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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宋運輝不得不笑著打斷:「你慢著,你慢著,再說我得掏筆做記錄了。楊巡這個人表面嬉皮笑臉,本質應該與表面相反,不經意的話,會被他迷惑。大尋是個真男人。個體戶開公司,就我所知,門檻很多,條框很多,但我沒法像楊巡那樣有親身體會,楊巡可以說是我國個體戶成長髮展的一個典型。我跟楊巡的認識是在老家開始…」

宋運輝簡略扼要地跟梁思申提了提楊巡的成長史,梁思申連忙騰出一隻手唰唰記錄,但隨即問了好多問題,「為什麼要那麼麻煩地饅頭換雞蛋、雞蛋換糧票鈔票地繞大圈子,不能直接饅頭換糧票鈔票嗎?為什麼要去東北發展?什麼叫紅帽子,為什麼要戴紅帽子,大家不是一樣掙錢嗎?憑什麼歧視個體戶…」

宋運輝最先還能回答幾句,到後來被問得口吐白沫,不能回答,這才發現他平時看著以為理所當然的現象,竟然經不起梁思申的質問。他只能回答:「制度的改變得一步一步地來,你不可能要求一躇而就。政治經濟學裡面說,生產力推動生產關係的改變,而生產關係又促進生產力的發展,這其中需要一個台階一個台階地協調配合糾差,不能超前也不能落後。」

「可是不正確的制度應該立刻更改啊,為什麼還要一步步來呢?楊巡那樣的個體戶為什麼不能讓他們放開了發展,非要給他們那麼多不合理的限制呢?他們只要合法經營,合理繳稅,他們還能解決就業問題呢。那對楊巡他們不公平。」

宋運輝道:「目前個體戶發展中存在很多弊端,擾亂市場秩序的鑽營行為比比皆是。比如生產假冒偽劣產品,仿冒名牌產品,亂定物價,目前國家開始清理三角債,起源就在新興的一幫個體戶拿了國營企業的貨物而不給貨款,導致不少國營企業難以為繼,不得不倒閉。國家沒法放開,才放開一點點,你看,就亂成這樣,且不說他們還是權錢交易的發端。」

「Mr.宋,你這是歧視,而且你顛倒因果。如果給予楊巡等個體戶平等權利,他們又何必鑽營呢?他們得不到合理空間,當然只能畸形發展。這完全是不良的因開出的罪惡的花。美國遍地個體戶,也沒見市場秩序不良啊。」

宋運輝被梁思申駁得揮汗如雨,他又不便一本正經對著小姑娘上綱上線,只好說:「制度不健全的情況下,一下放開,拿什麼去約束個體戶?這個問題太大,我建議你有時間去看看鄉鎮企業,尤其是村辦集體,那也是一種典型,可能可以回答你的一部分問題。先看,多看,別一錘子做出結論。」

梁母一邊兒聽著也差點伸手摀住女兒的嘴,忙輕叱道:「別亂講,小心犯錯誤。」

梁思申對媽媽的小心翼翼不當回事,卻被宋運輝拿鄉鎮企業糊弄了過去。她想了一下,道:「Mr.宋說的那個小雷家村,我查地圖了,這回可能我來不及去。我只有回家讓爸爸幫我找個典型的去看看。回頭有問題我再傳真給你。可以跟Mr.宋討論,Mr.宋也會找到問題讓我自己去發掘,Mr.宋你其實也不是跟我爸爸那樣的正統官僚國營思想。這回到廣東看了深圳,又到上海看了剛開業的股票市場,我感覺,在這樣發展的環境下,爸爸媽媽的思想肯定是跟不上時代了。」梁母在一邊無奈地瞪眼。「但是,國家已經變化很大了,我卻看到更多問題。」

宋運輝只能又玩玄的:「這是因為進步,你在進步,國家也在進步。」

梁思申畢竟對中文接收不良,消化不良,想了想,一時猜不透宋運輝話裡的玄機,「OK,應該是的。」

「還有,有個態度問題我必須向你嚴肅指出。不錯,你留學美國,看到的聽到的學到的,不少是先進前沿的東西。但是你不能抱著挑刺的態度回國,見到不順眼的都是機關鎗似的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一肚子怨氣。我們國家撥亂反正以來,國家正努力推行改革,努力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作為一個公民,我們看到問題,更應該想到我該怎麼做。你回頭考慮一下,空談,與實幹,你選擇哪樣?問題需要調查清楚,差距需要認識清楚,然後呢?什麼才是正確的態度?」

梁思申的臉「嘩」地紅了,聲音立刻低了八度。「可是…可是我看到的也是問題啊。」

宋運輝道:「你看到的確實是問題。但你在感覺國內大多數人,包括你爸媽,落在一口落後的井裡坐井觀天的時候,你有沒有想過,你也只不過是落在一口叫做美國的井裡坐井觀天,何況你還是在校學生,你的井口更小。你看待中國問題的時候,不能完全用你還沒經歷過社會的理想化標準來衡量,那就有點像跟小孩子比腕力,跟大人比精力,永遠都是你有理。你應該先認識中國的大環境,這就是我說的多看多想,不要急於得出結論。你說呢?」

梁思申不由得吐吐舌頭做了個鬼臉,「Mr.宋,你好嚴肅。難怪你辦公室裡人都怕你。」

梁母旁邊聽了鬆口氣,心說好歹還有人把越來越狂傲的女兒收拾了,女兒這個大朋友沒認錯。當爸爸的不捨得說女兒,當爺爺的會被激得血壓飛昇,幸好還有個大朋友。

宋運輝「呵呵」一笑,寬慰幾句,才放下電話。他難道還真要跟梁思申較勁不成,他只不過因為出過國,多次接觸過洋人,清楚國外對中國的誤解,才能看到梁思申的怨氣,可小姑娘能這麼生氣,多少也說明是有良心的不是?

想到中午還滿是小狡猾的梁思申也有咄咄逼人的時候,他還差點被逼問至無言以對,宋運輝一直想笑,他點起一枝煙,忽然發覺熱水瓶裡還沒水,拎起熱水瓶就去水房。不曾想,才出去,轉了個彎,就遇到老趙。宋運輝心裡還都是剛才的爭論,沒想其他,隨口說聲「還沒睡啊」,就想過去,卻被老趙跟上了。走上幾步,宋運輝才醒悟過來,再看老趙,卻見他悶著一張臉,手裡夾著一枝煙。宋運輝不主動說話,但放慢了腳步。

老趙也不說話,一個勁吸悶煙。宋運輝等打了水轉身,見老趙還跟著,只得說了句,「你已經知道?」

「廢話。看你笑瞇瞇的,反正對你都一樣。」

宋運輝一笑,「不一樣,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本來我週末可以驗收引橋主體。」

老趙忽然笑道:「宋廠把我看成什麼人了,我還真鬧情緒了不成?又不是我兒子那年齡人。」

宋運輝笑道:「那是,按說也不應該。那我就放心啦,我眼裡只有進度、進度、進度。」

宋運輝揚長而去,扔下老趙留在室外。夜風強勁,吹得他一身工作服變了形。宋運輝忽然想到白天工廠門口衣袂飛揚的梁思申,呵呵,可他哪有梁思申那等風姿。梁思申真是個天之驕子。

梁思申卻沒宋運輝的好心情,她放下電話後,紅著臉跟媽媽說,她挨批了,挨了狠狠的批。然後追著媽媽問她是不是很輕狂,面目可憎。梁母自然是一疊聲地否定。

但梁思申還真是不敢再輕易發表意見,生怕被別人看輕狂了去。Mr.宋會向她指出,別人可不會。再回頭一想,原先一直不敢見Mr.宋,怕破壞小時候建立起來的高大全印象,現在一看全放心了,Mr.宋超乎她的想像。最關鍵的是,Mr.宋在實幹,實幹得精瘦黝黑,可站在那片令人驕傲充滿生氣的新廠區裡,Mr.宋顯得那麼堅實。

梁思申還很想知道,楊巡,那個應該是見縫插針發展起來的個體戶,長得什麼樣子。

小雷家春節前分福利照舊,全村老少樂呵呵分享果實時候,除了高層幾個愁眉不展。誰都看得出可能的水深火熱,但誰都沒放在心上想。這麼多年風風雨雨下來,大家都已經相信村子相信東寶,相信他們的生活不會出差錯。這不,豐厚的福利一點沒變不是?

雷東寶和紅偉忠富正明幾個都跟楊白勞似的躲了出去,他們雖然有意拖欠部分國營企業的貨款不還,可心裡總是存著欠債不還是不道德事兒的道德標準,看到年底一到,一眾債主蜂擁上門,他們一個個避了出去,雷東寶自然是躲到了韋春紅的飯店裡。

唯有大管家雷士根沒法躲,於是他在村辦被黃世仁們圍了個裡三層外三層。坐在最中心的士根天天呼吸不暢。

士根心說,再這麼下去,他即使不給討債的拿口水淹死,就得被大夥兒圍住悶死,他天天晚上打電話向雷東寶求救,終於雷東寶通過電話遙控指揮,糾集村子裡一幫男女老少,拿幾根毛竹封住村口大路。誰想進村,問清楚,若是來討債的,堅壁清野。於是,立竿見影地,小雷家村又恢復世外桃源之態,雷東寶和紅偉他們又悄悄回了家門。

隨即,有機關部門來電詢問此事,士根接的電話。士根接電話後很擔心小雷家的賴帳手段會被上級機關處分,可出乎他的意料,來電關心之後便沒了下文。或許,此刻來電部門也正轟轟烈烈籌劃著歡度春節呢,誰耐煩管什麼愁眉苦臉的事兒。

陳平原也來電話,也是士根接的,陳平原稍稍過問了一下有人要債不成的事,就要雷東寶打電話給他。士根有心想勸雷東寶裝不知道,但雷東寶說怕啥,怕誰都不怕陳平原。結果果然,陳平原啥都沒提起,只說晚上一起到市裡吃頓飯,認識幾個鄰縣的致富先進帶頭人,還說有家眷也帶上。

雷東寶一聽這等飯局,沒二話,跨上摩托車就去。到一家門面裝飾堂皇,閃爍艷紅霓虹燈的飯店門口停下車,身後「吱」地一聲,一輛嶄新墨黑漆光發亮的轎車幾乎是頂著他摩托車後輪地停下。雷東寶往後一看,見車上下來一個穿黑皮大衣的胖男人,隨即車子另一邊下來一個司機,幫拎著一隻兩巴掌大的手提包,派頭十足。

待到走進飯店落座,雷東寶才知,車上下來的那個胖子,與他同桌。一桌十二個人,除了陳平原和一個鄰縣的書記,其他都是雷東寶式的人,環肥燕瘦,以環肥居多。那個跟著雷東寶下車的胖子就坐在雷東寶身邊,說起話來聲若洪鐘。稍微一介紹,雷東寶就知道這胖子是誰。那是鄰近市區一個村的村支書,原先是個體戶,賣小五金的。發家後將全村人帶動起來,全村人投桃報李,一致要求他做村長做書記,上面一紙任命,他真就幹上了。正好前幾年流行羊毛衫,他發動村子裡家家戶戶添置羊毛衫機做加工,最先還跟幾家上海羊毛衫廠聯營,後來踢走聯營廠,自己掛牌生產,村子裡先是遍地開花的羊毛衫作坊,然後變成遍地開花的羊毛衫小廠,等到去年那胖子要村民集資在國道邊開了一家很有規模的羊毛衫批發市場後,好幾家羊毛衫小廠脫穎而出,成為頗有規模的中號廠。

那胖子支書在飯桌上說,現在他不用管別的,只管收錢。但他也有宏圖大略,那就是協助縣裡市裡,大力引進外資。去年前年他們已經引進兩家港資企業,一家做針織服裝,一家做羊毛衫,產品全部出口,替國家創造外匯。而給村裡帶來的好處也不得了,那胖子口才好,能說,滔滔不絕一一說來,聽得雷東寶異常艷羨。而那胖子跟說書似的說起引進外資時候所作所為,諸如發動全村老少突擊打掃全村衛生,甚至玻璃都擦得乾乾淨淨,諸如村裡出錢統一將村屋外牆粉刷一新給外商良好印象,諸如借錢買日本產皇冠車,向外商展示村裡實力等,都讓大夥兒聽得讚歎不已。雷東寶聽著這些,眼前不知不覺浮現出當年參觀天津大丘莊時候看到的一幕一幕,那豪華氣派的德國奔馳車隊,絡繹不絕的參觀者。

等吃飯結束,陳平原特意把雷東寶叫到車上,意味深長地道:「那胖子,我早認識,以前他還是學你先進事跡的積極分子。我今天特意叫你來跟他見見面,聽聽他這些年做了些什麼。雷老虎啊,你該醒醒啦。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你落後了,無論從思想,還是行動,你都大大落後了。」

雷東寶被陳平原激得無話可說,抱著雙臂「呼呼」冒粗氣。

陳平原又道:「你看到了,就是這麼近的一個榜樣,一個可以追上的榜樣。我怕你聽了沒效果,我給你總結總結。第一,你不能再局限於伸手問我要錢,你得廣開財路,想方設法,通過其他渠道引進資金;第二,你不能實在得只知道開工廠,你要搞貿易,貿易靈活性強,來錢快;第三,積極引進外資,這是大方向。明白了沒有?你看看別人,吃完飯暖暖和和乘汽車裡,有司機開車,一口西北風都喝不到,你呢,還摩托車,都多少年老黃歷了。虧你還是先進,今年提你做勞模,我都沒臉拿你事跡往紙上寫。」

雷東寶硬著頭皮說一句:「我這是艱苦奮鬥。」

「艱苦你個…」陳平原生生將一句粗話咽進肚子裡,「全縣都知道你小雷家現在滿是討債的,討債的還告到縣裡來。這說明什麼?這說明你原先那套模式不行了,此路不通了,需要改換思路,另找出路了。我為你好,你可別因為我罵你幾句就好心當作驢肝肺,你小雷家何去何從,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雷東寶瞪著眼睛,牛蛙似的鼓了鼓腮幫子,可最終沒說出話來。陳平原斜眼看著,見雷東寶一直不表態,生氣了,撈過手去打開車門,推推雷東寶,道:「你下車前我最後再囉嗦幾句。這幾年,市裡縣裡組織,你自己上門,我知道你也參觀了不少先進集體。今天這頓飯,是我特意為你一個人組織的,目的只有一個,讓你看看原先比你落後的人,現在如何比你先進。你雷老虎如果還有一些血氣,還是個男人,你做給我看。」

看著陳平原的車子揚長而去,雷東寶呆在冷風裡差點吐血。他雷東寶,如今就這麼被人瞧不起了嗎?

可其實小雷家現在並不差,雖然電解銅廠反射爐爆了之後至今還沒重啟,可登峰電線電纜卻是迅速擴大規模,銷售額迅速實現翻倍增長。至於債務,他們是有意拖欠,並不是無奈拖欠,這主動與被動之間,有本質的區別。但他們已經把買反射爐的錢交了,只等著設備生產廠家生產出來交給他們安裝。紅偉的預製品廠也擴了規模,忠富的魚蝦豬都在年底賺了錢,冷庫已經上馬建造,雖然沒能在春節前完工。最關鍵的是,村裡又有了活錢。

小雷家應該發展很好啊,反射爐爆了之後他們沒給貸款壓死,他雷東寶已經感覺自己能力超群了。可是,這話,經過今晚一頓飯,他再也沒臉提了。人比人,氣死人,一比較,長短胖瘦全都蓋不住了。尤其是,人家當初還是學著他的經驗發家,如今反過來可以做他的榜樣,飯桌上給他傳授經驗,叫他一張老臉往哪兒擱。他還有臉說小雷家不錯嗎。

雷東寶悶悶不樂地回到韋春紅那兒,輾轉不能入睡。

這個春節,他沒去宋運輝家,只打了電話去,但前岳父岳母沒接。宋運輝倒是跟他講了不少時間電話,但雷東寶最想知道的如何引進外資的事,宋運輝也不知道。雷東寶又打電話給老徐拜年,也是急切地問起外資的事,老徐說幫他看看,不過老徐建議雷東寶還是自己找市裡相關部門瞭解外事信息,參加某些市裡組織的活動,那樣比較有針對一些。

春節過後,忠富繼續快馬加鞭地趕他的冷庫工程,雷東寶則是找縣裡找市裡地要求介紹外資。終於在一次市領導外訪後傳來一條消息,有一家台商準備過來考察投資環境,打算成立出口用的冷凍肉食品加工廠。市裡要求幾個候選對像各自寫上自己已有優勢,供台商選擇。雷東寶得知這一信息簡直喜出望外,憑他手底的養豬場,這台商不正是衝著他小雷家來的嗎?這整個市整個省,又有哪家集體有他小雷家那麼好的底子,擁有那麼多的生豬存欄量?

他回頭就把這一消息告訴忠富,忠富卻表示疑問。小雷家的豬場辦得好好的,得來的收入全部歸小雷家自己,何必要找個外資老闆來管著?這反對被雷東寶呵斥了,雷東寶說忠富小農經濟,以前只看到眼前兩口魚塘,現在只看到小雷家一個養豬場。忠富將信將疑地,只好答應。兩人合著秀才士根,做出一份非常說明問題的報告,遞交市裡相關領導。大家分析以後都覺得,這事兒能成,比較一下市裡其他競爭企業或集體,沒一家有他們這麼好的現有條件,他們都覺得,台商若是想過來,那簡直是只要帶著錢來就行,其他都是現成的。小雷家有地,有豬,有屠宰場,還有即將投產的冷庫。

雷東寶想來想去,不等市裡給回復,就先佈置下去,讓村裡立刻展開大掃除。房子是不用刷了,都是整齊的新房,但還是買來石灰,把所有的樹,包括行道樹和山上的果樹,在近地處都刷上一層白灰,遠遠一看,非常整齊。雜草拔了,玻璃擦乾淨了,村裡的水泥路都用高壓水槍洗了,誰走進小雷家,都會感到眼前一亮。

為了工作,為了引進外資,雷東寶一絲不苟,不恥下問,去那已經引進了兩家外資的胖子處學習經驗,陳平原也派人下來以旁觀者的身份幫助發現不足。市裡也重視,台辦也來了人,查看牆上有沒有比較敏感的標語之類東西。市裡來人還酒後吐真言,說看了那麼幾個候選點,就小雷家的是最起眼的。

在一次次地按照台商方面的要求補充材料之後,不久,市裡就傳來消息,台商準備過來考察,而小雷家排在第一名。這個消息傳到小雷家,雷東寶立刻讓四眼會計打開久已不用的廣播喇叭,大聲把好消息傳遍整個小雷家,小雷家人沸騰了。

雷東寶抓來村裡主要骨幹商量一下,決定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花血本買輛氣派的進口汽車。研究來研究去,大家又覺得一輛太寒酸,不如買兩輛桑塔納,人家也是合資的,沒比進口差多少。大家還籌劃著等台商到來那一天,桑塔納自然是要出動的,而村裡還要把所有摩托車也召集起來,擦乾淨打足臘,整整齊齊排在顯眼處,震一震那些台商。小雷家別的不說,多的是鮮紅的進口摩托車。

說到做到,雷東寶立刻讓村裡車隊負責人四寶著手買車。因為有吸引外資這麼個大任務擺在面前,市控辦(市控制社會集團購買力辦公室)特事特辦,很快辦下各項審核程序,縣裡更是出力聯繫桑塔納貨源,很快,四寶就帶著人乘火車去上海提車了。小雷家剛剛存起來的一些錢當然給搜了個空,好在縣裡特批一些貸款,總算把購車款圓滿解決。

台商來的時候,小雷家一深藍一深咖兩輛桑塔納開去火車站迎接,接來齊唰唰四個台商,都是穿深色西裝,打筆挺領帶,雷東寶看看自己一夥兒人,一樣的西裝領帶,怎麼就不如人家的挺刮呢。不過,別看是台灣人,鼻子眼都差不多,最多他們皮膚白一些細膩一些。

車子順省道開往小雷家,正好山上層層桃李花,車子裡的台商都指指點點地說真是太美了。正明妻子普通話好,文化程度高,人長得靚,由她跟台商介紹說這是村裡集體種的果樹,有些什麼品種,用養豬場的沼液沼渣培育。雷東寶當兵幾年,普通話也能說,可他說話跟吵架似的,怕嚇到說話細聲細氣的台商,不敢多說,就坐前面聽著。但他此時吩咐司機把車子開慢點,讓台商看個夠。果然,台商在看到綠樹環抱的進村公路,和整齊漂亮的村民房子後,紛紛說,不錯,就跟世外桃園似的。

但是,等到帶著讚賞表情的台商走出車子,站到空地上,立刻就有人聳聳鼻子,敏感地問:「什麼氣味?好像是塑料之類化學品的氣味。」

雷東寶聞了聞,心說什麼大不了的事,他如實回答:「電線廠的味道,聞著聞著就習慣了。以前才臭,沼氣池沒造好時候,進村就是豬糞臭,這天氣早就有蒼蠅了。」

幾個台灣人議論了一下,跟雷東寶提出要到電線廠看看。經過河水墨黑的小橋,四個台灣人繞有興致地跟著正明把登峰摸了個遍,最終找出臭氣源頭,又同時找到廢水源頭。四個人對著塑料原料包裝袋上面的說明認真研究了好一會兒,又竊竊私語商量一陣子,有人開始搖頭。

但四個人還是把小雷家準備劃出來做合資廠的地塊看了一下,又參觀了養豬場,以及其他魚蝦大棚,還把預製品場和開工一半的電解銅廠參觀了個透,沒吃晚飯,由小雷家的車子送回市裡賓館。

當晚,陳平原親自氣急敗壞地打來電話,說事情黃了。台商提出,小雷家村污染嚴重,不適合開辦食品加工廠。

雷東寶不信,借口,這純粹是借口,他要陳平原幫忙問個究竟。陳平原說不出個究竟,但反正台商堅決否決了。然後,幾天之後,縣裡傳來消息,台商選中一塊被市裡排在末位,幾乎可稱作是不毛之地的地方,不僅要辦食品加工廠,還要辦一個大型養殖場。

雷東寶真是徹底搞不懂了,怎麼可能會是這種結局。大家興頭一場,卻得到這麼個結局,都是很沒趣地聚在一起罵奸猾台商調戲人。可問題是人家還真是選中一塊地要投資了,人家是真心要投資不是跟他們鬧著玩的。究竟陳平原說的污染嚴重算是怎麼回事。

雷東寶終於想到宋運輝幾年前一個冬天,曾經就電線廠的污染問題差點跟他翻臉的事。他一定要搞清楚這件事,立刻打電話過去問。宋運輝沒想到小雷家的引進外資工作居然會在污染問題上吃癟,問清當天台商參觀詳情,掛了電話特意留出時間靜靜考慮,這才想明白,立刻打電話告訴雷東寶前因後果,告訴他污染問題出在哪兒,污染會對人身體造成何種影響,既然如此,一家做出口食品加工,要求極其嚴格的工廠是不敢冒險在這種污染環境下開建的。

雷東寶這才明白原因所在。看著台商說到做到,果真攜巨資進入,迅速開工建設,而那些轟轟烈烈都與他小雷家無關,他心裡不知道是後悔還是難過,總之沉悶了好幾天。但小雷家這回為了台商的參觀,卻又背了幾十萬的債。好在,他也虱多不癢了。

只是,大好的機會,一個幾乎是可以改變小雷家面貌的大好機會,一個可以令雷東寶恢復揚眉吐氣日子的大好機會,就這麼眼睜睜溜走了。這簡直比機會沒來敲過門都令人難受、難堪。

夜晚的時候,雷東寶抬頭仰望著電線廠的屋頂,聞著電線廠方向飄來的塑料臭氣,連說話的慾望都沒有。

但他還是連夜召集士根等四個,說明污染原因可能是什麼。宋運輝本就不是環保人,跟雷東寶說理由時候又是竭力求簡求易,本就不能很好說明問題,再經很不懂行的雷東寶二手販賣,聽到四個人耳朵裡,早就不知所云,只有一點還清楚,那就是污染來自電線廠包裹在電線外面的那層塑料。別人猶可,只有忠富一張臭臉衝著正明一張燒糊了一小塊的臉一聲不吭。

正明無奈地道:「忠富哥你殺了我也沒用啊,電線廠擺在那兒,換誰都一樣污染,除非把電線廠拆了。」

唯有紅偉最事不關己,做了和事佬:「我看這事情很難相信嘛,就一些些氣味,我們村裡人聞了那麼多年,看見哪個人橫死了?台灣人小題大做。那天沒塑料臭氣,他們也會推豬場臭氣,他們不想來,找個理由還能找不到?光說句我看你不順眼,我們就沒轍,是吧,忠富。咱幹嗎找爛屎往自己身上糊呢,他們不來就不來,我們靠自己又不會活不下去。」

忠富歎了一聲氣,沒反駁,也沒辯解,悶下頭猛力抽煙。他又不是不知道錯不在正明,但他能對著雷東寶動氣嗎?若要追本溯源,小雷家養豬場起家並擴大的錢,好多還是靠著電線廠的利潤。而今可真是成亦蕭何,敗亦蕭何,他無話可說。

雷東寶霸王似的坐在椅子上,兩隻眼睛看看正明,看看忠富,看來看去,手心手背都是肉。但他深知自己是頭,是頭就得表態,他壓下自己的失望和抑鬱,揮一揮手道:「好了,這事到此為止。那幫龜毛的怕死,我才不信,他們哪天再來,我當場吃一把塑料給他們看看,看死不死得了。我看他們的話不能信,我家小輝也太小心,我們登峰開業後,我只看到我們村民養得白白胖胖,看到哪個橫死了?事實最說明問題。引進外資不成功,沒關係,忠富你也別黑著臉,當時你也不是最贊成。我們正好照老路走,不用看人臉色,忠富你爭取把豬場做得比他們台灣人的大。就這樣,輸一次沒啥。」

說完,雷東寶就揮手把四個趕出家門去,自己關門落閂,打算睡覺。但想到前兩天的不幸落選,想到落選前村部響不盡的來自各部門要員的關心電話和之後的冷落,雷東寶心中無限的失落,輾轉無法入眠。

正好韋春紅收了店舖打電話過來,韋春紅一問要不要給東寶留著門,雷東寶就不耐地道:「你不是買木蘭了嗎?」

韋春紅幽幽地道:「你媽在嗎?你媽在我就不敢來了。」

雷母當然每天在。雷東寶想起韋春紅春節上雷家過年時候老娘對她的冷嘲熱諷,鬱悶地道:「我心情不好,你別擠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