎!早知道這樣,犯得著到新堡去找一個蹩腳廚子來嗎!為什麼找人呢?為這些放牛的!為赤腳的流浪漢!……”

藥劑師過來了。他穿著黑色*的禮服,一條米黃|色*的褲子,一雙狸毛皮鞋,尤其難得的是戴了一頂小禮帽。

“對不起!”他說,“鄙人很忙。”

胖胖的寡婦問他到哪裡去。

“你覺得很奇怪,是不是?我一直鑽在實驗室裡,就像拉·封丹寓言中寫的老鼠鑽在乾酪裡一樣。”

“什麼乾酪?”老闆娘問道。

“沒什麼!沒什麼!”奧默接著說。“我只是跟你講,勒方蘇瓦太太,我習慣於一個人呆在家裡。不過今天,情況不同了,我不得不……”

“啊!你到那邊去?”她說時露出一副瞧不起的神氣。

“是的,到那邊去,”藥劑師詫異地回答道。“我不是咨詢委員會的委員嗎?”

勒方蘇瓦大娘打量了他幾分鐘,最後笑著說:

“那是另外一碼事!耕田種地和你有什麼關係呢?你懂得那一套嗎?”

“當然懂得,因為我是藥劑師,也就是化學家嘛!而化學的目的,勒方蘇瓦太太,就是認識自然界一切物體的分子之間的相互作用,農業當然也包括在化學的範圍之內了!事實上,肥料的合成,酒精的發酵,煤氣的分析,瘴氣的影響,這一切的一切,我要問你,不是不折不扣的化學嗎?”

老闆娘無言對答。奧默又接著說:

“你以為做一個農學家,就要自己耕田種地,養雞喂鴨嗎?其實,他更需要知道的倒是物質的成分,地層的分類,大氣的作用,土地、礦床、水源的性*質,各種物體的密度和毛細管現象!其他等等。一定要徹底掌握了衛生原理,才能指導、批評如何建築房屋,餵養牲口,供應僕人食物!勒方蘇瓦太太,還要掌握植物學,學會分辨草木,你明白嗎?哪些對健康有益,哪些有害;哪些產量低,哪些營養高;是不是應該在這邊拔,再在那邊種;繁殖一種,消滅另一種;總而言之,要讀小冊子和報刊雜誌,才能瞭解科學發展的情況,總要緊張得喘不過氣來,才能指出改進的方法……”

老闆娘的眼睛沒有離開法蘭西咖啡館的門,藥劑師卻接著說:

“上帝保佑,假如我們的農民都是農學家,或者他們至少能多聽聽科學家的意見,那就好了!因此,我最近寫了一本很有用的小冊子,一篇有七十二頁的學術論文,題目是:《論蘋果酒的製作法及其效用;附新思考》。我送到盧昂農學會去了,並且很榮幸地被接受為會員,分在農業組果樹類。哎,要是我的作品能夠公佈於世……”

但是藥劑師住口了,因為勒方蘇瓦大娘看來心不在焉。

“看他們!”她說,“真不懂!簡直不成話!”

她聳一聳肩膀,把胸前毛衣的網眼也繃開了。她伸出兩隻手來,指著她對手開的小餐館,裡面傳出了歌聲。

“你看,這長久得了嗎?”她又說了一句。“不到一個星期,不關門才怪呢!”

奧默一聽,嚇得倒退了兩步。她卻走下三級台階,在他耳邊說道:

“怎麼!你不曉得?這個星期就要查封了。是勒合害了他。他的借票都到期了。”

“那真是禍從天降!”藥劑師叫了起來,不管碰到什麼情況,他總不會沒有話說。

於是老闆娘就講起這件事來,她是聽吉約曼先生的傭人特奧多講的。雖然她恨小餐館的老闆特利耶,但也不肯放過勒合。他是一個騙子,一條爬蟲。

“啊!且慢!”她說,“菜市場裡那個人不就是他嗎?他正向包法利夫人打招呼呢;夫人戴了一頂綠色*的帽子。她還挎著布朗瑞先生的胳膊。”

“包法利夫人嗎?”奧默說。“我得過去招呼一下。說不定她要在院子裡,在柱廊下找個座位。”

勒方蘇瓦大娘想叫住藥劑師,還要囉囉嗦嗦地講下去,可是他不聽她的,趕快走開了,嘴上還掛著微笑,腿伸得直直的,碰到人就打招呼,黑禮服的下擺在後面隨風飄動,佔了好多地方。

羅多夫老遠就看見了他,卻加快了腳步,但是包法利夫人喘氣了,他只好又放慢步子,不太客氣地微笑著對她說:

“我是要躲開那個胖子:你知道,我說的是藥劑師。”

她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這是什麼意思?”他心裡想。

他繼續往前走,一面斜著眼睛看她。

她的側影很安靜,簡直叫人猜不透。她的臉在陽光下看得更清楚。她戴著橢圓形的帽子,淺色*的帽帶好像蘆葦的葉子。她的眼睛在彎彎的長睫毛下望著前面,雖然睜得很大。但由於白淨的皮膚下面血在流動,看來有點受到顴骨的抑制。她的鼻孔透出攻瑰般的紅顏色*。她頭一歪,看得見兩片嘴唇之間珍珠般的白牙齒。

“難道她是在笑我?”羅多夫心裡想。

其實,艾瑪捅他,只是要他當心;因為勒合先生陪著他們,沒話找話地說上一兩句:

“今天天氣真好:大家都出來了!今天刮的是東風。”

包法利夫人和羅多夫一樣、都懶得回答,但是只要他們稍微一動,他就湊到他們身邊問道:“有什麼吩咐嗎?”並且做出要脫帽的手勢。

他們走到鐵匠店前,羅多夫突然不從大路到柵欄門去,拉著包法利夫人走上了一條小路,並且喊道:

“再見,勒合先生:祝你快樂!”

“你真會打發人!”她笑著說。

“為什麼,”他回答說,“要讓別人打攪?既然今天我三生有幸……”

艾瑪臉紅了,他沒有說完他的話。於是他又談起好天氣,談起草地上散步的樂趣來。有些雛菊已經長出來了。

“這些溫存體貼的雛菊,”他說,“夠本地害相思的姑娘用來求神問卦的了。”

他又加上一句:

“要是我也摘一朵呢!你說好不好呀?”

“難道你也在戀愛嗎?”她咳嗽了一聲說。

“哎!哎!那誰曉得?”羅多夫答道。

草地上的人多起來了,管家婆拿著大雨傘,大菜籃,帶著小孩子橫衝直撞。你還要時常躲開一溜鄉下女人,穿藍襪子、平底鞋、戴銀戒指的女傭人,你走她們身邊過,就聞得到牛奶味。她們手拉著手,順著草地走來,從那排拍手楊到宴會的帳篷,到處是人。好在評審的時間到了,莊稼漢一個接著一個,走進了一塊用繩子拴著木樁圈出來的空場子。牲口也在裡面,鼻孔衝著繩子,大大小小的屁股亂嘈嘈地擠成一排。有幾頭豬似睡非睡地在用嘴拱土;有些小牛在哞哞叫,小羊在咩咩呼喊;母牛彎著後腿,肚皮貼著草地,在慢慢地咀嚼,還不停地眨著沉重的眼皮,牛蠅圍著它們嗡嗡飛。幾個趕大車的車伕光著胳膊,拉住公馬的籠頭,公馬尥起蹶子,朝著母馬扯開嗓子嘶叫。母馬卻老老實實地待著,伸長了鬣毛下垂的脖子,小馬駒躺在母馬身子下面,有時站起吮幾口奶;這些牲口擠在一起,排成一行,動起來就像波浪隨風起伏一樣,這裡冒出雪白的鬃毛,那裡露出牛羊的尖角,或者是來回攢動的人頭,在圍場外面大約一百步遠的地方,有一頭黑色*的大公牛,戴了嘴套,鼻孔上穿了一個鐵環,一動不動,好像一頭銅牛。一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用繩子牽著它。

這時,在兩排牲口中間,來了幾位大人先生,他們走的腳步很重,每檢查一隻牲口之後,就彼此低聲商量。他們當中有一位顯得更重要,一邊走,一邊在本子上記錄。他就是評判委員會的主席:邦鎮的德羅澤雷先生。他一認出了羅多夫,就興沖沖地走過來,做出討人歡喜的模樣,微笑著對他說:

“怎麼,布朗瑞先生,你放得下大夥兒的事情不管嗎?”

羅多夫滿口答應說他一定來。但等主席一走,

“說老實話,”他就對艾瑪說,“我才不去呢。陪他哪裡比得上陪你有意思!”

羅多夫雖然不把展覽會放在眼裡,但是為了行動方便,卻向警察出示自己的藍色*請帖,有時還在一件“展品”面前站住,可惜包法利夫人對展品不感興趣。他一發現,馬上就改變話題,嘲笑榮鎮女人的打扮;接著又請艾瑪原諒他的衣著隨便。他的裝束顯得不太協調,既普通,又講究,看慣了平常人的衣服,一般老百姓會看出他的生活與眾不同。他的感情越出常軌,藝術對他的專橫影響,還總夾雜著某種瞧不起社會習俗的心理。這對人既有吸引力,又使人惱火。他的細麻布襯衫袖口上有縐褶,他的背心是灰色*斜紋布的,只要一起風,襯衫就會從背心領口那兒鼓出來;他的褲子上有寬寬的條紋,在腳踝骨那兒露出了一雙南京布面的漆皮鞋。鞋上鑲的漆皮很亮,連草都照得出來。他就穿著這樣賊亮的皮鞋在馬糞上走,一隻手插在上衣口袋裡,草帽歪戴在頭上。

“再說,”他又補充一句,“一個人住在鄉下的時候……”

“做什麼都是白費勁,”艾瑪說。

“你說得對!”羅多夫接過來說。“想想看,這些鄉巴佬,沒有一個人知道禮服的式樣!”

於是他們談到鄉下的土氣,壓得喘不出氣的生活,幻滅了的希望。

“因此,”羅多夫說,“我沉在憂鬱的深淵裡……”

“你嗎!”她驚訝得叫了起來。“我還以為你很快活呢?”

“啊!是的,表面上是這樣,因為在人群中,我總在臉上戴了一個嘻嘻哈哈的假面具。但是只要一看見墳墓,在月光之下,我有多少回在心裡尋思:是不是追隨長眠地下的人好些……”

“哎呀!那你的朋友呢?”她說,“難道你就不想他們!”

“我的朋友嗎?那是什麼人呀?我有朋友嗎?誰關心我呀?”

說到最後一句話的時候,他嘴裡不知不覺地吹出了口哨的聲音。

但是他們不得不分開一下,因為有一個人抱著一大堆椅子從後面走來了。椅子堆得這樣高,只看得見他的木頭鞋尖和張開的十個指頭。來的人是掘墳墓的勒斯蒂布杜瓦,他把教堂裡的椅子搬出來給大家坐。只要和他的利益有關,他的想像力是豐富的,所以就想出了這個辦法,要從展覽會撈一點好處;他的想法不錯,因為要租椅子的人太多,他不知道聽誰的好。的確,鄉下人一熱,就搶著租椅子,因為草墊子聞起來有香燭的氣味,厚厚的椅背上還沾著熔化了的蠟,於是他們畢恭畢敬地坐了上去。

包法利夫人再挽住羅多夫的胳膊。他又自言自語地說起來:

“是啊!我總是一個人!錯過了多少機會!啊!要是生活有個目的,要是我碰到一個真情實意的人,要是我能找到……哎呀!我多麼願意用盡我的精力,克服一切困難,打破一切障礙!”

“可是,在我看來,”艾瑪說,“你並沒有什麼可抱怨的呀!”

“啊!你這樣想?”羅多夫說。

“因為,說到底……”她接著說,“你是自由的。”

她猶豫了一下說:“你還有錢呢。”

“不要拿我開玩笑了,”他回答說。

她發誓不是開玩笑。忽然聽見一聲炮響,大家立刻一窩蜂似地擠到村子裡去。

不料這是個錯誤的信號,州長先生還沒有來,評判委員們感到很為難,不知道是應該開會,還是該再等一等。

到底,在廣場的盡頭,出現了一輛租來的雙篷四輪大馬車,拉車的是兩匹瘦馬,一個戴白帽的車伕正在揮舞馬鞭。比內還來得及喊:“取槍!”聯隊長也不甘落後。大家跑去取架好的槍。大家都爭先恐後。有些人還忘記了戴領章。好在州長的車駕似乎也能體諒他們的苦衷,兩匹並駕齊驅的瘦馬,咬著馬轡小鏈,左搖右擺,小步跑到了鎮公所的四根圓柱前,正好國民自衛隊和消防隊來得及擺好隊伍,打著鼓在原地踏步。

“站穩!”比內喊道。

“立定!”聯隊長喊道。“向左看齊!”於是持槍敬禮,槍箍卡裡卡拉一響,好像銅鍋滾下樓梯一般,然後槍都放下。

於是就看見馬車裡走下一位先生,穿了一件銀線繡花的短禮服,前額禿了,後腦有一撮頭髮,臉色*灰白,看起來很和善。他的兩隻眼睛很大,眼皮很厚,半開半閉地打量了一眼在場的群眾,同時仰起他的尖鼻子,使癟下去的嘴巴露出微笑來。他認出了佩綬帶的鎮長,就對他解釋,說州長不能來了。他本人是州議員;接著,他又表示了歉意。杜瓦施回答了幾句恭維話,州議員表示不敢當;他們就這樣面對面地站著,前額幾乎碰到前額,四周圍著評判委員、鄉鎮議員、知名人士、國民自衛隊和群眾。州議員先生把黑色*的小三角罷放在胸前,一再還禮,而杜瓦施也把腰彎得像一張弓,一面微笑著,結結巴巴地搜索枯腸,要表明他對王室的忠心,對貴賓光臨榮鎮的感激。

客店的小夥計伊波利特走過來,接過了馬車伕手裡的韁繩,雖然他跛了一隻腳,還是把馬牽到金獅客店的門廊下.那裡有很多鄉下人擠在一起看馬車。於是擊鼓鳴炮。先生們一個接著一個走上了主席台,坐上杜瓦施夫人借給大會的紅色*粗絨扶手椅。

大人先生的模樣都差不多。他們臉上的皮膚鬆弛,給太陽曬得有點黑了,看起來像甜蘋果酒的顏色*,他們蓬鬆的連鬢鬍子顯露在硬領外面,領子上繫了白領帶,還結了一個玫瑰領花,他們的背心都是絲絨的,都有個圓翻領,他們的表帶末端都掛了一個橢圓形的紅玉印章;他們都把手放在大腿上,兩腿小心地分開,褲襠的料子沒有褪色*,磨得比靴皮還亮。

有身份地位的女士們坐在後面,在柱廊裡,在圓柱子中間,而普通老百姓就站在對面,或者坐在椅子上。的確,勒斯蒂布杜瓦把原先搬到草地上的椅子又都搬到這裡來了,他甚至還一刻不停地跑到教堂裡去找椅子,由於他這樣來回做買賣,造成了變通堵塞,要想走到主席台的小梯子前,也都很困難了。

“我認為,”勒合先生碰到回座位去的藥劑師,就搭話說,“我們應該豎兩根威尼斯旗桿,掛上一些莊嚴肅穆、富麗堂皇的東西,就像時新的服飾用品一樣,那才好看呢!”

“的確,”奧默答道。“但是,你有什麼辦法呢!這是鎮長一手包辦的呀!他的口味不高,可憐的杜瓦施,他根本就沒有什麼藝術的天分。”

這時,羅多夫帶著包法利夫人上了鎮公所的二樓,走進了“會議廳”,裡面沒有人,他就說:“在這裡瞧熱鬧舒服多了,”他在擺著國王半身像的橢圓桌邊搬了三個凳子,放在一個窗前,於是他們並肩坐著。

主席台上正在互相推讓,不斷地交頭接耳,低聲商量。最後,州議員先生站了起來,這時大家才知道他姓略萬,於是你一言,我一語,這個姓氏就在群眾中傳開了。他核對了一下幾頁講稿,眼睛湊在紙上,開口講道:

“諸位先生,首先,在談到今天盛會的主題之前,請允許我表達一下我們大家共有的感情。我說,我要公正地評價我們的最高行政當局,zheng府,君主,諸位先生,我是說我們至高無上、無比愛戴的國王,無論我們國家的繁榮,或是個人事業的興隆,國王無不關心,並且堅定明智,駕御國家這輛大車,經過千難萬險,驚濤駭浪,無論是平時或是戰時,都能振興工業,商業,農業,藝術。”

“我看.”羅多夫說,“我該靠後一點坐。”

“為什麼?”艾瑪問道。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州議員的聲音提得特別高。他激動地講道:

“諸位先生,內戰血染廣場,工商業主夜半被警鐘驚醒,標語口號顛覆國家的基礎,這種日子已經一去不復返了……”

“這是因為,”羅多夫接著說,“下面的人看得見我;這樣一來,我要花半個月來道歉還怕不夠呢!你要曉得,像我這樣名聲不好的人……”

“哎呀!你怎麼糟踏自己!”艾瑪說。

“不,不,我的名聲是糟透了,我說的是真話。”

“但是,諸位先生,”州議員接著說,“如果我們不去回想這些黑暗的情景,而把我們的目光轉移到我們美麗祖國的現實情況上來,我們又會看見什麼呢?到處的商業和藝術都是一片繁榮,到處的新交通路線,就像國家機體內的新動脈一樣,建立了新的聯繫;我們巨大的生產中心又恢復了活動;宗教更加鞏固,向所有的心靈微笑;我們的港口貨源不斷,我們的信心得到恢復,法蘭西總算鬆了一口氣!……”

“其實,”羅多夫補充說,“從社會的觀點看來,他們也許有理。”

“怎麼有理?”她問。

“什麼!”他說,“難道你不知道,有些人的靈魂不斷受到折磨?他們有時需要理想,有時需要行動,有時需要最純潔的熱情,有時卻需要最瘋狂的享受,人就這樣投身於各式各祥的狂想,怪癖。”

於是她瞧著他,好像打量一個天外來客一樣,接著又說:

“我們卻連這種享受也沒有呢!多麼可憐的女人呵!”

“這不能算是什麼享受,因為這裡找不到幸福。”

“幸福是找得到的嗎?”她問道。

“是的,總有一天會碰到的,”他答道。

“這是你們都明白的,”州議員說。“你們是農民和鄉鎮工人,你們是文化的先鋒,和平的戰士!你們是有道德的人,是進步人士!你們明白,我說,政治風暴的確比大自然的風暴還要可怕得多……”

“總有一天會碰到的,”羅多夫重複說。“總有—天。在你灰心絕望的時候,突然一下就碰到了。於是雲開見天,彷彿有個聲音在喊:‘就在眼前!’你覺得需要向這個人推心置腹,把一切獻給他,為他犧牲一切!不用解釋,心照不宣。你們夢裡似曾相識,(他瞧著她。)總而言之,踏破鐵鞋無覓處,寶貝忽然出現在面前,它在閃閃發光,然而你還懷疑,你還不敢相信,你還目瞪口呆,好像剛剛走出黑暗,突然看見光明一樣。”

說完了這幾句話,羅多夫還做了一個手勢。他把手放在臉上,好像感到頭暈;然後他又把手放下,卻趁勢讓手落在艾瑪手上。她把手抽出來。

州議員還在念講稿:

“有什麼人會感到驚奇嗎,諸位先生!有的,就是那種瞎了眼睛、有目無珠的人,我敢說,就是那種陷入偏見,在另一個世紀的偏見中陷得太深,甚至不相信農民有頭腦的人。的確,如果不來農村,到哪裡找得到愛國精神,到哪裡找得到對公共事業的忠誠,總而言之一句話,到哪裡找得到智慧?諸位先生,我不是說表面上的智慧,那是游手好閒、無所事事的點綴品。我指的是那種深刻而不外露的智慧,最重要的是,從事實用目的的智慧,那才對個人福利、改善公共事業,支持國家,都大有好處;那才是遵守法律、克盡職守的結果……”

“啊!又來了,”羅多夫說。“總是職責,我聽都聽膩了。真是一堆穿著法蘭絨背心的老混蛋,一堆離不開腳爐和念珠的假教徒,老是在我們耳邊唱高調:‘職責!職責!’哎!天呀!職責是要感到什麼是偉大的,要熱愛一切美麗的,而不是接受社會上的一切陳規陋習,還有社會強加在我們身上的惡名。”

“不過……不過……”包法利夫人反對了。

“哎!不要說不!為什麼要反對熱情?難道熱情不是世界上唯一美麗的東西?不是一切美好事物的根源?沒有熱情會有英雄主義、積極性*、詩歌、音樂、藝術嗎?”

“不過,”艾瑪說,“也該聽聽大家的意見,遵守公共的道德呀。”

“啊!但是道德有兩種,”他反駁說。“一種是小人的道德,小人說了就算,所以千變萬化,叫得最響,動得厲害,就像眼前這伙笨蛋一樣。另外一種是永恆的道德,天上地下,無所不在,就像風景一樣圍繞著我們,像青天一樣照耀著我們。”

略萬先生剛剛從口袋裡掏出手帕來擦擦嘴。他又接著說:

“諸位先生,難道還用得著我來向你們說明農業的用處嗎?誰 供應我們的必需品?誰維持我們的生計?難道不是農民?諸位先生,農民用勤勞的雙手在肥沃的田地裡撒下了種子,使地裡長出了麥子,又用巧妙的機器把麥子磨碎,這就成了麵粉,再運到城市,送進麵包房,做成食品,給富人吃,也同樣給窮人吃,為了我們有衣服穿,難道不又是農民養肥了牧場上的羊群?要是沒有農民。叫我們穿什麼?叫我們吃什麼?其實,諸位先生,何必舉那麼遠的例子呢?近在眼前,誰能不常常想到那些不顯眼的家禽,我們飼養場的光榮,它們為我們的枕頭提供了軟綿綿的羽毛,為我們的餐桌提供了美味的食品,還為我們下蛋呢。要是這樣講下去的話,我怕沒個完了,因為精耕細作的土地生產各種糧食,就像慈母對兒女一樣慷慨大方,這裡是葡萄園,那裡是釀酒用的蘋果樹,遠一點是油菜,再遠一點在制乾酪,還有麻呢,諸位先生,我們不能忘記麻!最近幾年,麻的產量大大增加,因此,我要特別提請大家注意。”

用不著他提請,因為聽眾的嘴都張得很大,彷彿要把他的話吞下去。杜瓦施坐在他旁邊,聽得睜大了眼睛;德羅澤雷先生卻時不時地微微合上眼皮;再過去一點,藥劑師兩條腿夾住他的兒子拿破侖,把手放在耳朵後面,唯恐漏掉一個字。其他評判委員慢慢地點頭,擺動下巴,表示贊成。消防隊員站在主席台下,靠在他們上了刺刀的槍上;比內一動不動,胳膊時朝外,刀尖朝天,他也許聽得見,但他肯定什麼也看不清,因為他頭盔的帽簷一直遮到他的鼻子。他的副手是杜瓦施先生的小兒子,帽簷低得越發出奇;因為他戴的頭盔太大,在腦瓜上晃晃蕩蕩,墊上印花頭巾也不頂事,反而有一角露在外面。他戴著大頭盔,笑嘻嘻的,滿臉的孩子氣,小臉蛋有點蒼白,汗水不斷地滴下來,他又累又困,卻好像在享受似的。

廣場上擠滿了人,一直站到兩邊的房屋前面。家家有人靠著窗子,有人站在門口,朱斯坦也在藥房的鋪面前,似乎在聚精會神地注視著他在看的東西。雖然很靜,略萬先生的聲音還是消失在空氣中。只有片言隻語傳到你的耳邊,因為不是這裡,就是那裡,群眾中總有椅子的響聲打斷他的話頭;然後忽然聽見背後一聲牛叫,或者是街角的羊羔,咩咩地遙相呼應。的確,放牛的和放羊的把牲口一直趕到這裡,牛羊時不時地要叫上一兩聲,伸出世頭,把嘴邊的殘葉捲進嘴裡去。

羅多夫靠得離艾瑪更近了,他低聲對她說,並且說得很快:

“這伙小人的合謀難道不使你反感?難道有哪一種感情不受到他們指責?最高尚的本性*,最純潔的同情,都要受到迫害,誣蔑,而且,只要一對可憐的有情人碰到一起,小人們就要組織一切力量,不許他們團聚。不過情人總要試試,總要拍拍翅膀,你呼我應。哎!有什麼關係,或遲或早,十個月或十年,他們總是要結合的,總是要相愛的,因為他們命裡注定了是天生的一對,地成的一雙。”

他兩臂交叉,手放在膝蓋上,就這樣仰起臉來,湊得很近地凝目瞧著艾瑪。在他的眼睛裡,她看的清黑色*瞳孔的周圍,發射出細微的金色*光線,她甚至問料到他頭髮上的香味。於是她感到軟綿綿、懶洋洋的,回想起在沃比薩帚她跳華爾茲舞的子爵,他的鬍子和這些頭髮一樣,也發出了香草和檸檬的香氣;不知不覺地,她微微閉上眼皮,要更好地聞聞這股味道。但是她這樣往後一仰,卻看見了遙遠的天邊,燕子號公共馬車正慢慢地走行勒坡,後面還掀起了一片塵土。當年,萊昂就時常坐了這輛黃|色*馬車進城,為她買東西回來;以後,他又是步走這條路,一去不復返了!她彷彿看見他還在對面,還在窗前;隨後,一切化為一片煙雲;她似乎還在跳華爾茲舞,在吊燈下,在子爵懷裡,而萊昂也離她不遠,他就要來……但是她一直感覺得到的只是羅多夫的頭在她身邊。這種溫柔的感覺滲進了她昔日的夢想,她的欲|望在一股微妙的香氣中死灰復燃,散遍了她整個靈魂,就像一陣風捲起漫天飛舞的黃沙一樣。她好幾次張大鼻孔,用力吸進纏著柱頭的常春籐發出的清新氣息。她脫下手套,擦擦雙手;然後,她拿出手絹來當扇子用,扇自己的臉。太陽穴的脈搏跳得很快,但她還聽得見群眾的喧嘩和州議員唸經一般的聲音。

他說:

“繼續努力!堅持到底!不要因循守舊,也不要急躁冒進、聽信不成熟的經驗!努力改良土壤,積好肥料,發展馬種、牛種、羊種、豬種!讓展覽會成為和平的競賽場,讓勝利者向失敗者伸出友誼之手,希望下一次取得更大的成功!你們這些可敬的傭人,謙虛的下人,今天以前,沒有一個zheng府重視你們的艱苦勞動。現在,請來接受你們只做不說的報酬吧!請你們相信,從今以後,國家一定會注重你們,鼓勵你們,保護你們,滿足你們的合理要求,盡力減輕你們的負擔,減少你們痛苦的犧牲!”

於是略萬先生坐下;德羅澤雷先生站了起來,開始另外的長篇大論。他講的話也許不如州議員講的冠冕堂皇,但他也有獨到之處。他的風格更重實際,這就是說,他有專門知識,議論也高人一等。因此,歌功頌德的話少了,宗教和農業談得多了。他講到宗教和農業的關係,兩者如何共同努力,促進文化的發展。

羅多夫不聽這一套,只管和包法利夫人談夢,談預感,淡磁力。

演說家卻在回顧社會的萌芽時期,描寫洪荒時代,人住在樹林深處.吃橡栗過日子。後來,人又脫掉獸皮,穿上布衣,耕田犁地,種植葡萄,這是不是進步?這種發現是不是弊多利少?德羅澤雷先生自己提出了這個問題。

羅多夫卻由磁力漸漸地淡到了親和力。而當主席先生列舉羅馬執政官犁田,羅馬皇帝種菜,中國皇帝立春播種的時候,年輕的羅多夫卻向年輕的少婦解釋:這些吸引力所以無法抗拒,是因為前生有緣。

“因此,我們,”他說,“我們為什麼會相識?這是什麼機會造成的,這就好像兩條河,原來距離很遠,卻流到一處來了,我們各自的天性*,使我們互相接近了。”

他握住她的手;她沒有縮回去。

“耕種普通獎!”主席發獎了。

“比方說,剛才我到你家裡……”

“獎給坎康普瓦的比澤先生。”

“難道我曉得能陪你出來嗎?”

“七十法郎!”

“多少回我想走開。但我還是跟著你,一直和你待在一起。”

“肥料獎。”

“就像我今天晚上,明天,以後,一輩子都和你待在一起一 樣!”

“獎給阿格伊的卡龍先生金質獎章一枚!”

“因為我和別人在一起,從來沒有這樣全身都著了迷。”

“獎給吉夫裡.聖馬丁的班先生!”

“所以我呀,我會永遠記得你。”

“他養了一頭美利奴羊……”

“但是你會忘了我的,就像忘了一個影子。”

“獎給母院的貝洛先生……”

“不會吧!對不對?我在你的心上,在你的生活中,總還留下了一點東西吧?”

“良種豬獎兩名:勒埃裡塞先生和居朗布先生平分六十法郎!”

羅多夫捏住她的手,感到手是暖洋洋、顫巍巍的,好像一隻給人捉住了的斑鳩,還想飛走;但是,不知道她是要抽出手來,還是對他的緊握作出反應,她的手指做了—個動作;他卻叫了起來:

“啊!謝謝!你不拒絕我!你真好!你明白我是你的!讓我看看你,讓我好好看看你!”

窗外吹來一陣風,把桌毯都吹皺了,而在下面廣場上,鄉下女人的大帽子也掀了起來,好像迎風展翅的白蝴蝶一樣。

“利用油料植物的渣子餅,”主席繼續說。他趕快說下去:

“糞便肥料,——種植亞麻——排水渠道,——長期租約,——僱傭勞動。”

羅多夫不再說話。他們互相瞅著。兩個人都慾火中燒,嘴唇發乾,哆哆嗦嗦;軟綿綿地,不用力氣,他們的手指就捏得難分難解了。

“薩塞托.拉.蓋裡耶的卡特琳.尼凱絲.伊利沙白.勒魯,在同一農場勞動服務五十四年,獎給銀質獎章一枚——價值二十五法郎!”

“卡特琳.勒魯,到哪裡去了?”州議員重複問了幾遍。

她沒有走出來領獎,只聽見有人悄悄說:

“去呀!”

“不去,”

“往左邊走!”

“不要害怕!”

“啊!她多麼傻!”

“她到底來了沒有?”杜瓦施喊道。

“來了!……就在這裡!”

“那叫她到前面來呀!”

於是一個矮小的老婆子走到主席台前。她的神情畏畏縮縮,穿著皺成一團的破衣爛衫,顯得更加乾癟。她腳上穿一雙木底皮面大套鞋,腰間繫一條藍色*大圍裙。她的一張瘦臉,戴上一頂沒有鑲邊的小風帽,看來皺紋比干了的斑皮蘋果還多;從紅色*短上衣的袖子裡伸出兩隻疙裡疙瘩的手。穀倉裡的灰塵.洗衣服的鹼水和羊毛的油脂使她手上起了一層發裂的硬皮,雖然用清水洗過,後來也是髒的;手張開的時候太多,結果合也合不攏,彷彿在低聲下氣地說明她吃過多少苦。她臉上的表情像修道院的修女一樣刻板。哀怨、感動、都軟化不了她暗淡的眼光。她和牲口呆在一起的時間太多,自己也變得和牲口一樣啞口無言,心平氣和,她這是第一次在這樣一大堆人當中,看見旗呀,鼓呀,穿黑禮服的大人先生,州議員的十字勳章,她心裡給嚇唬住了,一動不動,也不知道該往前走,還是該往後逃,既不明白大夥兒為什麼推她,也不明白評判委員為什麼對她微笑,吃了半個世紀的苦。她現在就這樣站在笑逐顏開的老爺們面前。

“過來,可敬的卡特琳.尼凱絲.伊利沙白.勒魯!”州議員說,他已經從主席手裡接過了得獎人的名單。

他審查一遍名單,又看一遍老婆子,然後用慈父般的聲音重複說:

“過來,過來!”

“你聾了嗎?”杜瓦施從扶手椅裡跳起來說。

他對著她的耳朵喊道:

“五十四年的勞務!一枚銀質獎章!值二十五個法郎!這是給你的。”

等她得到了獎章,她就仔細看看,於是,天賜幸福的微笑出現在她臉上。她走開時,聽得見她嘰嘰咕咕地說:

“我要送給神甫,請他給我作彌撒。”

“信教信到這種地步!”藥劑師彎下身子,對公證人說。

會開完了,群眾散了。既然講稿已經念過,每個人都各歸原位,一切照舊:主人照舊罵傭人,傭人照舊打牲口,得獎的牛羊在角上掛了一個綠色*的桂冠,照舊漠不關心地回欄裡去。

這時,國民自衛隊上到鎮公所二樓,刺刀上掛了一串奶油圓球蛋糕,大隊的鼓手提了一籃子酒瓶。包法利夫人挽著羅多夫的胳膊,他把她送回家裡。他們到門口才分手,然後他一個人在草地裡散步,等時間到了就去赴宴。

宴會時間很長,非常熱鬧,但是招待不周。大家擠著坐在一起,連胳膊肘都很難動一下,用狹窄的木板臨時搭成的條凳,幾乎給賓客的體重壓斷。大家大吃大喝。人人拚命吃自己那一份。個個吃得滿頭大汗;熱氣騰騰,像秋天清晨河上的水蒸汽,籠罩著餐桌的上空,連掛著的油燈都熏暗了。羅多夫背靠著布篷,心裡在想艾瑪,什麼也沒聽見。在他後面的草地上,有些傭人在把用過的髒盤子摞起來,他的鄰座講話,他不答理;有人給他斟滿酒杯,雖然外面鬧哄哄的,他的心裡卻是一片寂靜。他做夢似地回想她說過的話,她嘴唇的模樣;軍帽上的帽徽好像一面魔鏡,照出了她的臉;她的百褶裙沿著牆像波浪似的流下來,他想到未來的恩愛日子也會像流不盡的波浪。

晚上放煙火的時候,他又看見了她,不過她同她的丈夫,還有奧默夫婦在一起。藥劑師老是焦急不安,唯恐花炮出事,他時常離開大夥兒,過去關照比內幾句。

花炮送到杜瓦施先生那裡時,他過分小心,把炮仗鎖進了地窖;結果火藥受了潮,簡直點不著,主要節目,“龍咬尾巴”根本上不了天。偶爾看到一支羅馬蠟燭似的焰火:目瞪口呆的群眾就發出一聲喊,有的婦女在暗中給人胳肢了腰,也叫起來。艾瑪不出聲,縮成一團,悄悄地靠著夏爾的肩頭;然後她仰起下巴來,望著光輝的火焰射過黑暗的天空。羅多夫只有在燈籠的光照下,才能凝目看她。燈籠慢慢熄了。星星發出微光。天上還落下幾點雨。艾瑪把圍巾紮在頭上。

這時,州議員的馬車走出了客店。車伕喝醉了酒,忽然發起迷糊來;遠遠看得見他半身高過車篷,坐在兩盞燈之間,車廂前後顛簸,他就左右搖擺。

“的確,”藥劑師說,“應該嚴格禁止酗酒!我希望鎮公所每星期掛一次牌,公佈一周之內酗酒人的姓名。從統計學的觀點看來,這也可以像年鑒一樣,必要時供參考……對不起。”

他又向著消防隊長跑去。

隊長正要回家。他要回去看看他的車床。

“派個人去看看,”奧默對他說,“或者你親自去,這不太礙事吧?”

“讓我歇一口氣,”稅務員答道,“根本不會出事!”

“你們放心吧,”藥劑師一回到朋友們身邊就說。“比內先生向我肯定:已經採取了措施。火花不會掉下來的。水龍也裝滿了水,我們可以睡覺去了。”

“的確!我要睡覺,”奧默太太大打呵欠說。“不過,這有什麼關係呢?我們這—天過得好痛快。”

羅多夫眼睛含情脈脈,低聲重複說:

“是啊!好痛快!”

大家打過招呼,就都轉身走了。兩天後,《盧昂燈塔》發表了一篇報道展覽會的大塊文章。那是奧默勁頭一來,第二天就一氣呵成了:

“為什麼張燈結綵,鮮花似錦?群眾像怒海波濤一樣,要跑到哪裡去?他們為什麼不怕烈日的熱浪,淹沒了我們的休閒田?”

於是,他談起了農民的情況。當然,zheng府盡了大力,但還不夠!

“要鼓足幹勁!”他向zheng府呼籲:“各種改革責無旁貸,要我們來完成 。”

然後,他談到州議員駕臨,沒有忘記“我們民兵的英勇姿態”,也沒有忘記“我們最活潑的鄉村婦女”,還有禿頭的老人,好像古代的族長,其中有幾位是“我們不朽隊伍的倖存者,聽到雄壯的鼓聲就會心情激動。”他把自己說成是首要的評判委員之一,並且加注說明:藥劑師奧默先生曾向農學會遞交過一篇關於蘋果酒的論文。寫到發獎時,他用言過其實的字眼來描繪得獎人的高興:父親擁抱兒子,哥哥擁抱弟弟,丈夫擁抱妻子。不止一個人得意洋洋地出示他小小的獎章,不用說,回家之後,到了他賢內助的身邊,他會流著眼淚,把獎章掛在小茅屋的不引人注意的牆上。

“六點鐘左右,宴會在列雅爾先生的牧場上舉行,參加大會的主要人物歡聚一堂。氣氛始終熱烈親切,無以復加。宴會中頻頻舉杯:略萬先生為國王祝酒!杜瓦施先生為州長祝酒!德羅澤雷先為農業乾杯!奧默先生為工業和藝術兩姊妹乾杯!勒普利謝先生為改良乾杯!到了夜晚,光明的煙火忽然照亮了天空。這簡直可以說是千變萬化的萬花筒,真正的歌劇舞台布景。片刻之間,我們這個小地方就進入了《天方夜譚》的夢境。”

“我們敢說:這次大家庭的聚會沒有出現任何不愉快的麻煩事。”他還加了兩句:

“我們只注意到:神職人員沒有出席宴會。當然,教會對進步的瞭解,和我們有所不同。耶穌會的信徒,隨你們的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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