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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不用那麼急吧,你今天才手術,我陪著你說說話也好啊。」

「很急。」楊巡看看依然討論得熱火朝天,飯都顧不上吃的同鄉們,「時間不等人。快去,委屈你一個人。」

戴嬌鳳咬咬牙,才依依不捨地走了。楊巡下去找來護士,想要麻醉藥,未果,但護士不知給他打了什麼針,雖然病房那麼吵,他左臂又那麼痛,他竟然睡了過去。

戴嬌鳳先回家裡,打電話回家給村辦,說盡好話讓人幫忙去叫她哥哥。好久她哥哥才打來電話,他們沒說兩句,就又掛下,由她再打過去。戴哥聽妹妹如此這般一說,忙道:「房子早買下了,而且,不能退。」

「哥,你想想辦法,你不是說一個誰是你同學的親戚嗎?我們太需要錢了。」

「再需要,這房子也不能退。小鳳,你想想,你現在還沒結婚,你能保證楊巡一定能鹹魚翻身嗎?他如果不能,你起碼還有幢房子做保障。再說,楊家那個婆婆那樣子,以後你和楊巡結婚的話跟她肯定住不到一起,你一定得用到城裡的房子。可萬一,我說難聽點,萬一你沒結婚,你說,你還有臉住回家嗎?楊家那個婆婆到底生著什麼心,你能保證嗎?你也只能留著城裡的房子做退路。你看,無論如何,你城裡的房子都不能退。」

這話,也就只有自家人會對戴嬌鳳說,可也正正地打中戴嬌鳳的心。她猶豫了一下,還是道:「可是,沒錢,讓楊巡怎麼翻身?哥,你想想辦法吧。」

「你別傻了,反正我旁觀者清,不會把房子退掉。你是不是怕楊巡問起來你難說話?你就這麼跟他說,到店裡還一分錢的東西,人家玻璃櫃檯上還寫著『貨已售出,概不退換』,何況開了發票的房子,人家能讓退嗎?你就說我這邊在努力,看能不能退還。你別說不能,記住啊。還有你手頭的錢,以前他不是說這錢都歸你嗎?怎麼一有事就要回呢?說話這麼靠不住。你看看吧,一年最低生活費總得一千吧,你給自己留個幾年的錢,其他給就給吧。你一定要給自己留好後路,別又像以前一樣傻傻地跟著楊巡什麼都不管不顧,楊巡不一定靠得住。我是你親哥,我不會害你。聽見沒有?答應我。」

戴嬌鳳難以回答,楊巡正大難當頭,她怎麼能打自己的小九九。可是她哥哥一個勁地在電話裡催著她答應,還一個勁地問她他說得對不對,她只有說對,哥都是為她好,為她著想,一點沒錯。可是…在她哥的催逼下,她終於答應了。放下電話,她坐了好久。她手頭積蓄,除了今早已經提出來的,還有一萬多點,她想了很久,決定提出八千,給自己留下三千,若再多留,她總覺得對不起楊巡。

戴嬌鳳去銀行取了錢,再過去醫院,見楊巡正沉睡著,臉色蒼白,心中又是酸楚,看著楊巡掉眼淚。那邊還在熱鬧地討論,戴嬌鳳沒心情也沒話跟那些老鄉說,她就枯坐床頭發呆。等了會兒楊巡還不醒,她過去把飯菜放到暖氣片上,又回來,輕輕伏在楊巡身邊,似是自言自語地道:「我拿了錢來,今晚就放你被窩裡,我不敢拿回家去。」

沒想到頭頂卻忽然傳來楊巡的聲音:「這麼快回來?動作很快啊。」

戴嬌鳳猛抬頭,卻見楊巡微微抬起身來看著她,忙扶他坐直。楊巡卻是顯得輕鬆,有點強顏歡笑地寬慰戴嬌鳳:「你看我才睡一會兒,起來就精神很多。」

「才剛還看你睡得沉呢,怎麼一下就醒了?睡了不少時間了,現在都傍晚了。」

楊巡笑道:「你又不會不知道我一聽到錢就有精神,聽見你在我耳邊說錢我就醒。好了,你今晚再辛苦一晚上,我明早睡醒就活了。拿來多少?」

「八千。」戴嬌鳳看看左右,俯身偷偷從自己衣服裡將錢掏出,塞進楊巡被窩。

「這麼多。」楊巡摸到錢,稍一掂量,就知道不差,心裡立刻充實起來,「小鳳,等我掙錢,加倍還你。」

「還什麼。」戴嬌鳳有點有意地道,「你還把錢分你的我的不成?」

「哪有,哪裡的事,我家用從來都扔給你,做生意的錢也從來都沒鎖起來,我們這不是一家人嗎?」

「你媽認我嗎?」

「又來了。我結婚,又不是我媽跟你結婚。我們不說這事兒,我今天痛,你別跟我提這事兒,好嗎?」

「可你就不能給我個准信嗎?」

「我每天都在說,而且,我說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行動,小鳳,我們都一起那麼多日子了。我現在受傷,你別不理我。」

戴嬌鳳雖然心裡反駁「你哪來的行動」,可看著楊巡那麼痛苦,滿臉皺成一團,就說不出口了,又伸手輕撫楊巡的傷手,一直到看著楊巡吃完,又替他擦拭一遍身子,才被其他老鄉家屬拖著離開病房回家。

楊巡等戴嬌鳳走後,一時睡不著,摸著身邊的一捆錢,想著事不宜遲,一捆錢,帶給他很多興奮,也帶給他新的思路。他又飽睡一夜,第二天一早,天還沒亮,就自己起床艱難地穿上衣服,偷偷溜出醫院。他要主動去找他的債主。

雖說是飽睡一夜,可終究是傷筋動骨,又做了手術,因此飽受一夜苦痛,楊巡起床時候就感覺頭腦暈沉沉的,甚至有點發熱。他是硬撐著走出醫院大門的,可甫一接觸大門外帶著煤煙味的清冷空氣,整個人一下清醒過來,連手臂都似乎不怎麼疼了,腦袋更是好使,昨天思考了那麼多時間的該做什麼該說什麼話,到此時忽然清晰定格,成為決定。

清晨的路面還很少行人,當然也沒單位組織鏟冰的人。遠遠近近有高高低低的煙囪柔柔地吐著白煙,天卻已經亮了,比元旦春節那陣兒亮得早一些。楊巡要去的債主家離醫院不近,但是楊巡心中自有一張活地圖,到醫院門口看一眼公交車牌,便能大致確定出行路線。可一條手臂傷著,走路到底是不方便,平日裡兩條手臂維持著平衡,忽然廢了一條,這在冰面上行走簡直是大忌,楊巡就一不小心摔了一跤,死命維持摔跤角度,撞暈了頭皮才算是護住那條傷臂。後來上車也是,還幸好是清晨的公交車,人少有位,若是換作上下班高峰,他還不給擠得鬼哭狼嚎。

一路辛苦,但等掛著不知熱汗還是冷汗的一頭細密汗珠敲開債主老李家的門,看到嘴角還掛著牙膏沫子的老李欣喜如大旱逢甘霖的震驚目光,楊巡一下子來了精神。他口齒靈活,卻又異常真誠地道:「李哥,前晚出了點事,昨天醫院住了一天,讓醫生拉了一刀。怕李哥擔心我,趕緊一早過來跟李哥說一聲,李哥,還有早飯沒?」

「有,有,快請進。你手上有傷的,不會過陣子才來嗎?這樣子折騰,小心傷口發炎。」老李口齒含糊,幾乎將沒漱乾淨的牙膏沫子全吞進肚子裡,他妻子也從廚房熱切地迎上來,大著嗓門兒道:「小楊,真是你?哎唷,你們那兒到底是咋的啦,你手上咋的了?」

楊巡坐下,稍微擦了把汗,也沒粉飾,將前晚的事兒前因後果簡單說了一下,又道:「現在的問題是,老王闖禍了,我的錢可能收不回,前兒問李哥借的錢,可能一時有問題,沒法還。不過李哥相信我的為人,我雖然年輕不懂事,腳底抹油賴帳的事兒做不出來。我今天來就是要讓李哥安心,今天把我壓在李哥你這兒的房子轉手給你,算是先還一筆,大概占一半份額了吧。我們再另外簽個條子,我爭取盡快掙錢把餘下的今年內都還上。接下去我會頻繁出差,行蹤不定,先跟李哥報備一下,免得李哥看不到我為我掛心。李哥,你看這樣行不?」

老李昨天才聽說楊巡他們那兒出事,當即找過去倉庫一看,狼藉遍地,人跡全無,正一夜操心,愁到白頭,想著今天說什麼都要請假找到楊巡這個人,沒想到楊巡大清早自己送上門來,老李簡直要喊菩薩保佑。老李心說,楊巡若真要賴帳的話,帶上老婆連夜乘火車開溜就是,誰也找不到他們,誰知道他們家在南方哪個旮旯,可楊巡沒溜,還主動上門說明情況,商量尋求解決辦法,而且還是從醫院帶傷溜出來,其心真誠,可見一斑。老李還有什麼可說?雖然還是憂心著借出去的錢夜長夢多,可看著人家楊巡如此仗義,他感動之餘,自然是坐下來與楊巡協商如何合理還債。當然,兩人也說到下一步,老李自然是願意大力幫忙,幫楊巡捲土重來,盡快掙錢還債,這是與自己切身利益息息相關的事。當然,老李也一口答應,作為電線使用大戶工廠主管供銷的副廠長,他將一如既往地關照楊巡這個實誠年輕人的生意。

楊巡那叫個千恩萬謝,身上的疼痛更是忽略不計。這才能穩穩坐在李家吃了暖暖一頓早餐,他想告辭出來,卻被老李拉住,老李在家屬大院裡轉來轉去找來一輛黃魚車,硬要親自送楊巡迴醫院。

楊巡讓感動得,忙拉住老李道:「李哥,我暫時還不能回醫院。前兒的事影響很壞,不知道的人還會以為我賣假貨做手腳挨了拳腳,知道的人都是多年交情,都跟好兄弟一樣,我怕他們擔心我的安危,我得上門讓他們瞧瞧大活人讓他們放心。李哥你去上班吧,我自個兒一家家挨過去。」

老李看看楊巡年輕得不像話,卻是蒼白憔悴的臉,不由伸手拍拍楊巡的肩,由衷地道:「有種,小子。你下一個要去哪兒?我拉你過去。」

楊巡笑道:「那就不客氣了,李哥。下站去附近的紅星電機廠。」

老李聽了應聲道:「找他們廠的老陸?我帶你進去跟他打個招呼。」

楊巡大喜,老李跟他一起去,有老李這樣的人帶路,那簡直是他人品最好的背書。老李也是仗義,看著楊巡做事上路,有意幫忙,除了親自帶楊巡跑了一家,上班後又根據楊巡提供的名單,從中找幾家熟悉的打電話過去聊幾句,於是,待會兒等楊巡上門時候,便事半功倍。

楊巡被計劃的順利實施所激勵,整個人就像上了發條似的精神,一直扯著滿臉的笑,一整天下來,竟然轉戰了十來家最要緊的老客戶。那些老客戶的地址聯繫人都是清清楚楚刻在他心裡的那張地圖上,都不需回家找資料看一眼。直到傍晚才不得不收工,有客戶留他喝一杯,他婉言謝絕,人家看在他傷臂的份上也沒強留,一口一聲好樣的,把他送走。楊巡不敢擠下班高峰的公交車,寧可吃力地步行回醫院。半路才忽然想起,哎呀不好,早上出門時候忘了留紙條跟小鳳說,不知道小鳳這一天會怎樣的著急擔心。

楊巡急著趕路,恨不得一步跨回醫院。可此時一天計劃完成,滿心鬆懈,竟是沒法提起勁兒來,兩條腿似是踩在棉花上,軟軟地發飄。心裡想到,會不會是昨天開刀時候血流得太多,現在缺血了?再想到中午為了趕時間,只在路邊店裡吃了幾隻餃子充數,現在早已飢腸轆轆。而手臂上被忘了一天的疼,此時又刺骨地席捲而來,痛得使勁走路的楊巡骨子裡地發顫。

楊巡簡直是咬牙切齒才走完回醫院的一程,一背脊的冷汗。可回到住院病房,卻看到上面躺了一個不認識的病人。他才茫然著,一個老鄉衝過來急著道:「喂呀你都一天上哪了,你們小鳳都急瘋了,哭得死去活來。」

「她人呢?」

「她哭了半天,等你半天還不來,醫生也不知道你去哪裡,要她辦了出院手續,她被老沈家的送回家去了。你到底去哪兒了?小鳳怎麼翻來覆去發瘋似地說你肯定是拿到錢就失蹤呢?老王煤礦那筆錢你拿到了?你怎麼拿到的…」

楊巡有些頭腦暈暈地問:「錢?我哪兒拿到煤礦那筆錢了?你們去拿了嗎?」一邊說著,一邊兩條腿自動朝外走,他要回家找戴嬌鳳。

老鄉聽著不對,追出來道:「你臉色不好,要不要先找醫生打了針再走?」

楊巡道:「先回家看看,小鳳是個急性子。」他都沒坐下,就急著往家裡趕。後面老鄉們看著議論,心說這兩口子算是怎麼了,好像裡面有大問題。聽戴嬌鳳的哭訴,似乎是擔心楊巡帶了錢拋棄她似的,可現在看來又不像。但也難說得很,都說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楊巡欠下一屁股債,姣美動人的戴嬌鳳心裡還能沒想法?下意識裡的,大家都對家中美妻的穩定性表示懷疑。

楊巡又是走到醫院門外,被冷風一吹才清楚想到,戴嬌鳳哭訴的是啥意思。難道她懷疑他楊巡捲裹著八千塊錢逃走?他欠人家近十萬都不會跑,何況是才八千,他是那種人嗎?小鳳這叫急得啥啊。可再一想,自己也是不對,早上急急偷跑,都沒與還睡著的同鄉打聲招呼,害小鳳胡思亂想。

他累暈了的腦袋裡也沒別的想法,就是快快回家。外面天色已暗,行人已經稀少,楊巡有些本能地往回趕著,路上不可避免地又是摔跤,又是本能地避免碰到傷臂。趕到自家居住的居民樓底下,已經終於沒了力氣。他扶著樓梯把手順勢坐到地上,呼哧呼哧地喘氣,正好一個鄰居也是上樓,見此做了回好人,把他扶到家門口。但是,楊巡看著漆黑一片,沒透著一絲光的家門,心中卻是無力,難道小鳳沒在裡面?

他開門進去,果然,裡面伸手不見五指的黑。他叫了幾聲「小鳳小鳳」,可沒人回答。他又急又累,打開電燈又看,臥室裡也是一目瞭然的沒人。他有點下意識地又叫「小鳳小鳳」,耳邊似乎聽見有人回答,他忙轉身,卻是轉急了,腦袋輕飄飄地似是飛上天去,人卻重重摔在地上。他想起身繼續找,可是沒力氣起來,在暖烘烘的房間裡,他只覺得渾身火炭似的燙,連眼睛都睜不開,又覺得手軟腳軟,無法動彈。可是他急,他要找到小鳳解釋清楚,他抽搐著手指想支撐起來,只是他不能動彈,他軟癱在地上昏死過去。

楊巡甦醒過來的時候,眼前看到的是白茫茫的醫院。他很理所當然地想,當然應該是醫院,就閉上眼睛又要困過去。沒想到卻是有人推他的肩膀,叫嚷著道:「喂,你醒了?醒醒,睜開眼看看我。」

楊巡聽話地睜眼,一看卻是老李,忙展顏道:「李哥,你來看我?怎麼讓你找到的?」

老李瞪眼道:「什麼怎麼讓我找到的,我前晚找到你家去,想跟你說件事,結果你家都沒關著門,我還以為你家遭偷了,摸進去一瞧,你全身火燙昏倒地上。你那個小媳婦呢?跑了?太沒良心了吧?」

楊巡愣住,瞪著老李想了會兒,才回想起昏迷前的片段,「我昏兩天了?」

「你真夠運氣,還揣那麼多錢呢,幸好沒遭偷。我昨天回去你家一趟看看你媳婦在不在,怎麼,她去哪兒了?我扶你起來吧,吃點東西,你就不該剛做完手術就偷跑,你以為骨科手術不要緊嗎?醫生說弄不好會感染,一條手臂鋸掉都可能,看你福氣了。」

老李嘮叨得都不像個男子漢,楊巡卻是直著眼睛喃喃地自言自語,「小鳳,小鳳沒回來嗎?她去哪兒了?李哥,你啥時候回家,幫我帶張紙條回家放著行不?讓小鳳回家就能看到。哎呀,我又在醫院昏兩天,她更得以為我跑了。」

老李奇道:「你小媳婦兒擔心你跑?我現在都不擔心你跑,你是那種人嗎。你別急,急也不在這一刻,這回我看著你,你沒好結實我不讓你跑。等你好紮實了你再去找,一個女的能跑哪兒去。」

楊巡都沒心思吃老李遞來的餃子,只是急著道:「李哥,這裡面有誤會,你千萬得幫我在門口貼張條,告訴我媳婦兒我在醫院。千萬千萬。她一個人在這裡又沒親人,最多去老鄉家裡鑽著,又鑽不長久,肯定得回家拿衣服。她只要看見紙條就沒事了,她最疼我的。」

「行,又不是多大事兒,你先吃餃子。我跟你說,我和幾個朋友商議著,你現在也難,我們收了你房子去也一時賣不出去,不如還是你先住著,算是租我們的房子,等你回頭掙錢了把房子贖回去,依然是你的。省得你還搬來搬去。哥兒幾個都說了,相信你,你小子是個有種的。以後有什麼事,你喊一聲,這些大哥們都會幫你。」

楊巡感動得都說不出話來,看著老李眼睛濡濕,硬撐著不掉下眼淚。多好的大哥們,多好的朋友,要不是老李,他都不知道昏在家裡躺上幾時。「李哥,我沒別的話,我以後認你是親哥。大哥。」

老李笑笑,卻道:「我這不虧了?我兒子都快你這歲數。快吃,有你大哥撐著,你不會有事。」

楊巡心裡雖然依舊極其掛牽著戴嬌鳳,可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是當著那麼關心他的老李,都不好意思再婆婆媽媽,便聽話大吃餃子。老李在一邊告訴他,他剛被送進醫院時候發燒都到三十九度,臉燙得嚇人。老李也說,不客氣從他懷中一捆錢裡抽幾張做了醫藥費,有憑單為證。過一會兒,老李鐵塔一般的小徒弟吃了晚飯過來接班,老李這才千叮嚀萬囑咐地回家去。老李徒弟說,老李前晚都守了一夜。

但是,戴嬌鳳一直沒有出現,即便是老李在門上貼了紙條之後,依然沒有出現。楊巡這回被管住不得離開病房,他焦急地求老李或者他的徒弟們去瞧瞧是不是紙條被人揭了,他們回來都說沒有。楊巡心中設想出無數可能,但想來想去,認為戴嬌鳳回去娘家的可能性最大。否則,她只要看見紙條上說他還在醫院,一定回來看他。楊巡這下子開始急著回老家找戴嬌鳳,再說生意上的事也是只爭朝夕,他恨不得敲木魚念菩薩讓自己快點好起來,讓醫生鬆口肯放他出院。可等待康復的日子卻是那麼漫長。

一直到一周後,醫院才肯放行。楊巡簡直是飛一樣地先衝回家去,一頓子翻騰,很快就看出,家中一隻大旅行袋不見了,戴嬌鳳的那些衣服用品也不見了,而門口,那張紙條還完整地貼著。楊巡沒法回憶他昏迷前有沒有看到衣櫥,衣櫥裡有沒有戴嬌鳳的衣服,他無法確定戴嬌鳳是什麼時候取走所有衣物的,是在他上一次回家前,還是紙條貼出前,還是看到紙條後。他心中只能明確地想到,他必須盡快回去老家,有很多事要做,而回去第一件事是找去戴家求見戴嬌鳳。

他找一隻旅行袋,草草轉入幾件換洗衣服,傷臂還架在胸前,就急急忙忙趕火車回家了。小時候看過一部電影叫《歸心似箭》,用在他現在身上剛剛好。

滿心以為只要到了戴家,將話解釋清楚,便什麼問題都沒有,可以與戴嬌鳳重歸於好。沒想到,他下火車就直奔戴家,都沒先回自己家。一進戴家門,戴兄劈面一拳頭,打得楊巡倒撞出門,腿腳一軟仰天倒在地上。沒等他眼冒金星地起身,早有一隻大腳大力踩到他胸口,上面傳來戴兄的聲音,「操你奶奶的,你還有膽上門,你給我滾,你這狼心狗肺的,我揍死你…」戴兄一邊咬牙切齒地罵,一邊又耳光扇了下來。

楊巡給揍得暈頭轉向,可一隻手依然綁著受傷著,都沒法子反抗,只好雙腳亂蹬,嘴裡拼足老命大喊:「小鳳,我那天去債主家,結果暈倒昏迷兩天,我沒跑掉,我這不來了嗎?小鳳,你出來說話。」

戴家父母聽著不對,這才衝出來拖住兒子不讓再打。楊巡這才硬撐著坐起來,只覺得嘴唇有什麼東西流過,一把抹來,卻是一掌的血。他愣了下,起身道:「你們讓小鳳出來,我一出院就趕著回來,我知道她在家,我們誤會了。」

戴家幾口互視幾眼,戴父輕咳一聲道:「小鳳沒回來,她沒臉回來。你滾,我們以後都不要見你。」戴兄硬是被他媽拉住,但嘴裡狠狠道:「你滾,別讓我看見,見一次揍一次。」

「她沒回來?」楊巡伸著脖子往戴家屋裡瞧,可什麼都瞧不見,又被戴家一家攔著沒法闖進去,他只有哀求:「你們跟小鳳說,我沒跑掉,我是發燒昏迷被人救進醫院好不容易才活過來,你們看,這是病歷卡。」

「你這套騙騙我妹行,休想騙我們。誰不知道你闖三關跑碼頭什麼事都做得出來?你這病歷卡能信嗎?你早有心,不能做張介紹信出來跟我妹去登記了?只有我妹才信你,你少來騙我們。你滾…」說著掙開他媽手臂,又要衝上去揍楊巡,他氣楊巡,雖然也大概聽出這其中有誤會,可想到妹妹有了誤會都不敢,或者說沒臉躲回娘家,這不都是這小子害的嗎?想起這些他就來氣。

楊巡壓根兒無法還手,左臂還傷著,鼻血又流淌不止,他只得轉回身離開。可是他不敢回家,怕鼻青臉腫的樣子讓一輩子沒見過太大世面的老娘擔心,也怕讓弟妹們看著害怕。他退出戴家的村子,坐在一條已經花紅柳綠的河邊拿濕毛巾止住鼻血,又洗乾淨臉,才起身直接轉去小雷家。他下一步的希望在於小雷家。

一路上,楊巡心如刀絞,他懷疑戴嬌鳳就在屋裡看著,他心傷戴嬌鳳看著他挨打不出來。他心中也隱隱懷疑,是不是戴嬌鳳不要他了。但是原因,楊巡不敢想,也不願想,他只堅定地想,等他養好傷,身子活絡了,他有辦法找到戴嬌鳳,說明一切,也可以挽回一切。

楊巡看到很多人總是好奇地偷瞧他,他手頭沒有鏡子,不知道自己的臉怎麼了,但可想而知,肯定是鼻青臉腫,豬頭一樣。他沒力氣呵斥,他大病初癒,一條手臂傷著,又是剛下長途火車,兩條腿還軟著,他沒力氣跟人再吵一架,他懂好漢不吃眼前虧。他此時唯有將頭扭向車窗外,對著車窗外倒退的景致發呆。

他只擔心,這樣的狀況去見雷東寶,會不會留下壞印象。但他想到,這樣的狀況看在雷東寶眼裡,或許能博取一些同情都難說。而眼下,他手頭沒多少資本可以拿出來說服雷東寶繼續給他供貨,他的現狀導致雷東寶的蔑視或者同情,這毫釐之差,都可以造成重大後果。可是,他唯有這條路可以爭取,這是一條最佳捷徑,即使面前是刀山火海,他也得義無反顧地往前走,他都無需考慮。成敗俱在雷東寶一念之間,他必須竭盡全力爭取。

他告訴自己,都傾家蕩產,老婆也跑了,還要臉幹什麼。他必須不管不顧,分秒必爭,不惜代價。

小雷家村,楊巡一年起碼要來上好幾趟,每趟來都要感受到一些不同。而所有不同中最讓他感受到的是交通,竟然都有兩輛公交車子分別從市裡和縣裡開來,雖然終點站落在鎮上,可都無一例外地到小雷家村口繞了個大圈。看得出縣裡、市裡都小雷家村的重視。而楊巡從來最能透過現象看本質,他幾次乘車下來,都能看到車子經停小雷家站,總有很多人上車下車,可見小雷家的客流之大。

楊巡也一向是這股客流中的一員,他今天跟著大家下車,又被那些下車的人行了一下注目禮。以往,卻都是楊巡總是稍微留意一下上下車的人,大概估計一下這些人究竟是什麼身份,然後從那些人的身份中推測出一些事實背後的真實。這是他從小輾轉街巷做小生意培養出的習慣。但今天是他被人矚目,誰讓他給人打得跟豬頭似的。當他被人矚目的時候,他就沒法堂而皇之地觀察別人了。

楊巡臉上一路飄彩地直取小雷家村辦,而沒像過去那樣,先到登峰廠辦公室轉一圈,結個帳。村辦裡,雷東寶不在,雷士根這個大管家照例是在的。雷士根對楊巡的一臉青紫視而不見,只問了句「春節拿去的那些貨這麼快都發完了?」,見楊巡迴答得嘀嘀咕咕,就單獨領他到雷東寶辦公室,倒了茶給楊巡,他出去繼續接待其他客人。楊巡簡直是感激雷士根的視而不見,知道雷士根那是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