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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7章

「屬實。」

「咳。」老馬連連搖頭,「你太心急了點,起碼我們先小範圍討論出個結果,再向上級匯報獲得批准後再公佈啊。」

「估計瞞不住。」

老馬有些茫然地道:「也是啊,這幫年輕的,個個…」

一個主管辦公室的探過身來道:「馬廠長,人員到齊了。」

老馬立刻收起心中的迷茫,大聲道:「大家安靜,大家安靜。東海項目已到存亡關口,我們召開緊急會議,群策群力,共同研究討論走出困境的方案,先請小宋講解事情來龍去脈。」

宋運輝點點頭,以四平八穩的冷靜聲音,道:「具體的,小方已經逐個寢室傳達,我這裡不再贅述。我們現在面臨的是『怎麼辦』的問題。如馬廠長所說,現在該是我們群策群力,研究商議對策的時候。我拋磚引玉,先談談我的三個候補方案。首先需要明確的是,所有方案,都建立在東海項目必須堅決推行下去的基礎之上。國家已經投入無數財力,我們個人也已經投入無數精力在東海項目前期上,我們無法後退,我們沒有退路。」

宋運輝看看老馬,見老馬眼中跟大家一樣有著急切地期待,期待他講出三個候補方案,他心中雖然沒底,雖然那三個方案只是他幾分鐘內一蹴而就的幌子,可他依然得理直氣壯地講出來。他眼前不覺晃過若干年前的那個小小少年,第一次走上金州頂級會議的講台時候雙腿顫抖如糠篩那一幕,可那時候他卻胸有成竹。如今他心中沒底,可他穩坐,他冷靜,他甚至都不需用轉動鉛筆掩飾心中的不安。

「我的方案。一,全面採用國產設備。這是原先最不被看好的方案,但現在不能不提上議事日程,這個方案的好處是,能保證進度,同時降低投資。二,盡力提高外圍配套設備的國產化率,但保留原先設計的高配套參數,而預先採用國產主機先配套生產起來,先上馬一個一期工程,對國家對自己都有個交待。期待未來事情出現轉機,改造一期,換上進口高配主機,同時展開二期。通過金州工廠對舊設備改造的先例來看,這個方案可行,但是往後一期改造浪費財力較大。三,外圍同二,盡力提高外圍配套設備的國產化率,保留原先設計的高配套參數。但我們在採用國產主機之前,與主機生產廠家通過技術合作,改進某些設計指標,提高主機性能。這個方案不確定因素很多,同時耗時方面是個無底洞。請大家一起想辦法,也可以就已經提出的方案展開討論。」

宋運輝面對著會場上所有同事猶疑不定的眼光,侃侃而談自己的三個方案,雖然這三個方案他都來不及打個腹稿,臨時組織一下語言,但既然談出來了,他卻越來越感到,似乎只有這麼三個方案可行,他的考慮已經夠全面。他仔細觀察大家嚴重的焦燥漸漸被他的話安撫下來,看著大家開始聚精會神記錄他的三個方案,並跟著他一起思考,他索性一發不可收拾,打亂原定發言步驟,一個人唱起獨角戲。

「說到與生產廠家合作,自主改造設備技術性能的不確定性,我們索性也擺擺其他可能發生的不確定事件。萬一事情很快有所轉機呢?萬一正好有友好鄰邦叫賣可供配套的二手設備呢?還有很多。出現那麼多萬一的時候,我們以何種方案應對,最可保質保量?我看我們立即成立三個研究小組,大致就三個方案進行可行性分析,盡快得出結論,上報上級機關批准。馬廠長,你看怎麼樣?我們必須趕在上級機關產生否決東海項目的念頭之前,先入為主,扭轉上級機關的觀念。我們東海項目不能停。」

老馬的腦袋才是被宋運輝的侃侃而談先入為主了。他的腦袋剛剛被方平的急吼吼通知抽成真空,還沒來得及產生自己的考慮,宋運輝的觀點已經入情入理地長驅直入擺到他的面前,他的腦袋身不由己。他點頭,道:「應該抓緊,事不宜遲,今晚就點兵遣將。」

「是。那我們先行動起來,有什麼紕漏,邊做邊補充修改?」宋運輝見老馬點頭答允,便敲敲桌子,示意大家安靜,大略聽取幾條意見之後,開始調遣人手。某某帶領如下五人負責第一方案,若干天之內,必須完成ABCD等幾項調查,得出甲乙丙丁結論。第二方案又如何,第三方案又如何,他一一全面細節,具有針對性地安排下去,而非只給框架,讓行動人自己想辦法協調完成。雖然這都是臨時而不成熟的想法,但他自信以他過往經驗,總體方向不會錯。在這個十萬火急的節骨眼上,他不願因責任分配不細,出現當年金州人人扯皮會議不斷的局面。三個方案的責任人確定,然後他雙手撈國界,明確安排後勤和辦公室兩大部門的進度配合工作,甚至明確到何時給誰訂什麼票去那兒。工作分配完畢,讓秘書當場形成會議紀要,所有責任人在各自責任後面簽字畫押確認自己工作。

會議結束得很晚。回到寢室,方平臉上不再滿是絕望,他被分配到第二方案的負責,他心裡感覺,宋運輝內心可能側重第二方案,他為自己拿到第二方案負責人的任務而隱隱高興。但他還是盡責地提醒後一步回寢室的宋運輝,「會議最後階段,老馬臉色不大好,還有其他兩個。」

宋運輝疲累地搖頭:「看到了,他們不滿我越界指揮。可奇怪,剛才我們五個人短暫的碰頭會,他們倒是沒提起。」

「他們會不會心懷怨氣,後發制人?但估計他們暫時不敢亂來,大家現在都指著項目得以延續,如果被誰給阻攔了,誰得被唾沫星子淹死。」

宋運輝想了會兒,歎道:「但也不能不防啊,你跟他們幾個都幫我留意著點。」心裡說,唾沫星子頂什麼用,又不能把活人千刀萬剮了。遇到個厚臉皮的,對唾沫星子刀槍不入。

熄燈上床,宋運輝久久不能入睡。他剛才其實不像方平心中猜測的那樣,因為心憂項目,急切之下侵了老馬等三個人的職權。他其實是在看到老馬一再地在會議上當場拍板同意他的安排之後隱約生出一個激進想法,現在回想起來,也沒得出激進想法的確切定義,但是,他想到很有意思的一件事。從今天開會來看,他發現,在遇到大事件的時候,其實絕大多數人心中沒有一個確定的行動指南,包括他自己也沒有。但此時如果有誰跳出來拋出讓人眼前一亮的議題,大家順理成章就把這議題接受了,就跟溺水的人撈到救命稻草一般,也不管其中有多少缺陷和不足。關鍵在於有誰敢承擔責任,拋出議題。而人又大多不善於拒絕,就像有篇心理學文章說的,人不善於說「不」。人心被先到的議題佔領了,就給先入為主了,再想扭轉,需得加倍努力才行。

宋運輝心想,他今天其實是歪打正著,憑著一腔子的責任心,意外創造出一個方案議題,將眾人從迷茫不安中引導出來,找到事情可做,短暫解決盼頭問題,他同時無形中成了一隻頭羊,他也當仁不讓地做了。但究竟他能帶著眾人走向哪裡,該輪到他迷惘了。可前狼後虎,輪不到他奢侈地迷惘。他想到會議當時隱約產生的,至此他還不敢深想的激進想法,心說他這回是自己把自己拋到風口浪尖,自己把自己送到鋼絲繩上走鋼絲,等待他的是成王敗寇的極端命運。

他思索良久,終於還是決定照著今晚會議的工作強勢,不屈不撓地繼續下去。他已經厭煩每次他提出方案,被五人集團討論來討論去,最終還是採用他方案的官僚拖沓作風,他也已經厭煩本該屬於服務部門的後勤人事辦公部門人員拖延工程技術進度。他知道自己的思想受了某些西方企業管理思想的影響,但他不準備妥協,他衝出金州,要求來一個新興企業是為了什麼?就是為了自主自強,擺脫死氣沉沉的官僚體制。或許,這回的困境也是一個難得的機遇,難說得很。

他推測了很多老馬他們可能有的消極反應,他大膽潑辣地制定由他絕對主導的後續工作方案。他還準備用個什麼辦法把五大員之一的財務老劉抓到圈子裡。這一晚,他想了很多很多。

而從這一晚起,他因為想得太多,經常失眠。

他搬出過去一車間改造時候獨自控制工作進度的方式,不給旁人插手機會,步步為營,讓手下諸人個個唯他馬首是瞻。他利用當初老徐引見的上級領導關係,熟門熟路上門拜訪,爭取東海項目繼續進行。因為他爭取的項目經費落到財務口袋,財務老劉漸漸與他站到同一陣營。而東海項目的計劃隨著三項可行性分析的開展,和上級部門的指示,雖然已經改得面目全非,不再是最初設定的最先進最高效,可畢竟是得以延續了。

這期間,宋運輝總是搶先拋出一個又一個充滿刺激的議題,裹脅著大家害怕擔憂退回原單位的情緒,激勵著大家一步不離地跟著他前進。外人看來,這麼多人的這等努力,甚至有點瘋狂。到最後他從上級部門回來,慷慨激昂地告訴大家,「我們」的東海項目,通過「我們」所有人背水一戰般的不懈努力,終於又回到「我們」手中的時候,在大家的一片歡呼中,所有無法參與項目可行性調整工作的人自然而然地被邊緣化了,自然而然地被排除到「我們」之外。那些人,包括老馬他們三個。而曾經是老馬他們三個帶來的人,有些心不由己地被宋運輝裹脅,有的則是觀望之後做了牆頭草,當然也有死忠的。

宋運輝當然也高興看到自己實際掌控了東海的局面,但他也牢記老徐特意找他去千萬叮嚀他的話,老徐說,他實在是太年輕,他還得隱忍幾年,繼續頂著老馬這麼個頂頭上司隱忍幾年,等三十過幾歲,才能坐上主位。否則,好多人心理上無法接受。這是宋運輝近期最大的沮喪。年輕有時竟也是不足。

老徐也很高興由他提出的東海項目得以絕境逢生,這也關乎他的仕途。對於其中曲折,他一直深切關注,尤其是對於宋運輝這個人,他沒想到,沉靜的宋運輝卻能在東海項目捲起這般狂熱,他想,不知宋運輝是怎麼把握大夥兒的七寸,煽動得大家都拋棄原有門戶跟著宋運輝走。但無論如何,他看出,宋運輝是個不可多得的人才,而宋運輝目前,已經發展到適合走入他圈子的資格,他決定更拉宋運輝一把,施恩於前。所謂識英雄於微時,他也算是識宋運輝於微時,但他於宋運輝微時發展時候伸手太少,他現在伸手還來得及,他要讓宋運輝注定成為他的圈中人。大家,互惠互利。當然,他也更提防起宋運輝的能量。

雷東寶雖然說了「明天」帶韋春紅參拜宋家父母,但他畢竟不是真魯莽,他回頭想了後,先把這「明日」復明日了,按正常程序,先帶韋春紅見他老娘。

令雷東寶想不到的是,原以為老娘那兒的程序最容易走,只要帶人到她面前說明一下,問題便告解決。沒想到雷母的眼光如今水漲船高,當年能認可即使一個殘疾姑娘做媳婦都好,現在卻是將兒媳定位於黃花大閨女,雷母看著韋春紅頭頂的那頂寡婦帽子滿心不快。她兒子,省長嘴邊都掛著的小雷家堂堂書記,怎麼能找個她認為最不可能的又老又醜的寡婦?

雷母撇開兒子的介紹,和韋春紅的一口一聲「媽」,逕直來一招黑虎掏心。她都不肯降低身份面對那個不可能成為她兒媳的女人,而是直接問兒子:「你前陣子常晚上不回來睡覺,都睡她那兒嗎?」

雷東寶答應:「對,都生米煮成熟飯了。」他對老娘這種陌生的態度很是驚訝。

雷母不屑地道:「自打二十六年前你爹上山,你老娘一門心思守寡,兩眼看都不看其他男人一眼,神仙來也沒用,一直把你養得這麼出息。現在思想解放了,寡婦再嫁沒什麼,我作為幹部家屬也不能反對。但誰同意寡婦半夜肉緊,招一個野漢子過夜?你們一對野鴛鴦有臉走到大白日底下沒皮沒臉,我沒法,我寡婦門前清靜一輩子,我不招沒皮沒臉的進門。都給我滾出去,我死也不答應你們結婚。」

韋春紅饒是伶牙俐齒,此時也知道不是辨白的時候,更不能奮起駁斥,她只拿眼睛看雷東寶。雷東寶卻是被他娘說到痛處,他雖然答應與韋春紅結婚,可心裡持著的還是舊觀念,覺得韋春紅倒貼上來太不莊重,老娘一說就中。但他還是替韋春紅道:「這事怪我,跟她沒關係。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想要什麼,別人攔都攔不住。春紅已經是我的人,我們結婚天經地義。媽你什麼都別管,你等著年後抱孫子。」

韋春紅聽雷東寶一口攬了所有責任,心下感激,她找的人硬是有擔當。但她聽雷母又道,「以前運萍擺出去,人人見了都說好,說是我們雷家上輩子修來的福氣。這個?給運萍拎鞋都不配。東寶,我辛辛苦苦拉扯大你,沒別的要求,只想看到我兒子日子過得太太平平。這種不守婦道的寡婦我不要,我要替你山上的爹做這個主。你要敢背著我結婚,我跳河死給你看。」

可雷母到底有些怕兒子,說完就撣撣褲子,挺直肩背走了。扔下兒子雷東寶莫名其妙地看著老娘的背影,奇道:「什麼時候一口一句大道理了?」

韋春紅這才小心地開口:「這事兒不能心急,總得讓你媽理解我們,同意我們的事兒才好。要不你再跟她解釋解釋,或者找個她要好的老姐妹開導開導她?」

雷東寶想了想,道:「我媽好像只認士根哥老娘的話,說是級別相當。我送你回去,如果不行,我自己村裡蓋了章跟你辦登記,以後你反正也不肯關店門,你們見不著面。今天我媽那些話,你別記心上。」

韋春紅要的就是雷東寶的答應,雖然有雷母那兒的缺憾,但如雷東寶所言,以後反正也不住一起,真辦了登記,國家都認了,雷母哪裡還有話說。什麼跳河不跳河的,那都是耳邊風。而對於雷母的貶損,她雖然生氣,可也能忍,她又不是沒見過世面的小家碧玉。她溫柔地道:「我怎麼會把媽的氣話當真,唉,都是我不好,惹她不滿意。你千萬別與你媽急,她一個人養大你,不容易,這苦頭我吃過,要不是當年日子苦得過不下去,我也不會拋頭露面開飯館了。你得體諒你媽。走吧,你送送我到村口搭車,你忙,白天還是別送我去縣裡了。我晚上做幾個好菜,你來…」

雷東寶照做,真是把韋春紅送到村口。韋春紅上了去縣裡的車,心裡卻是有絲遺憾,遺憾雷東寶的不解風情,去縣裡沒多少路,他還真的不送。

雷東寶本來就沒什麼風情,但他辦事卻是利落,送走韋春紅,回頭找到士根家,正是中午,士根娘看到他來就避走了。士根一臉為難看著東寶,先知先覺地道:「你別試圖找我老娘去勸你老娘,你老娘已經來過,跟我們表明態度了。還威脅我如果不管好印把子,蓋章放行讓你結婚了,她到我家門口上吊自殺。」

「操,你還真信她。」雷東寶雖然這麼說,心裡卻是忐忑。他感到老娘這事兒做得出來,他老娘當年如果不是有那麼種不要命的作風,她那麼沒用的人還不一早給人欺負了去。

士根道:「你還真別不信,你老娘這陣子該到紅偉家了,看起來她是當真的。」

雷東寶差點無語,鬱悶地問雷士根:「你真不給我印把子蓋章?」

士根無奈地道:「你別為難我。再說,你老娘到底是你老娘,她的話你該聽上幾分。」

雷東寶盯住士根道:「說到底你也想橫插一槓子,插手我家裡家事,反對春紅進門?」

士根忙道:「那是你的家事,我外人怎麼插手。但工作上我聽你話,生活上你老娘是我長輩,我得聽她的。東寶你還是回家擺平你老娘,別讓你老娘到處訴苦,搞得盡人皆知。那多影響你威信。」

雷東寶又是多方努力,無法從士根手裡取得印章,無奈撤離。他認定士根也反對韋春紅,可士根這個鬼硬是不承認,他也沒法無中生有斥責士根,只好另想辦法。

韋春紅原以為跟雷東寶的婚事,最難的是雷東寶的態度,而其他問題,對於那麼能幹的雷東寶而言,應是小菜一碟。沒想到,她去小雷家之後等了一個月,還沒等到雷東寶處理完他老娘的態度。她正明側面打探了才知,雷東寶在他娘那兒碰了硬釘子,而在村長雷士根那兒碰了個軟釘子。沒想到雷東寶這樣一個堂堂男子漢遇到個人問題也有施展不開的時候。

韋春紅竟是有勁沒處使,生生鬱悶出兩顆久違的青春痘來。

雷東寶最先還吵鬧幾天,但他本來對婚事也沒太大熱情,有可無可,後來被正明那兒的事情一趕,一頭撲到工作上後,不僅去韋春紅那兒的時間少了,結婚登記也沒精力多考慮,事情就給擔擱了下來。

但雷老虎想和小阿慶嫂結婚受阻的事卻也傳開了,兩人雖然暫時沒法結婚,可大家都把兩人看作一對,以為結婚是遲早的事,雖然都非議韋春紅不配,但對雷東寶出入韋春紅的店子,則是以為理所當然了。

自然,雷東寶也一直沒帶韋春紅去宋家,因為萬事都還不具備。宋運輝雖然於百忙當中想到這件讓他心裡有疙瘩的家事,可一直克制著不問雷東寶究竟發展得如何。事情,竟然就這麼不鹽不淡地掛了起來,雷東寶倒也罷了,唯有韋春紅著急。可急也沒用,她這回遇到的是個橫的,小事情上面她的三寸不爛之舌還有發揮的份兒,遇到雷東寶不喜歡的,她偷窺到雷東寶的一張黑臉就不敢施計逼迫了。到底是她更稀罕著雷東寶一些,她最怕雷東寶被她煩了,索性絕了蹤影,就跟上回一樣。

而雷東寶最近需要煩的事情著實太多。原先通過楊巡牽線搭橋找到的一位電解銅行業高級工程師,忽然來電話說不敢來了。雖然正明信誓旦旦說這一變故不會太影響設備安裝調試,因為出售電解銅設備的電工機械廠答應幫助安裝調試指導生產,直到正式投產。但雷東寶看著正明年輕得差點都看不出毛孔的臉,很是不放心,那麼貴的設備,憑現有的幾條泥腿子,行嗎?

雷東寶還是拎起行李包,趕去高工家上門展示誠意。高工沒想到這麼個省勞模和市人大代表領導會親自上門,很是唏噓。但高工還是沒答應去小雷家,他說他害怕最近政策風頭有變,最近報紙上有關改革的言論幾乎消失,他這麼個一家之主,家庭主要經濟來源,這種時候在重大決策方面不敢冒險脫離鐵飯碗,追求不可知的未來。任是雷東寶解釋小雷家那些企業都是鄉鎮編製,屬於集體企業,而非個體,高工依然面有難色。對此,雷東寶雖然不願看到,但也能理解。他身邊就有一個活生生的現成例子,宋運輝還不是一樣,大好人才,大好魄力,即使被國營企業老舊體制束縛得無法施展,憋得差點悶出病來,依然不肯「棄暗投明」,任憑他雷東寶年年虛位以待,也不肯答應。雷東寶悻悻地表示了理解,誠懇要求高工再考慮考慮,看風向轉變時候立刻投身小雷家。高工答應是答應了,但兩人分手時候誰心中都沒底,不知道以後會不會真有合作機會。

回頭,雷東寶就北上又找楊巡,讓楊巡繼續幫忙找業內人士。楊巡當然答應幫忙,無奈楊巡也不是孫悟空變的,他最近忙得無法分身,三天兩頭南北兩地地跑。自從聽了宋運輝的鼓動,他去宋運輝所在的沿海城市看了,不僅看到當地暗藏著的發展熱力,也看到宋運輝在本地勢力的發育。

他太知道這兩者的重要性。前者自不必說,後者,他從自己在東北經營的一波三折經歷中體味出,上面有人,那是一件多麼要緊的事。老李那種只能介紹他認識基層工作人員的關係,已經讓他受惠良多,那麼宋運輝這個開著車子直進直出市委市府的人,該是怎樣的助力。第一次跟著宋運輝考察一遍投資環境之後,他便收拾了所有材料,趕緊著於幾天後就第二次南下,租房後去當地工商註冊了一個實體,依然用小雷家村的牌子。

宋運輝塞了一個人給他。楊巡看出尋建祥雖然為人義氣,是個可以幫助看家護院的好人手。可公司初期需要低三下四地辦理各種關係,尋建祥此人顯然不是個能伸能縮的好手。但是既然是宋運輝塞給他的人,他不能不用,他也狡猾地試著壓一些跑政府機關的工作給尋建祥,自己借口北上有事走了。果然,宋運輝再忙,也會伸手相援,有時親自駕車帶尋建祥上門辦理囉嗦事宜。而且沒想到的是,看似耿直的尋建祥,卻很瞭解官僚的心理,雖然不肯低三下四,卻也能想到其他措施化解難題。楊巡這才感覺這筆買賣不賴。

而楊巡的試探測出宋運輝的底線,他看出,這個尋建祥對於宋運輝的重要性。當然,他明確得出兩個結論,首先他不能得罪尋建祥,而且得分出口中之肉給尋建祥一份;其次,抓住尋建祥就是抓住宋運輝,那比他想盡辦法籠絡宋運輝更加有效。楊巡有本事把尋建祥敷衍得很好,尋建祥很快就承認楊巡的滑頭而實用的本事,而且也覺得楊巡的滑頭很合他胃口,願意受楊巡差遣。

尋建祥其實不捨得離開他一手開創的瓷磚店,他是被宋運輝拿舊時關係做幌子軟磨硬泡,話說到如果不來就是存心不想要他宋運輝這個朋友的份上,尋建祥才答應。宋運輝這個朋友,他珍惜得緊。宋運輝說楊巡的企業是他姐夫做後盾,楊巡又是多年朋友,要他多多協助楊巡,就算是幫助他宋運輝,尋建祥信了,雖然以後很快看出似乎不是那麼回事,但那時他那些原本聚在瓷磚店喝酒發牢騷的朋友一個個又因鬧事被捉了進去坐牢,包括熊耳朵,他這才猜出宋運輝的用心。他問宋運輝幹嗎不明說,宋運輝說能明說嗎,有些人講起義氣來連才剛積累起來的身家都可以不要,道理講得明白嗎?只能以毒攻毒,搬出更深的交情轉移視線。尋建祥聽了只會「嘿嘿」地笑,拿筷子頭指著宋運輝,給予一個字的評價,「奸」。好友面前,宋運輝一口承認,若有所思地說,他現在發現自己還真比較「奸」。

尋建祥的到來,不僅解決宋運輝心中一直以來對好友的擔憂,也給宋運輝帶來莫大的心理支持。尋建祥不認別的,只認朋友的性格,雖然進進出出一次,有所收斂,可本性難移,遇到好朋友還是水裡水裡,火裡火裡。宋運輝到了尋建祥那兒,就跟到了港灣,安全停靠。宋運輝心中最清楚他如今走鋼絲之險,雖然工作場合他給人一言九鼎的穩重和沉著,可心裡到底是緊張,到底是沒有把握。這一切,他現在可以跟尋建祥說。

尋建祥在金州時候雖然吊兒郎當,可他不笨,再說一直處於最底層,往上看到的都是屁股,對於大工廠那一套他門兒清。這與程開顏不同,程開顏一直是既得利益者,對於大工廠官僚體系的複雜無法有深刻體認。宋運輝說的,尋建祥全清楚,本來這就已經足夠,更好的是,他還能從自己角度給宋運輝提供意見建議。宋運輝悶了,就開車到城裡,找尋建祥胡說八道一通說了,第二天就恢復正常。尋建祥雖然清楚官僚體系,可真為了辦事對機關工作人員低三下四了,就滿心窩火,需要找宋運輝撒氣。可往往他還沒喝舒服,酒氣就已經把宋運輝熏昏了,看著一貫沒有酒量的宋運輝,尋建祥就會心軟,嘿,當年那個倔強又沉默的小子,沒想到現在混成這麼大方的人樣來,這麼多年不知吃了多少悶虧沒處說出,這種人,真會憋出癌來。

尋建祥下決心負責疏導,他的疏導辦法很科學,他經過多次試驗,已經測出宋運輝多少酒精下去會放開了罵人。他就專門控制那個量,反正他的酒量在宋運輝面前那真是綽綽有餘。宋運輝其實也知道自己喝酒下去會開閘,但是他信尋建祥,他平日看見老酒關閘很緊,但到了尋建祥面前就不拘束。兩人雖然不常見面,但見面就關起門來喝酒吃肉,惡性惡狀一如土匪。

等終於千辛萬苦將註冊手續完備,楊巡的計劃才正式進入實施階段。他想辦一個日用品批發市場,他覺得電器電料的生意範圍太狹窄,做不大,而吃喝用度的日用品和食品的批發才是永遠的大市場。但他心中也沒底,仗著尋建祥的面子揪住大忙人兼高人宋運輝談了自己的想法,宋運輝讓他調查一下本市類似產品的交易額是多少,確定了市場規模再定。他聽了兩眼一黑,不清楚從何著手才能完成宋運輝嘴裡所說的高深調查。

既在正規大工廠呆過,又自己開過小店的尋建祥算是旁觀者清,明白宋楊兩個人是雞同鴨講上了。他插嘴道:「這問題不用調查,本市一百萬常住人口,那得多少小店才能滿足。我們只要打出批發價牌子,那些娘們就是蹲天邊的也會飛過來。只要小楊有辦法做到全部賣的東西都是批發價。」

宋運輝聽了覺得有道理,笑道:「這辦法可行。你看前兩年只要稍微風傳漲價,即使只漲一點點,大夥兒都能大車小車往家裡搬吃的用的。關鍵是全場批發價這一點,小楊能做到嗎?」

「那不是大問題,門道我清楚,我們電器市場也是這麼在做。但只能做到對批發進貨的大戶全場批發價,對只買一斤醬油一斤鹽的生意,沒辦法。」楊巡這才恢復過來,侃侃而談。「我的意思就是做這麼個市場,剛才可能我口才差,沒說清楚…」

「你口才還差?是我理解錯誤。」宋運輝莞爾。

楊巡嘻嘻地笑,道:「上回宋廠長通過商業局幫我找的那塊地方,我沒良心,覺得地段受局限,以後想擴比較困難。這是我北方那個電器市場現在面臨的最大難題,地方就那麼大,我就是再有本事也變不出更多店舖來,只能眼睜睜看著賺錢機會溜走。我打算找個地盤大一點,位置可以郊區一點,但只要交通方便的地方就行。那種地方價錢還便宜。」

宋運輝看住楊巡,一針見血:「咳,大地塊…你有那麼多資金?」

楊巡肅然道:「需要宋廠長幫忙。能不能買地塊的錢分期付款?」

「你手頭多少錢?給我確切數字。」

楊巡不假思索,就給了一個翻了幾倍的數字:「一百五十萬。」

宋運輝一驚,心說好小子,看上去也就一普通人,竟然手頭掖著一百五十萬。但他粗粗算了下,搖頭道:「只夠上面建築的開發。」

「市場建築的開發也是分步走,就跟我那個電器市場一樣,賣了開發出來的店舖再造新的。」

宋運輝沉吟:「也行,滾動開發。尋建祥,你也把你的那些錢投進去,占一部分股份。夠百分之十嗎?」

尋建祥還沒明白,楊巡已經門兒清,立馬搶著道:「夠百分之十。大尋能拿出多少就多少,我們到時立個協議,就照百分之十的比例算。」

宋運輝也不等尋建祥表態,就道:「就這麼定。我有個意向地段,在我們廠準備開發的職工宿舍區附近,明天我先聯絡下,小楊這幾天做些跟我登門拜訪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