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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柳鈞掩嘴而笑,忙放下電話以免爸爸聽到,爸爸又改主意。可也不免想到,他拚命地擴大規模,難道心裡沒有一點兒與錢宏明競爭的意思?

春節前夕,事情多得數不勝數,更有節外生枝的。原來好幾個外地員工每逢佳節倍思親,要求提前放假,公司不答應的話他們請事假回家,同時也要求公司延長春節休假時間,因為他們難得回一趟家,扣除舟車佔用時間,剩下與家人團聚的時間不多。老張不敢答應,因為柳鈞的工作計劃訂得很緊,再說公司一個蘿蔔一個坑,這好幾個員工一走,生產就近乎癱瘓。但是外地員工聯合起來堅持上了,拿出車票給老張看,他們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要再不行,辭職,當場辦理。老張唯有搬救兵。因為這些員工都是久經培訓,老闆豈捨得讓他們辭職。

柳鈞能理解工人們思鄉心切的心情,再說公司外地員工不少,他的公司經不起那麼多人辭職的折騰,對此唯有妥協,同意原定七天的假期不變,但節後可以請事假到初十,節前可以請事假到年二十八。於是老張非常尷尬,似乎他做了惡人。

但是柳鈞的決定只滿足了一部分人,卻滿足不了另一部分。還是有三個人再度提出,他們家鄉習俗是元宵之前不能出門,所以他們必須請假到元宵之後才能趕回來上班。柳鈞這下子火了,他讓這三個人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反正他不可能批准事假到元宵,那麼曠工超過三天就按規定開除,沒二話。大家這才回去上班。

柳鈞請老張到他辦公室,關上門安撫情緒。老張氣呼呼地道:「我們公司夠寶貝員工,他們怎麼還沒良心,仗著我們教他的三分手藝,竟然倒轉逼宮。他們倒是換個公司試試,哪兒有我們這麼好說話好待遇的。」

柳鈞道:「對不起,是我事先沒考慮周到,像他們一般不捨得坐飛機,乘火車即使回最近的安徽,路上也得去掉兩天。七天還真是不夠團聚用。但是真有元宵之前不得出門的風俗嗎?」

「有肯定是有啦,可現在有幾個年輕人是照老規矩做事的呢,無非是看柳總好說話,得寸進尺。」

「現在算曠工處理,他們還會過年後不回來嗎?」

老張謹慎地道:「我有個經驗,不過比較下三流,請柳總斟酌。一般企業為了防止員工春節後流失,採取的措施是年終獎發一部分,大部分拉到春節後發。而且最好是到四月之後,四月之前是招聘高峰期,過了四月招聘崗位少了,人心也安了,再發。」

柳鈞搖頭,「未必有用吧,你看我們都還沒發年終獎呢,他們為了回家已經提出可以辭職。」

「其實,我根本不相信他們會在年終獎發放之前離開。出來打工為什麼,就是為著一個錢字。要不是為錢,他們在家待著當家做主,何必辛辛苦苦出來打工。所以他們把眼前的錢看得最重,只要告訴他們前面有那麼一筆錢可以拿,他們什麼條件都可以答應,只要條件稍微合理……」

柳鈞心裡嘀咕不已,從老張言語的背後,他看出,員工們利用了一把他的真誠和善意。他因為有感於市一機員工與老闆的對立,他原想創造一個同舟共濟的氛圍,他首先以合理合法的規章制度對待工人。結果,人善被人欺,他過於烏托邦了。他想到當初楊巡在市一機分廠為抓進度而破口大罵的情形,難道他也必須這麼做?

可是,想到剛才的場景,想到場景背後員工們的用心,還有偷圖紙的員工,以及還不知道孰是孰非的孫工和廖工,還有工亡員工家屬,柳鈞的心涼了,而火氣騰騰地躥上來了。前面已經說出口的請假問題,他不再提起,但是年終獎,他只發每人一千,其餘部分等年後回來,與四月份工資一起發放。入鄉隨俗唄,要不然,他就是員工們心中的傻瓜。員工要罵,罵吧。他想通了。

正好中飯,柳鈞氣悶地起身到食堂窗口,付錢再要一份紅燒肉,又添一些米飯,猛塞。即使柳鈞平日裡低調再低調,他在食堂裡依然是大眾矚目的中心。食堂的飯菜一向足量,掏錢加餐的事兒鳳毛麟角,因此柳鈞吃到一半起身去加餐,成了大家捂嘴偷笑的焦點。

坐同一桌的孫工一向只看機器成色,卻看不懂人的臉色,一看見柳鈞面前添加濃油赤醬的一盆紅燒肉和冒尖兒的一碗米飯,實事求是地道:「柳總,吃這麼多對胃很不好。古人老話,三十之前人養胃,三十之後胃養人。年輕時候有點兒節制才好。」

「吃飽點兒,讓血液定向分配到消化系統,這是非藥物神經麻痺良方。」柳鈞心說,孫工你也是罪魁禍首。

孫工不疑有他,「是個好辦法,有利午睡。不過超額太多,胃部不舒服,還是會影響到神經系統。」

老張看看對話的兩個人,卻沒有說話。他比誰都清楚柳鈞因何胡吃海塞。廖工坐在同一長條桌的頂端,他對柳鈞暴飲暴食的反應是:「雖說胃壁具有彈性,但是猶如我們熟悉的彈簧,擴張到一定程度,也叫拉伸過度,就不再適用胡克定律,胃壁恢復原樣很難,暴飲暴食會造成不可逆的傷害。既然已有定論,柳總若再嘗試,有點兒不智。」

不僅柳鈞對著一大盤紅燒肉拌飯哭笑不得,旁邊的老張也笑了出來。老張雖然不是工科出身,可好歹也有點意識到他們在說什麼,心說真是哪兒找來的一幫書獃子怪人,這些人居然都是他從人才市場一個個挖出來的,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此時老張開始理解柳鈞較真得有點兒烏托邦的性格。

柳鈞對著一幫吃完後不肯離席,認真看著他做超胡克定律拉伸胃壁運動的工程師們,吃掉一半,再也無法勉強將剩下的一半也吃下去。他被一幫工程師笑話了。但是,柳鈞卻從這些取笑裡聽出大家心中的善意。很溫暖,在嚴寒的天氣裡,給人力量。飯後他請來老張,取消上午只發一部分年終獎的決定。他現在想明白了,他可以因為技術、態度等原因淘汰員工,員工當然也可以因為收入、勞動強度等原因淘汰公司。淘汰是雙方的,積極淘汰的結果是一個動態平衡,是彼此在一定時段內的滿意表現。這樣的動態平衡是促進員工一直保持良好工作態度的源泉,又何嘗不是對他的鞭策,讓他必須殫精竭慮提升利潤增加員工勞動付出的性價比。

是的,他既然已經走上老闆這條路,那麼他早應該明白,他肩頭而今早已不止挑著他一個人的事,他需要考慮更多的人,更多更長遠的事。他已經沒有感情用事、意氣用事的資格。他唯有前進,否則他將首先被員工們淘汰。

柳鈞讓老張跟員工三令五申春節後不歸或者遲歸的後果,把工作做在前頭,把後果這等醜話說在前頭,而拿走全額年終獎的員工春節後若是只回來一半,他也只有認了,說明他的騰飛沒有吸引力。強扭的瓜不甜,這個道理,他懂。

年終獎這一波三折,知情的只有老張,感動的也只有一個老張。作為一名合格的行政經理,他有圓滑的性格,看風使舵的本領,當然,也有知人識人的本事。他也是一個打工的,打工無非一個追求:工資福利。所謂快樂打工,那是屬於沒有家累的年輕人的奢望,他原本對此不作考慮,但而今柳鈞這個老闆,讓他在工作中不用枉作小人,不用夾在老闆和員工之間做風箱裡的老鼠,不用擔心做老闆打手太多夜行挨悶棍,這工資福利的性價比就算高了。以前,他以為是老闆年輕不諳事,手頭散漫。從年終獎這件事看出,老闆識大體明大理,看得高遠。他心裡有點兒定了,在騰飛做下去,不錯。

老張心裡這麼想,他給員工訓話時候便自然而然地有了發自他內心的激情,這種激情,最有感染力。

在柳鈞親自開車送孫工等人去上海乘火車,又從看上去依然簇新的浦東機場接回他爸爸,父子兩個在柳石堂的家裡過新年。柳石堂已經非常滿足,兒子就在眼前,夫復何求。柳鈞卻對只有兩個人,甚至保姆也告假回去的空落落的家很不習慣。好在柳鈞能做菜,起碼能讓五穀不分的爸爸吃飽。但柳石堂畢竟上了年紀,長年出差非常勞累,上飯桌時候還豪言壯語,要與兒子一起守夜,可等幾杯酒下肚,紅著臉支著頭就在飯桌邊打起了呼嚕。

柳鈞於是一個人坐在客廳看電視,將電視頻道輪了不知幾遍,實在無聊,又抱著筆記本電腦上網,可惜常玩的車壇一個鬼影子都沒有。人家都在團圓,他家沒媽,家不像家。無比的空虛撕裂柳鈞粉飾在焦慮外的彩妝,他只好放棄硬撐出來的節慶,開始坐立不安。他不肯做小人剋扣員工的年終獎,可別最終成了傻大頭吧。等春節後貸款批下來,正要大干快上,若是員工沒有按時回來上班可怎麼辦?他的訂單全得吃罰金了。他最主要還是心疼那些辛辛苦苦培訓出來的工人,新人即使找得到,而且個個名牌大學畢業,一來也未必能上得了手,他的公司要求太高太多。

柳鈞過了一個患得患失的大年夜,大清早還沒起床,就聽到爸爸在外面罵人。他躺被窩裡喊了一嗓子,「爸,大過年的,寬心。」

「寬什麼心,有人半夜砸一包大糞在門口,尋我晦氣。」

柳鈞一骨碌爬起來,衝到門口一看,有人用那種菜場紅白相間的塑料袋盛一包糞便,昨晚不知什麼時候砸在他家門上,一攤爛臭。柳鈞看了趕緊縮回被窩穿衣服,「爸,你不懂收拾,放著,我來。」

「誰幹的,阿鈞你說誰幹的。你別管,大過年做這種事晦氣,我找人來收拾。」

柳鈞攔住他爸,「爸快去看看車子有沒有事,既然來人摸得到我們家門,一定也摸得到我們車子。」

柳石堂一聽,連忙靈活地跨過糞便灘,下樓去看他的車子。果然,車子四隻輪胎全部跑氣,其中一隻輪胎上還插著一把雪亮的鋼針。柳石堂悶聲不響仔細看一圈,四隻輪胎的破洞都是橫插,無法修補,唯有花錢換新胎。看起來是內行人所為,旨在讓他破財。他回去,阻止兒子擦拭門面,打110報警。

若是換作一年前,早在看見大門被潑糞的那一刻,柳鈞就該程序正確地報警了,可這回卻是他出聲阻止爸爸打電話,他問他爸報警有用嗎,這種時間,這麼小的案子,而且明顯是私人仇怨,若不額外打點,估計誰也不會重視。反而他們得在大節底下面對著警察,一樁樁地翻出陳年舊事。報警,性價比是個負數。

柳石堂一想也對,這種小事,額外打點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沖小區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禍首。於是父子倆吃進悶虧,合力將門口打掃乾淨。可整樓梯的污穢氣豈是容易清除的,父子倆不知挨上下樓梯喜氣洋洋的鄰居多少白眼。

清掃的時候,父子倆一直做排除法:誰幹的。討論的過程,是痛苦地梳理過往一年多不快的過程。有那麼多人可能上門撒氣:原前進廠工人歸到市一機後被裁員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拖了半年還未拿到工傷基金應發撫恤金的工亡職工家屬;偷圖紙員工家屬……

父子兩人都認定,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出獄已有一個季度的傅阿姨和她兒子。看著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鈞更是認定非傅阿姨莫屬。傅阿姨在柳家做了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氣,當然最知道如何以最小代價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傷,清掃完後,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將樓道噴一遍,也不急著拜年,拉兒子頂著北風,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先奔寺廟燒香拜佛洗晦氣。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污穢之物有穢氣,穢氣者晦氣也,新年第一天開門撞晦氣,不是好兆頭。

柳鈞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進廟宇,卻想不到眼前是極其旺盛的香火,觸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有頭有臉的人,不斷有人與爸爸互賀新年,熱鬧如社交場所。更讓柳鈞驚訝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們不知幾步已經燒好了香,此時紛紛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錢請竹竿似的高香的時候,柳鈞見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楊家兄妹四個和一幫妯娌,隊伍很是浩浩蕩蕩。柳鈞轉過身去,當沒看見。當然,楊家也無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柳鈞還是看到楊巡手腕掛著的一條碩大念珠,柳鈞心想,啊,原來楊巡也有信仰。

錢宏明趁節假日,驕傲地拉柳鈞去看他按揭買的新房。市區地皮寸土寸金,當然造的是高樓。房子已經結頂,腳手架未拆,可從地面看去,已然看得出巍峨。錢宏明洋洋得意地道:「我買了三幢樓裡面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樓,以後可以跟你遙遙相望。」

柳鈞笑道:「你房子是板樓,我那兒是塔樓,對著你的是楊邐的那套,你以後跟她銀漢迢迢。外貿這麼好賺?」

錢宏明斟酌了一下才道:「我以前總歎我們死外貿,做得要死。自從看見你這一年來的辛苦,以後再不會在你面前叫苦了。去年分公司開業時候,我曾經躊躇滿志地考慮,等一年後生意企穩,我要開一家工廠,專門做自己接的單子。現在沒想法了。不過辛苦歸辛苦,你究竟有沒有算一下,你開工這幾個月來的利潤高,還是我的利潤高。」

柳鈞想了會兒,「我的利潤絕對數不低,可是相對我們各自的初始資金而言,我的產出比並不高。」

「對,我方便貸款,你貸不到。還好,當初若不是我們老總拉住我,我若是辭職出來單干,我上哪兒去找背靠乘涼的大樹,讓我可以如此方便開出信用證。若是當初辭職單干,我也得學你苦苦地原始積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出頭。現在回想起來,做什麼都得靠著國家這棵大樹,做國家的親兒子,國家的油水最足。」

「原來我們是偏房庶出。」

「打住,打住,大過年的我們不發牢騷。你那個前員工考進公務員沒有?」

「考中了,那傢伙膽大心細,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辭職應試。前幾天告訴我,位置落在計委,不知道挖了什麼門道。我連忙反省一下我以前有沒有得罪過他。」

錢宏明一笑,但他很快就將話題岔開了,並非故意,而是謹慎慣了,一種背靠大樹者對大樹的又敬又畏又依存,已經身不由己。他跟柳鈞聊他的女兒小碎花,說起來喋喋不休沒個完。但見柳鈞依然不時揚臉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開始得意洋洋,「這就叫城市之巔。我本來想買頂樓,可都說頂樓怕漏,只好退而求其次。28層的不好買,還是通過我姐找門路才買到。不瞞你說,我簽下購房合同當天,就帶著嘉麗和小碎花飛上海找賓館的28樓住了一天。雖然上海高樓林立,可身處28樓的味道依然很好,連我們小碎花都喜歡得不行。只有嘉麗對著落地大窗害怕,說颱風天氣裡,誰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別說摔死,恐怕每一隻細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鈞看著錢宏明躊躇滿志,放聲說笑,也跟著笑。可再高興,只要一想到節後開工那一天的點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錢宏明沒有類似的擔憂,他那公司的位置,人們削尖頭皮還找不到門路呢。工廠真是越來越沒人青睞。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時間飛快滑到初七。柳鈞在家待不住,去公司辦公室坐,一顆心全掛在大門口,每看到一個員工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他就歡喜一下,心裡記下一個數,可一根神經也吊得越來越緊張。傍晚時候,他見到老張的夏利車匆匆趕來,兩人見面,心照不宣,原來老張也是憂心明天報到人數,先來宿舍點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鈞非常感動,由衷地覺得付出有所回報了。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鈞站到打卡鐘邊,以老闆身份歡迎大家新年第一天開工。老張也一早來上班,站在柳鈞身後。兩人臉上全掛著笑容,可心裡全都緊張。

打卡的規矩,為了減少混亂,員工從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將卡扔在打卡鐘邊,以後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鈞不用數人頭,只要不時抬頭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張卡,即意味著多少人沒來報到。老張老練,見老闆對著卡箱的臉部肌肉異常僵硬,甚至抽搐,他連忙將老闆拉到對面,背著卡箱,以免太過刺激,在員工面前不雅。柳鈞也順水推舟,不敢回頭去看。

終於,八點的鐘聲敲響了。老張輕咳一聲,輕道:「柳總,你先別回頭,猜有幾個沒來。」

「聽你的聲音比較輕鬆,應該不到五個。」

老張剛要說話,又一位員工背扛肩挑呼嘯而來,一看時間已過八點,連連頓足。可是那位員工卻見到老闆和行政經理最慈祥親切的臉。因為看到那位員工進門,老張就報出一串數字,「節前十二人請事假到初十,七個人請假到初九,論理該十九個人今天未到。但減去這個剛到員工,只有十三張卡未打,說明有六位提前銷假。節前沒請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鈞飛速出口成髒,還覺得不過癮,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後才回頭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張卡,他大聲道:「這說明什麼?啊,這麼說明什麼?」

「雖然我知道馬屁使人快樂。」老張優雅地道,「可是我上了年紀,有些話羞於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