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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0章

雷東寶道:「你這裡的集體資產都是國家一五一十投資的,當然不能私有。我們那兒不一樣,我們都是靠自己搞起來的。我要是一開始就說我開磚廠我當個體戶,你們給我幹,我出工資,現在這些錢不都一開始就是我的了嗎?我哪裡還用才拿10%?全都是我一句話的事。我已經夠客氣。」

宋運輝聽了,想了好一會兒,才道:「你也有理。」

「那你說…」

「為自己,為家人,別做出頭鳥。我的意見:雷霆公司這個形式好,第一年先別挖村集體的牆角,先依靠村集體的實力,向外發展貿易。不要給新公司太多唾手可得的好處,是逼他們自我發展的關鍵。第一年所賺分配後,看看村裡大家意見,再看看社會環境變化,你再決定下一步怎麼走。一步一步來。你以前那麼激進,是因為小雷家本來就是窮到底的,折騰得起,可你也因為一次冒進讓我姐早早離開我們。現在小雷家家大業大,你也已再婚,你凡事要考慮再三。」

宋運輝提到宋運萍的死,雷東寶立刻跟挨了針刺的氣球一樣,立刻縮了進去。一下子幾乎什麼理由都不需要,就順利接受了宋運輝的建議。他沒再跟前面似的大聲,而是歎氣道:「挖集體牆腳這種事,我沒當回事。其實我是不想對不起村裡那些人對我的死忠。」

宋運輝聽著「死忠」兩個字,心下駭然,自覺把它們改換成「死心塌地的信任」。而雷東寶對他姐姐的舊情,讓他心中好過不少。

回去,雷東寶依然召開五人會議,把雷霆公司分階段走的想法說了。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面面相覷,不肯吱聲。雷東寶再三問三個人意見,只問出紅偉一句話,紅偉說,那樣的話,雷霆公司的總經理太難做了,他顧得了建材廠顧不了公司,為了別兩頭都落空,他還是專心顧住建材廠為好。雷東寶生氣光屁股朋友不幫忙,一口應承下來,這個貿易公司他自己來。

三個人忽然都想到,這麼一來,他們三個不都成了只管生產的車間主任?但是,雷霆公司已經在他們的支持下成立,雷東寶坐在那兒一張臉跟雷公一樣黑,他們暫時都沒法再有言語。

雷東寶說幹就幹,第一件事是把三個實體所有供銷人員全部抽調出來,騰出村辦會議室給他們辦公。又把三個實體其他電話都拉來村辦,只給每家留下一個號碼。他出手,誰敢攔他,誰又敢有半句異議。紅偉、正明、忠富三個人臉都黑了。紅偉更是後悔不迭。

而抽調出來的供銷員們,卻看到另一片天地,相信屬於他們的機會來了。

雷東寶自己近來沒做具體銷售,他只能纏著宋運輝給他出主意,宋運輝給他出主意,讓他分成銅材、鋼材、建材、電器、食品等五個部門,讓各部門獨立核算,自負盈虧。

於是,雷東寶成了總經理,下面添了五個經理。小雷家的財權在雷東寶一聲令下,全部集中到雷霆公司。一群人摸著石頭過河。即使有五個經理原先的熟悉門路,可到底雷霆公司的模式還有待磨合,一行走得風風雨雨。

梁思申聖誕前一天收到來自國內的包裹,打開一看,卻是來自楊巡,很是驚訝。她識貨,扒開碎紙條看清紫檀花開富貴妝奩盒,愛不釋手,一看就感覺這玩意兒逃不出清三代。但看到明晃晃亮晶晶突兀不搭調的新鏡子,再看楊巡寫的字跡漂亮的信中說他怎麼新鏡換舊鏡,她真是欲哭無淚,對著嶄新的鏡子做了一個苦瓜臉,足足維持了十秒鐘。

楊巡心中雖然沒說什麼,可梁思申還能不清楚為什麼,她不願欠楊巡的情,照著這紫檀妝奩盒的價,給楊巡買了一隻名牌鋼筆打火機套裝盒,與送給宋運輝的禮物包裹在一起,郵寄給宋運輝,請Mr.宋幫忙轉交。

這一回的聖誕和新年長假,她沒有回國。而她的同學們和同事們卻都各回各家,過他們家自己的聖誕。包括這半年一直跟她走得親密的老同學。她對聖誕節沒什麼感覺,就抱著提琴去她做義工的老人院,給那裡的聖誕做伴奏。

夜深人靜回來,一個人駕車「唰唰」地趟過無人的公路,從黑暗走向另一處黑暗,似乎總也走不出濃濃黑暗的包圍,她忽然感覺非常寂寞,非常孤獨。周圍靜得像真空,她迫切需要聲音填補真空。停車翻出磁帶,卻是貓王經典。一會兒,熟悉的旋律在車廂彌撒開來,「Are you lonesome tonight? Do you miss me tonight…」

聲聲問,問得梁思申越發孤獨,一個人靠著椅背垂淚。遠近黑暗中雖有喜慶燈火,可那些都是冷得,冷得跟路邊的雪一樣,與她無關。

回到一個人住的小窩,錄音電話有綠燈閃爍。打開,卻是老同學的聲音。老同學說,在新年鐘聲敲響的這一刻,他要大聲說,我愛你!

梁思申握著臉流著淚,喃喃重複,「我恨你。」她這才明白,她的這個聖誕,為什麼如此脆弱。

第二部 1992

程開顏和同事一起去市局送資料,事情早早辦完,兩人卻都不急著回家,中午在市局食堂吃了飯,到市裡逛一圈兒街,才乘大客車回縣局。路長人困,剛上車時候還聊了會兒天,一會兒兩人都倦了,坐位置上閉目養神。

但是,後面兩個乘客的大嗓門聊天卻令程開顏坐立不安。別人或許聽不懂,程開顏卻聽得清清楚楚,後面兩個男人議論的正是她的丈夫宋運輝。後面兩個男人估計是東海廠的,他們沒想到隔牆有耳,只管肆意指點江山,揮斥方遒,將廠裡上至廠長,下至工段長的所有人一一議來。當然重點照顧廠長宋運輝。兩人說,宋廠長這麼一個沒有輝煌出身的人憑什麼年紀輕輕踢走馬廠長登上主位,實在是因為宋廠長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此人之心計從年輕時候就可以看出,據說當年殺開血路搶得總廠副廠長獨養女兒,從此奠定人脈基礎。一個人連感情問題都能如此精心運作,何況其他。聽得程開顏直生氣,什麼嘛,當年明明是她倒追宋運輝,這幫人怎麼可以這麼顛倒黑白。但她沒出聲反駁,自她爸當上官兒之後,她從小在金州聽的這種胡說八道多了,從小受爸爸告誡不得爭辯,如今自然也不會爭辯。但她聽著生氣,一邊又是心虛,怕旁邊同事聽見了懷疑她丈夫是個什麼狗官,偷眼瞧去,見同事肅然端坐,似是睡著。程開顏都沒敢試探同事究竟是不是睡著,只得一個人渾身尷尬著,聽後面兩人繼續批點,聽到兩人換一個人議論,她才如釋重負。

她憋了一路,回到家裡才有公婆可以一起議論。她告訴公婆,舉凡陰險狡詐,心狠手辣,拉幫結派,排斥異己等罪名,他們共有的親人宋運輝全佔了。宋家二老聽了憂心忡忡,他們的好兒子怎麼可能變成那麼一個他們從來最厭憎的人呢?三個人在廚房間在晚餐桌討論再三,一致覺得,那兩個男人的話是誣陷,是無中生有。他們的宋運輝,他們每天看著,看著他辛苦工作,看著他拒絕送禮,這些都是實實在在,蒙騙不來,怎麼可能變得如此陌生。不可能。

但是,他們雖然在心裡否認,卻又都吊頸期待宋運輝早點回家稍作解釋。

等到宋運輝終於帶著一身煙酒臭味回來,被家中老老少少這麼一問,不由笑了,沒想到自己現在存於工人心中的形象會這麼差,口碑如此不堪,幾乎跟所有大中型企業老大一模一樣,或許可以稱為「模式」。他沒解釋,但反問:「有沒有說我貪財好色,不學無術?」

程開顏回想了一下,搖頭。宋運輝就道:「這就是了。他們說的都是工作方式問題,工作時候總有側重有傾斜,沒被照顧到的人口出怨言也是有的。附屬車間的人還眼饞重點車間呢。可對於人品,他們沒法指責。你們以後別操那些心。」

眾人一聽,這才放心。宋季山見兒子又是揣一大堆東西準備上樓去書房,就略帶著欣慰隨口問一句:「又工作沒做完,帶回家做家庭作業?等下半年貓貓上小學,你們還不得一起搶書房?」

宋運輝笑道:「一到春節都是些吃吃喝喝迎來送往的事,反而沒時間幹正事。前兩天看到《人民日報》上一篇社論,好像有些意思,我讓辦公室整理出這一年有關此事的報摘,我得看看,或許是今年兩會以前的放風。」

宋季山點頭:「是啊,該看,該看,你都做到廠長了,犯啥都不能犯政治錯誤。政策一定要學透。」

宋運輝答應著,卻有點陽奉陰違。他看政策是為行動,怎麼一樣。他走進冰窟一般的書房,橙黃的燈光似乎都不能溫暖書房半分。他才說了一聲冷,程開顏就伸出手給他看,「你看,以前家裡有暖氣片,我都忘了凍瘡是什麼滋味,現在年年都長凍瘡。小輝,我們搬去公房住吧,保暖好一些。」

「也一樣,鋼窗都漏風的。這小院子挺好,貓貓還有個跳繩打乒乓的場地。你冷了就點上電暖器,別淨想著省電省錢。」

「怎麼能不省著點呢?我工資可比你們廠職工低多了,淨靠你一個人賺怎麼夠啊。」

宋運輝笑道:「我廠裡哪有你那麼清閒的?小貓,替我揉揉肩膀,我今天看一天圖紙,脖子都僵了。」

「行,我最拿手。」程開顏摩拳擦掌,卻將冰涼的小手伸進宋運輝衣領內,凍得宋運輝輕呼一聲「謀殺親夫」,程開顏大笑。不由想起車上聽來的兩個工人議論的話,說宋運輝是殺開血路才攀得她這個總廠副廠長女兒,程開顏想與宋運輝議論一番,但見丈夫低頭認真看剪報,就閉了嘴。這丈夫,那是她們程家一家緊緊攀著他。

宋運輝不知就裡,翻開剪報第一頁就看到剪自差不多一年前《解放日報》署名「皇甫平」的四篇文章,才看一眼標題,就忍不住彈指一讚,「老崔的眼力不錯,拿這四篇打頭陣,與我想的一模一樣。我正要找的這四篇。」程開顏一看,發黃報紙上的標題分別為《做改革開放的「帶頭羊」》、《改革開放要有新思路》、《擴大開放的意識要更強些》、《改革開放需要大批德才兼備的幹部》。程開顏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奇道:「這幾年不一直在喊著改革改革嗎,我都從你嘴裡聽到好幾回了。」

宋運輝道:「不一樣,我們的改革一直是曲線行進,這兩年反和平演變,反資產階級自由化,改革調子降到低潮。不過這四篇畢竟來自《解放日報》…」他說著往專題報摘的後面翻,翻看其中標題,嘴上停頓好一會兒,才又慢悠悠道:「我今天看到《人民日報》也終於又彈改革的調子了,題目是《在改革開放中穩步發展》。看來,這一年來針對皇甫平文章的爭鳴,應該是有個總結性發言了。」

程開顏好奇地道:「爸爸以前不看這些的,怎麼你淨關心這些,這些跟你做廠長又沒關係的。」

宋運輝不便說岳父不懂政策,才會被水書記捏著走。他只能道:「現在時勢不一樣了,改革開放時期,得跟對中央腳步。貓,讓我安靜看差距。」

「不嘛,我要暖手,不說話不就得了。」程開顏不肯走開,令宋運輝很有引狼入室的感覺。宋運輝無奈,只能肩負程開顏的半壁江山。不過程開顏沉默了會兒便覺沒意思,悄悄下樓跟公婆一起看電視去。

宋運輝一個人慢慢將剪報看個透徹,時間已是差不多半夜,一家人早都睡了。他揉著眉心疲倦地想,目前已經開始二期前期工作,並已洽談設備引進,需不需要配套大手筆地改革現有工廠制度?雖然有今天剪報閱讀墊底,對於前面一年來的發展脈絡已有清晰認識,可是,這就動手做大手筆,會不會在系統內太過突出?可是,不動手,舊體制對生產銷售的局限又是令他不願再忍,尤其是對比著楊巡那邊花樣百出的手法,他更有暮氣沉沉的疲累。要不,找個借口,以配合設備進口為幌子,從新設備引進人員那個口子開始試點新制度?就如過去在金州時候對新車間的有限改革?

天寒夜長,此時想起過去金州時候的新車間,想起當年的那一團火熱,再想當年摸索的改革之路,心裡猶如翻看歷史書一般的明晰,竟是又看出當年表面現象的背後。聯繫如今自己肩頭的壓力,不得不感慨當年水書記的魄力,水書記原是可以隨大流不做排頭兵的,可見水書記這人性子中也不安分守己。

他走下樓去準備盥洗睡覺,卻見窗前屋簷下掛著高高低低的醃貨,外面清涼的月光將這些香腸、醬肉、板鴨、風雞、魚鯗等的身影投射到裡面地板,落下老大一地的斑駁。年貨還沒發,父母也不會大舉買那麼多的東西,這些東西還能從哪兒來。他雖然一直拒絕受賄,甚至把家庭地址遷出廠宿舍範圍,不公之於眾,可總有人無孔不入。有些都已經是勾肩搭背的老友,拒絕錢財可以,可這些魚肉之饋,他都已經不好意思開口說不。不由想起程開顏說的車上兩個工人對他的議論,這要是讓那些工人知道他家魚肉多得冰箱塞不下,他的人品問題也得受質疑了。誰知道,哪天「貪財好色」的帽子真會戴到他的頭上。

這兩年,自擔綱東海重任以來,面對種種愈發加碼的誘惑,他真是心驚膽顫。而他自己為著項目所做的人際勾兌,他也只能安慰自己,他都沒拿到自己口袋裡。只能如此了。

而他,後天又得去北京出差,拜年。

楊巡快馬加鞭趕著進度,可惜天公不作美,這一年天寒地凍的,白天溫度都降到了零下,不得已將泥水工工程停了,提前讓水電木工進場。楊巡很希望過寒假的弟妹們能過來他這兒過年,讓他可以繼續趕進度,無奈楊邐一年下來依然沒有軟化跡象,當然問都不用問,不會過來過年。楊巡只能停了這邊,交給已經在這邊安家的尋建祥幫忙看管,他開著拉達車,大包小包地塞了滿滿一車,趕回家去。

除了楊速還在上班,過寒假的楊連和楊邐都在。楊連看見大哥,情不自禁給了個大擁抱,搞得楊巡挺不好意思,楊邐則是淡淡的,大哥在的時候她就悶在自己窩裡不出現。好在楊巡迴家就腳不點地到處呼朋喚友,楊邐因此不用自閉。

當然,楊巡迴家第一件事,是給媽媽上墳。楊連想跟著一起去,楊巡沒讓。他一個人上山,就像平時跟媽媽做匯報似的,一五一十地把這一年來的大事小事做了詳細匯報,甚至還談到他心儀的洋氣女孩梁思申,用梁思申隔海隔洋寄來的打火機點的蠟燭香火。

梁思申卻並沒接受到楊巡傳遞的信息,她在猶豫之下,才接受了久不通音訊的外公的邀請,去外公家過除夕。

事情是源於她的一個郵件。她料到外公家記恨她,不會接她電話,不會放她進門,因此媽媽電話裡跟她說了上海老屋拆遷的事,她想來想去,只有用郵件形式將此事傳達給外公。她寄給外公的信件包括拆遷通知的傳真件,包括她和媽媽一起去上海,在老家舊址拍的幾張照片,以及一張現今的上海地圖。她並沒有投石問路的意思,不過是想完成一件使命,打算著讓包裹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沒料到外公竟然會讓秘書打電話來邀請她去過除夕。

她是硬著頭皮去的,她勸說自己,這只是為了完成媽媽的心願,幫媽媽去看看外公。她實在是討厭兩個舅舅,還有,她如今到底是為自己過去打的那場比較決絕的遺產官司有點汗顏。

這幾年,她自以為滄海桑田,可走近外公家,看著略帶中式園林格局的戶外綠化,感覺外公家變化不大,似乎連樹木花草都不曾長大,還低矮了一些似的。她坐在機場租來的車上深呼吸幾口,才將車子熄火,挽起拎包走出車門,她沒拖出車後的行李箱。

屋子裡面也幾乎沒變,連傭人也沒變。但梁思申被留在玄關等候,等傭人進去通報。她淡淡站著,這時候反而心情平靜了,看看鏡中的自己,已非當年青澀。一會兒,外公親自出來,卻沒走近。兩人默默對視會兒,外公才開口道:「請進來喝茶。你舅舅他們都還沒下班。」

梁思申不由鬆一口氣,討厭的舅舅舅媽們不在就好。跟外公進去裡面。陳設也幾乎沒變,不過現在梁思申開始能看出好來,那瓷器,那木雕,原來都有來處。但外公卻戴上眼鏡仔細打量她,一直沒有主動開口說話的意思。她並不膽小,從包裡掏出一件件的東西,擺到前面矮几上,先挑出一件,交給外公,「外公,新春愉快。一件小小禮物,請您笑納。是我從國內帶來的西泠印社的印泥。這些是我回上海拍的照片,有老宅的,也有新外灘的,外公要是喜歡…」說到這兒,她停下了,因為看到外公正慢吞吞翻看她送的印泥和印泥盒。

外公看了會兒,語氣緩慢,卻目光尖銳地問:「你現在過得好嗎?應該不錯。」

梁思申微笑:「是,挺不錯。」

外公瞭然地點頭,道:「謝謝你的印泥。西泠印社的印泥倒是一如既往,難為你從國內帶來給我,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外面的青花釉裡紅小盒,才讓人生買櫝還珠之思啊。看來你現在真是過得不錯,不錯到能講究這些了。」

梁思申還是微笑,心說千挑萬選的禮物,看來外公識貨。她不願小人得志似地聲明自己脫離外家後過得很好,可又難忍當年被舅舅們視作窮親戚的惡氣,就想了用這一隻清三代的印泥盒說明問題。但既然外公看透了,她樂得大方,「這是媽媽提醒送的禮物。」

外公點頭,也不再問,打開相冊看老宅照片。一看被搭建得亂七八糟的老宅,老頭子情緒激動了,指指點點問題非常之多,梁思申一一解答。外公終於充滿期待地問:「你爺爺不是高官嗎?有沒有辦法讓老宅免予拆遷?或者我回去跟他們談談?」

「我爸爸已經努力了,可是那兒需要經過一條高架公路,沒法讓公路為老宅改道,再說爸爸畢竟不是上海市的。媽媽讓問外公,有什麼需要保留的,她盡力拆下來保留。還有上海市政府補償的拆遷款,她讓我在這兒折合成美金支付給外公。」她將一張支票取出,推到外公面前。

外公沒取支票,卻來回翻閱相冊,連連歎息。好久才有些賭氣地道:「算了,早已給破壞得差不多,我早年親手挑的彩色玻璃一塊不剩,連屋架子都殘缺不全,還留什麼留。唉…」他將手中相冊摔到矮几上,梁思申看著心想,還是一樣的躁脾氣。「支票拿回去,沒幾塊錢,留給你用。你現在做什麼?畢業沒有?」

正說著,一個表姐先回家來,對梁思申倒也客客氣氣問好。梁思申心說她回家時候,堂兄堂姐們都說她生活奢侈,養尊處優,她自己也覺得是。可現在與表姐稍一對比,立見高下,表姐才是真正的養尊處優,而她則需要奔波照料自己的生活。一雙手伸出來,怎麼都不可能有表姐的綿柔觸感。形容中,更是沒有表姐的悠閒單純,她則是因覓食行動帶來的一身精明銳利。

這一認知,令梁思申銳氣大傷,沉吟許久,直到表姐上去更衣,她才緩過勁來,與外公簡單說起近況。外公眼裡的驚訝稍微撫慰了她,但她說完這些,就與外公告辭離開,不願意吃那拿腔拿調的年夜飯。外公眼裡卻是更添驚訝。

行李箱子原封不動地拎回,梁思申坐在夜班飛機上,思緒萬千。沒對比不知道,對比了才看清自己的身份。想到與表姐同樣出身某家門第的高中同學,想到她一直來相處時候的有勁沒處使,現在才明白,兩人不是同一種人。若是她當年沒出國,而是一直依附在爸媽羽翼下,雖然物質生活沒那麼優裕,可她終是不需這麼早為生活操心操勞的吧?因此如今,除了風花雪月,有些生機勃勃的話題,她還真沒法與同學交流,說了,找不到絲絲入扣的響應。她確實喜歡同學的英俊帥氣,可就是一直不願承認他是男友,原來是因為沒法在同學身上尋到支持點吧。她閉目暗歎,還以為愛了呢。

靜悄悄回學校上課,回吉恩手下上班,只覺得生機勃勃地幹活的同事分外可愛。

楊巡開著車子回家,雖然這車子比較老式比較陳舊,可畢竟這既不是拖拉機也不是小平頭卡車,這是村裡第一次開進來的小轎車,著實在村裡轟動了一下子。多少老少特意為了看這輛車子而來,不惜翻越山頭,多年來第一次走出家門。楊巡最先還頗為得意地帶著幾個老小在村子裡的機耕路上兜一圈,才一天下來就疲了,將鑰匙交給楊連,有人上門,讓楊連帶領參觀。

但楊巡開著車子去小雷家時候,卻是一點沒體現出什麼優勢,小雷家村辦門口,雪亮的兩輛新桑塔納。稜角分明,比拉達可漂亮得多。

雖近年末,可村辦人來人往,依然辦公不息,一點沒有農村常有的春節前後懶散景象。楊巡才將車子停到村辦摩托車群邊,就見老相識正明匆匆從一辦公室出來,神色不快。楊巡當即伸出頭招呼一聲,「正明廠長,拜年拜年,呵呵。」

正明聞聲一低頭,見車裡居然是過去的老客戶楊巡,不由驚道:「楊巡?呀,發達了?」

楊巡鑽出身來,笑嘻嘻關門,順便踢車子一腳:「發個屁達,租來的車子。正明廠長這身皮大衣老噱頭。」

正明勉強笑笑,不甚熱情地邀請:「去我那兒喝杯茶?要不你還是見了書記,回頭去我那兒吃飯。」

楊巡笑道:「正要找你,我那兒開了個電器市場,問問你要不要去弄個攤位。我先給書記拜年去吧,等下找你去。」

正明臉色毫不掩飾地一沉,「這事兒,現在不歸我管了。你找書記說吧。楊巡,拜年了,有空過來坐。」說完就沉著臉走了。

楊巡怔怔地看了會兒正明背影,心說難道正明被收了權?才發愣著,裡面傳來雷東寶一聲大嗓門,「楊巡,死哪兒去了?快進來,老子看看你長高沒有。」雷東寶說完,裡面傳來眾人一陣哄笑,辦公室玻璃窗後探出無數腦袋。

楊巡悻悻的,他這幾年迅速成長為有頭有臉的楊老闆,那種被人當小孩子取笑摸頭皮的事情早已成為歷史,而且是幾年前的歷史了,這會兒雷東寶這麼說,他當然並不會反駁,可心裡並不舒服。他只得整出笑容,若無其事地大步走進辦公室,進門便派香煙。

雷東寶看著楊巡,感覺這小子長進不少,說話做事,多了些派頭,少了點滑頭。他不等楊巡東家長西家短地招呼齊全,就大聲道:「小楊,你今年管理費呢?」

「還沒到帳?我來前已經電匯過來。忘什麼不行,怎麼會忘了繳管理費。喏,我帶著單子。」楊巡趁機將打招呼行動告個段落,坐到雷東寶面前,將銀行開給的電匯存單給雷東寶看。「書記,怎麼小辦公室不坐,湊大辦公室熱鬧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