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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到了醫院,車未停穩,錢宏明二話沒說,打開車門,背上已經瘦得沒幾兩肉的父親直奔急救區。但是錢宏英晃晃悠悠地走出車門,卻沒跟上,一屁股坐在車頭,筋疲力盡地垂頭掩面。

柳鈞依然坐在駕駛座,怔怔地注視著眼前這個仇人。他心裡有只魔鬼在跳躍,他克制再三,才沒將手挪向手剎。良久,他歎了聲氣,將車鑰匙拔下,猶豫了一下,走過去將鑰匙插入錢宏英手掌,便轉身走開。

走來幾步,柳鈞亂哄哄的腦袋裡才想到,剛才錢宏英一直與錢父坐在後座,看她那樣子,錢父可能無救。他千不該萬不該回頭看了一眼,這一眼,他看到同樣是瘦得沒幾兩肉的錢宏英在寒冷的夜晚只穿了單薄的毛衣,似乎在夜風中瑟瑟發抖。柳鈞心一軟,將身上西裝剝下,走回幾步草草披到錢宏英身上,自己趕緊避瘟神一樣地閃了,跳上最近的一輛出租車。

錢宏英大驚,抬眼茫然地看著出租車尾燈漸行漸遠,可她無力做出任何反應,依然沒舉步走去急診室。而肩頭的西裝已經為她冰涼的心帶來絲絲暖意。

力氣終於一點一滴地回到身上。錢宏英慢慢走去急診,不出所料,看到站在急診室門口走廊發呆的弟弟,而急診室裡面的病床上躺著他們冰冷的父親。姐弟齊齊看著裡面,都沒有一句話,卻也沒一滴淚。快十年了,他們幾乎日日夜夜都提防著這一刻,可等這一刻終於到來時,他們反而只有全心的麻木,和渾身的疲憊。

人流在他們的身邊來來往往,他們被一寸一寸地推向牆邊。他們早已清楚下一步該做什麼,可是兩個人都是空洞著雙眼,眼光沒有焦點。熒白的燈光打得他們面無人色。

而在城市的另一頭,柳鈞瞪著雙眼,兩隻手將鍵盤敲得如急風暴雨。可是鼠標點向發送,他才意識到這個家並沒聯網。他瞪著給女友寫的長信,將飯桌擂得山響。他非常後悔,他今晚怎麼會做了這麼沒心沒肺沒頭沒腦的事,簡直是鬼使神差。他眼下唯有向女友傾訴一途,可是這一途也給堵了。他沒有使用電話,因為在電話裡,他肯定只會堅強地道一聲天涼好個秋。他抓著頭皮坐了好久,毅然起身,衝出門去,繞小區夜奔。

楊邐夜歸,正好見到柳鈞從大門前跑過。微醺的她開心大笑,認定柳鈞是個單純而有才華的大男孩。剛剛任遐邇還跟她提起柳鈞不錯呢,可是,大男孩哪有什麼男人的味道。

楊邐心裡分外惦記剛才另一個男人那張壓抑著驚惶的眼神,那樣的眼神在她的心底深處似曾相識。那個男的叫什麼?她剛才都沒留意。她從包裡翻出酒吧裡接到的名片。錢宏明,呵呵,並不高明的名字,而且也有並不高明的身份。是啊,哪兒還來讓她癡癡仰望的人呢?她伸出中指輕輕彈去眼角的淚滴,高跟鞋敲打在車庫的水泥地上,一聲比一聲寂寞。而寂寞竟也是藕斷絲連,妄圖牽手漸遠的回聲,絕望地纏綿在楊邐的身後。

這一夜,好多失眠的人。

楊邐的大哥楊巡聽得有這麼一個身家清白的大好青年,特意放下手頭工作,趕來市一機親自考察。待得有人通報進來,他親自站到辦公室門口,一邊拿一雙閱人無數的眼睛透視柳鈞,一邊接了柳鈞新印名片的第一張。

柳鈞也在打量眼前這個人,很不明白這個老大為什麼要興師動眾接待他,難道是為他妹妹楊四小姐?柳鈞見楊巡深凹的眼眶中目光敏銳,大約不到一米七的身體充滿爆發力,一看就是個精力旺盛手段強硬的人。

兩人進辦公室稍微寒暄了幾句,楊巡便認為自己已經摸清這個幾乎清澈見底的人,就一個電話找來總工汪總,讓陪柳鈞下車間看設備。楊巡料定五十幾歲、資格極老的汪總會不服氣這個安排,那麼他正好再認識一重柳鈞的德性。

柳鈞當然看得出汪總的不情願,連老黃都要在他面前不服氣呢,何況年齡大他一倍的市一機總工,這一行,一寸老一寸寶。因此他出門就很實在地道:「不敢有勞汪總,請汪總另外安排一位工程師領路。這麼大的市一機,走一圈都夠累。」

「呵呵,不礙事。市一機不止這麼大,還有郊區的分廠。」柳鈞這麼識相,汪總就心平氣和,畢竟是個有涵養的人,「目前市區的工廠用的都是老設備,郊區分廠用的大半是日本進口的設備,你打算從哪兒看起?」

柳鈞想了想,道:「我們可以不可以先從測試設備入手?」

汪總深深看柳鈞一眼,帶柳鈞去往一處爬滿籐蔓的二樓房子。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沒有。做這一行的都不需要打聽履歷,打聽資格,只要一句對一句地研討起來,你懂什麼,懂幾成,彼此一清二楚,無法作假。從測試中心出來,汪總根本就無視了公司的規矩,連正在線生產的產品都帶著柳鈞詳看。

楊巡得知一老一少一路喋喋不休地又奔去郊區分廠,驚訝之餘,對柳鈞又有一層新的認識。他一直對於買市一機地塊而搭配上的市一機工廠頭痛萬分。他不懂行,他的合作者申寶田是做衣服的,也不懂行。他家唯有楊邐學的是跟機械有點兒擦邊的,可楊邐自大學畢業後就沒想再碰一下機器。他唯有與申寶田摸索著管理。可是他手頭只有能人已經辭得七七八八的市一機原職工可用,從那些原職工身上他實在挖掘不出閃光的潛能。柳鈞與汪總的良好接觸讓他想到,或許外來和尚能唸經?

柳鈞跟著汪總在日本人主持建造的分廠如魚得水。他非常遺憾地看到,有幾台精良的數控機床冷冷清清地停著,打聽之下,原來日本人撤走後,市一機一幫技術人員多方探究都摸不清其運行辦法,原來的加工結束後,他們只好無奈地讓設備閒置了。想重新啟動,除非出大價錢請設備製造方的工程師過來調試,而製造方絕不公開其核心技術。在公司並不生產高精尖產品的前提下,兩位老闆自然不肯下此血本開動這幾台數控機床。柳鈞第一次親眼目睹技術壁壘。

「市一機被一幫志不在製造的老闆給弄死了。」汪總說起來無限感慨,「可是因著這些進口設備,我們卻輕易獲得高新技術企業認定。非常諷刺。」

「汪總,請恕我多嘴,無論如何,即使眼前這幾台閒置,市一機的設備相對目前的產品,依然是大材小用。」

「可是誰來主持開發新產品呢?領導們一茬一茬地換,注定他們的想法都是短期行為,他們眼裡有更高利潤的其他產業。而我們研發新產品這種不一定成功,卻一定高投入的傻事,誰願意。」

「悲哀。」

「是啊,很悲哀。但我最悲哀的是我們的工資留不住年輕技術人才。我看著他們進來,領著他們長大,雖然我不怨他們耐不住寂寞耐不住清貧,可是每次在他們轉行或者辭職的單子上簽字的時候,我都心疼。這一行的人才與計算機行業不同,這一行沒有奇跡,沒有跨越,需要的是踏踏實實長年累月的積累,積累十年八年才是出成果的時候,可是他們都不到五年,全走了。不僅是市一機,我看是全社會出現一個巨大的機械工程師斷層,與當年文革時候差不多的斷層。你說,以後怎麼辦啊,我們國家靠賣衣服鞋子給外國,有救嗎?」

柳鈞無言以對。他張張嘴想說什麼,卻首先想到自己的一年之期。他在汪總面前無顏開口。這時楊巡電話過來,請他和汪總去豪園飯店見面。柳鈞出於禮貌,將手機遞給汪總,讓汪總先與他老闆談。他聽汪總推說很累了,不肯赴宴。他接回電話,就告訴楊巡他最好朋友的爸爸昨天去世,他今晚沒法見面,改天他請楊總吃飯。

汪總等柳鈞放下電話,推心置腹地道:「這是一個好機會,為什麼不跟你朋友請假兩個小時赴宴?」

柳鈞奇道:「什麼機會?」

「你來市一機,不是與楊總談合作?不管怎樣,楊總資金實力還是有的。」

「不,不是,我有四處看同行的愛好。所以非常感激楊總和汪總的盛情款待,將市一機對我完全開放。」

汪總驚訝,卻看著柳鈞笑了,伸手拍拍柳鈞肩背,道:「難得,難得,不過怎樣把興趣愛好堅持下去才是更難得的。有機會還是好好跟楊總交流交流,即使做技術的,也需要學會七分做人,三分做事。」

「謝謝汪總提醒。我們那邊也講究溝通,講究團隊協作,但是把七分時間精力花在做人上,會不會太多?」

「不會太多,在國內做事,你以後慢慢會知道。回家吧。以後有好玩的想法儘管找我,我回家整理一些目前市場需求但是市一機不肯下決心上研發的項目給你。」

「謝謝汪總,您太好了。」

「學了這個,誰不想做點兒什麼出來。你有精力,又有自家財力可以支配,多讓人羨慕。但這條路不好走啊。」

柳鈞心裡又冒出那個一年之期,可是面對汪總的殷殷期盼,他心虛起來,自己又何嘗不是抱著打一槍就走的短期心理?他忽然感覺自己比較可恥,這明擺著是在不負責任地利用汪總的希望和汪總的熱血。他心裡有點矛盾。

錢宏明想不到會收到楊四小姐主動打來的慰問電話。原來楊邐在大哥辦公室聽說柳鈞好友的父親去世,她立刻想到那個好友肯定是昨晚臉色忽然大變的錢宏明,還幫柳鈞對大哥做了解釋。錢宏明心說柳鈞真熱門,連他這個朋友都沾光。一會兒柳鈞打來電話,他就搶先道:「楊邐剛才打電話慰問我,看不出她原來是個周到人。」

「他們一家人很不錯,今天市一機幾乎敞開了讓我參觀,還有一位很好的總工一路陪我講解,我從來沒有得到過這麼好的待遇。」

「他們一家都很看重你。」

「我的榮幸。」柳鈞當做不知道錢宏明話中有話,「晚上需要我做什麼,儘管吩咐。」

「唉,你知道我在哪兒?還是醫院。我媽聽聞噩耗也進醫院了。既然你送上門來,趕緊拿出紙筆,我有很多事要你做。我家沒米了,你幫我去超市買一袋,一定要買泰國米,而且得標明原產地泰國的;半升裝牛奶,必須是光明牌的;兩種綠葉蔬菜;野生海魚,一斤左右。唉,最好你還會燒菜,嘉麗最近聞不得油煙味……」

「方便,我家傅阿姨燒一手好菜,我搬去給嘉麗。明天的菜我也可以根據你的指示留條給傅阿姨。早餐除了牛奶,我再幫嘉麗買點兒麵包蛋糕。宏明,你真是個好丈夫。你自己怎麼吃?」

「我在醫院食堂隨便吃點兒,嘉麗情況特殊,麻煩你,誰讓你有車。建議你有機會請楊家兄妹吃個飯。」

「當然會,但是不是有比吃飯更好的辦法?比如我可以對他們目前在做的一個產品提一點兒建議,那也是報答的一個途徑。」

「飯桌上說,不是很融洽自然?」

「國內的吃飯很浪費,浪費時間浪費金錢浪費食物……」

「你聽我的,這是國情。」

「好——吧。我怎麼覺得有《圍城》裡借書還書的味道。還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

「不用了,柳鈞,很感謝,你已幫我做夠多了。」錢宏明頓了頓,電話兩頭的人都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而且我們不打算大操大辦,生前盡孝,人死燈滅,就這樣了。」

但放下電話的時候,錢宏明長長地歎了口氣。誰說他不想操辦?因為窮,他從小到大吃盡多少白眼。而今他小有家產,正是遍告眾人的時候。可是,他不能隨心所欲。他太清楚人性,世人普遍見不得別人得意。他若敢高調一下,家裡不知多少老底會被挖出來曝曬。而他,有被曝曬的底氣嗎?

他打完電話回到母親病床邊,靜靜注視母親枯槁的臉。醫生早在若干年前已經通知他,母親能捱到今天已經是奇跡。

可不管怎樣,只要父母有一口氣在,做兒女的怎可能不盡心盡力。比如姐姐,真可謂燈油耗盡。

他還想到昨晚姐姐交給他一筆錢,讓他照著相似的牌子買一件西裝還給柳鈞。那時候姐姐身上還披著柳鈞的西裝,一直連連歎息,第一次開口說對不起柳鈞,說她披過的西裝柳鈞肯定不會再要。可錢宏明想到,若不是父母病弱,姐姐原本是學校的尖子生,她原可以上最好的大學,可以驕傲地做人,何須活得如此卑微。姐姐心裡肯定比他更不敢大操大辦父親的喪事。但他不知道,姐姐的心裡怨不怨。

可是,只要母親還有一口氣在,即使醫生說他母親這樣活著是生不如死,可血緣,這說不清道不明的血緣,錢宏明即使耗盡財力人力也要奉養著病母。只是,這一年年來,醫藥費幾乎是直線地往上飛漲,讓他倍感吃力。他拚命工作,拚命上進,也不過是趕著剛剛夠付醫藥費。

他對著病床,又是一聲歎息。

柳石堂出差回來,帶來三單生意,據說可以緊著做上半年。回來當天,他就將老黃、老徐等召集起來,將工作安排下去。一切照舊。

柳鈞冷眼旁觀,這回再也不插一句嘴。只是他心裡升起一個大大的疑問,爸爸其實完全可以自己應付得很好,問題並非爸爸在病床上所憂慮的那麼嚴重。可是想到爸爸在病床上的慘樣,他又沒法多想,而且他也在心裡問自己,是不是在給自己一年之期找借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