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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路上既看不到賓館門口常停著的出租車,也看不到游弋的三輪車,天太晚,街道就跟死了一樣。楊巡也不知道剛才追小偷究竟跑了多少公里,此時也累得跟死了一樣,出了特警支隊,就蔫頭耷腦坐在路邊發呆。才是初春,夜風很冷,楊巡卻滿頭大汗。他不知道該起步走,還是從此躺倒不幹,他心頭一片抹不開的陰霾。

終於力氣恢復,他才怏怏起來,拖著腳往市場方向走。以往市場到特警支隊的距離,踩一腳油門眨眼就到,可今晚走在這只有幾盞昏黃路燈的馬路上,卻似乎永找不到頭。楊巡走得灰頭土臉,剛才那一場長跑幾乎抽乾他的力氣。好不容易走到空曠處,郊外的夜風帶來清爽氣味,但路燈卻反而沒了,走路全憑天上一彎新月。周圍沒人,鬼都沒有,楊巡依然悶聲走著,甚至目不斜視。

忽然有卡車開過,帶來一陣光亮,卻濺起路中央一個水坑裡的漫天水花,濺得楊巡滿頭滿腦都是水。楊巡毫不猶豫就操起一塊石頭砸出去,石頭卻沒追上車,氣得楊巡終於指天畫地破口大罵出來。他要罵的人太多,要罵的事太多,嘴巴卻只有一張,饒是他伶牙俐齒都趕不上胸口一團濁氣的噴湧,才罵上兩句,便只剩「啊…啊…」的嘶叫。他叉著腰在黑漆漆的夜裡嘶叫良久,才感覺胸口悶氣稍散,人腦子清楚了一些,可支撐著他走回市場的力氣又消失殆盡。他不得不再次席地而坐,直到天濛濛亮,才回到車上,一個人再也撐不住,一頭栽倒在後座,沉沉入睡。

夢裡,他似乎見到媽媽,他如常地跟在媽媽身後邊做事邊訴說最近的不快。可媽媽越走越快,他卻兩腿猶如灌鉛,步履維艱。終於他追不上媽媽,他所有的話依然憋回肚子,而他又似乎知道媽媽會一去不回,他急得只有淚流滿腮。

楊巡是在市場建築工頭的拍窗大叫中醒來,醒來時候渾身酸痛,包括喉嚨也痛,眼睛也痛。對於工頭的請示,他有些心灰意賴,還忙個啥?忙了這麼多年,到頭來卻是為人做嫁衣裳。他隨意嗯嗯啊啊了幾聲,就開車走了,回家關上門繼續睡覺。他想到要給梁思申打個電話,可是終於沒打。若是告別的最後一個電話,大前天晚上已經打了;若是報喜的電話,喜從何來;而若只是隨口的絮叨,他一個大男人,今兒落到這等地步,哪兒還有臉找喜歡的人說。他竟是無處可說。既便夢中的媽媽回到世上,他此時也不會說,他已經不是嬰兒,不是少年,他是男人,他必須擔負重任,他最灰暗的時刻不能讓媽媽弟妹們跟著操無謂的心,他依然會像過去煤礦爆炸累他積蓄殆盡時候一樣,事情過去東山再起的時候,他才會偶爾雲淡風清地提上一句。還是昨晚在曠野的嘶吼,才能消解一二。

楊巡好生睡了一覺,一直睡到下午才起。起來後無所事事,發了半天的呆,卻又鬼使神差地出現在工地上。他不知道此刻除了來工地,還能去哪兒。他不知道不工作,他還能做什麼。他幾乎是慣性地做事,似乎他生到世上就是為了做事,他前世一定是牛是馬是騾子。做著事情,真是比睡覺還有效,楊巡做著做著,人又活了過來。雖然他心裡反感,可還是給韋春紅打電話,給剛在老家認識的新朋友們打電話,還給士根打,給正明打,不管對方吞吞吐吐還是語焉不詳,他都要輪流問一遍,這麼一天天地下去,他堅持著每日一問。

可不知為什麼,雷東寶的案子從這個時候起,外傳的消息越來越少,案子似乎進入地下。

但越是進入地下,楊巡越是擔心。而他唯一知道的是,進入小雷家的清查小組剛剛離開,又一個工作組進入蹲點,全面接管小雷家日常管理。還是清查時候的那個副鎮長牽頭。正明說,那副鎮長鐵面無私,下來先剝奪了他和士根、忠富、紅偉四個人的權力,他們四個現在賦閒,還得隨時配合調查,交待情況。

清理掛靠公司的手還沒伸出,可楊巡彷彿已經看到那隻手近了,近了,越來越近。連忠富、正明、紅偉三個小雷家的支柱都不惜清除,楊巡猜知,那副鎮長手中的刀子一定雪亮。

他絞盡腦汁想辦法,怎麼才能擋開那隻手。

唯一知道的是,如此風口浪尖之上,他現在若想托關係找那副鎮長說話,一準是碰一鼻子冷灰。說不定還把副鎮長的眼光招引到他的身上。

與楊巡差不多,宋運輝這幾天出差國外,也是度日如年。但是工作必須做,何況工作也是他紓解煩悶的辦法。否則,難道要他把這些跟部下說?期間也有與秘書通電話,秘書總是跟他說家中情況安好,宋引滿一周拆線後安然出院,早又活蹦亂跳。宋運輝這才算是放下家中這一頭的心事。

可是等他在上海虹橋機場出關,看到迎在外面的秘書,心裡卻「咯登」一下,感到壞事了。果然秘書告訴他,老太太積勞過渡,感冒轉成肺炎,宋引出院之時,也是老太太住院之日。宋運輝只覺得腦袋嗡嗡作響,最差的情況果然被他預料到了。他不能再等,要求廠裡開來的麵包車星夜兼程,趕回家去。路上,秘書告訴他,老太太總是不放心兒媳做的事,非要日日夜夜在醫院盯著。而老太太最不能放心的是兒媳陪夜的問題,說是考察了兒媳一夜後再不放心,寧可要兒媳白班她自己輪到夜班。而老先生每天早上去菜場買菜,一早做了營養色相俱全的飯菜來回市裡,一周下來也是面無人色。秘書說,他看著不放心,陪老太太熬了幾夜,可終究不可能幫上太多。現今宋引已經回家,由程開顏在家照料,老太那邊是老先生日夜陪著,還有工廠派去的人。還有尋建祥知道後也是天天上去探望,送菜送飯。

宋運輝聽著臉色鐵青。他料想得到,程開顏的問題肯定是更嚴重,只是秘書不方便說出來。他這回沒有放過,非探根究底地把事情問個清楚。果然不出所料,程開顏沒法好好照料病中的宋引,做事總是無能無腦,不能想想宋引剛做手術有什麼不能動,有什麼不能吃,也不能好好問醫生或是自己看書學,不得不令他母親晚上操勞,父親白天操勞。她倒不是不想出力,她也是守著病弱的宋引天天垂淚,可是她不得其法。

秘書在說明時候一再解釋說是程開顏從來沒做過這些,又擔心傷心,難免手忙腳亂。但宋運輝心中卻是留下無比清晰的兩個字,「蠢貨」。依然結婚也有一子的秘書雖然不說,心裡卻想,幸而宋太太嫁的是宋運輝那樣的能人,若是換個丈夫,遇到家中出亂子,哪裡有那麼多雙手伸出來幫忙。可秘書也不由替那個麵粉團娃娃似的程開顏擔心,廠長髮起火來,有得她受了。老娘累垮,廠長能放過她嗎?這麼沒用的妻子,天下還真難找出幾個。也只有從一個廠長家走進另一個廠長家,才養得出來。

宋運輝後來就沒有再就此事說話,一路聽取秘書匯報工作。但秘書看宋運輝總是間隔一段時間猶如胸口憋悶似的呼出一口長氣,心裡暗說,這就是「氣鼓鼓」。宋運輝感慨,反而是工廠卻是一點事兒都沒有,一個個聰明人幹著本職工作,用腦子做出來的事,基本上不會有岔。

回到市裡,他先去母親住院的病房。一夜奔波,到病房時候,已經接近中午。老兩口看見風塵僕僕的兒子,消瘦一圈兒的臉上都是露出光彩。宋季山是個懂行的,跟兒子解釋起病情來頭頭是道,說到底,就是累的。宋運輝心疼得不得了,只會抓著老娘的手紅眼圈兒。

等父親解釋完,宋運輝問了些母親的感受,又問要吃什麼他叫人送來,宋母早笑呵呵道:「吃的東西多著呢,小楊每天送好吃的來,今天這飯店的肉,明天那飯店的魚,天天不重樣。小楊那張嘴還靈光,他一來連護士都忍不住笑。小尋送來的粥最好,小尋愛人細心,粥裡的雞肉都要細細撕成絲。貓貓剛能吃粥的時候,看見小尋送來的粥眼睛跟狼一樣。」

宋季山也笑道:「你快跟他們說,以後別送來,我們說了多少次他們都不聽,一定說你不在,他們代你行孝。」

宋運輝心中溫暖,但還是問一句:「程開顏來過沒有。」

宋季山兩口子都敏感地聽出兒子連名帶姓稱呼兒媳,心頭都覺不妙。宋季山忙道:「我們不敢讓她來,她帶著貓貓,貓貓又是剛恢復,上車下車不方便。再說也怕傳染貓貓,醫院裡不乾淨。」

「她要真想來,跟我廠裡打個電話,誰會拒絕派車。」宋運輝冷冷地,鼻子裡也忍不住哼出一聲。

宋母忙道:「哎,小輝,你不能這麼想。你自己忙,常不顧家,平常開顏擔著一家的事,已經夠辛苦。這回也都是她挑大樑,我們老的還要給她添煩,真是…不中用了。」

宋運輝再度冷笑,「她擔著什麼家事,連貓貓生病都是戀著你而不是戀著她這個做媽的,還不說明問題?原來我在家時候她裝給我看的,還以為都是她哄貓貓睡覺。每天只知道逛街逛街,貓貓都還比她正經幾分,知道回家跟爺爺背詩。媽,你安心養著,我去找找醫生問個清楚,回頭我帶貓貓來看你。知道你想貓貓了。」

宋母聽了著急,只好道:「小輝,你要這樣想,我擔心。你別氣開顏,否則我晚上睡不好覺,養不好身子。」

宋季山也道:「你忍忍,都是出國沒休息好鬧的,火氣太大。別一回來就尋吵架。這幾天開顏一個人帶著剛出院的貓貓,也辛苦。」

宋運輝聽父母那麼說,尤其是不忍逆了生病中母親的心意,只得忍了,回頭找醫生瞭解病情。回來,卻看到楊巡已經帶了飯菜過來。不等楊巡看見招呼,宋運輝先主動上前握住楊巡的手,左手拍拍楊巡的肩膀,感慨地道:「小楊,這幾天謝謝你。難為你壓力那麼大,還來照顧我爸媽。」

楊巡明瞭這一握的份量,但沒居功,只是道:「宋廠長以往這麼照顧我,我今天才有報答機會。」

宋運輝又是拍拍楊巡的肩,沒有再說。候著宋父宋母吃完飯,宋母倦怠了午睡,宋運輝這才和楊巡一起離開,找就近小飯店吃飯。走到外面,宋運輝就迫不及待地問楊巡:「小雷家那邊的事怎麼樣?有消息嗎?」

說到小雷家,楊巡的臉就掛了下來,長長歎出一聲氣,「東寶書記真傻啊。我昨天才聽說士根村長恢復工作了,還是做村長。我逼問士根村長才知道,原來東寶書記把所有責任都認了,說他自己本身就是個惡霸,在村裡說一不二,別人都沒法做主。還說士根村長一直不同意他這麼做,他成立集資公司,只有士根村長反對,因此士根村長是村裡唯一一個沒出錢集資的。三個下面的廠長也是被他逼著答應集資,要不答應他就開除他們。聽說估計再過幾天正明他們也會恢復工作。宋廠長,這事對我算是好消息,就算是士根村長不敢阻攔鎮裡縣裡清算掛靠公司,起碼也能給我通個消息。但東寶書記這麼大包大攬擔下責任,別人就難幫他了。村裡人還照樣罵他。」

宋運輝皺眉想了好久,才道:「大哥,唉,都什麼時候了,他還想的是小雷家,沒想想自己怎麼脫罪。」

楊巡道:「他這麼費心保存士根村長他們四個的實力,可是等他不知道哪天放出來,那些人還能認他?啊對了,韋嫂子讓我跟你說一聲,東寶書記的媽由她接去縣裡了,省得留在村裡挨人家罵。」

宋運輝點頭,心說韋春紅倒是個好樣的。「大哥這個人,小雷家經濟是他兒子。小楊,你的事你勤著打聽清楚,方便我們這邊提早行動。」

楊巡苦笑:「宋廠長,我本來還真怨你,以為你只顧東寶書記不管我了。不過現在看來,小雷家工作組做事非常狠辣,我的事…我的事…我但願真能有需要請宋廠長幫忙的時候,那就好了。」

宋運輝無語,可見,楊巡的事,有多棘手。

楊巡又道:「東寶書記那兒還遇到一個問題,沒一個律師敢給他辯護。都說他們以後還想在本地混,不願得罪人。這是韋嫂子說的原話,看來她已經給東寶書記找律師。」

「律師不是問題。小楊,隨便吃,今天不耽誤時間。」宋運輝才剛回來,私人公家都有無數事等他,吃飯形同完成任務。「小楊,律師我會找,你的事如果真打官司,也著落在這個律師頭上。不過…律師能起多大作用。」

楊巡道:「問過朋友,說是找個司法局或者法院出來的律師,但這些地頭蛇效果再好,去到外地也沒用。而且,他們能有宋廠長一句話有力?」

宋運輝淡淡笑了笑,他想到出國前老徐原本設定救雷東寶的招數。確實,有些時候,何須律師。

回到家裡,卻沒見到母女倆個。宋運輝急了,幾乎是竄著跑上樓梯把房間搜了個遍,都沒發現一個人影。不是說程開顏留家裡帶宋引嗎?人呢?難道又逛街去了?他總算是沒失去理智,盛怒之下往縣教育局打去電話。沒想到,程開顏果然在教育局。

程開顏聽到丈夫回來的消息,自然是高興的,尖叫著笑道:「小輝,不是說晚上才到嗎?噯呀,這幾天我們可真是累壞了…」

「貓貓呢?」宋運輝不耐煩聽程開顏的話,直接打斷。

「貓貓跟我上班呢,大家都說她好乖,好漂亮。」

「她不能上課,你還帶她上班?她中午睡一覺怎麼辦?今天中午睡了沒有?她需要多休息恢復身體你知不知道?叫貓貓聽電話。」

程開顏沒想到丈夫一上來就沒一句表揚,氣鼓鼓地把電話交給宋引,宋引拿起電話就道:「爸爸,貓貓想你,快來接貓貓。」

聽到女兒的聲音,宋運輝一顆堅硬的心才柔軟起來,溫柔地對著話筒道:「爸爸很快就來接你,你讓媽媽陪你出來到門口等著。乖,爸爸給你帶了好多好吃好玩的。」

程開顏看女兒接電話卻是如此雀躍,可見丈夫的火氣只針對她。她回想一下,感覺壞就壞在不該帶著貓貓上班。因此收拾好工作帶著女兒到門口等宋運輝,看見丈夫從車子裡出來,她就急著解釋:「爺爺奶奶不在,家裡冷清著呢,我就帶貓貓來上班了。貓貓也愛熱鬧呢,她想午睡的話,我肯定翹班帶她回家了。」

宋運輝抱起女兒好好親了幾下,才道:「中飯也是在食堂吃的?你可真做得出來,貓貓得的可是腸胃疾病。」

程開顏一時尷尬:「現在中午還沒午睡時間,回家做來不及。」

「回家做你也做不出什麼,你都退化到肉餅蒸蛋了吧。既然你可以翹班帶貓貓回去午睡,那麼翹會兒班給貓貓煮一頓適合她的飯菜,很難?你一下這麼熱愛工作了?貓貓,走,爸爸帶你看奶奶去。」

程開顏見宋運輝扔下她往車裡走,她忙追上道:「我也要去看爸媽。」

「不勞你,你安心工作。」宋運輝在車裡放了他歐洲之行買來的小熊和小公主,宋引一鑽進車門就看見,兩隻眼睛就離不開,都沒空去瞅媽媽一眼,看媽媽眼裡迅速冒出的淚水。宋運輝也不看程開顏,放下宋引,經過程開顏身邊,扔下一句輕哼,「越來越木。」便迅速開車離開,不讓貓貓看到程開顏的哭。若不是因為貓貓,他斷不止只說這麼幾句不痛不癢的。

程開顏被一句話說得珠淚婆娑,她帶一個康復的女兒容易嗎?他回來卻一句好話都沒有,分明是把他爸媽生病的氣出到她頭上了。程開顏委屈得直哭,心說這要是在金州就好了,她現在一個人在這兒只能任憑宋運輝欺負。她越想越鑽牛角尖,同事出來相勸也不聽,哭哭啼啼回去家裡,收拾了一包衣物,自己趕去火車站。她要回金州。

宋運輝帶女兒回家,好生親密了會兒,見程開顏沒跟來,就把女兒交給司機,讓司機帶去市醫院,他自己則是很無奈地趕去廠裡。一直到晚上,他才能帶著疲倦下班,趕去醫院。他中途猶豫了一下,終究沒到家裡拐個彎,把應該已經下班的程開顏帶上。在醫院裡,宋母笑著說,看到貓貓的小臉,比吃藥都管用。而宋季山則是悄悄把兒子叫出去走廊,問兒子與兒媳怎麼了。

宋運輝冷笑:「她竟然帶著貓貓上班去,她什麼時候這麼熱愛工作了?完全是湊熱鬧。她既然這麼能幹,早可以來你們這兒轉一轉,她既然不想來,我硬拉她來幹什麼。」

「唉,你又不是不知道她不懂事,你怎麼忽然計較上了?」

「平常沒事,她愛不懂事不懂事去,現在什麼時候,你們住院一周她竟然不來看一眼,她竟然給貓貓吃食堂,食堂那早稻米貓貓現在能吃嗎?她是越活越回去了。」

「是我們讓她別來的,不能累到貓貓。她聽我們話,你別怨她。」

宋運輝又是一聲冷笑:「我哪兒怨她,我怨她她聽得進?她還覺得她有理呢。」

宋季山聽著心下著急,乾咳一聲道:「你別這麼做,這話傳出去影響不好。不知道的人會說你以前靠著丈人陞官,現在位置坐穩了,就看開顏不順眼。」

宋季山這話不說則已,一說出來,宋運輝急了,簡直是火冒三丈。宋運輝硬是看在公共場合的面上,從齒縫中迸出一句話:「我是小白臉?」

宋季山忙道:「你這是幹什麼嘛。你是不是我們還能不知道,可人言可畏。」

宋運輝冷笑:「讓他說去。」轉念一下,終於恍然,「你們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供菩薩一樣地供著程開顏?你們…你們怎麼還這麼委屈自己?好吧,就算是我們勢利,你們以後不能委屈自己,拿出長輩的樣子來。唉,我以前瞎眼,還以為你們友好相處,原來是你們委曲求全。」

「也沒有,開顏這人小孩子脾氣,心地卻好,我們也喜歡她,沒委屈自己。」

宋運輝再度冷笑:「遇到你們這樣委曲求全的公婆,她還要怎麼樣。」宋運輝不願再聽父親的勸解,先自回去病房。又說笑會兒,看時間不早,不能影響宋引將養,只得帶上宋引回家,他想的是,後天大約可以出院,他明晚來陪一夜。而今晚,他能開車回到家已經算有萬分毅力,他累垮了。不由再次歎息,程開顏,程開顏,做人竟能做得如此行屍走肉。這回無論如何都得給她一個教訓,什麼人言可畏,他怕過誰來。

但沒想到,回到家裡卻不見程開顏。難道是賭氣離家出走?她能去哪兒?這什麼時候,她還鬧出走?想到程開顏的沒用,宋運輝有些慌,可想到她無知至無恥,又怒氣中來,不可遏制。心說,他媽的,憑她那些能耐,想出走也走不遠,最多貓在什麼同事家裡,跟他玩心眼。他強自冷靜地快手收拾宋引,準備帶她睡覺。他自己也是幾乎兩夜沒睡覺,他也得早睡,即使一肚子無名火也得早睡。

但他進家門沒多久,門口就傳來急促敲門聲。宋運輝心說,來了,要演戲給他看了。他放下女兒出去開門,見果然是程開顏要好的同事,心中再次冷笑,不出所料。宋運輝心說,他一定竭力配合演戲。但不等他說話,那同事就急著問:「宋廠長,小程在家沒有?我今晚一直過來看,一直沒見你們家亮燈。」

宋運輝客氣地道:「她不在,我才回來。」

那同事急道:「壞了,看來她真回娘家了。你接走女兒後,她哭半天,我聽她提起要回娘家。我擔心她一個人…」

宋運輝聽了頓時只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兩隻眼睛都突了出來。那同事忙道:「宋廠長,你忙,我把信送到總算放心了,你肯定有辦法。」

宋運輝瞪著那同事離去,狠狠一腳將門踢上,黑著臉回去客廳。可看到正坐在小椅子上等他來洗腳的宋引,忙把怒氣吞下去,裝作雲淡風輕,心裡的怒氣早已星火燎原。他匆匆替女兒洗好腳,沒時間立刻送女兒睡覺,將女兒裹在毛毯裡放沙發上。宋引不知就裡,還覺得挺開心的,說自己像不倒翁。

宋運輝可笑不起來,這兒到金州得在省城換一次火車,若是時間不湊巧換不上,就得在省城找地方住下,而火車站又魚龍混雜,憑程開顏這麼蠢的一個人…他不敢想像。他翻出筆記本,看到本市火車時刻表指明下午只有一班火車去省城,五點才能發車,那麼程開顏應該還在車上。他毫不猶豫地抓起電話打給本市認識已久,經常一起開會的公安局長。他火冒三丈,為了女兒他克制了臉上的表情,卻再也無法克制說話的刻薄,他告訴公安局長,他愛人今天精神出了點問題,一個沒看管住就離家出走了,估計正在哪班火車上,請局長幫忙把人找回來,云云。局長一口答應幫忙。

宋運輝相信警方的力量,這才放心帶女兒上樓睡覺去。女兒好久沒見爸爸,鬧著不肯睡,可宋運輝真是累得想一頭栽倒不起來。硬撐著放倒女兒,他就下來守到電話機邊。這時候他殺人的心都有,可現在就是給他刀子,他也提不起來,他累得兩眼打晃。

終於公安局長電話進來,說人已經找到,看上去精神很萎靡。他問是委託省城兄弟到站接應,明天火車送回,還是今晚就在半路下站,請半路市局同志幫忙送回。宋運輝選擇了前者,再是千恩萬謝。人終於找到,他不再擔心,但怒氣更熾。剛才對著電話,他真想對市局局長說,接應個什麼,關一夜明天押回。他終於能夠睡覺。

第二天睡醒,宋運輝才想到昨晚做得不妥,兩夜沒睡加旅途勞累,他肝火太旺了些。早上也只能帶上女兒去上班,把女兒交給相熟的尋建祥妻子帶著,在招待所休息。他則是大把工作要做,出國完成的考察,需要立刻佈置落實。他把去火車站接逃妻的事摜給尋建祥,這事,他可真沒臉交給秘書去處置了。他把經過跟尋建祥約略說了下,希望尋建祥做個調解員。

尋建祥對於他們夫妻的事比較清楚,但再怎麼清楚,調解前也得問清楚宋運輝的意思,免得越調解越出錯,反而影響人家夫妻關係。他在電話裡問:「你的意思是什麼?我總得把你的意思傳達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