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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但一會兒,雷東寶回來,楊巡就沒那麼幸運了。才看到雷東寶進門,楊巡就起身喊了句「雷書記」。雷東寶沒想到房間有人,站住看楊巡一下,才又大步進來,坐下就指著楊巡問:「外面闖禍回來?」

楊巡早心中有辭,「倒不是我闖禍,別人闖禍連累了我,還有我們一起出去做生意的一大幫。雷書記記得我們那兒開校辦廠那個老王嗎?就是他,他賣了些沒減壓作用的開關給煤礦,造成煤礦瓦斯爆炸,死了不少人。煤礦的人找來把我們那一帶所有倉庫都砸了,好幾個人現在還躺醫院裡沒法起來。」楊巡說到這兒看看雷東寶,還以為雷東寶多少會附和一下,沒想到只見雷東寶目灼灼如審犯人用聚焦燈一樣看著他,從雷東寶眼裡,他只讀出 「說下去」那三個字,楊巡只得老老實實說下去,不敢跟在雷士根面前一樣含糊過去。

「老王當時賣給煤礦的除了那些闖禍的變壓開關外,還有其他許多電器,也有電纜,電纜都是從我這兒拿的登峰電纜。當時老王答應我一等煤礦付款,他也立刻付我電纜款,現在闖了禍,老王給抓進去,我看我從煤礦拿到電纜款的希望一點都沒了。再加上倉庫給砸了搶了,人也給打傷,我現在只剩一身衣裳,倒欠人家一屁股債。」

「你春節從我這裡發那麼多車貨,都沒了?」

「是啊,換來一身傷。雷書記,我求你幫忙來了。」

「幫忙好說,可你楊巡也別拿我當傻瓜,到我面前施什麼苦肉計。」

「我沒。」楊巡脫口而出,卻也忽然想到雷東寶指的是什麼,忙道:「我在那邊傷的是手臂,還因為發炎高燒住了幾天院,否則還可以早幾天過來。這臉上…我老婆跟我有點誤會,她哥剛打的…」楊巡知道不說不行,面對著如此猛烈的目光,他無法不說。可是剛剛挨戴兄揍的事,加上戴嬌鳳至今人跡無覓,他實在是不願說得很。饒是他一向舌燦蓮花,此時也支支吾吾。

雷東寶一看這架勢就毫不猶豫想到一個普遍現實,一個異常漂亮的未婚妻,和一個剛剛破產的生意人,之間還能發生什麼事。他立刻想起自己的宋運萍,這天下沒人能比宋運萍更好了,這天下除了宋運萍還有哪個女人肯心甘情願嫁給一個家中連桌子都沒有的窮光蛋?沒有。都說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此話千真萬確。他帶著對宋運萍的懷念,對楊巡說話時候不免帶上同情:「活該你不長眼,找老婆能只看一張臉嗎?別低著頭,又不是啥糗事,誰打小沒打上幾架的。但我有幾件事不清楚,要問你個明白,你別跟我打馬虎眼。你們一起出去的,全給砸了嗎?」

「全砸,一個不剩。我還算是傷得最輕的,因為我爬上屋樑躲著。」楊巡雖然心中否認他和戴嬌鳳的事不是雷東寶想的那樣,可他知道人沒蹤影,現在不是辯的時候,這種事以後再說。他不信戴嬌鳳是因為他破產才離開他。

雷東寶拿手指敲著桌面,依然盯著楊巡,不客氣地問:「政府不管?」

「政府哪來得及,我想跑都來不及。」

「可電纜不是電線,搶一捆回家放著誰也翻不出來。電線沒了就沒了,你不會讓政府幫你們追回那些電纜?政府來不及管,會。可政府不會看著你挨搶不管吧?又不是解放前國民黨。再說你們挨搶的不是一家,影響大,政府不會不管。到底怎麼回事?」

「我們已經推舉一個人找政府要幫忙去了。可這總得要個時間。」

雷東寶搖頭:「不對,這種事你們就是不去找,政府也會管。就算政府護著本地人,可也不會看著你們那麼多人挨搶不管,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你們是不是讓人抓著把柄。」

楊巡被雷東寶問得逼上絕路,只得從實招來,「我們雖然各自進自己的貨,可櫃檯上什麼貨都放,方便買主進來一網打盡。老王的貨色我們每家都有放,那些礦工看見就全砸了。」

「我說嘛,誰讓你們做這種斷子絕孫的生意,該砸。把我登峰的電線電纜跟你斷子絕孫的開關放一起,我的牌子都給你們搞爛了,操。」

楊巡一聽慌了,忙道:「雷書記,這事情也是沒辦法的,有人貪便宜就是要這種貨色,有人要就有人做,你說是吧。老王老資格,老王拿來讓我們都幫他擺著,我們不好意思不擺,你說鄉里鄉親,一起出門在外的,能不互相照應著點?可這回教訓也夠深刻了,以後就是斧頭架我脖子上我也不賣劣質貨,以後說什麼都賣最好的。這不,先找雷書記討救兵來了嗎?登峰的牌子,那是響噹噹的啊。」

雷東寶聽著到底是受用,卻也沒含糊,「你拿什麼問我要電線電纜?」

「我現在什麼都沒有,但我有顧客,這些顧客我打了幾年交道,你們如果自己找上去,還不定找得到。說實話,我這回受傷昏迷住院看護,都是顧客大哥們出錢出力幫忙,都跟我親人一樣。雷書記如果相信我,你派一個人押貨跟我去東北,我只管賣貨,經手錢的事都你的人來做,我不沾手錢。賣出多少,我差價裡面拿一半。沒賣出,我一分不拿。」

雷東寶不懷疑楊巡有銷售門路,而且早就知道楊巡一年要從登峰拿不少的量,是個絕對大戶。但是…「你一分錢不拿出來,我憑什麼相信你?」

楊巡遲疑了一下,抽出桌上一張紙,寫下一列地址,道:「這是我家地址,如果我有做對不起你的事,你找人砸了我家。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東北人最多只能砸我倉庫,你能砸我家。」

雷東寶毫不客氣,收起紙條,看看外面的天,道:「還早,打個來回還來得及。走,你帶我先認個路。」

楊巡看到一絲希望,可有些無奈地道:「我本來還準備回家問我媽拿些存款的,平常運輸費也是不小數字。可先去老婆家找人搞成這樣…」他指指自己的臉,「我不能回去了,我媽會擔心死。我爸早死,我媽傷心得已經丟了半條命,更把我們兄弟看得命根子一樣。我這樣子回家,要被我媽問出我在東北不如意,她得再丟半條命。再說下面弟妹三個,都是被我媽拿我做榜樣訓斥著讀書,要看到我的落魄相,以後影響他們上進。雷書記,辛苦你自己去一趟,我家那個山村沒外人,進去一問楊巡家,誰都知道,大池子邊那幢新樓就是。」

雷東寶眼中掠過一絲訝異,倒是沒想到楊巡這麼個滑頭還是個負責任的孝子長兄,看來就像他才剛教訓楊巡的一樣,看人不能看一張臉,楊巡滑頭面孔下面還藏著個真人。他終於收回一直投注在楊巡身上的目光,起身道:「行,我立刻過去一下,你跟我出來,今晚宿我家,有什麼,等我回來再商議。」

雷東寶把目光移開,楊巡簡直覺得就像日本鬼子探照燈滅了,游擊隊員可以放手行動一般,身上壓力卸去一半,整個人彷彿又可油滑起來。可他此時說什麼也不敢油滑了,跟著雷東寶起身,搭訕著又送上一個真誠的馬屁,「我這回遭了事,幸虧大哥們都幫我,否則我這回發高燒死在家裡都沒人知道。來這兒又是雷書記幫我,以前都看不出這麼凶的雷書記還是個熱忱人。」

雷東寶卻並不領情,「你就老老實實說話吧,沒人當你是啞巴。你說老實話時候才像是個人,你就是再有缺點我也能信你。你越油嘴滑舌我越煩你,我一向煩你。跟上,不過我媽愛聽馬屁。」

楊巡給鬧個大紅臉,乖乖跟上,卻再不敢滿嘴跑馬。跟到雷東寶家安頓下來,看雷東寶胖身子飛上摩托車滾滾而去,他打量著這傢俱簡陋而面積闊大的房子心想,事情究竟是成,還是不成?雷東寶肯上他家偵探,是不是說明事情成了一半了呢?但想來想去,他已經盡力而為了,雷東寶最後做什麼決定,他只能聽任老天安排。這時候雷母進來以居高臨下的眼光打量楊巡,對於楊巡的客氣招呼沒有正面回應,只嘀咕說才送走一個又迎來一個,家裡都成療養院了,嘀咕完就又走出去,扔下楊巡不理。楊巡不知道雷家才送走的是誰,心說雷東寶原來是個仗義的人。以前真沒看出來,以前一直以為他是個土霸王。

屋子裡沒人,楊巡一個人坐著回想剛才與雷東寶的對話,想找出有沒有不妥之處,回頭晚上見了雷東寶可以拿話彌補。從頭到腳來回想了三遍,卻發現自己今天是難得的老實,今天的話一點花槍都沒耍,難道這就是雷東寶答應去他家看看的原因?再想起雷東寶說的那句話,雷東寶說他楊巡老實時候才像個人,就是有缺點也能讓人信。楊巡再想到他傷後第三天一早拼小命找上老李家說出大實話,那時似乎因為頭暈眼花只說了三言兩語,也沒口吐蓮花,可老李後來對他多好。可見,誰都不是傻子,話說再好聽也沒用,關鍵的還是要做人實誠。他以前看人家一嘴的好口舌,無限羨慕,恰好自己天分高,也很快練就一嘴的好口舌,還以為這是本事,以為這是混得開的表現,原來以前雷東寶並不吃這一套,還不如現在實實在在說話來得吃得開。

楊巡想來想去,越想越覺有理。沒錯,他平常遇到那些說話小聰明的人也打心眼兒裡地提防,一提防,心裡就自動地給人挑刺兒,幾句下來掂出人家份量了,就得輕視了去。這世上多的是聰明人,就像雷東寶今天一個問題接著一個問題,就能挖出他的子丑寅卯,打量別人往日就看不出他的小奸小滑?看來以後遇到聰明人,還不如實誠點的好。

可楊巡思來想去,又不由得想到戴嬌鳳,一想到戴嬌鳳,他的手臂又開始吱吱兒地疼,被戴兄扇過耳光的臉面也熱辣辣地痛。他想來想去想不明白,戴嬌鳳究竟是怎麼想的,竟然會拿著旅行袋一去不回。他認為戴家父母是知道戴嬌鳳下落的,他真希望這個時候戴嬌鳳在外面已經生完了氣,或者是她父母已經把他的解釋傳達給戴嬌鳳,如果她真沒回娘家的話,她現在不知會不會回到他們兩個的小家裡,就像以前一樣燒好一鍋肉湯等著他回家。想到這兒,楊巡一時裡歸心似箭。他真希望雷東寶現在就回來拍板,他可以立即聯繫好車子趕去東北。

他不由瞄向沙發邊的電話機,可又看看大門口神情警惕不時監視著他的雷母,放棄打電話的打算,畢竟這是收費貴死人的長途電話。可他真是心癢。

他還想著雷東寶此時不知道有沒有見到了他媽。他也很想媽,尤其是現在滿心的沒有著落,多想找媽說說,讓媽像以往那樣給他打氣。可是他知道他這樣子不能回家,火車上已經想好不能回家了,回家媽媽會跟雷東寶一樣問出個底朝天,會為他操心死,也不會再放他走。他知道,媽現在生活裡只有他們四個兒女,而他這個大兒子,又佔四個兒女中的特大份,他若有個風吹草動,媽就別想睡安生覺了。

可他更擔心雷東寶會不會跟他媽說上話。家裡一幫人闖東北,大家這回一起出事,不知道事情有沒有傳到老家,傳到媽耳朵裡。好在他家偏僻,山裡人與外面交往得少。而村子裡出去掙錢的人又少,一起在一個城市的沒有。但願有個僥倖,等他喘過氣來事情才傳到媽耳朵裡。不知道雷東寶會不會硬要跟他媽說上幾句,媽是個精細人,如果雷東寶一個不小心露餡了,媽更夜長夢多。

楊巡在雷家根本無法安坐,後來索性走到門口與雷母說話。他一張嘴不知比宋運輝活絡多少,幾句下來,雷母立刻喜歡上他。

雷東寶親自去的楊巡家。楊巡家在重重大山裡面,還得經過宋運輝曾經插隊過的村莊,雷東寶是個農民出身的人,翻過山頭看到人家,就感覺出這裡與小雷家不同,好像節氣比山下平原晚了一些,山下的桃李花都幾乎開罷,這裡還是盛放。很容易的,一問就問到楊巡家。雷東寶順著指點過去一看,果然有幢簇新的房子,但在他這個行家眼裡看來,蓋得沒他家的漂亮結實。只是房門緊鎖著,看來沒人。雷東寶左右轉了轉,才想著要不要找人再打探打探,弄堂口轉出一個農村女幹部樣的人來,客氣而不失精明地招呼。

「聽說我家來客人了咧,師傅是你找我家嗎?」

「對,我是小雷家村雷東寶,你是楊巡媽?」

「哎呀,雷書記,稀客稀客。請裡面坐,正好有新采的春茶,我們這兒別的沒有,茶葉還是特別好。我兒子沒闖禍吧。」雷東寶大名鼎鼎,楊母又是村裡的女幹部,常在鄉里聽鄉長拿雷東寶教育他們這些村幹部,早已如雷貫耳。想到兒子如今跟這樣的能人交往,心裡很是高興。但是又想到雷東寶不期而至,不由甚是忐忑,因為兒子上週六沒給她電話。

「你兒子活人精一個,能闖什麼禍。」雷東寶難得撒謊,可他一向虎著一張臉,撒謊時候虎得比對方還狠,人家都不能不信他。「你們家不小啊,樓上有四個房間吧,啊?」

「是啊,山裡地基不值錢,房子愛造多大就多大,這房子是我們老大掙錢造的,算是村裡第一了。聽說雷書記村子裡房子造得跟花園一樣,跟你們哪兒是沒法比了。請喝茶,水是早上燒的,不是很燙了,我再去燒點。」

「別燒了,我心急,不喝滾茶。「雷東寶聽得出楊母嘴裡濃濃的對楊巡這個兒子的得意,這正是他上門要觀察的。他做事一向先找人,找對人了就托付,因此認一個人在他看來是頭等大事。他又隨便扯了句,「我們有車貨要運去給小楊,小楊讓捎點春茶過去送人。時間緊,我自己過來一趟。」他小雷家每年春天都要送大量茶葉給關係戶,連老徐都來電表揚他送的茶葉新鮮有味,他就替自己來楊巡家想了這麼個合乎常理的理由。

這個理由,楊母非常相信,一則雷東寶多麼響噹噹的一個人,雷東寶這樣的人說話,豈會嘴上跑馬。二則果然楊巡是經常從家裡捎土特產上去東北的,春天的茶葉夏天的桃,秋天的桔子冬天的梅,幾年下來她這麼個精明的人早已習慣,不用兒子說,經常早早給兒子備下,而今茶葉就在隔壁房間放著呢,還分了明前雨前的兩大袋。而她也順勢放了心,雖然兒子上週六沒打電話來,但看來是沒事,跟人家小雷家常有聯絡著。兒在千里母擔憂,她總是最掛念她的這個大兒子。

「真過意不去,還勞雷書記親自走一趟,我們老大真是不懂事,你每天工作多忙,這種小事也勞煩你。我這就去取了來。」

雷東寶倒是不驚訝楊母說話就能拿出茶葉,他們小雷家需要茶葉,都是四寶拎著編織袋進去山裡搜,山裡人家幾乎每家每戶都有茶葉,一天下來就能完成任務。只是看到楊母拿出來的茶葉包很是驚訝,只只都是一樣大小的牛皮紙包裝,雖然紙包裡已經裝滿茶葉,可紙包看上去依然跟熨斗熨過似的有稜有角,看著順眼,紙包正面還用墨汁寫著一個好看的「茶」字。他抓起一個包就問:「大姐,這種紙包哪裡賣的?我也去買幾個,送人裝門面多好。」

楊母聽了眉開眼笑道:「這是我自己做的,大兒子出門,下面三個兒女都山外上學,我一個人時間多,閒了就做幾隻,存了不少,雷書記喜歡就拿幾個去,還有百把只剩著。」說著又轉進去拿紙包。

雷東寶看著茶包道:「字也好,大姐你自己寫的?大姐文化很好啊。」心裡卻想,寡婦跟寡婦也不一樣,他老娘有空就不知竄誰家磨嘴皮子,韋春紅有空發春,就這楊母有空做正事兒。

「哪裡,我老頭子文化才好,這都是他教我的,說是顏體字。」楊母聽著雷東寶這樣子人物的表揚,頗是洋洋得意。「我家四個兒女從小都讓我趕著練字,個個寫得不錯。雷書記難得來,就在這兒吃頓晚飯去吧,你這樣的客人閒時請也請不來。」

雷東寶看看外面的天,道:「不吃了,天黑開摩托車轉山路危險。就這些東西吧?我拿著走了。」

楊母忙道:「哎呀,我這不都成趕你了嗎。雷書記現在回去也遲了,趕不上吃飯,要不你稍坐十分鐘,我正好有早上摘的春筍枸芽椿芽,快點炒出來雷書記回去正好下飯。等我等我。」說著也不等雷東寶答應,就急急下廚去。

雷東寶本來最膩歪婆婆媽媽,原可一嗓子喝止了去,可看著楊母這人順眼,再說可憐面皮給打得青紫的楊巡正眼巴巴在他家吊頸等著,就安心坐下來喝茶等候。他才嘗不出茶的好壞,只覺得茶泡得不夠濃,寡淡無味。

楊母手腳麻利,果然十分鐘左右就做出三隻菜來,分別是油悶筍,油鹽炒枸芽,香椿炒蛋。雷東寶不下廚不知難處,換別人早已驚訝萬分。一個人又是升火又是炒菜,十分鐘裡面怎麼做到,又不是千手觀音。臨走,楊母又拿出兩包據說非常好都是嫩尖兒的茶葉和新曬筍乾菜蕻干送給雷東寶,千恩萬謝地送雷東寶出村子,一路給雷東寶道乏,又給楊巡掙分,雷東寶上路後心想,楊母還真是個人物,難怪看不上中看不中用的戴嬌鳳。楊巡有這樣本份能幹的老娘,雷東寶無形中就對楊巡信任幾分。

楊巡吃上老娘親手做的菜,低著頭眼圈兒都紅了,心中明白這是雷東寶幫他的忙。他需得沉默好久才鎮定下來,問雷東寶道:「我媽身體還好吧?」

「好,精神也好。就是一口一個兒子,你這不爭氣的,害你老娘見不到你。見到你老娘後,我以後再也不同情你老婆。」回頭見他自己老娘大吃楊母做的好菜,忙道:「媽,你少吃幾筷,這是人家老娘給她兒子特意燒的,你吃光了楊巡吃什麼。」

「小鳳也是好人,只是跟我媽合不來。雷書記,謝謝你還費心幫我帶菜來,不知怎麼謝你才好。」

「不用謝,你媽已經謝我,她送我那麼多東西,我一點不客氣全收了,全是好東西。你說,你媽那樣本份又有本事的人,怎麼養出你這麼個滑頭滑腦的,你還說給你弟妹做榜樣,你這種榜樣有什麼好。我看著都替你媽急,你媽還拿你當好人,每次回家都強盜扮書生吧?小子。」說話時拿筷子敲了楊巡的頭。

換作別的時候,楊巡一定不服,可今天聽著卻感覺雷東寶對他滿是實心實意,心裡很服,點頭答應,「我已經吃虧了,以後得吸取教訓,改過重來。」

「這話聽著像人話。你說出來的話倒是比我文氣,你媽是個有本事的,把你們教得好,一個寡婦人家,不容易。你還有三個弟妹再讀書?」

「是啊,老二老三讀高二,老三腦子好讀重點中學,考大學跟切菜瓜一樣容易。老二腦子也好,就是讀書差點,讀的是普通中學,不過肯吃苦,現在班裡名次還行。老四現在成績還好,可玩心重,成績滑上滑下,按說應該考得上重點高中,可難說得很,今年要是考上便罷,考不上我一定回來挖門路讓她讀重點,她腦子不差。」

雷東寶看著楊巡如數家珍一般說著弟妹們的事,看著楊巡說起弟妹們來神采飛揚,不由問:「你幾歲?」

楊巡不疑有他,「我今年虛歲二十二,呵呵,等我兩個弟弟畢業,我也回爐讀書去。」

雷東寶一時動容,「小子不容易啊,你在家裡都抵得上半個爹了。」

「哪裡哪裡…」

雷東寶不等楊巡謙虛完,就緊著道:「看你媽面上我今天相信你一回,我也沒人派去盯著你,明天我讓正明發兩車貨給你,你拿齊貨就給我押著車走。我諒你小子也不敢跟我玩心眼,跟我玩心眼就是跟你媽過不去,記住。」

楊巡忙道:「雷書記,你那麼相信我,我要是再敢胡作非為,哪裡還算是人。我媽一直教我做人一定要知恩圖報,今天大恩不言謝,我知道怎麼做。以前我做生意還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每天淨想著玩,以後一定抓緊,起碼,我替你把東北三省全拿下。」

雷東寶虎著臉道:「你不用跟我發誓,我看你不是個安份人,抓著你只給我做電纜,等你哪天活過來遲早總得跟我生異心。我只發善心幫你度過難關,半年後你我照老樣子來,你給錢我才給你貨。但你得答應我兩條,第一條,一輩子也不許把我登峰電線電纜跟什麼爛貨放一起賣,讓我知道的話,拿大巴掌抽你;第二條,只要你做著電線電纜,你七成以上的貨得從我這兒拿。」

楊巡答應,真沒想到雷東寶如此上路。這一次落難,雖然吃盡苦頭,差點送命,卻意外認識兩個實在人,算是因禍得福。對著雷東寶,他嘴上是再不會花裡胡梢說一大堆好話,只是把感激記在心裡,以後知道怎麼做就是。

回到東北,見過楊巡的人都說,這小子乏了一圈,原本看上去一直在笑的眼睛,可能因為瘦了的緣故,深陷進去,看上去黑而深。但老李卻說楊巡終於脫了男孩子相,別看以前還帶著老婆,可現在才看上去才真正像個可以托付的男人。

但楊巡聽著並不愉悅,他可以托付嗎?戴嬌鳳至今蹤影不明,說明戴嬌鳳並不願將自己托付給他。而他現在一文不名,靠著老李和雷東寶的大度才得苟延殘喘,他雖然在兩人面前信誓旦旦,可心裡終是沒底,他能還掉老李的債嗎?他能報答雷東寶的大恩嗎?他能繼續負擔家中老老小小的生活嗎?還有,戴嬌鳳能回來嗎?第一次的,楊巡心中感受到極大的壓力。這壓力,讓他笑不出來,讓他睡不安寧。

從春暖花開的南方回到依舊肅殺的東北的第二天,楊巡請出老李鐵塔般身材的四個徒弟,在原址開門。整一條曾經被稱作江南電器街的倉庫區還只有楊巡一家門面開業,其他老鄉要麼還躺在醫院,要麼手頭還沒貨,要麼還在與相關部門人士套近乎,要麼還在觀望,不敢做那第一個開門的出頭鳥。可是不知是電器街名氣做壞了,還是因為只有一家開門沒有人氣,一整天沒有生意上門,楊巡的那些老顧客也暫時不敢要他的東西,因為電器街被砸,這一帶出去的東西名聲,大家雖然是多年生意朋友,可正當風頭,還是稍作迴避,以免被人誤解。

而且,有幾個看上去黑糊糊像煤礦出來的人到店裡吵鬧,幸好有老李的徒弟,本地人,又是身強力壯,更是幫著楊巡說話,吵鬧的人佔不到便宜,怏怏而走。

饒是如此,楊巡還是掏錢請老李幾個徒弟晚上喝酒。回頭,楊巡睡到倉庫,一則是一個人回去那個家,看到熟悉的一切,他會想起戴嬌鳳,心裡更難過,二則,他需要看著倉庫,提防風吹草動。

楊巡晚上躺在塑料臭氣濃重的倉庫裡想,沒有生意怎麼辦?戴嬌鳳給他的八千塊,付去運輸費,還有修理倉庫費,已經所剩無幾。而看來那些煤礦工人並無罷休的意思,如果天天請老李徒弟過來押陣,那筆酒水費他哪裡還掏得起?這種只出不進的日子,他算了算口袋裡的錢,最多只夠維持兩三天。那麼,他是不是必須做點什麼來找回過去的人氣,並打消老顧客的顧慮?可是,他有什麼辦法?

楊巡思來想去,夜不能寐,反而覺著傷臂隱隱作痛。受傷之後,幾乎沒有好生將養,反而更加操勞,而且沒時間去醫院複診,楊巡都不知道他的手臂會不會廢。傷痛更消睡意,楊巡睡不著,索性起來走出門去。整條路沒一盞路燈,只有一輪彎月淡淡照著,左右的倉庫保留毀損原樣,依然沒門沒窗,環顧看去,黑洞洞地磣人,好像藏著什麼鬼怪一般。楊巡雖然從小膽大,為了生計,小學開始就放學後滿山采山貨貼補家用,經常天黑才摸下山頭,可此時站在空無一人的電器街,夜風吹進他的領子,他不由泛起一身雞皮疙瘩。他在這清冷的月光下,對著自己拖在地上長長的影子,竟是滿心的害怕,滿心的無助,滿心的冷。

壓力大得無邊無涯,心裡全是看不見希望的憂慮。才剛不久前與戴嬌鳳那輕裘快馬的日子,現在想來如隔世一般的遙遠。想到戴嬌鳳,楊巡的眼睛更深,他不明白,非常不明白,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問個水落石出。

可是,眼下又如何結束這只出不進的困局?

二十二歲的楊巡從街頭走到街尾,又從街尾走到街頭,一會兒拖著影子走,一會兒踩著影子走,也不知走了幾趟,差點愁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