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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柳鈞啞然。唯有掛電話前再叮囑一句,讓嘉麗不要回國。但是丈夫下落不明,嘉麗一個人帶著孩子還能不胡思亂想。可是柳鈞也不知道怎麼辦才好,這種事情,需要嘉麗自救。

第二天總算有點兒空,崔冰冰最近因為應付總行欽差辛苦得發誓週六大睡一天,柳鈞想到老爹那次在公交站落寞的眼神,早飯也沒吃就帶著吵吵鬧鬧的淡淡悄悄關門出去,留妻子安靜睡覺。男人嘛,總得多擔待點兒。他帶著淡淡去吃廣式早茶,可是淡淡專情地還是只要水餃,柳鈞不曉得女兒這是像誰,只好用三隻晶瑩剔透的蝦餃糊弄了一把女兒。

到了他爸那兒,其實也無事可做,就懶懶地半躺在沙發上,對著電視機有一搭沒一搭地與他爸聊天,偶爾看看淡淡又在滿屋子地幹什麼壞事。

過了會兒,淡淡匆匆跑過來,三步兩步沿著柳鈞的腿一直爬到柳鈞肚皮上,瞪著圓溜溜的大眼睛道:「爸爸,那邊屋有大老鼠,很大,很大。」

「比淡淡大嗎?」柳鈞笑著逗女兒,卻意外看到他爸臉色有點兒不對,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抱起淡淡躍起身,看著他爸道:「走,我們捉老鼠去。看爺爺家老鼠有多大。」

「咳,回來。」柳石堂不得不出聲,「裡面有人。」

「大方點兒啦,請出來見見。」

柳石堂尷尬著一張老臉,猶豫很久,才低聲道:「錢宏英。」

「什麼,她?」柳鈞呆住,想都想不到,一起失蹤的錢宏英居然在他爸家裡,他爸的家絕對是他的盲點,「我有話問她。」

柳石堂道:「算啦,人家是走投無路才來投奔我,你看我分上放她一馬吧。」

「不是,我要問她整件事是怎麼回事,為什麼一點兒安排都沒有,這麼匆忙失蹤,宏明在哪兒。」

柳石堂依然嚴格把關,嚴肅地道:「你等等,我去問一下。」

柳鈞驚訝地看著他爸去那被指有大老鼠的房間,心裡很有點兒複雜。他環視這間房子巨大的客廳,想到這兒每間臥室都配備衛生間,窗外是繁華的市中心,錢宏英即使在這兒住上個半年估計也不會給悶死。她可真會找地方。但柳鈞很快也想到,錢宏英找來這兒不是無的放矢,她問朋友同事借了那麼多錢,都借遍了吧,此時還能找誰投靠,誰見她都恨不得從她身上把錢搾回來,唯有一個狡猾的柳石堂不肯借錢給她,現在可以收留她。柳鈞心中雖然對兩人這幾天的相處滿是疙瘩,可是也不得不承認,他爸真是掐准了錢宏英七寸,太瞭解她。

很快,錢宏英從客臥出來,很簡單地穿著一件深藍T恤和一條黑色中褲。整個人蒼老得厲害,如崔冰冰所說,這個年紀的女人很容易就把一張臉變得核桃一樣了。兩人見面,對視好幾分鐘,淡淡似乎感受到其中的不對勁,緊緊抱住爸爸的脖子,要求回家。柳鈞不得不安撫女兒,錢宏英已經迫不及待地開腔:「你有宏明的消息嗎?」

「沒有,我正要問你。」柳鈞不敢說飄窗上的腳印,「不過看到你我放心許多,宏明應該也沒事。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為什麼倉促失去音訊?又為什麼這麼久都不與我們聯繫?嘉麗在國外非常擔心,一直怕宏明是不是有了生命危險,一直想回國來……」

「叫她外面待著,別回來添亂。就說是我說的。」

「我們攤開了講。宏明在我這兒沒有借錢,我是宏明信賴的朋友,你也可以在這件事上信賴我。你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麼?宏明可能會怎樣處理退路?我們可以怎麼幫助宏明脫困?首先你告訴我,事情怎麼會發展到你們倉皇出逃的地步,而且你們還不在一起?」

錢宏英深吸一口氣,欲言又止,卻看了眼柳石堂。柳石堂只得道:「你說唄,你不是每天擔心你弟弟嗎,正好有個得力的能在外面跑。你原先不讓我跟阿鈞提,怕影響我們父子關係,現在他都問了,你還不說幹嗎?」

柳鈞聽得壓倒,可只能隱忍。錢宏英終於道:「去年二手房成交萎縮開始,宏明手裡就少了一筆從我這兒可以調用的臨時資金。想不到十月他在銅期貨上虧一大筆,那時候眼看沒辦法,只好開始問個人借款,三個月結一次利息。宏明信用好,很多人搶著借給他,我們的利息也開得高,吸儲比較順利。可是問個人借錢再順,也抵不過銀行一再收緊貸款,下家一再無法還款。今年以來,日子幾乎是一天緊過一天。但宏明分析形勢,他認為國家很快應該放開信貸,否則得亂,得鬧出很多亂子,國家可以放任其他,但不可能容忍亂。他鼓勵我繼續撐下去,撐到那個時候。我們好不容易東拼西湊把上一季度的利息分發了,手頭已經接近空空,可是有人聽到風聲不對,要宏明偷偷把那人經手的幾筆款還了。完全不講規矩,也不給我們寬限。我們還不出,第二天車子就讓警察找個理由扣了。宏明接到很多威脅電話,白的黑的都有,他感覺事情不對頭,讓我立刻從辦公室離開,別回家,立刻找地方躲起來,手機斷電,拔卡,接到他的電郵通知才出來。可是從那天起我一直沒接到他的電郵。」

「那幾筆款是誰的?誰能量這麼大?」

「公門裡的。具體不跟你說了,對你不利。我現在不知道宏明在哪裡,他唯一能信任的是你,但連你都不知道,我……而且他可能無法出境了。他要麼落在誰手上,要麼跟我一樣躲哪兒去了,也可能……」

錢宏英沒有說出可能什麼,但是柳鈞從她微微凹陷下去的眼睛裡,讀到兩個字:「自殺」。「宏明不可能自殺。」柳鈞幾乎是說服自己,「比這更煎熬的日子都熬過去了,他沒那麼脆弱。」

「可你想過沒有,那幾個人可以讓宏明走投無路。而等宏明和我忽然反常消失,其他所有借錢給宏明的人也得醒悟過來,開始追殺他。錢啊,不是別的,幾百萬幾千萬合計上億的錢。宏明現在走白的走黑的都不行了,他無路可走。甚至不能自首,欠了人那麼多錢,現在傻傻地送到人手心裡去,在裡面被人黑了都難說。這幾天下來,如果他還活著,我估計他身上的錢也該用光了。不知他該怎麼過。」

柳鈞心中的謎團一個個解開。即使錢宏英沒有說出幾個人的名字,他也已經覺得錢宏明走投無路。似乎,真的只有死路一條。自殺,或者被自殺,一切皆有可能。他把錢宏明所有房子門口的紅漆啊大字內容啊都跟錢宏英詳述一遍,終於將飄窗上的腳印也說了。

整個大廳鴉雀無聲,淡淡一臉畏懼地看著大廳中的大人們,緊緊縮在爸爸懷裡不肯出來。大人們都是如此嚴肅,嚴肅得讓這麼大的大廳變得寒冷異常。終於她忍不住了,哭著喊出來要回家。

柳鈞抱女兒站起來,想說什麼,可又說不出來,深深呼出一口氣,悶聲不響離開他爸的家。

錢宏明這輩子完蛋了。

崔冰冰即使剛剛起床,睡眼惺忪,聽得柳鈞前前後後一說,脫口而出的話卻異常冷酷:「江湖上不曉得對錢宏明的封口費開到多少了。」

「那幫人何必心急,給宏明一段時間,或許就柳暗花明了。真是典型的囚徒困境現象,都只想自己脫困,結果全部陷於絕境。」

「憑什麼讓人像信任你一樣地信任宏明?關鍵時刻,我們還是以有形資產來確定可信度。中午外面吃去,我睡得手腳酸軟,沒力氣做飯。」

柳鈞見崔冰冰一身寬袖大袍就準備出門,只得兩眼望天,但他今天心情很差,不願熟視無睹:「嗯,睡一覺臉色特別好,皮膚可以跟淡淡比了。我記得剛給你帶來一件……」

「知道了。」崔冰冰磨牙霍霍地轉回身去換衣服。重新出來,總算有了點兒人樣。「休息天也不讓人自在。」

淡淡大言不慚地道:「媽媽,還是淡淡好看,淡淡讓你抱吧。」

「我在家地位真低啊,誰都可以騎我頭上。」崔冰冰繼續磨牙霍霍,任憑淡淡在她懷裡閃跳騰挪,就將一件真絲裙子糟蹋了。等一家三口從車子裡爬出來,柳鈞已經後悔讓老婆換上真絲的。

三個人從停車庫的另一出口鑽出來,卻見到眾人在熱鬧地圍觀。走近了,聽有人說又是跳樓秀,還有人大聲喊「跳啊跳啊」,當然也有擔心的,但似乎激動地煽風點火的屬於多數。柳鈞抬頭一看,這不是錢宏明公司所在大廈嗎,只見十幾樓處有一平台,上面站著一個人,從下面看上去,渺小得像是隨時可以被風刮下來。柳鈞心有所感,對崔冰冰道:「那些借錢給宏明的,不知有多少個人也有討薪民工的跳樓想法。」

「願賭服輸。那麼高利息的借貸,本身就是賭博。事前都以為自己英明神武,事後跳樓來不及了。」

崔冰冰話音未落,在眾人的抽氣聲中,跳樓者不顧窗口民警的勸告,直勾勾地跳了下來。下面的充氣墊還來不及充足氣,人已經摔在地上,只聽一聲悶響。兩人連忙帶淡淡離開,鑽進旁邊的一家飯店,怕淡淡嚇到。雖然淡淡不當回事,還以為是超人,但旁邊一桌的人正熱火朝天地對著窗外議論此事,兩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到,原來跳樓的不是討薪民工,而正是借錢給錢宏明的債主。柳鈞聽得更是百味在心,無以言表。一頓中飯吃得心不在焉。

等飯吃完,圍觀人群早已散去,出事地點也早已清理乾淨,一條人命的消失,在一個多小時候後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開車路上,又接到嘉麗來電,是崔冰冰幫助接聽。嘉麗說她不放心,已經買好機票,等會兒就出發,明天早上抵達上海,她爸媽會去機場接她,順便抱走小碎花,她獨自過來。

「我早料到你不可能放著這邊失蹤的丈夫不管,但我得提醒你,剛剛這邊有個人跳樓了,是宏明的債主,十幾層跳下來,當場嗚呼。」崔冰冰不得不字斟句酌,以免在淡淡面前說到一個「死」字,「你可以想像,當你出現在這兒的時候,那些沒跳的債主會怎麼對付你。來不來你自己決定吧,不過把小碎花交給你父母帶走,這是對的。」

知道竊聽容易,崔冰冰到底是不敢說出錢宏英的那句話。那頭嘉麗是下定決心要回來,沒有什麼豪言壯語,也沒有什麼煽情,她說她只想離宏明近一點。

崔冰冰依然不跟嘉麗來婉轉的:「我猜測宏明應該躲在哪兒,他是聰明人,應該躲得很嚴實。但若是你回來,又遭到圍攻,甚至更可怕的事,你豈不是成了有些人釣宏明的最佳餌料。你家是回不了的,你住賓館,肯定不安全,以你手頭的錢也住不起。住朋友家,朋友當然歡迎,但是你得冷靜替朋友考慮一下,這肯定是引禍上朋友家門。所以你回來幹什麼,純粹是惹事。你離起飛還有幾個小時,趕緊好好想想宏明送你們母女去澳洲的意圖。」

「我考慮仔細了,我有思想準備,我這幾天也已經查閱法律。宏明怕輸,怕坐牢,可他總要為他的錯失承擔責任。我會陪他等他。你們放心,不會連累你們。」

崔冰冰聽得抓耳撓腮,無法在電話裡解釋。這種事她與柳鈞只要提一個頭便知道尾,可是跟嘉麗解釋起來怎麼就那麼難,尤其是眼下通話可能不安全。她依然是隔靴搔癢地勸說了一通,當然搔不到癢處,而且她也確實理解嘉麗回家的心,換出事的是她老公,那麼她早在聽到消息的當天就殺奔回家了,怎可能聽旁人的勸。當然,她也有理由,她有本事。她跟開車的老公道:「嘉麗是鐵了心地要回來。既然她要來,我們總不能不管她。唉,淡淡明天開始住外婆家去。唉,怎麼辦哦。」

柳鈞一樣是愁眉苦臉想不出辦法,崔冰冰都已經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嘉麗還牛拉都不回,他們能有什麼辦法,畢竟是隔著一條電話線,好多問題無法展開。「今晚有個大客戶老闆親自來,眼下業務這麼緊張,我不敢任性離開不理客戶。可是明天嘉麗到……」

「你陪客戶,我等下就開車去上海,晚上睡一覺,明天正好有力氣回來。」

「你開車我最不放心,何況眼下這種多事之秋,任何車在高速上隨便玩你一下,你就麻煩了。我讓司機去。」

「以往宏明在的時候,我們管接管送,現在宏明才失蹤,她回來你就只出動司機,她想得多,別讓她想到人走茶涼才好。我去吧,或者司機開車,我押車。」

「你這幾天這麼辛苦,才剛恢復過來,我心疼的。」

「完全是看宏明分上。宏明其實最知道你對他不設防的,總算他對你……」

兩人都無話可說,尤其是剛剛看到一個大活人跳樓,雖說有老話願賭服輸,可賭出人命來,錢宏明怎麼都無法理直氣壯了。回到家裡,柳鈞才道:「很奇怪,本地報紙對這麼大的事都沒報道,按說砸了一家公司,又砸了一家總店,那麼多人看見的,怎麼都上晚報了。今天有人跳樓,不知道報紙會不會說。這事深不可測。」

「媒體越是沉默,越讓我堅定一個想法,我們只幫朋友,絕不插手案情。」

「路上小心,你時刻幫司機一起留意身邊車輛,注意車速……算了,還是我去,你幫我見客戶去,我相信你行的。」

「沒這麼可怕,只是嘉麗,不是宏明,也不是錢宏英。」

但是兩人像少年夫妻時候那樣地擁抱好一會兒,才告別。其實兩人心裡都清楚,不可測,才是最步步驚心。

崔冰冰去上海,柳鈞親自開車去本地機場迎接大客戶。該大客戶原先是騰飛的客戶,後來被小謝以低廉價格挖走,而今眼看風向不對,很怕生意壞在小謝手裡,於是輕車簡從,親自出馬調研,務求眼見為實。花一天時間細細考察柳鈞的公司,又偷偷參觀小謝新開工的公司,明眼人一看便知端的。誰也不敢在自身生存也受到威脅的境況下,冒險下單給垂死的公司,柳鈞以財力維護的穩定局面博得客戶肯定,因此獲取大客戶的小訂單。合同連夜商談,一直談到黎明。雖然訂單不大,可這年頭訂單就是開工率下降的公司的生命,任何一份合同都是大旱中的一滴甘霖。

柳鈞筋疲力盡地從客戶房間出來,想到崔冰冰正一個人應付嘉麗回國的局面,很是不放心,到賓館總台查得有早班飛機正好飛浦東機場,他就直接迎著天邊的朝霞去了機場。他從國內出口迷迷糊糊地摸到國際出口,還比崔冰冰早了一大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