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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金幣

早晨,安西婭從一個非常逼真的夢中醒來。在夢中。她大雨天走在動物園裡,雨傘也沒有。動物似乎由於下雨都極不快活,憂傷地呼嚕呼嚕叫。她醒來的時候,呼嚕呼嚕聲和雨依然繼續著。呼嚕呼嚕聲是她的妹妹簡均勻的沉重呼吸聲,她有點感冒,還在睡著。雨慢慢地一滴一滴落在安西婭的臉上,原來是她弟弟羅伯特把濕浴巾在她頭頂上輕輕地絞,水從浴巾角上滴下來。這是為了叫醒她,羅伯特這會兒就是這樣向她解釋的。

“噢,拿開它!”安西婭生氣極了說。他照辦了,因為他不是個蠻不講理的弟弟,不過他做這樣的事太拿手了,在給人鋪床的時候存心把被子疊得又緊又窄,叫人腳也伸不直,或者設計圈套,或者想出新花樣來弄醒睡著的兄弟姐妹,以及開種種使大家嘻嘻哈哈的小玩笑。

“我做了個怪夢。”安西婭開口說起來。

“我也是,”簡猛然醒過來說,“我夢見我們在沙坑裡找到一個沙仙,它自稱桑米阿德,可以每天實現我們想出的一個希望……”

“這可正是我夢見的,”羅伯特說,“我正想告訴你們……它說完,我們就提出了第一個希望。我夢見你們這些姑娘傻透了,竟希望我們全都漂亮得認不出來,我們真變得太漂亮了,實在糟糕透頂。”

“但不同的人能都做同樣的夢嗎?”安西婭在床上坐起來說,“因為我除了動物園和雨以外,也夢見所有這些。在我的夢裡,小寶寶不認識我們了,女僕們關上門不放我們進屋,只為了我們漂亮得認不出來,樣子完全變了,還有……”

大哥的聲音從外面樓梯口傳來。

“快來吧,羅伯特,”他說,“你吃早飯又要晚了——除非你想像星期二那樣賴掉不洗澡。”

“我說你來這兒一會兒,”羅伯特回答,“那天我沒有賴掉不洗澡,我吃了早飯到爸爸的浴室裡洗了,因為我們浴室裡水壺的水用光了。”

西裡爾來到房門口,衣服差不多已經穿好。

“你看,”安西婭說,“我們全都做同一個怪夢。我們全都夢見找到了一個沙仙。”

看到西裡爾輕蔑的眼光,她的聲音停了下來。

“夢?”他說,“你們這些小傻瓜,這是真的。我告訴你們,這些事情全發生了。那是我急著一早下來的緣故。我們一吃完早餐就上那兒去提出另一個希望。只是去之前,我們要先決定我們希望些什麼,沒有人可以提出未經別人先同意的東西。不要再來對孩子毫無意義的漂亮不漂亮這一套,謝謝你們了。但願不要再有這樣的事。”

其他三個孩子聽了他的話,吃驚得張大了嘴,急忙穿上了衣服。姑娘們想,關於沙仙的那個夢如果是真的,現在真的穿衣服倒像是個夢。簡覺得西裡爾的話是對的,但安西婭還是吃不準,直到他們見到馬莎,聽她詳詳細細明明白白地提醒他們,說他們昨天有多麼淘氣,安西婭這才吃準了。“因為,”她說,“女僕們只會夢見《夢書》裡講的東西,像蛇啦,牡蠣啦,去吃喜酒啦——而去吃喜酒是參加喪禮,蛇是虛偽的女朋友,牡蠣是小寶寶。”

“講到小寶寶,”西裡爾說,“小羊羔在哪裡?”

“馬莎要帶他上羅徹斯特去看她的表姐。媽媽答應過她的。她這會兒在給他穿衣服,”簡說,“給他穿上最好的衣服,戴上帽子。請遞給我牛油和麵包。”

“她好像很愛把他帶去。”羅伯特用驚奇的口氣說。

“女僕們都愛帶小寶寶們去看她們的親戚,”西裡爾說,“我以前留意到這件事——特別是在他們穿戴得最好的時候。”

“我想她們是把他們裝作是自己的孩子,她們根本不是打工的,是嫁了高貴的公爵,說小寶寶是小公爵和公爵小姐,”簡做夢似的猜想著,抹上更多的果醬,“我想馬莎是這麼對她的表姐說的。這樣她會得意非凡。”

“她帶我們這位小公爵去羅徹斯特不會得意非凡的,”羅伯特說,“如果她像我那樣就不會……她不會得意的。”

“想想看,背了小羊羔走著到羅徹斯特!噢,我的天!”西裡爾完全同意說。

“她可是坐馬車去的,”簡說,“讓我們送送他們吧,這樣我們顯得有禮貌,充滿好意,而且可以吃準,接下來一整天我們把他們給甩掉了。”

他們就這麼辦。

馬莎穿著紫色有深有淡的節日衣服,胸部緊得使她的腰伸不直,頭戴有粉紅色矢車菊和白緞帶的帽子。她圍著黃色花邊領子,中間有個綠結。小羊羔真穿上了他最漂亮的奶油色綢外套,戴著帽子。公共馬車在十字路口接著的是這兩位漂亮的乘客。當它白色的車篷和紅色的車輪在滾滾的白堊灰塵中消失的時候。

“現在我們去找沙仙!”西裡爾說,他們走了。

他們一路走,一路商量並且決定了他們要提出的希望。雖然他們全都很急,但他們不打算從沙坑邊一直爬下去,而是像大車那樣繞著坑邊下面那條安全的車路走。他們在沙仙消失的地方早圍了一圈石頭做記號,因此不費什麼工夫就找到了那地點。太陽火辣辣的很明亮,天空一片深藍,一朵雲彩也沒有。沙摸上去非常燙。

“噢——如果這只是一場夢呢。”當兩個男孩從沙堆裡找出埋著的鏟子開始動手挖的時候,羅伯特說。

“如果你是個聰明的傢伙呢,”西裡爾說,“兩者差不多。”

“如果你說話還懂點禮貌呢!”羅伯特狠狠地說。

“如果輪到我們姑娘來挖呢,”簡哈哈笑著說,“你們兩個男孩似乎火氣大起來了。”

“如果你們別傻乎乎地插進來干涉呢,”羅伯特說,他這會兒的確火氣大了。

“我們不會的,”安西婭趕緊說,“親愛的羅伯特,不要那麼生氣——我們不會說一個字的,全由你一個人開口跟沙仙說話,告訴它我們決定希望什麼。你會說得比我們好多了。”

“如果你別那麼假惺惺呢,”羅伯特說,但是已經不生氣了。“當心——現在用你們的手挖!”

他們就這樣挖啊挖的,很快挖出了沙仙毛茸茸的棕色蜘蛛身體、長手臂和長腿、蝙蝠耳朵和蝸牛眼睛。孩子們全滿意地深深吸了一口氣,因為現在這當然不是夢了。

沙仙坐起來,把毛上的沙甩掉。

“今天早晨你左邊那根鬍子怎麼樣了?”安西婭彬彬有禮地問道。

“沒什麼好的,”它說,“它折騰了我一夜。不過還是謝謝你的問候。”

“我說,”羅伯特接上來,“你覺得今天可以滿足我們不止一個希望嗎?因為我們非常想,除了正規的一個希望以外再加上一個,這外加的一個是個很小的希望。”他加上一句向它保證。

“哼!”沙仙說(如果這故事你是讀出聲來的,請把“哼”這個字讀准,因為它是這麼說的),“哼!你們知道嗎,在我聽見你們在我頭頂上鬥嘴,而且鬥得那麼響之前,我還真以為我是做夢看見了你們呢。有時候我確實做一些非常古怪的夢。”

“是嗎?”簡趕緊說,好快點繞開鬥嘴的事,“我希望,”她有禮貌地加上這一句,“你能把你做的夢講給我們聽聽嗎——它們一定非常有趣。”

“這是你們今天要提出的希望嗎?”沙仙打著哈欠說。

西裡爾咕嚕了一聲“女孩子就是這樣”之類的話,其他人站著一聲不響。如果他們說“是的”,他們原先決定要提出的希望就泡湯了。如果他們說“不是”,那又太沒有禮貌,而他們全都受過禮貌教育,也學到了一點,受教育和學到手這兩者可完全不是一碼事。直到最後,從所有的嘴裡吐出一聲鬆了口氣的歎息,因為沙仙說了這樣的話:

“如果我這樣做了,我就會沒有力氣實現你們提出的第二個希望;哪怕提出的只是好心情,或者常識,或者禮貌,或者諸如此類的小事情。”

“我們根本不要你為了這些事情鼓起來,這些事情我們自己能夠對付得挺好。”西裡爾急忙說,而其他人慚愧地你看我我看你,希望沙仙不要因為聽見過他們鬥嘴,老釘在好心情這件事情上,如果高興就訓他們兩句,然後把這件事結束。

“好吧,”沙仙說,把它的兩隻蝸牛長眼睛伸出來,一下子伸得太突然,其中一隻險些伸到了羅伯特瞪圓的眼睛上,“讓我們先實現那個外加的小希望。”

“我們不要女僕們注意到你給我們實現了的希望。”

“你那麼好心好意給我們實現了的希望。”安西婭悄悄地提醒它。

“我是說,你那麼好心好意給我們實現了的希望。”羅伯特大聲說出來。

沙仙鼓起了一點,又把氣洩掉了,然後說話。

“我已經給你們把這件事辦好了——這很容易。人們對事情反正是不大注意的。下一個希望是什麼?”

“我們要,”羅伯特慢慢地說,“要有錢,錢多得做夢也想不到。”

“貪心!”簡說。

“正是,”沙仙突然說了一句。“但這對你們沒有多大好處,只會享樂,”沙仙對自己咕嚕了一聲,“說吧……我不能超過做夢所能想到的,你要知道!說出來你要多少錢吧,要金幣還是要紙幣?”

“要金幣,謝謝你……要幾百萬個金幣。”

“這沙坑填滿了總夠了吧?”沙仙隨口說了一句。

“噢,夠了!”

“那麼在我開始以前,你們趕快離開這個沙坑,要不然,你們要給活埋在裡面了。”

它把它皮包骨頭的手臂伸得那麼長,又那麼嚇人地揮動它們,孩子們連忙拚命朝大車到沙坑來的路跑去。只有安西婭還算鎮靜,一面跑一面還膽怯地回頭叫道:“再見,我希望你的鬍子明天會好些。”

到了路上,他們回過頭來看,一下子不得不把眼睛閉起來,再慢慢地一點一點睜開,因為看到的東西太耀眼了,他們的眼睛受不了。這有點像在仲夏那天正午看大太陽。因為整個沙坑都是閃閃發光的新金幣,一直滿到坑頂,所有崖沙燕的前門都遮住不見了。在大車盤旋而下沙坑的路邊,金子像一個一個石頭堆,這一大坑閃閃發光的金子全是金幣。中午的太陽照在無數金幣的邊上,閃爍,放光,讓沙坑看上去像個熔爐的大口,或者日落時你有時在天空上看到的神殿。

孩子們張大了嘴站著,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最後羅伯特停下來,從車道邊上一堆金幣上面撿起一個來拿著看。他把金幣的兩面都看了。接著他低聲地,聲音都變了,說:“這不是英國金幣。”

“可它是金幣。”西裡爾說。

現在他們一下子全說起話來。他們大把大把地抓起金幣,讓它們從指縫間像水一樣漏下去,金幣叮叮噹噹落下來好聽極了。起先他們完全忘了去想這些錢該怎麼花,它們太好玩了。簡在兩大堆金幣之間坐下來,羅伯特用金幣往她身上堆,“就像你和爸爸到海邊,他在沙灘上用報紙蓋住臉睡覺,你用沙堆在他身上那樣。”但是簡還沒給埋到一半就叫起來:“噢,住手,它們太重了!它們把我壓疼了!”

羅伯特說了聲:“沒事!”還是往她身上堆。

“我跟你說,讓我出來!”簡叫著,被大家拉了出來,臉色煞白,有點發抖。

“你不知道這是什麼味道,”她說,“就像石頭壓在身上……或者給鏈子纏住。”

“聽我說,”西裡爾說,“如果這些東西對我們會有點好處,我們這樣對著它們目瞪口呆也毫無意思。讓我們把口袋裝滿了去買東西吧。你們別忘了,它們過不到太陽下山以後。我真希望我們問了沙仙,為什麼東西現在不再變成石頭了。也許這些東西會變。我告訴你們,村裡有小馬和馬車。”

“你想買它們嗎?”簡問他。

“不,傻話——我們租它們。然後我們去羅徹斯特買大堆大堆的東西。好,讓我們每個人能拿多少就拿多少吧。但這不是英國金幣。它們一邊有個人頭,一邊有個東西像桃花愛司。我告訴你們,拿它們裝滿你們的口袋吧,來吧。有話可以在路上說——如果你們有話一定要說。”

西裡爾坐下來開始裝他的口袋。

“你們過去作弄我,讓爸爸在我的上衣上縫了九個口袋,”他說,“可現在用上了,你們看!”

他們不看也得看。因為等到西裡爾用金幣裝滿了他的九個口袋,還用他的手絹包了一大包,再把他襯衫的胸前塞得滿滿的,他要站起來,卻搖搖晃晃,只好連忙重新坐下。

“扔掉一點貨物吧,”羅伯特說,“你會沉船的,老兄。這都是九口袋的金幣造成的。”

西裡爾也只好這麼辦。

接著他們動身到村裡去。路有一英里多長,而且路上灰塵實在太多,太陽像是越來越熱,他們口袋裡的金幣也越來越沉。

最後是簡開了口:“這麼多錢,我看不出我們怎樣能全花掉。我們這些錢合起來足有好幾千英鎊。我打算在樹籬裡那樹墩後面留下一些。然後我們直接到村裡去買餅乾。我知道中飯時間早過了。”她說著掏出兩把金幣藏到一棵老鵝耳櫪樹的窟窿裡。“它們多麼圓,多麼黃澄澄啊,”她說,“你們不希望它們是薑汁餅乾,可以吃嗎?”

“得了,它們不是薑汁餅乾,我們也沒法吃,”西裡爾說。“走吧!”

可是他們越走越覺得沉,越走越覺得累。還沒到村子,樹籬裡已經不止一個樹墩藏著些財寶。不過他們來到村子的時候,口袋裡還是有一千二百個左右金幣。可是他們身上雖然有那麼多錢,外表看來卻很平常,沒有人能想到他們每個人會有兩先令六便士以上的錢。熱氣、藍色的炊煙在村子那些紅屋頂上形成一種淡淡的煙霧。四個孩子來到第一張長椅前面就重重地一屁股坐下來。這正好是在藍野豬客棧門口。

大家決定由西裡爾進藍野豬客棧去買姜啤汽水,因為正如安西婭說的:“大男人進公共場所總是不錯的,孩子進去不行。西裡爾比我們更接近大人,因為他最大。”於是他進去了。其他人坐在太陽底下等著。

“噢,唉呀,太熱了!”羅伯特說,“狗熱了伸出舌頭,我不知道我們伸出舌頭是不是會涼快些。”

“我們可以試試看。”簡說。

於是他們全都把舌頭伸出來,有多長伸多長,連脖子也伸直了,然而這似乎只讓他們更口渴,而且讓每一個走過的人覺得彆扭。於是他們重新縮回他們的舌頭,這時候西裡爾拿著汽水回來了。

“我只好用我準備買兔子的兩先令七便士零錢付款,”他說,“他們不肯收金幣找錢。我拿出一把的時候,那人只是大笑,說那是籌碼。我還買了點櫃檯玻璃瓶裡的棉花糖。還有點餅乾。”

棉花糖又軟又干,餅乾也很乾,不過也很軟,餅乾是不該軟的。可是有汽水,那就什麼都無所謂了。

“現在該輪到我去試一試用這些錢買點什麼,”安西婭說,“我第二大。小馬和馬車在什麼地方?”

是在格子花客棧。安西婭從後面走進院子,因為他們都知道,小姑娘不該進公共場所。她出來了,如她所說,“很得意,但不驕傲”。

“他說他馬上就準備好,”她告訴大家,“他要一個金幣,把我們送到羅徹斯特再送回來,還在那裡等著我們把我們要的東西都買好。我想我做得很妥帖。”

“我想你自以為非常聰明,”西裡爾悶悶不樂地說,“你是怎麼幹的?”

“我可沒那麼聰明,一進去就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金幣來,顯得對錢滿不在乎,”她回答說,“我只是找到一個小伙子,他拿著一塊海綿和一桶水正在洗馬腿。我只拿出一個金幣說:‘你知道這是什麼嗎?’他說:‘不知道。’他叫他的父親。那老人家來了,他說這是一個黑桃幾尼(黑桃幾尼是英國1787—1799年發行的舊金幣)。他問我它是不是我的,我是不是可以自己作主用它。我說:‘是的。’然後我要小馬和馬車,我說他如果把我們送到羅徹斯特,這金幣就給他。他的名字叫克裡斯平。他說:‘好的。’”

坐在一輛小馬拉的漂亮馬車上,沿著漂亮的鄉村大路走,這是一種新的感受,而且非常愉快(有新的感受,這種機會不是常常遇到的)。同時每個孩子一路上想著美麗的花錢計劃,自然是默默的,因為他們覺得不能讓客棧老闆聽到他們談各自的闊氣想法。老人家應他們的請求,讓他們在橋邊下了車。

“如果要買馬車和馬,你會上哪兒去買呢?”西裡爾問道,裝出只是找句話來說說的樣子。

“找皮斯馬什,在撒拉森人頭像客棧(撒拉森人是古希臘羅馬時代一個遊牧民族,其頭像常用作客棧招牌),”老人家馬上說,“說到馬,雖然我不該介紹什麼人,換了我是買主,也頂多是聽聽別人的介紹意見罷了。不過如果你的老爸想買全套馬車,在羅徹斯特這裡,再沒有人比他皮斯馬什更靠得住,說話更實在的了,我還是得這麼說。”

“謝謝你,”西裡爾說,“撒拉森人頭像客棧。”

現在孩子們開始看到一條自然法則顛倒了,像雜技演員倒豎蜻蜓那樣。每一個大人會告訴你,花錢容易掙錢難。可沙仙這些錢掙來容易,花掉卻不止是難,簡直是不可能。羅徹斯特那些生意人一看到閃閃發亮的魔金幣(他們大都稱之為“洋錢”),似乎就退縮了。

先是安西婭,她很倒霉,這天早些時候她一屁股坐在自己的帽子上,於是想另買一頂。她挑了一頂很漂亮的,上面裝飾著粉紅色玫瑰和藍色孔雀毛。在櫥窗裡標明了:“巴黎新款,三個金幣。”

“我很高興,”她說,“因為寫明了金幣。金幣就是金幣,沒寫什麼金幣,英國新金幣我們倒是沒有。”

但是等到她拿出三個金幣——她的手這時候相當髒,由於她進沙坑沒有先戴上手套,——店裡那位穿黑綢長裙的小姐狠狠地看看她,又走過去對一位也穿黑綢長裙的年紀更大也更難看的小姐悄悄說了幾句什麼話,接著她們把錢還給安西婭,說它們不是通用金幣。

“這些錢是沒問題的,”安西婭說,“是我自己的。”

“我想是的,”那位小姐說,“不過它們如今不通用,我們不想收。”

“我相信她們以為這錢是我們偷來的,”安西婭回到街上大夥兒那兒說,“如果我們戴上手套,她們就不會認為我們那麼不老實了。是我的手太髒,使得她們懷疑。”

於是她們找了一家簡陋的商店,姑娘們選擇了棉布手套,那種價值一先令三便士的,但等到她們拿出一個金幣,老闆娘用她的眼鏡看看它,說她找不出。結果手套只好又從西裡爾準備買兔子的兩先令七便士中支付,還付了同時買的那個綠色仿鱷魚皮錢包。

他們又試走了附近幾家店,像賣玩具和香水的,賣絲手絹和書的,賣一盒盒好看的文具和有趣照片的。但那天在羅徹斯特沒有一個人肯收他們的金幣。而他們這樣走了一家店又一家店,人越來越髒,頭髮越來越亂,簡在灑水車剛開過的路上還滑了一跤。他們也餓壞了,但是用他們的金幣,沒有人肯賣東西給他們吃。試了兩家糕餅店全沒用,他們實在太餓,也許是由於店裡的糕餅香噴噴的緣故,於是照西裡爾的建議,他們悄悄地商量好一個行動計劃,孤注一擲地實行。他們邁開大步走進第三家糕餅店——畢爾糕餅店,老闆的名字叫畢爾,——櫃檯後面的人還沒來得及干涉,每一個孩子已經拿起三個一先令一個的剛出爐小麵包,把三個疊在一起握在兩隻髒手裡,在三個麵包上同時大大咬了一口。他們就這樣手裡拿著十二個小麵包,嘴裡塞得滿滿的站在那裡,豁出去了。店老闆大吃一驚,走出櫃檯。

“給你,”西裡爾拿出進店前就準備好的一個金幣,盡量清清楚楚地說,“付你的麵包錢。”

畢爾先生抓過金幣,咬了咬它,的確是金的,就把它放進了口袋。

“你們走吧,”他說,板起了臉,冷冰冰的像一支歌裡唱的那個人一樣。

“可是找頭。”安西婭說,她有個節約頭腦。

“找頭!”店老闆說,“找你的頭!出去,我不叫警察來查你們的錢是從哪兒來的,你們可以認為這已經是你們的造化了!”

在城堡公園裡,這幾位“百萬富翁”啃完了他們那些小麵包。雖然這些麵包裡軟軟的加倫子十分可口,像一種魔力那樣提高了孩子們的興致,然而想到要冒險到撒拉森人頭像客棧去找皮斯馬什先生打聽馬和馬車的事,那就連最大的膽也不寒而慄了。男孩們情願放棄這個主意,然而簡向來樂觀,安西婭一般說來又十分固執,她們非去不可,他們也只好乖乖地照辦。

這一夥人這會兒已經髒得無法形容,他們就這樣向撒拉森人頭像客棧走去。在格子花客棧已經奏效的後院進攻法在這裡再次嘗試。皮斯馬什先生正好在後院,羅伯特用這番話開始了他的交易——

“他們告訴我,說你有許多馬和馬車出售。”大家講定這回該由羅伯特當發言人,因為書裡總是先生們而不是女士們買馬的,而在藍野豬客棧西裡爾已經幹過一次。

“他們告訴你的話不假,年輕人,”皮斯馬什先生說。他個子瘦長,有一雙非常藍的眼睛、一張抿緊的嘴和兩片薄嘴唇。

“我們很想買些馬,謝謝你。”羅伯特彬彬有禮地說。

“我想你們可以做到。”

“你能給幾匹馬讓我們看看嗎,謝謝你!我們好挑一挑。”

“你在開什麼玩笑?”皮斯馬什先生問道,“是派你來送信的嗎?”

“我告訴你,”羅伯特說,“我們要買馬和馬車,有人告訴我們,說你靠得住和說話實在,但我斷定他是不是弄錯了。”

“我的天!”皮斯馬什先生說,“要我把整個馬廄的馬趕出來供閣下大人你過目嗎?或者我該派人去問問主教,他是不是打算出讓一兩匹馬呢?”

“請吧,”羅伯特說,“如果不太麻煩的話。那你真是太好了。”

皮斯馬什先生把雙手插進口袋,哈哈大笑,他們可不喜歡他的這副樣子。接著他叫道:“威廉!”

一個彎著腰的馬伕出現在馬廄門口。

“來吧,威廉,到這裡來看看這位小公爵!他要把所有的馬全部買去。可他口袋裡一個子兒也沒有,我可以保證。”

威廉用輕蔑的眼光,有興趣地順著他主人伸出的大拇指看過來。

“真的?”他說。

可是羅伯特說話了,雖然兩個女孩都拉他的上衣,求他“走吧”。他說話了,非常生氣,他說:“我不是一個小公爵,我也從不裝作一個小公爵。至於子兒嘛,你把這個叫什麼?”別人還沒來得及攔住他,他已經掏出兩大把閃閃發光的金幣,捧起來給皮斯馬什先生看。

皮斯馬什先生真看了,還用拇指和一個手指頭夾起了一個金幣。他咬它,簡希望他會說:“我馬廄裡最好的馬給你。”但是其他人心中更有數。然而對於就算最不抱希望的人來說,接下來仍然是當頭挨了一悶棍,因為他簡短地叫了一聲:“威廉,把院子門關上。”

威廉咧嘴笑著,去關上院子門。

“再見,”羅伯特趕緊說,“不管你怎麼說,我們現在不買你的馬了,我希望這對你是一個教訓。”他已經看見一個小邊門開著,一面說一面往那邊挪身子。但是皮斯馬什先生擋住了他的去路。

“別走得那麼快,你這小廢物!”他說,“威廉,去叫警察。”

威廉去了。孩子們擠在一塊兒,像是一群嚇壞了的小羊,皮斯馬什先生話不停口,一直說到警察到來。他話說了許許多多。在這許多話中,他說:“你們可是一群小壞蛋,對不對,竟拿你們這些金幣來引誘老實人!”

“這些金幣是我們的。”西裡爾勇敢地說。

“噢,到底怎麼回事,我們當然不知道,一點不知道……噢,不知道……當然不知道!還把小姑娘也拉扯進來。好吧……如果你們乖乖地上警察局去,我可以把小姑娘們放走。”

“我們不要給放走,”簡一副英雄氣概地說,“我們不跟男孩分開。錢是我們的和他們的,你這壞老頭兒。”

“你們到底打哪兒弄來的?”皮斯馬什先生說,稍微軟了一些,簡剛才開口罵了他,男孩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這樣軟下來。簡不知怎麼辦,默默地看了一眼其他孩子。

“舌頭丟了嗎,啊?罵人倒是夠快的。好,說吧!你們在哪裡弄到的?”

“在沙坑那裡弄到的。”老實的簡回答說。

“又一個謊話。”皮斯馬什先生說。

“我告訴你,我們是在哪裡弄到的,”簡說,“那裡有一個仙人……全身棕色的毛……有一雙蝙蝠耳朵和一對蝸牛眼睛,它一天實現我們一個希望,全都兌現了。”

“頭腦有毛病,對不對?”皮斯馬什先生壓低了聲音說,“你們這些小子,竟把這個可憐瘋姑娘拖進你們的罪惡偷竊勾當,那就更加可恥了。”

“她沒有瘋,這是真的,”安西婭說,“是有一個仙人。如果我再看見它,我要希望點什麼東西給你;如果報復不算壞事,至少我會這樣做——就這樣!”

“上帝保佑我,”皮斯馬什先生說,“如果他們當中不是還有一個瘋丫頭!”

這時候威廉回來了,臉上帶著惡意的冷笑,他後面跟著一個警察。皮斯馬什先生用粗啞的聲音鄭重地悄悄跟他講了半天。

“我想你是對的,”警察最後說,“不管怎麼樣,我把他們帶走,告他們非法擁有,有待查問。上級會處理這件事的。大概會把那兩個瘋丫頭送到瘋人院,把那兩個男孩送到改造所。好了,來吧,小朋友們!吵鬧也沒有用。你領著這兩個姑娘走,皮斯馬什先生,我盯住這兩個男孩。”

四個孩子又生氣又嚇壞了,話也說不出來,給押著走過羅徹斯特一條條街道。發怒和受辱的淚水蒙住了他們的眼睛,因此羅伯特撞到一個路人身上也沒看到是誰,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說:“唉呀,這是真的嗎!噢,羅伯特少爺,你這會兒在幹什麼啊?”還有一個同樣非常熟悉的聲音說:“黑豹,我要和我的黑豹走!”

他們撞到馬莎和小寶寶身上了!

馬莎的態度令人敬佩。她對警察或者皮斯馬什先生告訴她的話一個字也不肯相信,甚至當他們要羅伯特在一個拱門下面翻出他的口袋,拿出金幣來的時候也一樣。

“我什麼也沒有看見,”她說,“你們瘋了,你們兩個!根本沒有金幣——只有這可憐孩子的手,上面全是煤灰和塵土,就像個掃煙囪的。噢,我真不願看見今天這樣的事!”

孩子們覺得馬莎這樣做非常仗義,儘管十分不講道理,直到後來才記起沙仙曾經答應過,它實現的希望女僕們都看不見。因此馬莎看不見這些金幣,只是說了真話,自然也沒說錯,不過並非什麼格外仗義。

當他們來到警察局的時候,天已經黑了。警察把他們的事情告訴警長。警長坐在一個空蕩蕩的大房間裡,房間一頭有個難看的東西,像兒童室的嬰孩圍欄,是關犯人的。羅伯特猜想這到底是牢房還是犯人給押在那裡受審的地方。

“把金幣拿上來,警官。”那警長說。

“把你們的口袋翻出來。”警察說。

西裡爾沒有辦法,把他的雙手伸進口袋,卻一動不動地站了一會兒,接下來開始哈哈大笑——一種古怪的傷心大笑,它使人覺得更像是哭。他的幾個口袋都是空的。其他孩子的口袋也一樣。當然,太陽下去了,沙仙變出來的所有金幣全不見了。

“把你們的口袋翻出來,別發出那種怪聲。”警長說。

西裡爾把他那些口袋翻出來,他那件外衣的九個口袋個個都翻出來了,但每一個口袋都是空的。

“怎麼回事!”警長說。

“我也不知道他們是怎麼搞的——這些狡猾的小叫花子!他們一路走在我前面,我也一直看住他們,不要引起路人注意,不要妨礙交通。”

“這太奇怪了。”警長沉下了臉說。

“如果你們對這些無辜的孩子吹鬍子瞪眼睛的做夠了,”馬莎說,“我這就租一輛私人馬車送他們回到他們爸爸的公館去。這件事你還沒完,年輕人!……當你裝出在他們可憐的、沒辦法的手裡看到金幣的時候,我已經告訴過你,他們根本沒有金幣。一個值班警察,大白天的竟不能信任自己的眼睛。至於另外一位也不能說更好,他開著撒拉森人頭像客棧,他的酒喝了會怎麼樣他最清楚。”

“看在老天爺份上,把他們帶走吧,”警長生氣地說。但是等他們離開警察局以後,警長對那警察和皮斯馬什先生說,“你們現在怎麼說!”這話他說了至少二十遍,跟對馬莎說話時同樣生氣。

馬莎說到做到。她叫了一輛非常有氣派的馬車帶他們回家,因為公共馬車已經開走了。警察在場的時候,她站在孩子們旁邊雖然那麼高傲,但是他們一旦單獨在一起,她卻是那麼生氣,因為他們“自己瞎跑跑到羅徹斯特來了”,這一來,他們一個也不敢提起從村裡用小馬拉著車送他們來並且在羅徹斯特等著他們的老頭兒。就這樣,發了一天大財以後,孩子們毫無面子地被吩咐上床,而這一天,他們只增加了兩副棉布手套,裡面都髒了,因為她們用髒手戴過,還有一個仿鱷魚皮的錢包,以及十二個一便士小麵包,它們在他們的肚子裡早就消化得乾乾淨淨了。

最讓他們難過的,是怕那位老人家的金幣在太陽下山後會和其他金幣一樣消失不見,因此他們第二天特地下山,到村子裡一則向他道歉沒有在羅徹斯特和他再見面,同時去看看到底怎麼樣了。他們發現他非常友好。那金幣沒有消失不見,他還給它鑽了個洞,把它掛在表鏈上。至於麵包店老闆拿的那個金幣是不是消失不見,孩子們覺得他們管不著,這也許不老實,但又不能說完全沒道理。不過這件事後來還是讓安西婭感到不安,最後她偷偷寄了十二張郵票給“羅徹斯特畢爾糕餅店畢爾先生”。她在信上寫道:“付十二個小麵包的錢。”我希望那金幣是消失不見了,因為那糕餅店老闆實在凶,再說那種一便士一個的小麵包,在所有真正老實的糕餅店裡六便士就可以買到七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