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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錢宏英堅決地道:「宏明,我死也不能成為他人負擔。你放我去那兒,我要好好曬太陽,人都快發霉了。」

聽姐姐這麼說,錢宏明反而眼眶紅了,嘉麗更是扭開臉,拿紙巾擦拭眼淚。反而錢宏英若無其事,兩眼只有絢爛的杜鵑。坐到花叢邊的水泥椅子上,錢宏英催小夫妻離開。但錢宏明留下妻子陪伴,他去搶辦母親的後事。

在殯儀館,錢宏明也終於哭了。一個人埋頭大哭。其實他也不知道哭什麼,他不願去想,不敢去想,唯願所有的記憶如眼淚般流走,他不願做任何清點。

錢宏英曬了一下午的太陽,跟著弟妹吃了一下午的零食,雖然體力恢復得七七八八,可臉上依然血色全無。她堅決謝絕弟妹的邀請,一定要回自己的家。嘉麗打的送她回去,陪著她進門,被保姆接手了,才走。但錢宏英進門,就跟保姆一五一十地將賬結清楚,將保姆辭了,連最後一頓晚飯都沒請吃,寧願為此多付出兩百元。

等保姆收拾完離開,錢宏英躺在自己的床上,話不願說,電視不願開,飯也不願吃,閉目享受清靜。一會兒,她又哭了。這回沒有哭出聲來,只是默默地流淚。哭到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又凍醒了,又繼續睡。似乎一輩子都沒睡過這麼長久的、不被打擾的覺,這回全補齊了。

等終於醒來,錢宏英卻發現眼前全不是回事,怎麼白茫茫一片,她心驚,才要起身,邊上傳來弟弟的聲音。「姐,姐?」錢宏英扭頭,看到弟弟墨黑兩隻眼圈。「我還是不放心,第二天中午去看你,沒想到你額頭滾燙,連背你到醫院你都沒醒。你知道你昏睡了幾天?」

「不想知道。你別擔心,我睡得特別好,現在渾身舒服。媽的事,辦了嗎?」

「辦完了,跟爸放一起。姐,跟你商量個事,我們把老屋賣了吧,我前天中午走進去,都覺得陰氣很重。」

「不要迷信。我現在窮得叮噹響,賣掉老房我住哪兒。」

「現在不是有按揭嗎?首付不多。」

「你別煩我,我現在不想管這麻煩事。讓我好吃好睡沒心沒肺幾天。」

「我替你辦。」

「買房賣房你有我清楚?滾,別娘娘腔,讓我安靜睡覺。」

見姐姐這樣,錢宏明反而放心地笑了。錢宏英抬眼見弟弟笑得鬼鬼祟祟的,一想,也噗嗤一聲笑了。兩人好幾年沒這麼輕鬆地笑,笑起來沒個完,傻瓜一樣。

「宏明,我昨天坐花叢裡想……啊,前天?我們以後好好幹,好好掙錢,一定要買大別墅,種滿各色各樣的花,我們住那兒,混得像個人似的。以後如果有這樣的房子,我一定請人給寫張條幅掛在客廳,就叫『錢府』,呵呵,不要臉吧。紙要大紅灑金的,鏡框也要塗金的,到處金碧輝煌,傢俱都要漆得照得清人影的……」

錢宏明聽著只是笑,腦袋裡想像著這麼一幕幕俗嗒嗒的景象。笑得錢宏英怪不好意思,道:「說說罷了,那種別墅怎麼買得起。你得爭氣,你買了我可以經常找借口過去住。」

「會有這麼一天的。我堅信。」

「我信,你能。宏明啊,一定要種很多花,還得種很嬌貴的花,你還要養金魚,養貓,養狗,以後你開車出去,前面是你和嘉麗,後面是好幾隻狗狗和你孩子。呵呵,一定要熱熱鬧鬧,健健康康,滿屋子都是煙火氣……」

錢宏明一直微笑著聽姐姐倚床頭胡謅,聽到後頭,左手又不知不覺放到唇角。他聽得滿腹心酸,卻不敢攪了姐姐的興,臉上一直掛著微笑。一直到錢宏英看不下去,道:「宏明,別裝了,想哭就哭,想笑就笑唄,你也不怕一張臉笑僵了。」

錢宏明很不自然地一笑,「姐,我昨晚沒睡,你擠過去點兒,我趴床邊睡會兒。吃不消了。」

錢宏英忙擠到床邊,拍拍空出來的一半床鋪,「來,上來睡,別怕害臊,稍微睡舒服點兒。」

錢宏明答應,脫掉西裝,腳擱凳子上,人睡床上。他是真的精疲力竭了。幾乎是一邊躺下去,一邊呼嚕聲起。錢宏英看著眼圈兒紅了,細心替弟弟掖好被子,實在忍不住在弟弟耳邊嘮叨。「以後別硬裝大人了,等我出院,你好好玩,找你那柳鈞出來玩,玩它個昏天黑地,別一肚子裝滿責任……哎,睡吧,不跟你講話了。好好睡。」

錢宏英反而睡不著了。她瞪著天花板,想到很多很多。

柳鈞就拉伸試驗借用市一機場地咨詢汪總,希望汪總幫忙接洽。汪總非常幫忙,直接找上楊巡尋求解決。很快,汪總就給柳鈞電話,讓柳鈞聯絡一位叫余珊珊的女孩子。柳鈞好奇,明明是測試中心的工作,怎麼由一位進出口貿易部的人員來負責聯絡。汪總也不知,說是可能外資撤走後,進出口部的人賦閒,正好被楊巡捉差。

柳鈞總覺蹊蹺,對於涉及保密的事情,心中不敢大意,向爸爸咨詢。柳石堂認定余珊珊這個名字一看就是施美人計的好料,國企沒這麼跨部門調度的。柳鈞好笑,叫珊珊的其實未必如花似玉,叫小玉的未必小巧玲瓏。但他因此長了個心眼,提醒自己處處留個心眼。

很快他就見到了余珊珊。余珊珊果然是施美人計的好料。頭髮還不如柳鈞的長度,劍眉星目,卻有一張櫻桃小嘴和雪白細膩的皮膚。雖然也是穿著卡其工作服,可長腿細腰,一點不會讓人忽視。但美人計的好料未必肯物盡其用,余珊珊見柳鈞上門,並未撒出千萬柔絲蛛網,而是公事公辦地告訴柳鈞,她已經聯繫測試中心,柳鈞可以在晚上五點至八點這個時段進入測試中心;使用每種測試儀器按照單位時間計價,價目表如圖;柳鈞方面每次進入測試中心需要有她在場,不得擅入;柳鈞方面每次進入測試中心人數不得超過三人。如果答應,請簽字畫押。

柳鈞對其他都沒異議,唯獨時間安排,但旁邊早有其他男科員冷冷地道:「別不知足啦。要不是小余親自出馬,幫你說盡好話,靠老汪你猴年馬月才進得去測試中心。好好謝謝小余吧。」

余珊珊乾脆地道:「不用謝我,我好不容易逮件事情做做,撿根針就當棒槌使了。柳先生你比約定時間早到半小時,請在這兒隨便坐會兒,我等會兒帶你去測試中心。」說完,奉上青花瓷龍井茶一杯,就做自己的事情了。態度不瘟不火,一點沒有常規美人計的套路。

柳鈞出去買來一袋麵包,正好是五點差五分。柳鈞出去進來的這二十分鐘空擋,進出口部的人立即對柳余兩人進行了拉郎配,氣得余珊珊臉色一陣紅一陣白。因此柳鈞再度進門,余珊珊幾乎是橫眉冷目,「柳先生請跟我來。」說完一個箭步衝出門去。柳鈞連忙緊急啟動,可還是趕到樓梯口才追上余珊珊。柳鈞簡直是莫名其妙。

余珊珊與測試中心人員辦理具體手續的時候,柳鈞見本該五點下班的汪總走進來。汪總傾聽了具體安排,對柳鈞道:「這個時間不很方便,不過這個時間段比較清靜,受干擾少,出活。」

「是的,謝謝汪總安排。只是影響到余小姐的作息。」

汪總打量余珊珊,市一機不小,余珊珊認識汪總,汪總並不認識余珊珊。他見余珊珊是個十足美女,心裡產生與柳石堂差不多的想法,在他眼裡,楊巡是個什麼都做得出來的人。但此時又不便提醒柳鈞,只得道:「你的試驗進行得順利嗎?」

「才剛開始,你看,剛做出這些樣本。」柳鈞打開手提箱,裡面密密麻麻的小鋼料一件件標號明確,排列有序,以細銅絲固定在鐵皮板上,這樣的鐵皮板足有三層。

「噢,都已經熱處理。」汪總內行,一看各小料的顏色就知道這些東西可能材質不同,也可能熱處理的方式不同。再看標號,他不禁一笑,都是用字母和數字表明,其中看不出任何任何鋼號和溫度之類的內容。誰若想知道這些小料的實質,大概只有打開柳鈞的腦袋,「好,我當年也想過這麼撒大網撈小魚,可惜經費遠遠不夠。還是這句話,羨慕你們,有愛好,又有實力。」

「其實實力有限得緊,我爸非常擔心嚴重超支。我這幾天一邊管著大爐子,一邊優化試驗步驟,決定冒點兒險,採取排除法……」柳鈞說到這兒,忽然見到余珊珊認真地聽著他說話,連忙剎車。

汪總也看到了,拍拍柳鈞的肩膀,道:「借用測試中心不易,借用的費用也不低,我不佔用你時間了。你也少說話多辦事,時間都用到刀刃上。」

汪總說完告辭。柳鈞感激汪總的側面提醒,果真封上嘴,機器人一樣地幹起來。不過幹活之前,他默默將麵包袋放到余珊珊面前,算是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其實,測試工作是很機械的活兒,取樣,測試,記錄,幾乎不用動腦筋。柳鈞的腦子閒得發慌,實在忍不住想找人說話,正好楊邐姍姍而來。

「咦,柳先生親自動手?」楊邐穿淺灰全毛套裙,高跟皮鞋,亭亭玉立,「需不需要一個幫手?」

「呵,楊小姐,有勞親自探望。嘿嘿,不敢勞您大駕,這種環境穿硬底皮鞋和高跟鞋都很危險。」

楊邐眉毛一挑,單刀直入,「是不是怕洩露商業機密?我自報家門,大本化工四年,畢業後從沒從事專業,除了三大力學還說得出名字,具體早已忘記。余小姐,你呢?」

「別別別,我沒這意思。你看,這種粗活哪能讓女孩子做。」

余珊珊早應聲回答:「機械,大本,四年,畢業後下車間三個月,以後再沒摸過繪圖板。」

「哎喲,姑奶奶們唉,你們儘管看,即使拿攝像機錄下來都無所謂。不過我還真奉勸楊小姐,千萬別穿硬底鞋和高跟鞋進車間和測試中心,危險。我是字字忠言逆耳,句句良藥苦口啊。」

「柳先生不用假想四面楚歌。」楊邐微笑,看著腳底的地面,小心走近柳鈞,但一點沒忘揶揄。

「我何止四面楚歌,我早風聲鶴唳了。你們工科女生個個給養得大熊貓一樣,不敬著你們我還有小命嗎?」柳鈞聞到一股好聞的香水從楊邐那邊傳來,禁不住看楊邐一眼。見楊邐精緻的臉上泛出笑意,笑得含蓄而雅致,心說這楊氏兄妹有點兒不同。於是問了一句實心實意的,「你們讀四年工科,就這麼放棄了,可不可惜?」

「女孩子做工科,有前途嗎?德國做機械類工程師的女孩子多嗎?工作環境有這邊的髒亂差嗎?」楊邐問。

「可是當年考工科,應該是緣於對專業的熱愛吧?」

楊邐哂道:「當年報考時候,誰知道化工是什麼。等知道的時候,晚了。總不能把一輩子都押在這四年上吧。看上去柳先生是真的喜歡機械。我們同學出國留學後都改讀電腦商科,基本上沒有留在本專業的。」

「太可惜了。」柳鈞歎一聲,「我同學也差不多。」若是剛回國時候,柳鈞還會問個為什麼,一個月下來,他已經看多聽多,再多理想,又怎敵得過生存逼迫。比如前進廠,聽爸爸的意思,找來工程師的工資可能還不如線切割工。唯有帶來項目的工程師才獲優遇。可機械不是一天能吃得出一個胖子的行業,環境不支持,又怎能要求工程師耐得好幾年清貧。再說,沒有財力支持,熬得清貧也未必輪得上一個項目。說起來,有粗仿項目可做,已經是不錯了。

楊邐一邊聊天,一邊仔細看柳鈞做著枯燥乏味的重複勞動,看半天都摸不著頭腦。於是她問余珊珊,「小余,我的專業是近機類[1]的,到底是不足,你學機械,你看得出柳先生在做什麼嗎?」

「我只看到反覆的拉伸試驗,至於每個數據對應下的淬火、退火還是回火,甚至滲碳合金鋼中添加鉻、鎳、錳等元素,只有問柳先生自己了。即使給每個金相都拍下照來,也未必能弄清溫度和含量。」

楊邐見柳鈞聽後含笑,她也微笑道:「難怪柳先生不怕我們看。」

柳鈞笑道:「汪總看得出門道。余小姐也已經摸到門邊。」

余珊珊忙道:「柳先生你不可以害人。憑我大本四年,我即使火眼金睛看得出你熱處理的辦法,也沒法處理你的這些數據。我的高等數學程度還不夠處理這些。」

「對不起,余小姐。實在是回國後遇到的都是反對聲音,一見你和汪總都是內行人,心裡不知多開心。」

「那你更要保護珍稀物種,不要給我們造成困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