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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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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跟你說說我的故事,實在是讓我開心的一件事。雖然我已經20多歲了,年齡可能比你大,但是我的經歷沒準兒會讓你感興趣。其實,每個人的經歷說出來都是一部生動的文學作品,在這樣有血有肉的經歷面前,再大的作家也顯得蒼白無力。地球說白了是一個巨型電視屏幕,每時每刻由數10億演員同時出演沒完沒了的連續劇。和這部連續劇比起來,作家們藝術家們寫的拍的那些玩藝兒著實是掛一漏萬弄巧成拙的蹩腳貨。

我還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我叫李翼展。據說這名字是我爸給我起的,好像是希望我展翅高飛的意思,是不是俗了點兒?不過從望子成龍的角度看,他的用心也說得過去。擱誰費了半天勁兒生養個孩子都會希望孩子日後有出息。後來我才知道,在航空術語裡?「翼展」特指飛機機翼的總寬度。打個比方說吧,如果你是一架飛機,你的雙臂順理成章就是機翼,你伸開雙臂的長度,就是你的翼展數據。

我這人記憶力比較出眾,遺憾的是我的記憶力只在記我感興趣的事物時才會有出色表現,而對於我不感興趣的事情,它簡直可以說是健忘症專家。這正是為什麼我的記憶力在考試時總顯得疲軟的原因。

我想重點和你侃侃我上高中至今的經歷。至於從我出生到上高中那一段時間的經歷,我只向你作一簡要介紹,時間太長我怕鄭淵潔不高興,你是他的讀者,你聽我聊畢竟佔用了你讀他的童話氖奔洌?闥凳遣皇欽飧隼磯?課蟻朧塹摹?

總的來說,我投胎的這對夫妻還成。這兩口子基本上不屬於時下常見的那種生了孩子後整天和孩子過不去折磨孩子成龍成鳳的那種人。我因此在學生時代少受了不少罪。此外,他們的經濟收入能夠和我的年齡保持同步增長,這也是我感激他們的一個方面。當然,「兒不嫌母丑狗不嫌主貧」是咱民族流傳的褒義詞,但是「兒不嫌母俊狗不嫌主富」也不是什麼丟人的事。

我在上幼兒園的年齡時和父母外出是乘坐公共汽車,沒座位時,我爸愛把我放在售票員的工作台上。我上小學時,外出就改坐出租車了。上初中時,家裡買了汽車。我玩的玩具,和發達國家的同齡人沒什麼區別。從變形金剛到任天堂,從世嘉到電腦,哪一個檔次也不比他們差。我爸我媽對我的讀課外書的要求也是全盤滿足,什麼舒克貝塔,什麼皮皮魯魯西西外加羅克,我從很小就讀過了。

我得說我爸幾句好話,不然就太沒良心了。他是我家經濟來源的擎天柱。我爸原先是機關幹部,在官場裡發展。後來他們單位一位局長退休了,事隔3個月後我爸再見到他時,愣是不認識他了,原本風風火火的人在3個月裡老了20歲。當天晚上,我爸在飯桌旁對我媽感慨萬千地說,當官一定要死在官位上,活著退休等於凌遲而死。當時我不知道什麼是「凌遲而死」,後來才知道是被別人一刀一刀從身上往下取肉,一直取到心臟無力跳動才住手。那罪可就受大發了。

事後沒幾天,我爸毅然辭掉了公職,連好不容易弄到手的正處都不要了。他辦公司經商去了。從沒學過企業管理連什麼是MBA都不知道的他竟然在商場打贏了。我曾經問我爸你成功靠什麼,我爸說他成功靠員工。我經常聽來我家的我爸公司的員工誇我爸是好老闆,我又問我爸好老闆什麼標準?我爸說,好老闆先想員工利益。好員工先想公司業務。

隨著我爸收入的明顯增加,我家的生活變化比較大。我爸和我媽都不是守財奴,他們清楚金錢是人們交換勞動果實的工具。我媽認為一個人從社會上得到的錢越多,他欠社會的就越多,早晚得還。這就是富人為什麼總是競賽著捐錢的道理。既然如此,其實也就不必奔命似的掙那麼多存那麼多,當一個收支平衡的人就挺好。我爸認為花錢是對別人勞動的一種獎賞。比如你買了1斤蘋果,其本質就是對種蘋果的和賣蘋果的進行了獎勵。他還說如果人人都一分錢掰成兩半花國家經濟就完蛋了,還說通貨緊縮比通貨膨脹更可怕。

給這樣的兩口子當孩子,我的慾望自然能夠得到最大程度的滿足。

你別以為我只是一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中產階級後代,我給我爸出過一個主意,起碼為他增加了7位數的收入。所以嚴格說,我從上中學起就是一個自食其力的人。

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我發現我媽特愛到商場購物,其實她買回來的東西大多數沒用。我覺得她買東西並不是對買的那個東西感興趣,而是對購物的過程本身感興趣。後來我又發現幾乎所有女士都有購物癮,遺憾的是不少女士的錢包的堅挺程度同她們的購物慾望不能成正比關係。我建議我爸投資開一家女士模擬購物商場,每位女性顧客花20元錢買入場券,商場發給其一張含金量為兩萬元的購物卡,該女士即可憑此購物卡在商場盡情撒開了買東西過癮。當然,離開商場時,這些東西都得交給等候在出口的商場的送貨先生,美其名曰由送貨先生為女士送到汽車上。其實,送貨先生將貨送回了商場的庫房。我爸按我的創意投資興建的女士模擬購物商場開業後,生意火得不行。直到效仿者風起雲湧後才關門。

自那以後,我爸對我很有些刮目相看的味道。我清楚,原來他總以為他兒子這輩子得靠繼承他的遺產度日。其實我成年後根本不會要他1分錢,我崇尚自食其力。我告訴我爸我在書上看到這樣一則故事,大意是一位億萬富翁有兩個兒子,億萬富翁寵愛小兒子,不大喜歡大兒子。億萬富翁死後,律師公佈他的遺囑時大家都以為搞錯了。億萬富翁在遺囑中將其全部財產留給了長子,小兒子一無所有。被逼到絕路上的小兒子只有發奮,日後他終於成為叱吒風雲的商界大腕。而那長子雖然繼承父業也幹得不算差,但終究無緣體會白手起家由窮光蛋奮鬥到億萬富翁的樂趣。後來兩兄弟才明白億萬富翁老爸真正寵愛的還是小兒子。那長子氣得咬牙切齒,說沒見過這麼虐待長子的父親。

我爸聽完我講的故事後對我說,他的兒子能欣賞這樣的故事,他真是太高興了。我爸還說,放棄是幸福之母,謀取是痛苦之父。

那個晚上我和我爸談得很多。自從我爸經商後,他還從來沒有拿出這麼多時間和他兒子聊天。其實這些年他是在幹一件得不償失的事。和自己的孩子聊天是比掙任何大錢都重要的事。我爸明白得還不晚。我爸說我可能是一個與眾不同的人,我說老爹你過獎了。實際上我心裡特高興。我清楚「與眾不同」這四個字實在是對一個人最高的褒獎。其實我在特小的時候就產生了這樣的念頭:這輩子不管幹什麼,反正不能和別人一樣。

當時我已經上了高一。我爸和我媽雖然在學業上對我還比較仁義,起碼他們沒有成為不可理喻的把分數看得比什麼都重要的老師的幫兇。但我還是明白他們希望我上大學。他們為我提供了這麼好的幾乎可以說是應有盡有的物質生活,我理應報答。從目前我力所能及的範圍看,我只有選擇上大學這唯一的報答方式。於是我咬牙靠死記硬背根本沒用的東西考上了高中。真他媽不是人幹的事。對不起,我說髒字了,不過我覺得你會原諒我。那種折磨人的考試,那種同學之間的殘酷競爭,不用「他媽的」這3個字實在不能形容,你說對嗎?提起考試,哪個學生不想罵人?不過我向你保證,以後我不再罵人了,就這一次。說到考試造成的同學之間的競爭,其實我覺得,人類成員不是競爭對手,而是共同走向墳墓的伴侶。你是不是認為我的思維有點兒怪?是挺怪。我想是的。

我給我爸講了那個億萬富翁的破故事後,我爸次日竟然在餐桌旁說他兒子上不上大學都無所謂,氣得我媽差點兒掀了桌子。我爸對我媽說,真正有出息的人,一天學不上都能成功。對自己沒把握的人才必須上大學。我媽說你放屁。從那以後,我上大學的信念就一瀉千里再也鼓不起勁兒了。我想今天沒有哪個城市孩子傻到會在父母不要求他上大學時自虐自己主動受考大學那份罪。

我不知道你上沒上過高中。現在的高中學生,大多數對體育和音樂感興趣,他們對體育明星和歌星崇拜得一塌糊塗,攀比穿運動名牌,聽隨身聽。好像每個人將來都會成為這方面的明星。依我說,喝什麼別喝西北風,吃什麼別吃青春飯。當然,在學業壓力都快把人碾碎了的今天,學生靠體育明星和歌星緩解精神壓力也不是什麼壞事,又沒犯法。

不過我不想和別人一樣。自從我爸給我買了第一台電腦,我就迷上了這玩藝兒。除了上網,我最喜歡玩電腦遊戲。也不知編電腦遊戲的那幫小子的腦袋是怎麼長的,編製的電腦遊戲真絕了,讓人心甘情願地走火入魔。迷上電腦後,我最大的感受是時間不夠用。我這才知道時間是生命的實質。生命確實是由時間構成的。我記得鄭淵潔在他的書上說過這樣的話:「除了時間,我什麼都可以給你。」他倒不傻。

我最喜歡玩的一部電腦遊戲叫《空戰王》。這部遊戲製作得十分逼真,遊戲裡有上百架戰鬥機供你選擇。你可以駕駛這些飛機升空作戰,其操作程序和真飛機完全一樣,稍差一點兒就會導致機毀人亡。比如你在起飛時如果油門推得不到位,發動機由於沒有充足的煤油的支持,你駕駛的飛機就不能升空而衝出跑道,你也就和你的飛機一同見閻王去了。

我徹底被《空戰王》俘虜了,我為此購置了一部數千元的飛機駕駛桿形狀的電腦遊戲操作器,逐一嘗試駕駛《空戰王》裡的所有戰鬥機,像什麼F-16,像什麼大黃蜂,像什麼米格-29,像什麼蘇-27,像什麼X-32B還有什麼X-35B等等等等。我最喜歡的,還要算蘇-27,這是一種單座雙發動機全天候重型戰鬥機,操縱起來很是過癮。

玩《空戰王》有兩種方法,一種是我挑選一種飛機後,再給電腦挑選一種飛機,我和電腦控制的飛機展開空戰,看誰擊落誰。另一種玩法是和網友聯機玩,我選擇一種飛機,網友(他可能在地球的另一端)也選擇一種飛機,我們駕駛著各自的飛機升空開戰,看誰將對方打下來。

隨著我對蘇-27的瞭解的深入和對其性能的熟練掌握,漸漸地,能打贏我的網友越來越少了。網上的電腦遊戲玩家都知道有個李翼展玩《空戰王》很是了得,鮮有人能不被他擊落。

一個週末的下午,一個美國網友不服氣,非要和我空戰。我心說你一個美國人現在不好好睡覺卻找死,傻到家了。他選擇了F-16,我當然還是駕駛我閉著眼睛都能開的蘇-27。一場空中惡戰開始了。

我升空後,迅速將飛機拉到兩萬米的高度,我居高臨下看到那小子傻冒似的在一萬米的高度找我。我突然自上而下像大灌籃那樣俯衝,在我和他的距離臨近5000米時,我發射了空對空導彈,可憐那F-16頃刻間粉身碎骨灰飛煙滅。

有一次空戰最令我難忘,那個南非叫筷德拉的小子駕駛一架X-32B和我干。我得承認,X-32B的性能比我駕駛的蘇-27強多了,我把機翼下懸掛的導彈都發射完了也沒擊中他。無奈之下,我選擇了和筷德拉的X-32B對撞,打了個平手。噴氣式戰鬥機在空戰中使用對撞方式和敵機同歸於盡在空戰史上一共有3次。第一次是1973年11月28日,前蘇聯飛行員葉利謝耶夫駕駛米格-21CMT飛機在阿塞拜疆穆甘平原上空撞擊美國鬼怪式飛機。第二次也是前蘇聯飛行員庫利亞平駕機撞下了侵入外高加索的美國CL-44飛機。第三次就是李翼展駕駛蘇-27撞掉南非人筷德拉駕駛的X-32B飛機。我對於那位庫利亞平大尉比較欽佩,他居然能和我一樣,在撞機前的數秒鐘彈射跳傘,敵死我生。當然飛機是搭進去了。

隨著我的戰績的增多,遍佈全世界的網友送給我一個空戰王的綽號。我認為我當之無愧。全球喜歡玩《空戰王》電腦遊戲的人都知道有個叫李翼展的中國人駕駛著蘇-27在天上所向披靡。

後來我找來有關蘇-27的資料研讀,愈發對這種飛機癡迷。你可能會說,這和中學生喜歡體育明星和歌星一樣,屬於紙上談兵。我斷然不能同意你的這個說法。因為隨著歌星哼歌哼走了調沒關係,可我要是駕駛飛機升空後,動作稍微失誤就會機毀人亡,當然是假的機毀人亡,但畢竟你得重新來過,耽誤了屬於構成你生命的時間,和真死只是五十步笑百步的區別。反正我這樣看。

我們班上幾乎所有同學都喜歡穿名牌運動服和運動鞋,當然家庭經濟條件不允許的同學只能望洋興歎。那些破名牌貴得賊死,有的一雙鞋甚至能賣到近2000元,比腳還貴。我看到報上刊登過一條消息,說一家醫院給一個倒霉的患者的倒霉的腳動手術動砸了,才賠了人家1500元。

我家在我們班上的同學中應該算是最有錢的,可我偏不穿名牌,這有兩個原因。一個是我討厭隨波逐流,別人怎麼樣,我偏不那樣。二是我討厭炫耀有錢,特別是討厭孩子炫耀父母有錢。穿名牌本質上就是炫耀有錢。其實所有人都是債務人,不管你有錢還是沒錢。你會說,這話怎講?你聽我說,我覺得每個生命從誕生起就欠地球的債,因為地球要供養你,為你提供食物、空氣和水。大家都是負債人,誰也沒什麼可牛的。

我上學穿老頭布鞋,留寸頭。在班上很特別。班上的男生的頭髮大都挺長。當然如果他們都留寸頭,我就該留長髮了。如果他們都穿老頭布鞋,我可能就該穿2000元的運動鞋了。人活著就得與眾不同,都一樣了就該世界末日了。

高中的男女生關係我不說你也知道,豐富多彩得很。現在的孩子營養過剩,發育一個賽一個地早。我敢說,不在那個方面胡思亂想的人一個沒有。我們班的女生比較淺薄,只喜歡兩種男生,一種是有錢的,一種是有分的。像我這種既不穿名牌考試分數又疲軟的人自然是被愛情遺忘的角落。我家的經濟狀況班上沒人知道。我爸開家長會時我堅決要求他騎自行車出現在校門口,這自然苦了我爸的秘書,那廝得先將自行車放進我爸專車的後背箱,待汽車駛到距離學校不遠的地方,再由他將自行車從汽車後背箱取下來,讓我爸騎上到學校招搖過市。我爸竟然不嫌麻煩,還特欣賞我對他參加家長會的苛刻要求。我聽說我們班有個男生要求他爸借汽車坐著來開家長會。人真是有意思。

我們班有個女生叫鄺琳,人長得一般,好在有幾分氣質。她父母的經濟收入大概比較不豐滿,她上高中以後像我一樣從沒穿過名牌,不過我能看出來她不像我是裝窮,她是真窮,這從臉上就能看出來。我雖然一身蓑衣草鞋,但我紅光滿面,稍懂的人一眼就能看出我是自問世以來就像填鴨那樣被人用牛奶雞蛋牛肉名貴蔬菜水果猛搋的那種小兔崽子。而鄺琳不,她臉上沒有營養充足才會有的那種光澤。

不知是出於同病相憐還是門當戶對的考慮,鄺琳開始和我套近乎。不知怎麼搞的,我對我們班的女生沒什麼興趣。開始我懷疑我是不是有什麼生理或心理上的毛病,因為我知道到了我們這個年齡如果還對異性沒有興趣肯定會有大麻煩。後來經過驗證,我發現在這方面我的生理上和心理上都沒有毛病。至於我是怎麼驗證的,今天我懶得說了,反正蠻科學。既然如此,只能有一種解釋,就是我看不上我們班的女生。

鄺琳向我發射的頭一炮是向我借書。當時我書包裡有一本《童話大王》月刊。課間休息時她看見了。她說你怎麼上高中了還看小孩子的刊物?我說你是孤陋寡聞,不看這本雜誌太虧。我還說這本雜誌能把學生受應試教育摧殘的程度降到最低。我告訴她現在的孩子誰也逃不出應試教育的魔掌,《童話大王》能使中了應試教育魔法的孩子起死回生。

鄺琳說能不能借給她看看,我說你拿去吧。

次日下午沒有課,我正在家玩《空戰王》,門鈴響了。我開門一楞,是鄺琳。她說她來還《童話大王》。我說你怎麼知道我家住這兒?她一笑,說同學還能不知道同學的家?她又說,怎麼,不歡迎我進去?我只好讓她進屋。

我家8室4廳的規模自然嚇了她一跳。我看見她眼睛裡有一種我不喜歡的光。鄺琳顯然沒想到李翼展原來不窮。

我和鄺琳面對面坐在客廳的沙發裡,我給她拿了飲料。她的眼睛不夠用,四處看。

鄺琳說李翼展你很怪,沒想到從沒穿過名牌的你家裡這麼豪華。

我笑了笑,什麼也沒說。

鄺琳一邊喝飲料一邊說不知為什麼她家老那麼窮。我說你家窮說明你父母向社會提供的有價值的東西不夠。一般來說,人只有向社會出售有價值的東西才能換回金錢。

鄺琳突然對我說她從上高一起就偷偷喜歡我,說這話時她臉挺紅,樣子也比較動人。

她說完就站起來,走到我身邊。我不習慣一個人居高臨下地站在我面前,我也站了起來。我們近在咫尺地站著。很像電影裡,下邊應該發生什麼事似乎是順理成章的。

我的心突突狂跳起來,說出來你准不信,已經上高二的我還從來沒有吻過異性。我發誓沒有。

鄺琳又向我靠攏了一步,這一步表面很小實際上很大,大到我們之間的距離等於零了。我看見她閉上眼睛,抬起下巴,整個人就剩下一張嘴在期待。

我一時好像無法抗拒這樣的誘惑,我的頭開始降低高度。就在我們的嘴要接軌時,我突然意識到鄺琳肯定是在今天中午放學後使用跟蹤我的方法才認清我家的門牌號碼的,再加上我又想起鄺琳剛進我家時那種欣喜若狂的目光,我的頭不知怎麼搞的又抬了起來。我覺得我的珍貴的初吻不能給她。

久等無結果後,鄺琳睜開眼睛,她用目光問我為什麼不吻她。

我說我有肝炎。昨天還得了痢疾。還說她來之前我剛從廁所拉肚子出來,連手都沒洗。

她說她不怕。我說我怕。我說外國有一故意傳播艾滋病的人被判了重刑,我估計故意傳播肝炎和痢疾也屬於故意傷害罪。

那天鄺琳離開我家時情緒極為低落。我原以為我在班上的窮人身份會被鄺琳戳穿,沒想到她守口如瓶,我得承認我琢磨不透她。

升高三後班上的一切都為高考服務,老師還在教室裡製作了倒計時牌,每天不嫌麻煩地更新上面的阿拉伯數字,煩得要命。

我實在不能再浪費我的珍貴的腦細胞記那些沒用甚至有害的東西了,自從我爸放鬆對我上大學的要求後,我就決定不再拿自己的青春作為代價孝順父母了。

在高考前夕,我仍然是一回到家裡就駕機升空作戰,仍然打遍世界無敵手。

我高考再正常不過地落榜了。我壓根兒就不想上那個破大學。現在連懷揣博士學歷的人都不好找工作,大學學歷算個屁。

高中畢業後,我中斷了學業,賦閒在家幾個月,天天玩《空戰王》。自稱職業飛行員。

除了我媽歎過幾次氣,這兩口子對我真夠優待俘虜的。可我老這麼在家呆著也不自在,我準備出去自食其力。

這天他們都出去後,我也離開家。我到大街上轉悠,看看我能靠什麼掙錢。街上的人都朝不同的方向走,你往他那邊走,他往你這邊走,也不知他們瞎換什麼,這麼一走就掙到錢了?

我走到了街道辦事處門口,我聽說這地方熱衷於給像我這樣一把年紀的人介紹工作。我看見有幾個和我年齡相仿的人在看廣告欄。

我湊過去看,是徵兵啟事。

我旁邊一個臉上有粉刺的男孩兒說,聽說咱這街道今年招的是空軍地勤。

我心裡一動。我太喜歡飛機了,我過去怎麼沒想到去當空軍,去接觸真正的飛機!我真是因禍得福。和當兵比起來,上大學算個球!反正我這麼看。

2

晚上,我對我爸說:

「爹,我聽說咱這個街道今年徵兵招空軍地勤,你幫我打聽一下,如果真是,我想去當兵。」

我媽驚訝:「當兵?你說你要去當兵?」

我爸說:「當兵有什麼不好?我就當過8年兵。我支持翼展去當兵。」

我爸有同學在街道,我爸立刻就給同學打電話。我爸的同學證實了我的信息。

第二天我就拿著戶口本去街道報了名,

剩下來的事沒什麼值得說的了。噢,對了,體檢時讓我們這些大小伙子當著異性醫生護士的面脫得一絲不掛差點兒事,整個一脫衣舞表演。好在雙方臉皮都厚,相安無事地完成了入伍前必須的這一道工序。想當年參加紅軍鬧革命的老前輩入伍時肯定沒這些哩個隆的事。

拿到入伍通知書時,我很是興奮。我覺得我拿到大學入學通知書肯定沒有拿到入伍通知書興奮。上大學仍然要花別人的錢,而入伍是去保衛別人的錢。

離家前的那個晚上,我除了和爹娘共敘親情外,就是駕駛蘇-27和網友們告別。我告訴他們我要去接觸真飛機了。

火車經過一天一夜的行駛,我們這些新兵蛋子到了一座小城,換乘部隊來接我們的軍用卡車後,我們到了機場。

還在卡車上我一眼就看見了停機坪上的蘇-27飛機。

「蘇-27!」我脫口而出。

來接我們的一個上尉很是吃驚,他看著我說:「你怎麼知道這是蘇兩七?」

他不管蘇-27叫蘇二十七,而是叫蘇兩七,真逗。

「電腦遊戲裡有。」我告訴他。

「現在的孩子真不得了。」他嘟囔了一句。

我們被卡車拉到新兵連。這裡已經集中了不少來自五湖四海的新兵。

「你們將在新兵連集訓一個月。」上尉向我們宣佈。

到了吃午飯的時間。我們列隊走進食堂。這是我在軍隊吃的第一次飯。必須承認,這也是我有生以來吃得最香的一頓飯。

吃完飯,我準備使用新兵連門外的公用電話給我爸我媽打電話,告訴他們我還活著。打電話的新兵很多,大家排隊。快輪到我時,一個操上海話的新兵搶到我前邊想夾塞兒。

「你得排隊。」我教他怎麼做人。

「他幫我排著的。」上海兵指著我前邊的鄉黨撒謊。

那鄉黨馬上回頭給他作證。

我不想在當兵的第一天惹事,我沒吭氣。上海兵站在了我前邊。

如果他不說話,事情就過去了。可是他使用比較不隱蔽的音量說了一句我聽不懂的鳥語,音譯是「釀撮敝」。

憑我的智商,我判斷這是一句罵人的話,根據發話前的因果關係推算,我認為他是在罵我。

「你罵我?」我問他。

「誰罵你了?釀撮敝在我們上海是你好的意思。」他說。

「對,釀撮敝是你好。釀撮敝!釀撮敝!」彷彿一下子從地裡冒出六七個上海兵,圍住我重複那句我認為是罵人話他們咬定是問候語的釀撮敝。

我清楚如果動手我不是這麼多人的對手,況且我當時也確實拿不準釀撮敝在上海話裡到底是罵人話還是問候語,萬一上海人見了面都笑容滿面地互致釀撮敝呢?

「對不起,我誤會了。」我認輸。

夾塞兒的上海兵笑了,他衝我點點頭,說:「小次漏。」

我猜想這也是一句問候語。為了表示友好,也為了保險起見不使自己挨罵吃虧,我笑著對他說:「釀撮敝小次漏。」

他的臉色變了,剛要發作,可能覺得不能自圓其說,改為狠狠瞪了我一眼。

後來他和我分到一個中隊,他叫尹雙隆,我和他一直是對頭。

我必須承認,一個月的新兵連生活比較艱苦,深更半夜緊急集合是家常便飯。練習步槍射擊和投手榴彈也和玩電腦遊戲是完全不同性質的兩件事。特累時,我就會想起我們班那些上了大學的同學,我猜想他們在大學校園裡談情說愛時準不會想起我們這些見不到異性的清一色男兵在保衛他們。不過說心裡話我覺得他們也沒佔什麼便宜。在我們這個年齡,還是素著好,談情說愛是瞎耽誤功夫。

我們拿到新兵連畢業文憑後,就進入教導大隊學習維修蘇-27飛機。教導大隊的大隊長叫閻克儉,這人比較隨和,他第一次給我們講話是這樣開頭的:

「你們是幸運的!我為什麼這樣說?當空軍地勤並不意味著都能到機務大隊維護飛機,還有去場務連掃跑道的,去運輸連開汽車牽引飛機的,去警衛連給飛機站崗的,搞雷達的,當衛生兵的…… 在咱們空軍,除了飛行員,就數機務大隊最牛!你們地勤灶的伙食標準僅次於飛行員的空勤灶,頓頓有肉。你們誰要是不珍惜這個機會,不好好學,我就將他調去掃跑道!……」

我當時覺得如果場務連的連長在場,非拔出槍和他決鬥不可。

真正維修飛機不像玩《空戰王》,玩家既是地勤又是飛行員,一個人全包了。部隊中的機務人員要分專業,比如有機械,有特設,有無線電,有軍械…… 特設又分儀表和電氣兩部分。

我被分到機械專業。職責是維護蘇-27的發動機和所有機械系統比如起落架襟翼垂直尾翼水平尾翼什麼的。

機械專業有兩位教員,一位叫郭啟儒,另一位叫沈水甫,都是中尉。我對這兩位教員頗有好感。當然因為他們比較欣賞我,欣賞的原因自然是我在學習中表現出極高的悟性。其實這悟性來自學前班《空戰王》。

記得第一次上課是參觀蘇-27。我們在郭教員的帶領下看蘇-27。我只能用心潮澎湃這個詞形容我當時的心情。我這個駕駛蘇-27馳騁網壇的空戰王終於摸著了真的蘇-27。

郭教員鑽進座艙,他讓我們圍在座艙外邊聽他講座艙裡的設施。我站在機翼上,我想像我站的這個位置在飛機升空後的情景。就好像我現在站在天上。

郭教員指著油門把手問我們:

「誰知道這是什麼?」

我說:「油門把手。」

郭教員很是吃驚,他抬頭找我。他很注意地看了看我。

郭教員又指著一個手柄問:

「這個呢?」

「起落架手柄 。」我說。

這回郭教員問我叫什麼名字了。

「李翼展。」我說。

「翼展?哪兩個字?」郭教員問。

我告訴他。

「你父親是空軍出身?」郭教員猜測能給孩子起翼展這個名字的父母准和飛機挨邊。

「我爺爺是飛機設計師。」我胡謅,「波音飛機就是他的創意。」

……………

(以下省略,《翼展》全文收入《鄭淵潔童話全集》第24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