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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不用查,個個都有嫌疑,個個沒有嫌疑。」楊巡迅速冷靜下來,鐵青著一張臉,「我們沒做任何防範,分廠上千張嘴個個都會告密。包括進出口部的也會。真要認真查起來,工廠得亂好幾天。這事我看到此打住,對誰也別說是因為專利原因,只能統一口徑,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張臉往哪兒擱?老四,你通知辦公室擬定處理進出口部當事人。」

楊邐答應,但她不放心地問:「柳鈞呢?」

楊巡鐵青著臉沒回答,碰頭會也開不下去了,趕弟妹離開,他關辦公室裡生悶氣。可是他顯然不能故伎重演為自己出氣了,既然照著楊邐的說法,柳鈞應該是有意攀上梁思申,他這邊稍有動靜,柳鈞還能不去求著梁思申?可是,這口氣楊巡怎麼吞得下去。他出道這麼多年,栽了無數觔斗,可都是栽在有頭有臉的人手裡,今天他還是第一次栽在小人物手心,而且損失巨大。他無論如何,即使有梁思申攔著,他也要出這口氣。

柳鈞去工業區洽談後,便做出大致的分析報告,與爸爸商量該不該去那工業區落戶。柳石堂當然不會只憑招商人員一張嘴就信了工業區,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們一步進駐工業區的老闆,一番通氣下來,他認可兒子的選擇。於是柳鈞週二就聯繫招商人員上門辦手續。

那招商人員工作非常負責周到,全程領著柳鈞遞送審批報告,包括獨資企業的章程他們都有現成的範本,還指點柳鈞去香港花兩萬港幣代理註冊一家某島國的公司,拿著島國公司的材料過來辦登記就行。外資的審批相對麻煩,非工業區所在縣能夠審核,但是柳鈞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員卻對門道門兒清。別人都規規矩矩在大廳辦事,規規矩矩等待大廳工作人員遞送審批材料去簽字畫押,招商人員卻能熟門熟路摸到長官們的辦公室,在別人排隊等待的時候他已經捷足先登。正因為招商人員替柳鈞辦了分批驗資,好歹解了柳鈞的外幣之困。

柳鈞過意不去,但招商人員說這是外資該有的待遇。柳鈞直到以後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戶的招商人員將按更高比例獲得提成獎勵。幾天後事情全部辦完的晚上他心甘情願地請客,請招商辦的幾位好好吃了一頓,總算還了這個人情。大家在飯桌上拍著胸脯保證,以後柳鈞在工業區遇到什麼問題都可以找他們。

一件大事辦完,柳鈞非常快樂地回家。他甚至有點兒覺得爸爸有時候有些操心過度,其實在國內辦事並不太難,只要所有步驟符合規定,官府的人還是和善的居多。他進門,開CD,才剛準備脫下假惺惺的西裝,楊邐來電問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過來找他談話。柳鈞想風度一下,就自己過去。但是才打開房門,楊邐已經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門口。兩人那次醉酒後還是第一次見面,臉上都有點兒尷尬。

柳鈞請楊邐進門,他不知道這女孩子來找他幹嗎。但楊邐搶先道:「啊,原來你家裡就有鋼琴。」

「是啊,我從小用到大的鋼琴。請裡面坐,喝點兒什麼?」

「不了,我只簡單跟你談件事。」但是楊邐伸手將大門關上,搞得柳鈞心驚膽戰,「拒收我們公司產品原來是因為兩家外貿公司收到你的律師信,我大哥已經知道了。我來知會你一聲。」

柳鈞沒想到楊邐這麼直截了當,他嚇了一跳,一時沒反應過來,看著楊邐。楊邐也看著柳鈞,今天正經職業打扮的柳鈞可謂瀟灑,看上去很是悅目。「我大哥很生氣,你要當心了。就這些,晚安。」

「請等等,楊小姐。」柳鈞怎麼都沒想到楊邐竟然會來警示他,「請裡面坐會兒,我家很簡陋,請你別在意。」柳鈞說話時候伸手阻止楊邐開門的動作,順帶輕輕一攬,請楊邐沙發就坐。楊邐全身微微一震,連忙退開幾步,滿臉不自然地衝去沙發上坐正了。柳鈞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請問咖啡還是酒?」

「白開水,謝謝。」

柳鈞索性將咖啡壺和手搖碾磨機拎到客廳,「嘗嘗我剛從香港買的埃塞俄比亞咖啡豆,有濃郁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歡。我去香港註冊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義來國內設立獨資企業。手續剛剛辦完。」

「你不回德國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國嗎?」

「不回了,國內也很好。」他坐在桌邊著手磨豆子,「楊小姐,謝謝你來知會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經吃過他的虧,但是我依然不願被侵權。」

「可是你不能下手輕一點,在沒裝船前給外方發律師信嗎?你現在讓我大哥蒙受這麼大損失,你說他會罷休嗎?你太莽撞了,竟然什麼保護措施都沒有就對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釋?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實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樣的想法,你們都很關心我,謝謝。」

楊邐無語,愣愣地瞧著柳鈞蹺著二郎腿側身坐在桌邊,悠閒地搖著碾磨機的手柄。柳鈞那姿態,非常帥。「看樣子是我多慮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沒多慮。但是我已經做好擔當我所作所為的準備。我等著你大哥瞭解因由後發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簡單。」楊邐欲言又止,讓她還能怎麼說,另一邊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詆毀大哥。

柳鈞嚴肅地道:「我沒想得簡單。但士可殺不可辱,我寧願承擔最壞後果也必須發出律師信。況且,我的行為合法。」

楊邐只有歎息。她既勸不了大哥,也勸不了眼前這個,只能眼睜睜看兩人火拚。

柳鈞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楊邐的心意。但他只能裝傻,給楊邐講解他手中的咖啡。楊邐心不在焉地聽著,等咖啡煮出來,她喝幾口,在杯沿留下玫紅的唇印,就告辭了。柳鈞送到門口,楊邐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終於還是歎一聲氣開口,「有市一機的人問起,你就說認識梁思申,就是東海總公司宋總的太太。」

楊邐走了,柳鈞莫名其妙地站在門口。他們不是一幫的嗎?

這時市工業建築設計院的邵工來電找柳鈞,請他去一家桑拿浴中心,有兩位建築公司負責人希望能見見柳鈞。都已經很晚,柳鈞懶得出去,心知邵工想拉他新廠建設的皮條。沒想到邵工竟然與兩位建築公司負責人已經迎候在他家樓下。柳鈞盛情難卻,得到邵工一定提前一周出圖紙的保證,他才出去,但不願去桑拿中心,他們去了卡拉OK。

柳鈞原以為坐坐就可以離開,他沒想到會在一隻包廂見到錢宏明。他是先在走廊聽到錢宏明唱歌的聲音,但被媽媽桑熱絡地半擁著進去他們的包廂,他只記住錢宏明那只包廂的房號。進去後建築商想叫小姐,被柳鈞拒絕了,其他人便也沒好意思叫,大家就著裡裡外外轟響的音樂談柳鈞的項目。柳鈞對建築一竅不通,對國內建築公司資質什麼的更沒頭緒,根本沒什麼可以談。他告訴大家他請了同學做顧問,他可以找個時間請同學就著圖紙來談。兩位建築商一個勁兒地奉承柳鈞,柳鈞跟他們真沒什麼可談,敷衍好幾句才出來找錢宏明。

推開錢宏明所在包廂,柳鈞驚呆了。裡面一群與他年齡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艷女子。

果然有錢宏明,而錢宏明沒看見他,因為錢宏明仰躺在一個艷女的大腿上。柳鈞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放浪的錢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轉身退出,與旁邊的男子說抱歉,說走錯門。

柳鈞第一時間就想給錢宏明打電話,但是錢宏明的手機關機。他看看那扇已經閉合的門,轉頭回去自己的包廂,與邵工和建築商談話,瞭解工程該怎麼做,直到大家都被他問得煩死,說圖紙還沒出來的時候根本沒必要考慮這麼詳細,柳鈞才被迫打住。然後他就與這些人沒話可說,眾人坐坐便散了。等柳鈞先告辭出去,裡面兩個建築商就破口大罵,罵柳鈞是太監,是書獃子,做事的套路都沒有。柳鈞出來後也憤怒地想,那邵工經常說話牛頭不對馬嘴,拉皮條倒是熟門熟路,這樣的人,往後的合作會愉快嗎。他有了毀約的想法。

經過錢宏明的包廂,那兒還在放浪形骸。柳鈞依然沒走進去。不是怕錢宏明看見他不好意思,而是他不知道怎麼面對錢宏明。對於他而言,錢宏明怎麼樣,都不影響兩人友誼。但問題他也是嘉麗的朋友,嘉麗而今正苦苦待產。柳鈞思來想去,決定坐在停車場等錢宏明,直等到兩點鐘歌廳打烊,錢宏明的車子還停在原地。柳鈞撐著眼皮發呆,忽然意識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他將更難面對錢宏明。

柳鈞怏怏地走了,更遷怒於市工業設計院的邵工。回家打開電視,大半夜只有中央台還在堅持。可電視節目也在這秋高氣爽的季節裡春意盎然,一個忠厚深沉的聲音含蓄地解說著草原動物興致勃勃地鳳求凰。彷彿全世界都在發春,唯有他柳鈞老僧入定。

他第二天找設計院談,要求撤換設計師,要不然不簽設計合同。原因的其中一條就是,設計師拉皮條。設計院的領導轉身一個電話打給柳石堂。柳石堂也沒想到兒子會上這麼一出,對於設計院這種憑良心幹活的地方,怎麼能一上來就與設計師對著干呢,這不是存心跟設計師不好過,誘導設計師以後在圖紙裡設陷阱嗎?但是柳石堂對著電話,眼睛一閉心一橫,告訴設計院領導,他唯兒子之命是從。

設計院領導想用拖字訣,無奈柳鈞還沒簽字,今天不處理他就不簽合同,逼得領導非解決不可,而且必須是速戰速決。偏偏柳鈞還要求多多,不要邵工插手之外,新主持設計的建築師不能由設計院指定,得他自己來談。設計院領導硬著頭皮看在錢和合同面子上只能應付。柳鈞卻是談一個斃一個,建築師紛紛提出設計不了,伺候不了這麼麻煩的大爺。柳鈞心裡很是奇怪,他的要求很複雜嗎?他完全是從設備安全平穩運行角度提出對地基、樑柱等的要求,可建築師最煩他對結構除塵、光照節能、雨水收集等細節設計提出的要求。柳鈞提出根據本地一年四季的日照角度變化數據設計車間的自然光照,僅此一項就遭建築師的抗拒。建築師甚至告訴他,他的要求,即使設計出來都沒人造得出來。

柳鈞也扭頭走了,算是彼此嫌棄。連他這個外行都認定這是個不求進取的設計院。要換作是他,有人跟他提出有這麼一個小結構可以有效集塵,他定喜歡都來不及,趕緊記錄下來,回頭考慮怎麼設計。這邊的人卻只告訴他常規沒有這類要求。卻都那麼積極地拉皮條,甚至不惜陪玩到半夜。完全是態度問題。

又是態度問題。

柳鈞聽汪總指點,只能去上海找曾經配合設計市一機分廠的那家設計院。那家設計院人員精幹,為了資質掛靠在一家國營設計院門下。柳鈞與那家一拍即合,他提出要求,對方舉一反三,而且能找出曾經設計的案例給柳鈞過目。柳鈞終於放心地簽下合同,當然,設計費高了不少。但是又怎樣?好的設計,意味著順利的施工,節約的用材,和將來永久運行維護費用的降低。設計成本的回收實實在在可以預見。

這一回,柳鈞是心甘情願地在簽訂合同之後請主持人員吃飯。他喜歡,在於他此行看到同類的人,他感覺吾道不孤。

柳石堂一邊快馬加鞭地與幾家出價的公司個人談買前進廠的交易,一邊奇怪,楊巡為什麼至今沒有任何反應。甚至,楊巡也派人來深入細緻地問了前進廠的報價。柳石堂擔心楊巡搗鬼,基本上不考慮楊巡派來的那個人。而且他提醒兒子,隨時注意楊巡的動向。他根本就不相信楊巡肯忍氣吞聲,他只有認定,楊巡沉默越久,反彈越大。

柳鈞從上海直接飛去德國,通過前同事的介紹,直接與機床廠家簽訂訂貨合約。其他方面他或許還必須與別人商量,在設備選擇上,他全都自己做主。他落地德國,首先聯繫女友,可惜女友在電話裡明確告知不見。但柳鈞並不是說不見就不見的人,他獨自坐在女友家門口的路邊等待,直等到夕陽西下,涼風四起,女友與新男友親親熱熱一起回來,就跟以前與在他一起時候一樣。

女友沒看見他,或者說女友的眼裡已經有了別人,不再有他。非得眼見為實,柳鈞才能死心。這半年多,離滄海桑田也沒差多少,如今站在老地方,看著明亮依舊的女友的窗,他已經面目全非。柳鈞站了會兒,走了。雖然回頭看了又看,也還是毅然走了。心裡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回國路上,柳鈞已經想好,希望將進口設備的代理權交給錢宏明。他回國接觸了太多不上路的人,越來越不敢將重要工作交給沒有瞭解的人。

柳鈞沒料到回家又是先遇見下班回家的楊邐,住在隔壁真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他一回來只夠時間先去工地旋一圈,看圍牆進度,連爸爸都還沒見呢。楊邐見他就問是不是要賣前進廠,她有意向。

柳鈞對這個楊小姐有點兒不知說什麼才好,索性約了一起吃晚飯,他洗漱一下在車庫等。

等楊邐婀娜多姿、一陣香風地下來,柳鈞打開車門讓楊邐入座,先問一句,「你知道我家為什麼賣掉前進廠?」

楊邐隔著車窗看柳鈞拐過車頭,心裡很是疑問。等柳鈞坐下,她才道:「難道不是以置換土地獲取發展資金?」

「初衷是為避開你大哥的打擊。」

楊邐差點兒噎住。「可是你難道沒覺得怪異,你爸至今沒談下買主,你們前進廠卻至今沒病沒災?」

柳鈞一愣,等將車子馳出地庫,才道:「咦,怎麼回事?是不是你幫我們?對了,你上回說東海集團的誰,我還沒去瞭解。」

楊邐歎息,「你不信我上次跟你說的那些。」

「沒,怎麼會,我後來一直出差……這人怎麼騎車的。」才剛開出大門,一輛自行車飛快從右側衝來,重重撞在柳鈞車門,騎車人當即倒地。柳鈞嚇得趕緊剎車,對楊邐吩咐一聲「你別下車」,跳下去查看。

立刻,那騎車人的五六個同伴一擁而上,將柳鈞包圍,七嘴八舌要柳鈞賠償。柳鈞想看清倒地者的傷勢,但還沒等他俯身,背後挨了重重一拳。見勢頭不好,柳鈞連忙奮起還擊,邊大聲喊:「先救傷員,報警。」但是沒人聽他,拳腳自四面八方向他襲來。而地上那人也是一躍而起參戰。

柳鈞此時隱約感覺事情不對勁,但無暇多想,唯有兵來將擋。

但是三拳不敵四手,面對六七個人的纏鬥,柳鈞很快落了下風。楊邐降下車窗大喊別打,外面人立刻順給她一個巴掌。楊邐唯有報警,可是她害怕得手指都按不准按鍵。僅僅是打電話的當兒,她見到更多的拳頭落在柳鈞身上,柳鈞已被打得腳步踉蹌。她透過車窗縫大喊,「我已經報110啦,你們住手,警察很快就到。我認識你們。」

那幾個人一聽不妙,其中一個人一聲喊,一群人一齊撲上去,七手八腳將柳鈞壓倒在地。

柳鈞被按在地上,如同一個「大」字,身上騎滿大漢,他胸口差點爆裂。只聽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話七嘴八舌,「小子拳頭很硬,給他點苦頭吃吃。」「快點,快點,110晚上來得很快。」「你們按住,我來。」「留點記號。」「留什麼記號,他們富人愛戴戒指……」柳鈞還沒反應過來,只覺左手一陣劇痛。劇痛中,有聲音大叫「快走,快走」,剎那間,所有的重量從身上消失,柳鈞艱難抬頭,看到那群人騎車飛奔而走,四下逃竄。足足八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