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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縣城來的敵人,黃昏時分,突然包圍了鬼不靈.

兩聲槍響之後,"白脖"當先,鬼子斷後,乍乍呼呼衝進街來.一部分先上房堵了街口,一部分闖進"公所",捉拿辦公的.其餘的分成零星小股,穿門進戶,一陣子混搶渾搜.在他們後面汪汪地叫,雞在他們前頭撲稜梭飛,全村大男小女,一時全蜷(quan)縮在屋角里,屏住氣息,靜候著災難臨頭……

"當!當當!"兩個"白脖"在砸韓家祠堂的鈴鐺大鎖.

老鍾忽地打開小獨扇門,想跳到西院去.然而老奶奶房上正有兩個鬼子,手搭涼棚,朝四處張望,原來敵人"壓頂"了.他把頭一縮,抄起半截檁(Iǐn)條,把小門又頂個結實,眼珠子就一連轉了好幾圈.這時,他看見小嘎子有一陣戰慄(l)通過了全身.

"嘎子,"他說,"沉住氣,別亂動!我叫你怎麼就怎麼!不要緊,別害怕……"

"嘩啷"一聲,大門的鎖砸斷了,"通通"的腳步聲隨即逼近了來.

"嘎子,他們進來,你敢不敢拿這個摟他們?"老鍾攥(zuan)著剛才用來削"槍"的短把鐮,比示著問.

"敢!"小嘎子伸手把鐮接了過去.

"好樣兒的!"老鍾誇他,"來,把住門兒!"他們叉開腿,一左一右,把在門背後.

"通通通……"門縫裡閃過兩個人影.老鍾把背貼著牆,擺手叫小嘎子閃開亮兒.他剛剛也把背貼在牆上,就有人推門了.

"嗨!裡頭頂著哪,有人!""嘩啦啦"外頭一片槍栓響,緊跟著一聲大吼:"裡頭的八路,出來!"

小嘎子打了個寒噤,急看老鍾,卻見他握著槍,閉著嘴,鋼打鐵鑄似的紋絲兒不動.他心裡叫一聲"行!"膽子不覺一壯,便也學著樣兒,鼓著勁,一絲兒不動.

"出來!""鏜"的又是一腳,恰像踢在耳根檯子上,屋頂上的土刷地落了一頭一臉.可是,老鍾叔只眨一眨眼.把睫毛上的灰塵抖掉,仍然紋絲兒沒動.

"真棒!"小嘎子心裡又叫一聲,膽子越壯起來,把嘴一閉,也紋絲兒不動.

忽然,門縫裡一暗,有顆圓咚咚的東西在那裡晃了兩晃,很明顯,"白脖"在扒著門縫兒往裡瞧呢.只見老鍾叔舒出腕子,把槍口朝門縫瞄過去.瞧!只要那二拇指頭一動,門外那顆腦袋就要碎了.可是,他卻忽地停住手,把槍收了回來.顯然,他又變了主意,要看看下一步怎麼個走哩.

"哈哈!"門縫裡一聲怪叫,"我看見你啦!別裝蒜,快給我滾出來!——我開槍啦!"

小嘎子的臉發白了.他的腳動了動,要往後抽.卻見老鍾兩隻大眼一忽閃,梗著脖子把頭重重一點.小嘎子明白:這是不讓動.便趕忙一鎮定,穩住了腳,可腦門上卻津津地鼓起幾粒汗珠來.

"白脖"們果然是詐,兩句過後,忽然又沒了動靜.可是,氣還未喘,窗戶那邊咚咚幾響,"嘩啦啦"掉下來幾塊坯."白脖"們要從那兒掏窟窿了.老鍾一見,立即輕悄悄沿牆根蹭將過去.剛剛到得窗口,嚓的一道寒光,一把刺刀差點沒戳在他天靈蓋上.可老鍾大氣兒不出,方寸不亂,眼睛裡明光的的,就像正待捕鼠的兒;那副沉穩氣概,又像一座黑石山.

小嘎子的精神更抖擻了.手裡緊攥著短把鐮,目不轉睛地盯住門縫兒.現在,是他獨自一個在守衛這扇小門了,一股責任重大的豪邁感,陡地升上心頭.他覺得,倘或"白脖"真敢把腦袋伸進來,他就會像割草一樣把腦袋給他摟掉!

屋裡全無動靜,到底使"白脖"們疑心起來了.只聽一個說:"到底有沒有人哪?"

另一個說:"他*的,我上窗戶上再去看看."

"別!叫裡頭給你一傢伙!萬一是個地道口呢?"

一聽見"地道口"三字,另一個立刻發了毛:"那,可也是!要叫土八路把咱拉進地道去,那不完啦!趁早再叫兩個人來吧,還許有地雷呢!"

"禿擦禿擦",叫自己的想頭嚇怕了的兩個傢伙,真個相隨著跑掉了.老鍾從窗口往外一望,院裡確乎沒了人.再看看房上,鬼子也不見了.說時遲,那時快,他說聲:

"跟我來!"把檁條一抽,打開門,拉著小嘎子,幾步就躥進豬圈,隨即把豆秸子一撥,從那個三尺高的窟窿鑽過了牆.然而,老鍾猛地吸了一口氣,一下伏在葦個子底下了;西院裡正有一種什麼聲音傳來.小嘎子仄耳一聽,可不是,北屋裡"咕嚕咕嚕"的,是鬼子問話的聲音.

只聽老奶奶大聲說:"你的話我不懂.我是個窮老婆子,要什麼沒什麼……"接著是"唏哩嘩啦"一片亂響,混雜著嘿嘿嘟嘟的威嚇……

老鍾紅著兩眼,正在想法兒,祠堂那邊人聲嚷嚷,又進去了一大群敵人.很明顯,葦個子後頭這條小夾道,絕不是久留之地,馬上就會給敵人搜出來的.老鍾咬咬牙,趁院裡無人,順著小夾道往南爬去.南頭,就是院子的東南角,栽著棵小棗樹.老鍾站起身,借枝葉影著,先向柵欄門外看去.啊,葦塘附近並沒有敵人.估一估距離,也就是十多秒鐘的路程.然而,北屋裡有鬼子,院子沒法兒通過,再轉頭看東院,小南屋早去了四五個"白脖",院裡還有三四個,都端著刺刀,乍著膽子,踮了腳尖走路,把磚頭也當成了地雷.

老鍾忙招招手,小嘎子便也爬過來.奇怪,這當口他竟然齜開小虎牙,嘻地笑了一下,還像是玩著惡作劇似的.老鍾把他一拉,小聲說:"嘎子,這地方不能長待.聽我說:我把這兩個手榴彈摔到東院去,一響,北屋的鬼子必然往外跑.等他們跑光了,你看見了吧?"老鍾指著村邊上那片葦塘,"咱們就趕緊往那兒鑽.不過,得我先跑,若是沒出事兒,你再跑.啊?"

張嘎子咬著嘴唇,眼珠兒骨碌碌打了倆滾兒:"老鍾叔,還是我頭裡跑吧,我是小孩兒,就給逮住了也不要緊!"

"不,你不知道,鬼子們的心可黑呢!"

"那——"

"別說了,就這麼辦!"老鍾斷然地下了命令,且把手榴彈弦套上了手指,"記著,看我沒有事時,你再跑!"說罷,嗖嗖兩聲,手榴彈隔牆飛去.他兩個一蹲身,又退回小夾道裡了.

"轟!轟!"東院裡煙塵爆起,土塊"刷啦啦"直落到葦子上來,登時是一片跌撞奔竄和嘶叫哀嚎的聲音.果象老鍾所計算的:北屋裡三個鬼子呱噠呱噠一陣亂跑,直竄出柵欄門去了.老鍾叔不敢怠慢,眼神朝小嘎子一溜,"噌"地躥了出去.在柵欄門後略一了望,忽忽地帶起一陣風,眨眼之間,已沒入了葦塘.小嘎子影在柵欄門後,兩邊一瞧,咦,果然沒有人發覺,撒丫子往外就躥.可是,剛剛跨出門口,就聽見一聲斷喝:

"站住!"

小嘎子一回頭,了不得了!有兩個"白脖"打街口拐了出來,後頭還跟著三四個.小嘎子不能跑了;再跑,就會把敵人朝老鍾引了去.怎麼辦?他心頭一動,翻個身奔了"白脖"們跑去,一面急惶惶地喊:

"老總老總,那邊響了倆地雷!"

那幾個小子立刻炸散了團兒,吃驚道:"地雷,在哪兒?"

"那邊,祠堂裡頭."小嘎子指著說.

"走!領我們看看去!"那個長著"珊瑚鑲邊"一對爛眼的小子,拿槍一杵(chǔ),喝他頭前帶路.小嘎子正巴不得把他們引開,忙領他們奔了韓家祠堂.真是機會湊巧,剛剛走到門口,就見從裡頭抬出兩個血淋淋的"白脖"來.爛眼的小子就問:"是地雷炸的嗎?"回答卻說:"什麼地雷呀,從西院投來的手榴彈!"說著,另一股敵人直朝老奶奶的院子圈上去.那個"紅眼兒"把爛眼一翻,瞪著眼珠子吆喝說:

"啊哈!手榴彈嘛你說是地雷!瞧你賊詭溜滑的這樣兒,八成是你扔的吧?"

小嘎子一挺脖梗兒,也瞪圓一對小眼睛說:

"我才沒有扔呢!我光聽見轟啊轟的亂響,誰知道是地雷還是手榴彈哪!"

"嚄!你他媽還挺硬啊!"又一個"白脖"喝叫,"天生他媽八路變的,把他看起來!"

"走,"那個"紅眼兒"搗他一槍把,趕他上韓家大院.

這韓家大院原是"村公所"所在地,坐落在大街路南的大圓楦(xuan)門裡.敵人每次來,都把指揮部安在這兒."保甲長"和"聯絡員"們也就在這兒支應.當小嘎子被押進來的時候,裡頭鬼子"白脖"們擁了一大群,有的在葡萄架下喝酒,有的圍著八仙桌子點錢,有的在打人,有的在宰雞……"保甲長"急急忙忙,上菜燙酒,裡外穿梭.小嘎子剛進得二門,就聽村西"劈劈啪啪",一陣子亂槍,聽聲音,就在葦塘附近.他心裡不覺一翻,"機楞楞"打了個寒戰.可是,那"紅眼兒"把他盯得很緊,動彈不得,只好悄然坐在台階上,伸手把牆根裡一隻大黃狗——就是韓家那只名叫"小虎"的看家狗——引到眼前,給它胡擼毛兒;一面頻頻地偷眼溜著門外.

不一刻,一群鬼子卡卡地湧進大院.隨後,一夥"白脖"押著個血淋淋的人,五花大綁,一瘸一拐地走來:黑不楞的粗大個兒,密叢叢一嘴鬍子茬,臉膛紅紫,兩眼放光,不是老鍾還是哪個?

"哇"的一聲,小嘎子從台階上倒撞下來,滿地上打滾兒絞龍,叫天般哭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