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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楊邐還想不依不饒,忽然想到電話可能是錢宏明打來,連忙撲過去抓起包翻出手機。但裡面民警的話讓她立刻安靜下來,呆若木雞。結束電話,她盯著楊巡狠狠地道:「警察讓我過去問話。你走著瞧。」

楊巡不語,看著妹妹抓起包飛奔出去。他還有更值得頭痛的人需要對付,那就是他妻子,兩個孩子的媽,任遐邇。楊邐做事一陣風一陣雨的,他妻子可是綿裡藏針,絕不妥協。

楊邐又被派出所請去問話。問話這種事,一年多前楊邐在上海遇到過更麻煩的,這回她可算是輕車熟路,該說的全說了,不該說的老鄉的口音她依然沒說。即使她恨不得對楊巡拳打腳踢,可是人民內部矛盾與外部矛盾的區別,她還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餓,回到家裡。不敢去醫院看柳鈞,她希望錢宏明能第一時間給她消息。

錢宏明卻是送包醫生回家後,才想起對楊邐的承諾。他不急著打這個電話,將車停在路邊,手支在唇邊想了好一會兒,才撥通楊邐手機。「楊小姐,向你匯報。柳鈞已經手術結束,但還在麻藥期,他爸爸守著他。」

楊邐忙問:「醫生怎麼說?」

「醫生說還得看後面兩天,最關鍵是後面兩天。柳鈞爸爸為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鈞入籍德國,已經是外籍人士。他爸爸準備立即聯繫德國使領館協助解決這個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話,公安局不會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驚嚇也將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決。」

楊邐這邊結束錢宏明的電話,那邊撥通楊巡的手機,聽到楊巡接起後怨聲載道,埋怨她打擾睡眠,楊邐氣呼呼道:「你聽著,柳鈞是德國籍,是外國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國使館撐腰施壓。這叫涉外事件。你等著吧。他爸都發瘋了。」

「你確定?」

「錢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邊。現在柳鈞還沒醒,又斷一根手指頭,問題嚴重。」楊邐頓了頓,又問,「你怎麼不問我傷了沒有,我在派出所說了沒有。」

「我認識他們指導員。你給我錢宏明電話。」

楊巡睡不著了,偷偷摸到書房,也不開燈,一個人在黑暗中吸煙。一起驚醒的任遐邇在黑暗中靜靜地看著丈夫出去,再也無法迴避。她披衣下床,摸到書房門口,也不開燈,只冷靜地道:「你現在是兩個孩子的爸,你現在做事無論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讓我們孩子以後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園。」

楊巡立刻感覺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沒有揭穿而已,但把話都扔給他了。比楊邐的更管用。

柳鈞外籍,是楊巡沒考慮到的意外,涉外案件究竟會被上升到什麼高度,這是楊巡老革命遇到的新問題。

楊巡長夜難眠的時候,柳鈞麻藥過去,痛醒過來。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兩顆人頭,這一看清,讓他忘記身上的痛楚,驚訝於兩個王不見王的人湊在一個病房。在柳石堂激動悲憤慶幸惋惜的各色情緒化語言中,柳鈞的神智漸漸恢復清明,他相信,是錢宏明去電叫來他爸爸。從爸爸的嘮叨中,柳鈞終於清楚了自己的現狀。其他猶可,唯獨手指——這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殘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狀完好,依然是殘缺了。

但是面對爸爸不依不饒的憤怒,柳鈞反而沒那麼憤怒了,而且他也不願看到爸爸雞蛋碰石頭去。有他碰一次,已經足夠,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無法承受的禍。他現在已經清楚楊巡這個人無視規則。

「爸爸,願賭服輸而已。不能你兒子打贏了喊友誼第一,你兒子輸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麼?有種姓楊的跟你單打獨鬥,別叫一幫民工打悶棍……」

「爸你再生氣也不能跟楊巡這種爛蘋果比爛。這事我說了,願賭服輸,沒什麼可怨的。」

柳石堂被兒子軟磨硬泡地攛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沒說話的錢宏明。

柳鈞這才垮下臉來,七情六慾全流在臉上,痛就唧唧哼哼,絕不裝好漢。柳鈞因為傷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麼躺都是痛,錢宏明將床調整了半天,才算調對一個稍好的角度,已經額頭見汗。

連涵養好的錢宏明都罵,「媽的,不讓楊巡放血,我誓不為人。」

「我死也不會放過楊巡,但我們不能打泥漿戰,他本來就是泥漿裡打滾的人,我們跟他混戰不是對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經把信息傳遞過去。」見柳鈞一臉納悶,錢宏明解釋道,「國內為優化投資環境,對外籍人士額外照顧。有句話,外交無小事,你挨打往大裡說,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麼都不可能壓著不管。」

柳鈞驚愕,又是差點兒忘記疼痛,腦筋轉了好幾個彎才道:「悲哀,專利問題也是在國外解決,刑事案件還是用外籍才能解決。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牆。然後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嗎?那幾個襲擊者能被抓獲,供出背後主使者嗎?」

錢宏明猶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態度。但背後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來,都由不得你我。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說的正好是你的真實想法。」

「退縮?」

「不,忍。」

柳鈞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說話。錢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給他解析。錢宏明對本城的掌故幾乎瞭若指掌,而且錢宏明說話很有邏輯,一路剖析下來,柳鈞沒話了。再撿起話頭,是與受傷全不搭界的事,柳鈞告訴錢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見到錢宏明,不方便進去打招呼。錢宏明解釋有朋友行將脫離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貿的大夥兒照國外不知哪個規矩陪朋友徹夜狂歡,沒大麻沒迷幻藥,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鈞依然不解。

柳鈞痛得沒有睡意,錢宏明就陪著說話,不知不覺,曙色從沒拉窗簾的窗戶透進來,照得房間越來越亮。有晚間值班護士進來測量血壓溫度,走廊也漸漸人來人往熱鬧起來。

一個誰也想不到的人出現在柳鈞的病房。當楊巡捧著鮮花水果進來,不僅柳鈞呆了,錢宏明也一時反應不過來。

楊巡開門見山,「我來道歉。昨晚得知情況後睡不著,懷疑跟我的兄弟們有關,連夜查下來,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為我幹的,我必須出來承擔一切責任。趁早送上門來,任殺任剮。」

柳鈞幾乎無言以對。錢宏明退開,走到窗邊,擺出不參與、不摻和的樣子。楊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對柳鈞,他也不問柳鈞情況,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裡的眼睛看。柳鈞道:「民警等會兒要過來給我做筆錄,我會將情況轉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聽說你爸爸的工廠打算出手,幾家公司的報價我有所瞭解。我也有想法,我給你報個價,阿民大眼的報價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報價,不過我有兩點優惠,一條,我全數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們全部工人。另一條,是現款一次性全付。怎麼樣,你要不要考慮一下?」

阿民早年是漁民,後來漁船出海夾帶私貨,悶聲大發財。而今開一家三星級賓館,三教九流來往如雲。阿民到前進廠視察的時候,身後馬仔前呼後擁,都是稱呼一聲「馬哥」,誰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時的「阿民大眼」稱號。阿民走後,爸爸曾告訴柳鈞,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幾個人敢搶阿民看中的貨色。眼前這個楊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鈞新廠的設備已有規劃,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遙遠的郊區上班,處理原先工人是個大包袱,起碼以工齡計算的遣散費就不是小數目。再加現金一次性支付,楊巡的開價不菲。但是柳鈞深知他需要用什麼來交換這個開價。

「如果決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著手辦理移交手續,我先把一百萬定金開支票過來。」

柳鈞閉目良久,才能吐出兩個字,「成交。」楊巡微笑,也沒什麼客套,旋即走了。柳鈞再次睜眼,艱難抬起包紮著紗布的手,歎息道:「半枚德國手指的賣價不錯。」見錢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強笑道:「你看,我這隻手伸出去,人們會以為我是吸毒的,還是以為我是濫賭的?」

「別瞎說。」

「你說,後半輩子這個手指都不會變了。人一生有那麼多的不可逆,傷疤,皺紋,白髮,讓人無法不懷念青春。」

「喂,你才幾歲,你後面還有長長的壽命,你想幹什麼,別瞎想。」

「我想用長長的壽命讚美生命。」

「去你的,嚇我。」可錢宏明想了想還是道,「你不愉快還是說吧,儘管跟我說。」

柳鈞茫然很久,「讓楊巡這麼一鬧,我什麼憤怒都沒了,也不知道有什麼不愉快需要表達。」

「大少,忍並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鈞沒回答,過了會兒,推說睡覺,給爸爸打完說明電話,又昏睡過去。

柳石堂小睡過來接了錢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楊巡派來的律師請去辦手續,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鈞雖然又累又困又虛弱,可是全身疼痛,卻又只能半坐著睡,他睡得極不踏實。睡夢中他彷彿回到愛運動愛打架的童年,總有媽媽手勢輕柔地替玩得筋疲力盡的他擦去汗污,掖緊被子,用棉花滋潤他乾渴的雙唇。柳鈞苦中作樂,將一個夢抻得又長又圓,依稀半醒,他都不願睜眼回到現實。等護士進來換藥,他才不得已睜開眼睛。柳鈞看到,端著水盆子出去的卻是那個讓他厭惡的傅阿姨。怎麼又是她,爸爸難道無人可用了嗎?可是傅阿姨為什麼卻總讓他憶起媽媽。

柳鈞身不由己,只能眼睜睜看護士來了又走,傅阿姨去而復返,病房只剩下他和傅阿姨兩個人。他凝視傅阿姨,不願說話,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鈞看得手足無措,坐立不安,勉強聲明:「你爸爸讓我來的。」但面對柳鈞不依不饒的目光,她臉色僵硬,又道:「我事後才得知我做得不對,不應該傷害到你。你是個好人。」

「那麼你承認外傳我的測試數據?」

「對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麼樣……」

「我爸不怎麼樣與你偷盜測試數據之間有什麼必然聯繫?你替天行道?」柳鈞說到這兒,想到余珊珊將楊巡市一機的秘密透露給他,他當時可沒覺得有什麼不妥。那麼該如何定義正義與出賣?用每個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麼樣,我對你不方便說……」

「既然如此,你為什麼不親君子遠小人?」

「可惜我沒那麼多選擇。我兒子還得靠著我才能進市一機。如果有機會,我也不會在你爸家裡多做。」

「既然你這麼坦白,那麼我告訴你,你偷盜的是完全由我個人勞動出來的成果,你直接傷害了無辜的我。然後市一機憑此偷盜我的專利,又憑強權打擊我的維權,你看,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間接又傷害了無辜的我。我請問你有何臉面和膽量站在我面前?」

「這麼嚴重?可我兒子說他只要討教一個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