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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楊巡這一走,戴嬌鳳並不覺得怎樣,只是生氣而已,戴家人卻慌了,急著要戴嬌鳳第二天親自去楊家言和。戴嬌鳳不以為然,她在東北常與楊巡打打鬧鬧,床頭吵架床尾和,吵幾句嘴又沒什麼了不起。她就是不去。

楊巡非常鬱悶地回來家裡,楊母卻說戴嬌鳳不跟去東北也好,大家都安分過日子,等結婚年齡達標那一天。楊巡指責他媽不近人情,說他一個人在東北多辛苦孤單,有戴嬌鳳說說話解解悶,還有戴嬌鳳照顧他,戴嬌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媽怎麼能只看到結婚年齡一點,不看到其他。可楊母堅持做人要行得正,站得直,原則性問題不能丟,絕不能錢掙多了做個被人戳後脊樑的淺薄無恥暴發戶,說楊巡與戴嬌鳳交朋友她沒意見,可人決不能在領證前帶回來住。楊母又問楊巡早上口袋裡鼓鼓囊囊一包錢去哪裡了,楊巡迴答說在戴家發了壓歲錢。楊母嘴上不說,心裡卻鄙夷戴家,兒子掙的錢兒子怎麼花是兒子的事,她不插手,可戴家太貪,女兒還沒出嫁,就這麼好意思拿她兒子那麼多錢,戴家就能心安理得地拿得下手?楊母理所當然地認為,戴家家風不正,才會養出個跟人私奔的女兒。楊母也不想想,私奔的另一個參與者是她嚴格家教下的兒子。楊母反正是怎麼看戴嬌鳳怎麼不對味。

楊巡沒想到他敬愛的母親大人還有那麼不通融的一面,本來心裡生戴嬌鳳的氣,這下卻兩頭生氣。可兩頭又都是他愛的人,他沒有其他辦法,只有運內功把兩頭氣自我消化。這一個年過得極其不快樂。他想他媽應該看出他的不快樂,他也一直勸媽媽鬆口,可他媽在他走之前還是沒鬆口。他備足貨物走之前又去戴家,戴家見他再來,都鬆口氣,可戴嬌鳳還是要楊巡在明年春節她去楊家過年與她今年不跟楊巡去東北之間選擇。楊巡要戴嬌鳳再忍一個春節,反正明年春節過了沒多久他就到領證年齡,可戴嬌鳳嬌縱地翹著嘴說,她就是嚥不下這口氣。戴嬌鳳說完就不理楊巡,拿著一本最時興的台灣人瓊瑤寫的小說《心有千千結》看。楊巡說了半天好話,戴嬌鳳就是背對著楊巡不理。楊巡只得怏怏而走,自己一個人押上送貨車去了東北。

對峙的雙方,一個是他老娘,一個是他老婆,兩個人都不肯退讓,楊巡還能有什麼辦法。

可令楊巡沒想到的是,他到了東北,在倉庫卸完貨,請司機吃頓燉菜,安排司機住下後,回到他去年新買的兩室一廳家裡,卻見門縫透出燈光。他警覺地拔出鑰匙伸長手臂開門,人遠遠站在樓梯口。沒等他將鑰匙旋到底,門卻嘩啦自己打開,站裡面的是戴嬌鳳的二哥,戴二哥後面是拿眼睛白著他的戴嬌鳳。楊巡欣喜若狂,一掃一路獨身一人的鬱悶,衝進門抱起戴嬌鳳打轉。搞得戴二哥看著不得不轉開臉去。

楊巡雖然嘴上沒將老娘老婆掛嘴裡比較,戴嬌鳳嬌嗔地逼問他誰對他更好的時候,他也都是嘻嘻哈哈打混過去,可心裡卻覺得,老婆比老娘講理,老婆比較疼愛他。

可楊母接到楊巡來信,知道戴嬌鳳由二哥陪著又跟去東北的事後,輕蔑地在心裡想,她兒子若是個窮小子,戴家還會慇勤將女兒往她兒子懷裡塞?還不是看準她兒子的錢?可楊母自然是不願將如果變為現實一下,來考驗戴嬌鳳究竟心裡想什麼,她只有在信裡叮囑兒子,所有人都見錢眼開,包括最親近的父母妻兒,錢只能抓在自己手上,天王老子都不能相信。楊母寧可陪上自己,也不願兒子在戴嬌鳳那兒吃虧。

但楊巡與戴嬌鳳小別勝新婚,又是風雨過後見彩虹,哪裡肯認同老娘如此刻薄的話,再說春節沒讓戴嬌鳳進楊家門,他總是內疚,在錢上面,他當然對戴嬌鳳有所鬆動。

小兩口又和好如初了,可戴嬌鳳心裡有了疙瘩,而且還有了危機感。去年不管不顧跟著楊巡一起來了東北,原以為與楊巡是一輩子的事。可今年被楊母這麼搞一下,又聽家裡父母一分析,她不能不擔心,楊母會讓她進楊家門嗎。如果進不了楊家門,她以後可怎麼辦。她總是問楊巡,萬一他媽不簽字認可不交出戶口簿不讓他們結婚,他們還能不能結婚,楊巡一口咬定他媽只是不讓他沒領證前不許帶她進楊家,沒說其他。可楊巡雖這麼說著,自己心裡也沒底,他總感覺母親對戴嬌鳳有著一種根深蒂固的排斥。他告訴戴嬌鳳,即使母親反對,只要年齡一到,他也死活要與她結婚,誰也攔不住。

戴嬌鳳還是提心吊膽的。不過兩人一如既往的好,錢多,人年輕,社會又開放了,玩的地方多,兩人的日子過得不知多風流瀟灑。兩人沒事時候經常去舞廳,最先兩人不敢跳,漸漸放開了跟著別人學。有時放快節奏音樂時候有人在場子中央跳霹靂舞,楊巡跟著也學,別人能把動作做得跟機器人一樣,楊巡做出來的動作總像婁阿鼠出洞,賊頭賊腦。不過無所謂,自己開心就好。

宋運輝的這個春節,卻是有生以來過得最熱鬧的春節,熱鬧得他都覺得忙死。

宋季山夫婦在兒子家住得挺好,他們雖然來自農村,可知書達理,做事膽小而願做無限犧牲,正好程開顏性格嬌憨,個性隨意,不計較小家庭裡有別人進入,有人替她打理家務她來不及地歡迎,樂得不動腦筋。宋運輝忙,顧不上家,也正好扔給父母。於是家裡的事都是宋季山夫婦與程開顏三個人商量,大家還都不是拿主意的主兒,總是謙讓來謙讓去的。人家兩代住一起總齟齬,他們兩代住一起挺和美。

程家夫婦本來擔心女兒吃虧,幾天下來見女兒吃好睡好,臉蛋更是紅潤,這才放心。春節時候程開顏哥哥有了女朋友,也是廠子弟,不過女方父母乃是布衣。程廠長擺出一張大圓桌,初一那天把兒女親家都請來,好好吃了一頓。掌勺的是程母與宋運輝。宋季山夫婦看見程廠長這麼個大官非常拘束,尤其是宋季山坐在親家旁邊,以他一向聽領導話跟領導走,領導叫幹啥就幹啥的個性,這一頓飯他吃得極其辛苦,程廠長夾給他吃什麼他就吃什麼,奮力完成任務。好在程廠長還得照顧兒子的准親家,否則宋季山得吃撐死。

其實程廠長兒子的准親家更拘束,本來就是一個廠的,以前抬頭不見低頭見,而且兒女又還沒結婚,說話非常尷尬。反而宋季山夫婦的拘束比較不顯。

宋運輝初二早上去給水書記拜年,與岳父一起去的,進去看到一屋子人,開總廠幹部會議似的,有頭有臉的都在。不由大樂,那麼多人在,他倒是不尷尬了。可近中午時候,大家都散去,個個奔赴婚宴,有些又得再次遇見。初二以後又是初四,一天中、晚兩場,參加不盡的婚宴,送不完的賀禮,送得宋運輝荷包空空,心裡吐血。賀禮雪片樣地飛出去的時候,宋運輝總是心不由己地想起那天火車上虞山卿跟他說的那些話,和那些真金白銀的誘惑。可想歸想,要他真正伸手去撈,他做不出來。

因此他只有不得不問父母借點錢應急。他是領導,送禮當然得送大點,可是他與其他領導不一樣,人家是家底厚實多年積累的老財主,他卻正是沒有家底正需要花錢時候,他送完存折上的錢,無奈之下要問父母伸手借的時候,心裡真是很不是滋味。偏偏一月份的工資又是為了照顧春節,提前發了,宋運輝上班後到了二月十日,習慣性地想到工資,兜裡卻只有問媽借的幾塊錢。沒錢的時候再想到來自虞山卿的誘惑,再看著虞山卿每天瀟灑地從他辦公室門前走過,心裡一窩子的不快。

在總廠,當他完成一件又一件重要工作,攻克一個個的堡壘,正如雷東寶看著水晶宮似的新車間為他自豪時候一樣,他心中充滿自豪感。可是再多的自豪感也無法讓人屢屢餓著肚子唱山歌。餓著肚子唱一次兩次,還算是革命豪情,可一再地唱,不免令人英雄氣短。後面一個月的日子該怎麼過?

春節後上班,最令人高興的事,是在出口科桌面上一大堆來自四面八方的來信中淘出一份來自梁思申的快件。梁思申果然守信,說要給Mr.宋一個新年禮物,她果然將禮物送來。她把宋運輝給她的美國客戶名單做了詳細瞭解,給出一份略現稚嫩,卻頗有章法的評價報告。她說,這是她在打工的公司評估生意對像時候常用的辦法,她照搬照抄。其中,她用紅筆圈出兩家公司,在一片英文字母的海洋中特意用中文註明「皮包公司,嘻嘻嘻」。宋運輝看了大笑,梁思申這是嘲笑他呢。可也驚訝,這紅筆圈出的兩家去年一年的生意額不小,可以說是金州總廠的大客戶,從來都是講究信用,信用證來貨往,一點沒有所謂皮包公司的低級倒爺樣。難道國外的皮包公司與國內的不同?梁思申在信的最後要Mr.宋猜猜她讀什麼系,宋運輝心說,會不會是現在國內最熱門的經濟管理,或者計算機?

他看看時間合適,就越洋電話打給梁思申。梁思申正在家裡,接到電話,大約是非常意外,一句「Mr.宋」足足拖了十秒鐘,從低音差點吊到High C。宋運輝哈哈笑道:「新年快樂。年夜飯怎麼吃?春節怎麼過?」

梁思申簡單說了一下,就調皮地問:「猜到我讀什麼了嗎?猜到有獎,猜不到罰請我吃頓飯。」

宋運輝道:「經濟管理,計算機,或者跟我一樣學化工?你女孩子不會讀文科類吧?」

「No,全錯。我學數學。接觸數論後我喜歡上數學,很多人說我是瘋子,上回通電話沒跟Mr.宋說,非常遺憾,沒突然打擊到你。其實很多掩蓋在表象下的現實總能嚇人一跳,比如皮包公司,Mr.宋你能想到我圈出的兩家公司,他們的辦公地址就是他們的住宅嗎?所以我這樣的女孩學數學也沒什麼大不了,即使我數學畢業後去華爾街做金融,甚至我也開一家皮包公司跟Mr.宋做進出口生意,都沒什麼大不了。只要是我自己想做,做著心裡愉快就行。」

「是不是你父母反對你選擇學數學?」

「咦,你怎麼總能猜到我想什麼?對,我爸媽反對,這真是一件令人氣餒的事,我原以為他們應該支持我的愛好,可他們說數學不實用,未來不容易找工作。可我天高皇帝遠,我堅持自己的選擇,半年下來我感覺很好。我本來也擔心女孩子會不會不適合學純數學,可都已經反了爸媽了,我只能硬著頭皮一定要爭口氣學好,現在看來一點沒問題,我學得很輕鬆。Mr.宋,你當年為什麼學化工?」

「我考大學時候其實只有你們的高一這麼大,我當時覺得化學反應很神奇,化學的世界很有趣,就那麼稀里糊塗報考了化工系…」

「對對對,我也是,我也是,我跟你的想法大同小異,所以我說爸媽不理解我們年輕人,我們跟他們有那個什麼…對,代溝。」

被梁思申說成是「我們年輕人」,宋運輝不得不憋住自己想狂笑的衝動,他只能硬忍著一本正經地道:「你們不僅有代溝,還有因為所處大環境不同產生的思想距離。比如我厭惡皮包公司,沒想到我有兩家信用很好的客戶卻正是你給我圈出的皮包公司,而且看來還是個體戶,這就是兩個世界不同地理人文環境造成的客觀差異。你喜歡數學,你就堅持,大不了以後找不到工作也開家皮包公司,我提供最優惠的貨色給你。」

這話,宋運輝年前已經在考慮。他原先以為根據梁思申爸爸的說法,梁思申的經濟條件應該不會差,得來的遺產可以買房子買車子,還可以接父母去美國看一趟。可年前梁思申來的這個電話言簡意賅,沒說多久就掛怕太多電話費,宋運輝就有點意識到梁思申那兒的經濟條件並不如他所想像。再看今天他打電話過去,梁思申說話簡直沒個完,連代溝都挖掘出來了,因此更印證他的猜測。他很想幫幫這個獨在異鄉的堅強女孩,他如今太能理解一分錢憋死英雄的味道,料想梁思申也差不多,他很直接地解釋道:「很簡單,現在就可以做起來,那些公司的聯絡方式你已經都有。我可以做到的操作方式是,比如,我給他們的貨定價一百美元一噸,給你的是九十五美元一噸。你可以用這個差價照著我給你的客戶名單與他們聯繫。明白我的意思嗎?」

梁思申驚道:「那不是太簡單了嗎?會不會是作弊呢?你這樣做好嗎?」

梁思申那來自大洋彼岸單純而緩慢的聲音卻如衝擊波正正地打在宋運輝的心上,他一愣之下,連忙道:「沒關係,我們的出口價格都有一個可以上下調整的幅度。我上面說的差價只是比方,你覺得多少數字可行?啊,不過你可能先得籌集一部分資金,用來開信用證給我,或者你可以找一家公司合作,由他們幫你開信用證,你拿佣金。你看什麼辦法比較合適?」宋運輝有些語無倫次地轉開話題。

梁思申果然笑道:「真沒問題?我現在就可以開家皮包公司,我有資金,可以把我的房子抵押出去,也有儲蓄,而且我現在已經懂怎麼做進口。」

宋運輝這才吁一口氣,問道:「再有一個問題,你有時間嗎?會不會影響你的學習?」

梁思申卻加快了她原本慢如蝸牛的語速。笑嘻嘻道:「我不僅有時間,而且有精力。Mr.宋請相信我,立刻給我一份英語資料和報價。」

宋運輝也笑嘻嘻地道:「行,為了你偉大的皮包公司,我這兩天整理一份專門給你這個門外漢的資料,盡快寄給你。你如果有為難,千萬不要勉強,這不是遊戲,是需要投入資金的,萬一賣不出去,你完了。我給你的只是建議,你一定要審時度勢看可不可行。」

「Mr.宋,不行也得行啊。因為我計算了一下,等我讀完大學,我還想讀碩士博士,兼讀MBA,這樣下來我的錢可能會不夠,我不能最終走出校園的時候變成窮光蛋,那很糟糕,我現在就已經緊著點在花。所以你提供給我這麼好的機會我一定要抓住。我現在的工作很受好評,Mr.宋,相信我會做好。謝謝你給我的這個機會,太棒了,我一定做好,我感謝你。」

宋運輝建議的時候是衝口而出,而完了卻是將信將疑,總覺得梁思申一個才大學一年級的孩子怎麼可能做跨國生意。可想歸想,他卻一點不放鬆地抓緊時間就給梁思申組織資料了。小傢伙既然如此積極地自力更生,活得如此有理想有想法,他當然大力支持,而且是毫無保留的支持。組織資料雖然麻煩,可宋運輝毫無怨言,而且心態好得簡直像是在做遊戲,與梁思申玩一個跨國大遊戲。即使以後梁思申臨陣退縮,那也就算作給她一個鍛煉機會吧,如果不給予小孩子機會,小孩子永遠不會長大。

好在他回家做的家庭作業都是英語,程開顏肅靜迴避。

夜深人靜時候,宋運輝回頭捫心自問,他清楚地知道,他為什麼送上門去趕著要幫梁思申,除了對梁思申缺錢生活的感同身受,他更是一種發洩吧。他就是缺錢,就是舉債,他也不肯跟虞山卿同流合污。而他又不是不能手段靈活,他可以肥了梁思申。再說,等閔開始動作之後,他還有好日子過嗎?他對事業,對金州,已經產生懷疑和倦怠。

不久,梁思申來電說,經過調查與核對成本,這生意可以做,不過因為她在校,很多事需要委託代理公司辦理,所以利潤會被分攤得比較薄。宋運輝沒任何猶豫,直接就在電話裡告訴梁思申,給她每噸降下五美元。梁思申大喜,可又再次結結巴巴問Mr.宋這麼做會不會犯錯誤,宋運輝告訴梁思申,這在他權限範圍之內,要她別擔心。不過他自己心裡清楚,給梁思申的價,是絕對優惠價,那是給大戶和常戶結合體的最優惠價。可是,為什麼不給梁思申賺?

中午下班時候,宋運輝被虞山卿叫住,虞山卿臉色不太好,像是有心事。即使騎自行車上,也是懸懸地探過身來,輕輕地問:「聽說沒,下午總廠主要領導會議,要討論到我們運銷處。給透露點消息啊。」

宋運輝點頭,看看旁邊沒太近的人,才道:「運銷處其他科室有什麼可以討論的,還不是你的內銷科和我的出口科。」

虞山卿笑道:「你也別等文件出來,晚上直接去你岳父家吧。回頭有跟我有關的,千萬先通個氣,讓我有點準備。」

宋運輝笑道:「你倒是急什麼啊,今天的會議,能具體到我們兩個身上嗎?最多是調整一下運銷處任務和框架,我們兩個,等往後溫火慢熬吧。」

虞山卿長長歎一口氣:「你有根基的人,才有資格等溫火慢熬,我沒根基的,恐怕會議結束調令就來嘍。」

若是換作以前,宋運輝還會對這種話嗤之以鼻,而今在閔廠長的壓力下,他已深有感觸,對虞山卿已能理解,「沒那麼快的,起碼水書記還主持會議呢。」

「但願吧。哎,有消息千萬吱一聲,我們好歹同年進廠,別讓我被人打個措手不及啊。」

宋運輝看看虞山卿焦躁的神色,再次理解,畢竟,水書記之與虞山卿,當然是不同於程廠長之與他,關鍵時刻,是不是一家人,就大不一樣了。

家裡,父母已經回老家,程開顏的幼兒園還沒開學。宋運輝回到家,看到桌上已經有一盤炒好的菠菜,就放下包轉到廚房,把正在水槽前忙碌的程開顏拖開,「自來水水冷,告訴你了,菜等我回來洗。洗菠菜得在水裡泡多長時間啊,你。」

程開顏甩甩手上水珠,笑嘻嘻讓開,可還是貼著宋運輝,「我把水早早放出來熱著,一個小時後就不涼了。我還拖了一把地。」

「跟你說了這種危險工作別做,萬一在剛拖的水痕上滑一下怎麼辦?還是等我回來做。嗯,後天開學了吧。」

「對啊,又可以見到那些小寶貝們了。可是,我也有點擔心呀,小朋友撞來撞去沒準頭,萬一撞到我肚子上…我想讓我媽去醫院打個病假條,這就休息起來行不行?會不會太特殊化呢?」

「不會,你情況特殊。」宋運輝脫口而出,卻又忍不住笑了,小貓有什麼特殊情況,哪個孕婦還不都是一樣?不過他還是道:「讓你媽去打假條吧,再說你一個寒假暖屋子蹲下來,開學每天去凍著會不適應。」

程開顏放心了,貼著宋運輝從水槽轉戰到灶台,她本來就是個被養嬌的,可看著丈夫做事這麼認真拚命,她都不好意思跟丈夫開口要特殊化,怕被宋運輝駁斥。如今見丈夫這麼體諒,為她考慮得這麼周到,她心裡不知多高興。

宋運輝卻忽然想到一個大問題,大事不好,程開顏請病假減少收入,他們目前又是存折見底,而孩子又眼看著出生,正是急等錢用。他還沒還了問他媽借的錢呢。眼看著三月份孩子出生,到時手頭只有他一個月的工資和程開顏一個月的病假工資,這日子…

宋運輝心中的搖擺幅度越來越大。

程開顏午睡後找她媽聊天要假條,晚上順便賴娘家吃飯,她媽還巴不得,立刻打電話給宋運輝讓晚上過來。但程廠長很晚了才結束會議回來,見女兒女婿在,還以為宋運輝急著打探會議消息,脫下大衣就道:「今天討論倒是有不少涉及你的工作。奇怪,閔這回有耐心,沒大動作。」

「反常才麻煩。爸,給開顏請了一個月病假,等產假後再請幾天,準備一直休到暑假結束,正跟媽商量呢。」

程廠長忙道:「好,這樣好,最好你們還是搬來這裡住,多點照應。她媽也退休了,正好兩人作伴。」

宋運輝回頭問妻子:「好不好?」

「不好,等我不能自理了才過來。」程開顏大力反對,因為在媽媽家裡她就不能總粘著丈夫。

程媽媽立馬從廚房持著鍋鏟跑出來扔下一句話:「你一個人呆家裡我不放心,明天就搬過來。小輝,這任務交給你。」說完又立刻衝回去。

宋運輝看著程開顏笑道:「聽媽的,我也不放心你一個人在家,媽退休了也悶,你正好陪媽說說話。」

程開顏做了好多鬼臉才答應。程廠長才放心,又有點氣悶女兒嫁出去了不肯再聽他的,只聽她丈夫。他喝了口宋運輝遞來的水,道:「今天閔提出來,說運銷處在編人員越來越多,尤其是你們出口科和內貿科,每個科室才一個二十平房的辦公室,裡面一塞就是十幾個人,人均佔用面積比坐牢的還不如,他提出未來運銷處的對外聯絡工作越來越多,總是讓外來人員進出總廠大門對我們這種企業的安全不利,不如運銷處搬出總廠大門,另外造一幢新的。」

宋運輝有些驚奇:「太客氣了吧,尤其是對我來說。」

程廠長搖頭道:「不見得,我認為他是打一個拉一個。」說到這兒,程開顏早聽得不耐煩,跑去小廳看電視劇去了,程開顏的哥哥也趕緊溜走,不愛聽這個。程廠長以往從來在家無用武之地,總算現在女婿可以商量。「閔說到閒雜人員進進出出時候,特別提出你們兩個科,他還說虞山卿帶了個壞頭,從沒見虞山卿穿工作服,倒是表揚你堅守廠規,進出都穿工作服來著。你做人比較內斂,他一上來不便抓你,虞山卿正好撞他槍口上。」

「他那不是讓水書記難堪嗎?」

「虞山卿一個小卒子而已,搬遷運銷處,隨後擴大出口科和內貿科,才是重中之重。」

難怪虞山卿這幾天一直焦燥,看來他早有預料。宋運輝心說,虞山卿社會經驗還是比他足了不少,誰知道閔和水究竟合演哪一出呢,或者是水想借閔的手撤下虞山卿都難說。「他們不怕虞山卿造反?」

程廠長哼了一聲,「虞山卿反得起來嗎。再說,擴充內貿,他也是有好處的,讓批評一句著裝又怎麼了。虞山卿沒你那麼驕,你挨不得批評。」

宋運輝這才又想到,人只有自嘲才是最大的幽默,因為不會傷害別人。而在一個權力關係複雜的環境下,大約只有批評自己人才可以確保無患。他一時也搞不清了,閔和水究竟是怎麼回事,為什麼虞山卿的焦燥卻是那麼的真實。

程廠長總結似的道:「走著瞧吧,不過從年齡看,這金州的天下總有一天會是閔的。小輝,你以前得罪過閔,以後還是收斂著點。我也是很快就要退休的。」

宋運輝有些無奈地道:「我還是先照顧眼前,別的什麼都管不著,等開顏把孩子生下來再說。」心裡卻說,他看來得主動做些什麼了。

閔廠長果然上台抓生產,抓技改,動作幅度很大。閔廠長年輕,有技術之外又有精力,一分廠和二分廠的兩處技改一起上,一時論證會議開得轟轟烈烈。宋運輝時常參與一分廠的技改會議,倒是深刻感受到閔廠長帶來的全新蓬勃活力,這是他喜歡的活力。他當然是喜歡這種活力,他就事論事,不肯旁觀,從自己的許多想法中篩選出兩條也遞交上去,一條是有關新車間的工控系統改造,一條是一分廠產品流程改造。他其實有很多有關一車間的技改想法,但以前可以提,現在他作為新車間主任卻不能提了,那是撈過界不給人家一車間主任面子。這就跟以前閔廠長是一分廠廠長時候並不見他雷厲風行,直到升上總廠,才大力出手一樣,到什麼山頭唱什麼歌,位置不同了。

宋運輝也是忙,把程開顏放在她娘家,他放心不少,出差就多了點。出差,也是為了拿多點的補貼,他得千方百計地掙錢。一趟東南亞兩國回來金州,原想已經接近下班,就不去廠裡了,給一個電話到出口科打聲招呼。沒想到出口科同事傳話,讓他只要一回來就到閔廠長那兒報到。宋運輝不知道閔廠長找他做什麼,小心起見,先打電話問問岳父,知道沒出什麼大事,才打電話給閔廠長。閔廠長建議他索性一起吃晚飯。

總廠廠長級別的沒幾個人,閔廠長家就在程廠長家一個樓。宋運輝直接就穿著毛衣帶上兩包算是國外貨色的芒果幹過去敲門。閔廠長愛人出來開門,閔廠長則是在廚房忙碌。宋運輝不由心裡好笑,看來廠子弟的不會做家務是一脈相承,閔廠長的愛人也是不燒菜。

閔廠長愛人一見宋運輝,就爽朗大笑道:「終於讓我看到你,呵呵。小宋,裡面請。穿這麼少不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