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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柳鈞低下頭去,他在德國恨爸爸,豈肯想他。可他不願撒謊。

柳石堂沒有計較,他一生病兒子就回來,他已經滿足。「爸爸體力也大不如前。去年開始市道一直不好,出口的單子噌噌往下掉,我每天愁,今天愁工資發不出,明天愁貨款討不回,後天愁沒米下鍋,愁死了。這不,稅務又來找我,說我這個月再沒利潤的話,要把我的一般納稅人資格取消,怎麼說好話都沒用,你爸只有眼睛翻白進醫院了。這一把老骨頭都不經打啦。可是,工廠怎麼能變成小規模納稅人呢,那不是要我死嗎。這幾天會計已經做好年報,我躺病床上也不安心,不敢讓會計去交年報,交了評定下來,準定變成小規模納稅人。愁啊……」

柳鈞聽得雲裡霧裡,基本上算知道爸爸是急火攻心倒下,但那什麼大規模小規模納稅人,他卻一點都不懂。「如果達不到要求,轉為小規模納稅人就轉唄,我們以後好好做,再爭取做那個大規模的。」

「你不知道,做小規模納稅人就等於死。我們現在業內的價格基本上是透明的,一般所有產品的出廠價按原材料加價百分之十三來算。小規模納稅人是不管你成本多少,毛利多少,我記得是按每筆生意的百分之三點幾來繳納。這一刀斬走,我只賠不賺了,還開什麼廠。」

柳鈞這才有點兒明白,「工廠的利潤那麼薄?」他簡直有點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還是第一次聽說產成品竟然按原材料來計價,而忽略各種加工所應有的不同的工藝規程,簡直是不可思議。「如果我沒理解錯,那就是螺絲和螺帽,不管工藝如何,只要材質相同,用料一樣,出廠就是一個價?」

「對,要是做螺絲、螺帽就更沒法活,那玩意兒現在論斤賣。」

一貫接觸前沿機電研發的柳鈞目瞪口呆,好不容易才小心翼翼地道:「爸爸,我現在收入不錯,如果工廠那麼困難,不如讓它破產,你跟我去德國……」

但沒等柳鈞說完,就見他爸臉色大變,眼睛再次翻白。他慌了,連忙衝出去叫醫生。

在急救室外面等待的時候,姑姑和柳鈞都擔心得面無人色,尤其是柳鈞,有生以來第二次感受到那種發自心底的恐慌,第一次是聽到媽媽跳河的時候。他的手足都無處放,站不穩,坐不住,只會傻傻地盯著姑姑,聽姑姑幾乎是神經質地反覆嘮叨一句話,「廠子是你爸的命根子。廠子是你爸的命根子……」

過會兒,一個頭髮花白,身板挺拔但瘦弱的婦女過來,拉著姑姑靠牆坐下。安撫了好一會兒,姑姑才稍微鎮靜,告訴柳鈞這位是傅阿姨,以前與柳鈞媽媽一起在鄉下做代課教師,後來柳鈞媽媽抽調回城,傅阿姨一直沒上來,眼下是柳家保姆。柳鈞即使腦子幾乎空白,看著這位與媽媽有關係的傅阿姨還是覺得親切,尤其是傅阿姨說話字正腔圓,與過去也是做老師的媽媽相符。傅阿姨只是簡單地說句客套話,讓他坐下,他就乖乖地坐了。

好在爸爸倒是很快被推出來了,眼睛也能半睜,不同的是手上掛了吊針。柳鈞很擔心爸爸的狀況,堅持要陪在醫院,與傅阿姨兩個在黑暗的病房裡一起默默守了一夜。一夜有驚無險,柳石堂睡得很好,還扯起鼾聲,直到第二天清早姑父過來換班時候還沒醒,一張臉白裡透紅。見此,柳鈞才敢放心離開。

讓柳鈞沒想到的是,走到一樓,竟會看到裹著羽絨服站在門廳的錢宏明。沒等柳鈞昏頭昏腦地想清楚是怎麼回事,錢宏明搶先道:「昨晚跟護士瞭解了一下,知道你會守夜,早晨可能熬不住會回家休息。去我家吧,你家冷鍋冷灶的,連吃飯都沒人照應。」

柳鈞不知錢宏明在樓下等了多久,心裡非常溫暖。多年前的慣例自然而然地回到身上,跟以前一樣,兩手抓住錢宏明的肩膀大力地晃。錢宏明笑了,也是小時候那種開懷的笑,為自己能幫到柳鈞,為昔日重來。但柳鈞走到車邊,忽然道:「宏明,能不能帶我去我爸工廠看看,聽說情況很不好。」

「先睡一覺再去,你這會兒不在狀態。」

「我得去看一下才能安心,我爸心病還需心藥醫。不怕,我經常熬夜。」

錢宏明點頭上路。中途特意拐進一條小路,細心地替柳鈞買來一包生煎包子。穿出小路,沒想到前面道路自行車川流不息,一致如流體般匯入一座大門,場面端的壯觀。柳鈞看清,那兒是從小仰視的市一機。

「不是說國內國營企業日子不好過嗎?看樣子市一機還挺健壯。」

「市一機早已不是國營,你離開後,市一機足足換手三次。先是省裡來的一個高幹子弟買去和日本合資,經營不下去後,轉手給在本市挺有勢力的女華僑,再是剛去年底,兩家私營企業合資全盤吃下市一機。這兩傢俬企據說是看中市一機在市區的地盤……」

「啊,國外也有少許報道,預測中國推行按揭後,可能催熱房地產市場。這兩傢俬企真有眼光,也真有實力。」

錢宏明搖頭,「房地產市場能不能熱,不知道。那兩傢俬企是不是真有眼光,也要看他們能不能笑到最後。我最佩服的是那女華僑,才不到一年時間,據說用國外借貸的錢通過跨國操作,這麼一買一賣,轉手就是我一輩子都不可能賺到的錢。在國外,是不是金融才是最佳掙快錢的行當?」

「亞當·斯密說,金融不創造價值,不會增進社會財富。」

錢宏明只是一笑,不予爭辯。這也是慣例。他從小用功讀書,心無旁騖,不像柳鈞涉獵廣泛,談吐旁徵博引。柳鈞從小到大稀奇古怪主意不斷,錢宏明則是任其千變萬化,我自巋然不動。雖然經常跟著柳鈞跑,可大主意都是自己捏著。他想到,大家在買賣中誰都沒有重視市一機那些新添的日本機床,可見財富的著眼點應在機床設備上。「到了,你還認得出這兒嗎?」

柳鈞大驚,這是他無數次進進出出的前進農機廠,不僅是廠子的門面變了,新大門用紅色花崗石貼得喜氣洋洋,廠名變為前進機具廠,而沿街圍牆變為兩層樓的店面房,連外面的路也變了,不再是坑坑窪窪的石子路,而是平整寬闊的水泥雙車道,路邊種著整齊的行道樹。他呆了半天,才道:「只有那條水泥電線柱子沒變。」

但等柳鈞走進大門,看見一長溜的車間,才算鬆一口氣,還好,裡面依舊如故,連堆放邊絲的水泥圍子也還在原地,依然是圍子前面一潭陽光下泛著七彩的油污泥水。彷彿那排店面房將時間的腳步阻隔在外面,因此裡面的時間被神奇地凝固。而讓柳鈞驚訝的是,車間大門緊閉,裡面沒有記憶中熱火朝天的樣子。

依然認識柳鈞的門衛打開的是四米高四米寬、銹跡斑斑的金工車間大門上的小鐵門。伴隨著小鐵門嘎嘎轉動聲的是車間裡被驚起的一群麻雀,嘰嘰喳喳的如沒頭蒼蠅般地往外遁逃,但即使有這麼多的聲音,空闊的車間裡還是寂靜得可怕。當小鐵門歎出最後一聲「嘎」,柳鈞無端地覺得外面冬日冷漠的陽光竟是那麼溫暖,然而如此溫暖的陽光卻穿不透骯髒得如毛玻璃般的玻璃窗,陰寒充溢在昏暗的大車間裡,向著柳鈞捲裹而來。這寒意,自全身毛細血管侵入,直擊心底,令柳鈞不自禁地伸手捫住胸口打了個寒顫。

車間還是柳鈞熟悉的佈局。所不同的是地上的污垢彷彿又厚了點兒。柳鈞順手操起工具箱上面散亂放置的螺絲刀和鎯頭,用力一次一次的鑿下,鑿下一次,推出結結實實的一塊污泥。直至鑿到三厘米深度,螺絲刀頭才終於觸到堅硬的水泥。

「你找什麼?」錢宏明開了個玩笑,「尋找失去的記憶?」

「不,尋找偌大工廠大白天停工的原因——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在我們的製造車間,地面是光亮的油漆。」

「產品不一樣,豈能一概而論。你我大學時候經歷的校辦廠一樣好不到哪兒去。」

柳鈞一絲不苟地指出:「以前我可能也會這麼以為,但現在我知道這是設備問題,你看,雖然這台牛頭刨床保養得挺不錯,可你依然可以看出它漏油嚴重,這樣的刨床,其加工精度存疑。其他還有管理問題,管頭不管腳。兩個問題結合起來,工廠的出品必然馬馬虎虎。」

「你不能對生產螺絲的廠家與生產航天器的廠家提同等要求。」

「製造業只能有不同的標準,不能有不同的態度。」

錢宏明不急不躁地一笑,「如果市場普遍需求的是負公差、短尺、廉價,那麼你是追逐市場,還是追逐理念?」

柳鈞語塞,人非聖賢,誰不追本逐利。他看看錢宏明,又環視空闊陰暗的車間,猶豫了,「堅持理念是件很奢侈的事。尤其是不能要求別人。」他伸出手指,邊走,邊從一台台古老的機床上滑過。這些機床他都熟悉,自他記事起已經待在這裡,二十多年沒移動分毫。他至今依然能背出機床銘牌上標明的年號。比如現在手指底下的是全車間最年輕的七三年的台式鑽床,可偏偏這最新最簡單的卻是最不好用的。這樣的鑽床,能要求它打出多少精度的孔。柳鈞本著科學的態度,可不相信人定勝天。

冰冷的感覺從冰冷的鐵疙瘩傳來,十指連心,寒徹心扉。柳鈞開始有些理解爸爸為什麼一提廠子就心病發作,爸爸每天面對這些,早已寒透了心。想想病床上可憐的爸爸,看看眼前衰敗的車間,柳鈞的一顆心開始動搖。

錢宏明站在原地,默默看柳鈞走向黑暗的車間深處,不禁想起前不久參觀的市一機郊區新廠。一水兒的鋼結構車間,每一處設計細節在他這麼一個半行家看來,無不最大限度地追求高效、節能、安全、清潔。尤其是那一台台進口機床,不說別的,操作工可以穿天藍工作服,便已說明一切。想柳鈞剛從同樣窗明几淨的德國工廠出來,對眼前的黯淡自然是無法適應。再說,這前進廠是他柳家的產業,一個血性男兒怎可能眼看家業衰敗而無動於衷。

只是錢宏明心中計算,大門邊的一溜店面房收入可觀,拿來支付全廠工資和各項費用應該足夠,而且目前其他類似機械廠也沒見如此凋敝,這柳石堂到底是怎麼混的,竟會守著金碗沒飯吃。按說,柳石堂也算是個人物,早年跳出技工跑外勤,然後不聲不響承包了前進農機廠,不聲不響一口口將整個廠子吞下,算是業內打滾多年諳熟門道的老法師,難道是英雄暮年了?可算起來柳石堂也不過六十來歲,正是幹事業的時候。但又想,也是,英雄就怕病來磨,柳石堂一力不從心,這種一個人說了算的小廠子自然是樹倒猢猻散了。

那麼柳鈞作為一個有能力挽救前進廠的人,此刻會作何考慮?錢宏明知道以前的柳鈞外表強悍,內心溫柔多情。他不知道六年後的柳鈞變化多少,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柳鈞非要堅持來前進廠轉一圈,不會無緣無故吧。

錢宏明耐心等待柳鈞折返,即使手機在口袋裡震動,他也只是看一眼號碼而不接。車間太安靜了,靜得像死地,靜得容不下雜音。好不容易等柳鈞從黑暗中走出,走近,他微微瞇眼,看清柳鈞臉上的矛盾。他沒打聽究竟,只問了一句:「要不要到旁邊的車間走走。」

柳鈞似是被驚醒,呆了會兒,才道:「旁邊小的是翻砂車間,那兒一圈下來,你太太得趕我了,沒掛上兩斤灰出不來。我們走吧。」

坐上車子,柳鈞不禁歎息。讓爸爸拖著病軀將前進廠經營下去,看金工車間的情形,只有越做越死,爸爸以後多的是住院機會。但是讓爸爸放棄經營,昨晚已經看到結果。左走右走,似乎都是爸爸的絕路。怎麼辦?

錢宏明替柳鈞說出心裡的糾結:「一邊是親情,另一邊是愛情。忠孝不能兩全啊。」

柳鈞眉頭打結,「怎麼辦,宏明,換作你會怎麼辦?」

「對不起,柳鈞,我無法給你中立者的建議。非常抱歉。」

柳鈞本來等著一個推心置腹的答案,聞言一愣,隨即釋然,「看,我不分青紅皂白找你一頓打,留後遺症了。宏明我跟你保證,以後不會了,我們說話別這麼謹慎。」

「我真沒怪你,又不是你的錯。」但錢宏明依然沒給柳鈞任何建議,「我對真朋友才一絲不苟。」

柳鈞白他一眼,死心塌地閉嘴。從小就領教過,若是錢宏明不想說,誰也別想從他嘴裡掏出話來。他只好自己斟酌,兩眼有一搭沒一搭地看著車窗外顯得陌生的半新半舊的城市。

錢宏明見此,不由自主地伸手放到唇邊,若有所思。可他自始至終依然沒開口給柳鈞哪怕一個字的建議。

錢宏明的家在七層樓中的六樓,三室一廳的房子用白牆、米黃花崗石和原木色清水漆裝點得清雅,錯落佈置的傢俱看上去挺是講究。柳鈞不知道這樣的裝修算是什麼檔次,反映什麼樣的收入,他沒有見過國內的參照物。若是拿自己的來比,顯然,錢宏明家的傢俱不夠質感,比如傢俱用的是不夠環保的三夾板,傢俱配套的五金粗糙誇張,皮沙發坐上去剛強挺拔。但是因為有得體的軟裝飾陪襯,整間房子格調宜人。

錢宏明進屋就打開空調,脫掉外面的羽絨服,穿一件藏青羊絨衫忙碌著安排柳鈞洗漱睡覺。直等安頓下了柳鈞,他才急匆匆打著手機趕去上班。錢宏明唯一遺憾的是柳鈞沒大力讚賞他花大價錢下大力氣經營佈置的豪華小家。錢宏明心想,若是柳鈞回流接手前進廠,他完全可以放心地把手中品質要求高的單子交給柳鈞去做,估計這個從德國來的工程師準會用同樣的態度對待所有產品。但是……那樣就得接觸不堪的柳石堂了,他不願。

他不明白,為什麼姐姐錢宏英已經在房地產公司做得挺好,收入可觀,卻一直敷衍著柳石堂,保持著普通朋友的關係。那種不堪的人,不堪的事,只有避得越遠越好,姐姐為什麼還不走開,受的屈辱難道還不夠嗎。但是姐姐不會聽他的,他也不能強制姐姐,姐姐養活一家四口,至今一個人領一個保姆照料著半躺床上的母親,和全躺床上的父親。他沒資格要求姐姐,只有背過身去咬牙切齒,轉回頭,又自覺每月將父母醫療費生活費全包。他只希望能減輕姐姐負擔,以讓姐姐不用再敷衍那人。

可是他真猜不透姐姐的心思,為什麼柳鈞回來,姐姐不僅最先知道,還幫忙張羅。他雖然心甘情願地去接柳鈞,可是對姐姐異常不滿。為此,他更不願與柳石堂有任何交集。

柳鈞睡足,精神百倍地跳上七層樓梯探望爸爸。讓他異常內疚的是,爸爸見到他依然眉開眼笑,而且是硬撐著眼皮,硬提著精神,對著他有些兒討好地笑,沒有埋怨。頓時,一腔熱血湧入柳鈞的胸膛,他不能再猶豫了。

「爸,我去看了廠子,經營很困難?」

柳石堂訕訕地笑,「還行,沒事,害你擔心。」柳石堂語速明顯遲緩,「你去看老翻砂車間了沒?」

柳鈞才說一聲「沒」,今天盯在一邊不肯走,怕柳鈞又說錯話的姑姑趕緊接腔,「你爸可得意老翻砂車間,自打環保前年規定市裡不許翻砂,你爸就把那車間洋槍換炮了,裡麵線切割什麼的好幾台,差點掏光你爸老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