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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節 我們應該繼續走下去

第七部分 在沙漠中心第31節 我們應該繼續走下去

三盞燈繼續打著呼喚的信號。

那天晚上,我沒有發瘋。我自我感覺良好,我很平靜。我仔細地看了看,在離我五百米遠的地方有三盞燈。

“喂!”

但他們總是聽不見我叫喚。

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慌。我馬上就要體會到的惟一的感受。啊!我還能跑過去:“等一等……等一等……”他們就要掉頭走開了!他們就要走遠,到其他地方去尋找了,而我,我就要摔倒在地!就在有那麼多臂膀來迎接我的時候,我卻跌倒在生命的門檻邊……

“喂!喂!”

“喂!”

他們聽見我了。我喘過氣來,我喘不過氣來,可我還在奔跑。我朝著聲音的方向跑去:“喂!”我看見普雷沃就摔倒了。

“啊!當我看到所有這些燈的時候……”

“什麼燈?”

這一次,我沒有感到絲毫的絕望,而是一股隱隱的怒氣。

“那你的湖呢?”

“我走過去,它就躲開。我朝它走了半個小時,走了半小時我才發現它離得太遠了。於是我往回走。但我現在肯定那是一個湖……”

“你瘋了,絕對是瘋了。啊!你為什麼要這樣做?……為什麼?”

他做了什麼?他為什麼要做?我氣得直想哭,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生氣。普雷沃哽咽著向我解釋說:

“我多想找到水喝……你的嘴唇是那麼蒼白!”

啊!我的氣消了……我把手放在額頭上,好像大夢初醒一樣,我感到憂鬱。我慢慢地告訴他:

“我看見,當我看見你的時候,我看得清清楚楚,不可能弄錯,三盞燈……我跟你說,我看見它們了,普雷沃!”

普雷沃先沒說話:

“是啊,”他最終承認說,“情況很糟糕。”

在這種沒有水汽的地方,地上的熱量很快就輻射完了。天氣已經很冷了。我站起來走路,但很快我就哆嗦得受不了了。我的血液因缺水而循環不暢,寒氣逼人,但這不只是夜晚的寒冷。我的牙床凍得格格作響,身子也抖得跟篩糠似的。我顫抖的手幾乎抓不住電燈。我從前從不怕冷,而現在我卻感到自己要凍死了,乾渴產生的反應多奇怪啊!

因為懶得在大熱天帶著我的橡膠雨衣,我把它扔在路上了。可如今風越刮越猛。我發現在沙漠裡根本沒有藏身之所。沙漠就像大理石那麼光滑。在白天它不會為你提供一點陰涼,晚上只會讓你在寒風中沒有一點遮蔽。沒有一棵樹,一道籬笆,一塊石頭可以容我藏身。寒風就像平原上的騎兵向我直衝過來,我只好團團轉以躲避它的來犯。我躺下,又站起來。不管是躺著還是站著,我都得挨寒風的鞭打。我跑不動了,我再也沒有力氣了,我逃不出兇手的魔爪,我跪倒在地,臉埋在手心裡,屠刀就在我頭上!

過了一會兒,我才清醒過來。我站起身,筆直朝前走去,身子一直顫抖著!我在哪兒?啊!我剛離開,我聽見普雷沃的聲音!是他的呼叫喚醒了我……

我朝他走回來,一直哆嗦著,好像全身都在打嗝。我對自己說:“這不是寒冷,是別的原因。是我的大限到了。”我已經缺水缺得太厲害了。前天,還有昨天我獨自出去走了那麼多路!

凍死的想法讓我難受,我寧可死在內心的幻影裡。那個十字架,那些阿拉伯人,那些燈。不管怎麼說,它們開始引起我的注意。我不喜歡像奴隸那樣忍受鞭打……

我仍然跪在地上。

我們隨身還帶了一點藥品。一百克純乙醚,一百克九十度的酒精和一瓶碘酒。我試著喝了兩三口純乙醚,那就好像我吞了刀子下去。之後我又喝了一點九十度的酒精,這下總算是把我的喉嚨封住了。

我在沙地上挖了一個坑,我躺在裡面,然後再用沙子蓋住身體。只有我的臉露在外面。普雷沃找到了幾根枯枝,生了一堆很快就會燃盡的火。普雷沃不願意把自己埋在沙子裡,他寧可跺腳取暖。他錯了。

我的喉嚨發緊,這不是個好兆頭,但我自我感覺好過一點了。我感覺平靜,一種超越了任何希望的平靜。我身不由己地踏上旅程,面對星空被綁在販奴船的甲板上。但我或許還不是很不幸……

我不再感到寒冷,只要不動任何肌肉。於是,我忘了埋在沙子裡的軀體。我不再動彈,永遠都不會再感到痛苦。何況,說實在的,人受的苦還真不算多……在所有這些苦痛過後,剩下的就是疲倦和錯亂的協奏了。一切都變成畫冊,變成有點殘忍的童話故事……剛才,風驅趕著我四下亂竄,為了躲避它,我像困獸一樣團團轉。之後我感到呼吸困難:一個膝蓋硌著我的胸膛。一個膝蓋。我在天使的重負下掙扎。在沙漠裡我從來都不是孤身一人。既然我現在不相信周圍的一切,我不如縮在自己的軀殼裡,閉上眼睛,不再動一根睫毛。我感到,有一股圖像的激流把我帶到一個寧靜的夢裡:在大海深處,江河就平靜了。

永別了,你們這些我曾經愛過的人。如果人體不能忍受三天不喝水,那可絕不是我的錯。我過去沒想到自己對水源竟是那麼依賴,我沒料到人的忍耐力竟是如此短促。我們以為自己可以筆直朝前方走去,以為人是自由的……我們沒看見把我們拴在井上的繩索,它像臍帶一樣,把我們和大地肚子連在一起。誰多走了一步,誰就得死。

除了你們的痛苦,什麼我都不在乎了。不管怎麼說,上天待我不薄。如果我能回去,我還會捲土重來。我需要生活。在城市裡,已經沒有人的生活了。

我這裡說的根本就不是飛行。飛機,它不是一個目的,而是一個工具。人們並不是為了飛機而去冒生命的危險,同樣農人也不是為了犁鏵才去耕種。通過飛機,人們可以離開城市和他們的會計師,可以重新找到農人的真諦。

我們幹的是人的工作,我們遇到的也是人的煩惱。我們接觸的是風、星星、黑夜、沙漠和海洋。我們和大自然的力量斗智鬥勇。我們期待黎明就像農人期待春天,我們期待中途站就像期待一片福地,我們在群星中尋找自己的真理。

我不抱怨。三天來,我走了很多路,口乾舌燥,在沙漠裡尋找行蹤,把露水當做希望。我力圖找到我的同類,我忘了他們住在地球上的什麼地方,這才是活著的人的憂慮。我不能不認為它比在晚上找一家音樂廳要重要得多。

我再也不能理解那些乘坐郊區火車的芸芸眾生,他們自以為是人,然而他們卻因承受著某種他們感覺不到的壓力而淪為像螞蟻一樣的蟲豸。當他們空閒的時候,他們用什麼來填滿他們那些荒唐而短促的禮拜日呢?

有一次,在俄羅斯,我在一家工廠聽到有人演奏莫扎特。我在文章中寫到此事,結果我收到兩百封詰難的信件。我並不責怪那些更喜歡在低級音樂咖啡館聽流行小調的人,他們根本不瞭解其他音樂。我只恨那些開這類音樂咖啡館的人,我不喜歡他們讓人沉淪。

我在工作中是幸福的。我覺得自己是中途站的農人。在郊區火車上,我感到的垂死的感受和在此地的感受大不相同!在這裡,不管怎麼說,我都是死得其所!……

我沒有一點遺憾。我奮鬥過,但我失敗了。這對從事我們這個行業的人來說也很平常。不過,我總算是呼吸過海風了。

領略過一次海風的滋味的人,永遠都忘不了這種滋養。不是嗎?我的同志們?這並不意味著要過冒險的生活。這種說法有點誇張。我一點兒也不喜歡鬥牛士,我喜歡的不是危險。我知道自己喜歡什麼,那就是生命。

我覺得天就要亮了。我從沙子裡伸出一隻胳膊。我手邊有一塊布片,我摸了摸,它是乾的。再等一等。露水要到清晨才有。當天大亮了,而我們的衣服卻一點也沒有潮濕。於是我的思緒有點亂,我聽見自己說:“這裡有一顆乾枯的心……一顆乾枯的心……一顆乾枯得擠不出一滴眼淚的心……”

“上路吧,普雷沃!我們的喉嚨還沒有噎住:我們應該繼續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