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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春節時候雷東寶來宋家拜年,宋運輝還暗中叮囑雷東寶,小雷家的事不要與他父母提起,免得老人家操心。雷東寶不疑有他,也覺得不能提,宋運輝提醒得對,宋家一家都太會操心,操心得他都負擔不起。

春節後,不,春節沒過完,才初五,雷東寶在給出一份賠償後,強行收回魚塘承包權,開工填平養豬場用地。按照老徐給他制定的計劃,他還是第一次如此按部就班地,有計劃有步驟地開展工作。雷東寶心裡想的是,老徐不會想不到污染的問題,老徐比小輝考慮問題更周全,但是老徐做領導那麼多年,知道什麼叫輕重緩急,所以他照著老徐給的計劃去做就行。小輝畢竟是太年輕,有很多事不懂。

承包魚塘的雷忠富不幹了,才剛養熟手了掙點錢了,就讓村裡將承包權收回去,這麼一筆賠償費哪兒夠啊。雷忠富問雷東寶要公道,雷東寶讓他個人服從集體,在小雷家就得聽他雷東寶,何況這筆錢不算少。雷東寶不管雷忠富答不答應,一口氣放光水捉光魚,將魚塘填了。雷忠富心疼,每天跟著雷東寶哭,雷東寶被哭煩了,又不能打人,現在與以前不一樣,他乾脆叫兩個小伙子守住雷忠富家的門,不讓雷忠富出門。雷忠富無奈之下,叫妻子拿著承包書找去鄉里,向鄉領導告狀。

鄉里領導說占魚塘又不是他雷東寶造自家房子,那是為村裡辦好事,為整個村的人謀福利,當然得個人服從集體,承包自然中止,給賠償還是雷東寶有良心。雷忠富不甘心,又上告到縣裡,縣裡對雷東寶就沒那麼賣帳,一個電話要雷東寶去縣裡解釋。雷東寶二話沒說,去了陳平原辦公室,在陳平原的辦公室裡,陳平原現場辦公,叫經辦人跟雷忠富妻子說,個人服從集體是天經地義,別忘了這是社會主義國家。賠償已經夠合理,不許無理取鬧。

雷東寶聽到無理取鬧這四個字,覺得對頭,他那是為整個小雷家辦大事,雷忠富卻為他自己一些小利做絆腳石,又不是沒賠償,賠償了都還那樣,雷忠富太無理取鬧。如果不是他在宋運萍墳前發過誓,以後不再動不動就拔拳打人,他早自己親手把雷忠富修理了,哪裡還等鬧到縣裡來。不過,雷東寶與陳平原之間的關係算是恢復了。當天他送去兩條好煙。

從縣裡回來當晚,雷東寶便召集全村能召集起來的人,到曬場開會。今年起,小雷家大隊改為小雷家村。換了個稱呼,不得不花錢換了一批公章,大家都不明白這麼改來改去有什麼好處。雷東寶叫慣了大隊,一時嘴裡改不過來,大喇叭裡通知開會時候還是一口一個大隊。

雷忠富不肯來,硬是被雷東寶叫兩個人給架了來。雷忠富直感覺這好像是趕批鬥會,批鬥目標正是他這個循規蹈矩養魚的人。

雷東寶穿那套經過宋運輝設計的時髦薄呢衣服坐主席台,可台下人的看著都覺得不順眼,好像是大紅綢緞披草垛上,不搭調。只有雷東寶自己對這套異常時髦的衣服非常喜愛,特意在今天開會場合穿出來。雷忠富則是被兩個人硬拖著站台下,正對著雷東寶。

雷東寶見人來得差不多,就用力一拍桌子,頓時下面鴉雀無聲。他什麼廢話都沒有,直接就問下面養魚的,「雷忠富,我問你,你養魚掙錢,是不是小雷家大隊給你的機會。」

雷忠富不語,狠狠盯著雷東寶。旁邊早有人高低不一地回答,「是,當然是。」

雷東寶板臉道:「別人不要回答,雷忠富自己說。給你三分種,三分種不說,算是默認。」

雷忠富依然不答,那麼多人的會場,硬是死寂了三分種。雷東寶看著表,一到三分種,就道:「好,你默認。我再問你,現在大隊有錢,可以想辦法辦養豬場讓更多人掙錢,這樣的好事你憑什麼要阻攔?」

雷忠富倔強地道:「現在是村,不是大隊,此其一;其二,我沒憑什麼,我憑承包書,白紙黑字,我承包五年,現在才兩年你就收回,你東寶書記說話要算話。」

「媽個逼,村就村。你那麼有文化,我要你算筆帳,你承包魚塘,一年上交大…村裡多少錢?能帶動村裡多少人吃工資?一樣的地塊,我辦養豬場,能讓村裡多少人吃工資,交村裡多少錢?你姓雷,你站小雷家大局想過問題沒有?你吃香喝辣時候,看著隔壁老鄉親兔子死光血本無歸哭天喊地你怎麼想?我作為書記,要不要為他們考慮?大家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你隔壁楊大媽以前還抱過你,你有沒有想幫他們?我最後一個問題,我雷東寶自己得到好處沒有?」

幾乎是雷東寶說一句,下面有人叫一個好,越到後面,叫好的人越多。雷忠富站那兒無言以對,再要堅持什麼承包書,那簡直是與人民為敵了,以後他還要不要在小雷家出門。他只有繼續沉默。

雷東寶聽了會兒大家的反應,又看看雷忠富終於目光不再倔強,才道:「雷忠富,我跟你說道理,也可以跟你動拳頭,但我還是跟你說道理。我看到你個人的損失,所以一定要賠償你,你認為我沒道理,去鄉里去縣裡告,你看到了,沒人支持你,因為你沒道理。我雷東寶有道理,所以不動拳頭,免得你這個大隊村都要攪清楚的人說我逼你。今天跟你把道理講清楚,完了,到此結束。你還有什麼話說?有話今天都說完。」

雷忠富沉默了會兒,道:「我說的話有用嗎?你白紙黑字都要作廢,我空口白話有什麼用?」

「媽個逼,你吃飯還是吃屎?跟你講半天道理都白講?」雷東寶終於拍案大怒。

下面的村民早也騷動起來,一起責問雷忠富講不講理,有沒有良心,難道非要大家餓著肚子等他五年承包到期才能辦養豬場。有人還說,就是現在把魚塘還給雷忠富,他們也不讓雷忠富好生養魚,晚上投放六六六,殺得魚一條不剩。也有人息事寧人,勸雷忠富把賠償款拿了還鬧什麼鬧,回頭好好在養豬場謀個好位置,跟大家一起致富,比什麼都強。

這時,雷士根上台,緩和氣氛,「大家聽我一句,忠富你也聽著。最早東寶書記開磚窯,我是第一個抵制的,後來事實證明,東寶書記是正確的。東寶書記邁的步子比我們大,我們一開始不理解也是有的。這幾年東寶書記帶著我們過好日子,徹底改變我們光棍大隊的面貌,現在全村還有誰是光棍?只有東寶書記一個人。東寶書記的成績擺在那裡,大家都看得見。忠富啊,有些事情你一開始難接受,我能理解,我以前也是一樣。對還是錯我們都別提了,都是小雷家人,都是一家人,一家人有什麼事不能說明白,非要去鄉里去縣裡告?你呢,回家好好為大家考慮考慮,不要光打自家的小算盤,想通了,來找我,或者找東寶書記,你自學技術養魚養得好,東寶書記還跟我提起你是個能人,要我養豬場裡好好用你做技術員。你想做,回頭有個機會等著你,我們正要組織五個人去省裡培訓養豬技術。你不想做,我還有個建議,你不如去別處承包魚塘,大隊照舊買你的魚發年貨,都是雷家人嘛。怎麼樣?回去考慮考慮,別總想不開。」

雷忠富本來被雷東寶一席歪理氣得渾身充氣,沒想到雷士根伸來一隻看似無害的手,卻「嗤」一下將他全身的氣放了,他不是心悅誠服了,而是明白再對抗沒用了。他洩氣。雷東寶唱紅臉,雷士根唱白臉,他還哪有說話的份,他還哪能再拿白紙黑字跟全村雷家人講理。他低下眼睛,隨即也低下一直昂揚的頭顱。當那麼多人的面,他想死的心都有。

雷東寶這才宣佈散會,雷士根走下來,卻拉著雷忠富去他家,坐一起好好談了一夜,給足雷忠富誠意和面子,雷忠富這才緩過氣來,眼見無計可施,只好跟著去了省裡培訓學養豬。

雷東寶在村裡造好一幢花園洋房,請來一個省裡退休的老專家,幫助提供技術,建起規範化豬舍,引進優良豬種,養豬場開始熱熱鬧鬧運轉起來。老專家也沒怎麼提起豬場廢水怎麼處理。

引進的豬種在從省裡培訓回來的雷忠富等人的精心養殖下,半年多點時間,就紛紛產仔。優良品種不是蓋的,最好的母豬一次產仔竟然達十三頭,最差的也有九頭,半年多時間,豬場養豬一下達到一千頭。大家說,遠遠就能聽見養豬場的豬叫得歡。小雷家村的人也高興得很,很多娘們吃上工資飯,米糠都可以賣給村裡餵豬。

按照老徐給制定的計劃,雷東寶在小豬生下來時候就派出兩個村裡最機靈的小伙子,到處聯繫買豬的主兒。遇到食品公司或者肉聯廠之類的,就是雷東寶自己出馬,跟他們一家一家地簽下合同,只等豬仔長大,賣豬拿錢。

豬糞?供不應求。那些種糧種瓜的專業戶循著臭氣找來花錢買豬糞,一拖拉機一拖拉機地往家拉。不過豬場廢水還是得排到河裡,否則往哪兒去啊。

只是,等著母豬懷孕產仔、豬仔長大換錢的過程實在漫長,幾乎一年的時間,豬場只有燒錢,除了豬糞幾乎沒有掙錢,花的錢都是電線廠、磚瓦廠、工程隊、和預製品場掙來的錢,錢「嘩嘩嘩」出去得跟流水一般,叫人心疼。

但是,沒人有反對意見,因為都是農民,都知道一頭豬值多少錢,滿眼白花花的豬,拿腳趾頭都能算出值多少錢,再說,眼看著種豬又懷孕,眼看著又有千把只小豬將出生,那都是錢。大夥兒滿心充滿希望。

雷忠富這人還真是好學能學,五個人一起去培訓,他卻學得最好,都說一窩豬仔生下來總得死掉一兩隻,雷忠富經手的豬仔很少會死,成活率讓老專家都讚歎。不到一年,大家在技術上的事除了聽老專家的,就是聽雷忠富的。雷東寶找一天全村人開會時候,封雷忠富做養豬技術標兵。雷忠富在台下聽著那個「封」字,鼻子裡「嗤」地一聲,很是不屑。雖然心裡也挺高興,這段時間裡終於將面子掙回來,可看見雷東寶依然沒好臉色。但雷東寶也不管具體事,具體的都是雷士根在管,雷士根做人圓滑,雷忠富不是對手。

不過有了豬場的臭氣,電線廠的臭氣不大聞得出來了。雷東寶最終沒按宋運輝給的方案做廢水處理,他拿不出錢來了,豬場占的資金太多,他還得留點錢給全村老年人發勞保。

本來還想擴大電線廠的規模,再上一條生產線,也是沒錢。

好在,豬的品種好,個個都是洋名字,什麼杜洛克,大白花;老專家配的飼料好,眼看著豬仔出生,眼看著豬仔長大,一天一個樣,一月大變樣,與以前辛辛苦苦養一年才見長大完全不同,平均一天竟能長一斤多,大家都說吃下去的都變肉了。緊趕慢趕地,春節之前,第一批一千來頭白花花的肉豬勝利出欄,換來同樣白花花的大把銀子。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形勢將更好。

至此,雷忠富雖然還氣雷東寶,可也對他的霸道決策沒話說。

宋運輝春節休假完畢回到工廠,所在科的科長有點艷羨地告訴他,設備改造辦已經將與外商談判人員的名單列出來,交廠部黨委批准。因為這次除了任務很重之外,還涉及到與外國公司打交道,對談判小組人員的要求當然也得嚴格許多,除了技術過硬,還得政治過硬,雙過硬。所以廠部特別成立一個審核小組審核談判小組的十個人,春節後審核結果很快會出來。科長將十個人的名單跟宋運輝說了下,其中掛帥的就是水書記和劉總工,沒有虞山卿。

宋運輝一聽就覺得不對勁,這個名單很對勁,技術好的、能決策的、能拍板的、包括他這個能跑腿英語好的都在了,問題出在那個政治過硬。他的家庭成分,在檔案裡都有記錄,這回還會不會被舊事重提?就算舊事不重提,他這回在整黨過程中認尋建祥為友這事兒,至今還沒完呢,這哪算政治過硬?宋運輝總覺得通過審核的可能性很小,即使審核小組的人沒發現,難保有眼紅嫉妒的人揭發攻擊。

想到盼望已久的與老外技術交鋒,而不是過去在北京的蜻蜓點水式上門拜訪,想到很可能這個希望會因為他在整黨會議上的表現而成泡沫,他心中百樣感受。他勇敢直視自己內心,分明看到一個淡淡的「悔」字。他清楚,這等小事,他只要如老徐說的「迂迴」一下,找黨組織認個錯,交個心,這種事根本就不成其為什麼事。但是只要他死不改口,這事依然是他污點。

宋運輝內心鬥爭三天,一直沒有行動。第三天審核結果出來,十個人裡面刪去一個人,那個不走運的人就是他宋運輝,原因就是整黨中的問題。而後,虞山卿因為技術過硬,年輕有為,和英語較好,被推薦作為第十個人送交審批。宋運輝人前裝作若無其事,人後不得不苦笑,他早該想到設備改造過程中還有個與外商談判的問題,早該想到嚴格的外事紀律對參與談判者政治面貌的嚴格要求,恐怕年前虞山卿不怕被人側目,迫不及待拋出炸彈打壓他宋運輝的時候,已經考慮到這點了吧?虞山卿從劉總工那兒得到的提示?毫無疑問的,除去他宋運輝,因為是他提出設備改造的初案,他應該是第一人選。虞山卿確實該算是接替他的不二人選:年輕,可供跑腿;英語不錯,可彌補翻譯技術不足的問題;又現在隱然是劉總工家小女婿唯一人選。虞山卿這個人,如果預先知道將有與外國商團談判的可能,他怎能不放手一博。宋運輝心想,全是他自己太大意,給虞山卿機會。不過,也只能這樣了,求仁得仁。

水書記一看這個結果,火了,但是也沒辦法,外事紀律嚴格,自與尋常不同,他有些時候也不能總捧住一個人,那太明顯。再說這回談判主要側重技術,需多仰仗劉總工,虞山卿明擺著是劉總工的準女婿,他不便在此時插手把虞山卿拖下來,得罪主要人物。他更多時間喜歡順著用人,而不是處處發號施令。但他氣宋運輝沒出息,授人以柄,他乾脆叫宋運輝過來,虎著一張臉瞪著進門的宋運輝,他的秘書忙關門出去,心說小宋你自求多福吧。水書記這回沒叫宋運輝坐,瞪了宋運輝好一會兒,才短促而低沉地問:「你跟那小流氓是怎麼回事?」

這回水書記不再是破口大罵,終於給宋運輝說話機會,宋運輝忙道:「他不是小流氓,水書記,您耐心聽我說,我是真的不能詆毀一個朋友。不僅是我,一車間的很多人也為尋建祥惋惜,接觸過他的人都知道他是條真漢子。我剛進廠時候,是他帶我熟悉環境;我在一車間倒班,他一直風雨無阻拿自行車馱我上下班;我姐姐去世時候,我很悲傷,他照顧我好幾天;即使他闖禍那天,我加班到很晚還以為得餓肚子了,回到寢室,尋建祥已經給我打了飯菜。他這次打架,是為飲食店工作的一個女孩,那個女孩的媽媽阻止他們交往,令尋建祥很傷心。聽說那晚有人在飲食店對那女孩不三不四,尋建祥當然不答應,跳出去打架,才會鬧大。尋建祥不是個小流氓,小流氓做不出待人至誠的事。但我也一直想不通他還有熊耳朵那些一起打架的人為什麼總是對前途沒信心,得過且過,明明是挺有良心的人,偏要穿花襯衫踢死牛皮鞋說話行事古怪招人厭才舒服,我一直懷疑他們自暴自棄,尋建祥那些朋友也常來我寢室,只要看見我在看書做事,他們就不打擾,他們很懂事。我們也常有談話,我不成熟分析,他們行事古怪有幾個原因,第一是因為每天倒班,按他們的話說,每天過日子就是圍繞睡覺一個主題,沒睡好的人一般脾氣比較大;第二是因為總廠規定,夫妻都是本廠職工的才能分房,我們廠女孩少,大多還是廠子弟,尋建祥他們在本廠找不到對象,可我們廠又離城遠,他們接觸到其他女孩的可能性很少,為此,他們嘴上不說,心裡苦悶,都是老大不小快三十的人了,也該苦悶;第三,每天按部就班地工作,看不到其他變化,走出門,又是看來看去只有那麼幾萬個人,對於一個好動的年輕人來說,可能很束縛,這是我想的,因為我跟他們談起一車間設備改造時候,他們都很有興趣,還積極建言獻策。跟他們不熟悉,可能一看見他們穿花襯衫,就覺得他們是洪水猛獸,但跟他們熟悉了,就會知道他們本質不壞。我很想幫他們擺脫迷茫困境,可我力有不逮。我最多只能在他們出門時候老太婆一樣叮囑他們不許打架,如果他們真打架回來,我幫他們處理傷口。我不敢想像他們關十年後出來會是什麼模樣,十年最美好的時光都沒了,我怎麼還能忍心指責他們以前的過錯,也跟著不明真相的人稱他們是小流氓。其實虞山卿也是知道的,不過可能我一來就去車間,我跟他們能混得比較好。」

水書記最初皺著眉頭愛聽不聽的,後來神情越來越專注,幾乎是看著宋運輝眼睛一眨不眨。等宋運輝說完,水書記想了會兒,問:「你找對象不成問題,要我做媒的就不止一個兩個,你也不倒班,你在廠裡也有被束縛的感覺嗎?」

「我文化程度稍微高一點,我能自己找書找雜誌豐富精神生活,還嫌時間不夠用。但他們不一樣,他們的精神生活需要外界來提供,可晚上工人文化宮只開放閱覽室,他們只有影劇院和聚餐喝酒兩條路。喝酒了還能不鬧事?其實集體宿舍還有許多這樣的人存在,尋建祥他們不是特例。別人越不理解他們越是鄙視他們,他們越跟別人擰著干。」

「又不是小孩子,那麼大的人…。」水書記一時無語。

「所以他們特別愛看《加裡森敢死隊》,那裡面小偷什麼的人都能被重視,他們可能也希望有那麼個頭兒讓他們做事吧。」

「有什麼辦法激活他們?你回去也好好想想,青年工作確實是個問題,七六年前把他們運動得太足,現在又太不關心他們,你能發現這個問題,很好。不過,這回跟外商談判,甚至以後出國考察的機會都不會再輪到你,你自己調整好心態,不要學尋那個什麼他們自暴自棄。去吧。」

宋運輝答應出門,把事情跟水書記講清楚了,他舒心許多,可是想到不僅參加談判機會沒有,出國機會也泡湯,他又鬱悶之極。出國,他嚮往了多少年的事,從梁思申出國那時候想起。可惜,非常可惜。而他也只能徒呼呵呵。

週末,參加生技處一個同事的婚禮。新郎新娘都是廠子弟,錢多,派頭大,硬是要到城裡的飯店包場子喝喜酒,大夥兒只好都騎著自行車去。喝喜酒不能穿工作服,宋運輝只能翻出自己設計媽媽製造的深藍薄花呢夾克衫穿上,沒鏡子,他也不知道是什麼樣子。梳順頭發出門,半路早給風吹亂了。同事們見了都說小宋這小伙子帥,說他平日深藏不露。宋運輝嘻嘻一笑而過。

喝完喜酒,已經是晚上八點,冬日的夜晚漆黑一團。大家紛紛向新人告辭,新郎卻忽然拖住宋運輝,指指旁邊一個小姑娘,道:「小宋,幫忙,這是小程同志,程開顏,她白天坐公交來市裡讀電大,現在沒法回去,你帶她回廠行嗎?姑娘家的,這又是大黑天,托付別人我們不放心。」

「行,順路。」宋運輝看看那個程開顏,珠潤玉圓的一個女孩子,眼睛嘴巴都是圓圓的,連手指頭都是圓圓的,看上去挺滑稽。他問那個程開顏:「那現在就走,還是再等會兒?」

「現在就走,現在就走,哎呀,非常非常麻煩你。」程開顏笑起來挺甜美。

宋運輝跟新郎同事再次告別,卻發覺大夥兒都笑得有些古怪,他忽然想到,會不會又是誰給他做媒的招數?怎麼都不來點新鮮招數,每次都是自行車帶人,沒一點技術含量。看向程開顏,果然見她沖新娘做得意的小鬼臉,程開顏見宋運輝看過來,忙收起笑容,尷尬地乾咳一聲,一臉通紅。宋運輝哭笑不得,同事塞給他一個什麼貨色,人家小姑娘都還沒長大呢。

小姑娘跟著宋運輝走到飯店外面,滿臉慚愧地說,她不會跳自行車。宋運輝笑笑,沒說什麼,取了自己的舊自行車,拿手帕將多年不用的後座擦一下,自己跳上去,單腳支地,讓程開顏上車。程開顏一上車,他就聞到一股撲鼻的濃香。他忙騎車上路,免得被熏死。

騎出好一段路,宋運輝不吱聲,後面的程開顏也不吱聲。直到大約一半路程時候,程開顏才在後面說話,「哎,小宋,都說你是神童呢,高中沒讀都能考上大學呀,真了不起呢。」

程開顏的聲音與她的長相一樣,珠潤玉圓,如果用指頭戳一下,觸感甜膩柔軟。宋運輝聽了不好意思不回答,但也是硬著頭皮才肯搭話,「我沒啥了不起,那些畢業十來年還能考上的老三屆們才了不起。」

「可是你沒讀高中呀?」

「自學呀。」宋運輝忽然發覺不對勁,他怎麼也「呀」上了。

「難怪呢,你進廠沒人教你,技術也能學得那麼好。都說現在一車間的機修工有問題還打電話問你呢,是吧?」

「人們都還說什麼?」宋運輝都有些不想回答這些白癡問題,想拿這話剎住程開顏的提問。

沒想到程開顏不領會精神,繼續道:「人們還說你夠朋友,講義氣,放到解放前,就是辣椒水老虎凳都拿你沒辦法。」

宋運輝沒想到人們對他挺尋建祥的普遍評價是這樣,還以為大家都認為他與小流氓做朋友同流合污呢。不由道:「你也這麼想?我沒那麼崇高。」

「要崇高幹什麼呀,弄得像老頭子們那樣每天板著個臉假崇高,多沒勁呀。」

宋運輝又忍不住笑,問道:「你電大學什麼專業?」

「肯定不是你們化工專業,每天耳朵裡都聽這個,煩都煩死了。我學會計呢。」

「噢,會計。」怎麼又是會計,都學會計。宋運輝想到姐姐,很是黯然。

「不好嗎?哎,你說話呀。」

「挺好,很不錯。」

「可是你好像不喜歡。」

「我當然不喜歡,我喜歡工程類的。」宋運輝隨口應著,跟這小姑娘說話不費勁。他長長吸了口氣,空氣很涼,涼到心底,鬱悶消減許多。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一路聊天回到廠區,宋運輝好人做到底,一直送程開顏到她家樓下,好像是處長樓區域。程開顏跳下車,站宋運輝面前,鼓起勇氣道:「你的手帕剛才幫我擦後座髒了,我替你洗洗再還給你好不好?否則真過意不去呢。」

宋運輝嚇得忙說「不用不用」,又說了「再見」,忙跳上車溜了。洗手帕?這不跟小姐書生一樣了嗎?恐怖啊。回頭再看程開顏,卻見她還站路上,只得又轉回去,對一臉欣喜的程開顏道:「現在雖然嚴打,可治安還是不太好,你先上去吧,我下面看著,你進屋後跟我招個手。快上去。」

程開顏笑瞇瞇地又磨蹭會兒,才上樓。一會兒就從二樓一個房間伸出頭來,在上面大聲說:「謝謝你,你早點回去吧。晚安。」程開顏的話還沒說完,那窗戶一下伸出另外兩隻頭,宋運輝落荒而逃。

可宋運輝流年不利,逃得飛快,卻無意追上另一個騎車的,被那人叫住,原來是虞山卿。凜冽的寒風中,虞山卿的笑容跨越季節,先一步來到春天。宋運輝只得將自行車慢下來,兩人並騎。虞山卿忽然問一句:「小宋,你老家在農村?從小在農村長大?」

宋運輝不清楚那話是什麼意思,奇道:「你在學算命?全中。」

虞山卿笑道:「不是我,是啟明,啟明說你肯定是農村來的,所以做什麼事都異常刻苦、用力,姿勢非常…非常那個,哈哈,強勢。」

宋運輝心說,能有什麼好話,大學一個養尊處優的女同學就曾說起過他和其他從農村來的同學,說他們這些人太求上進了,姿勢一點不優雅從容,不像伏擊在草叢的獅子,倒像是血紅著眼睛時刻準備搶食的狼。劉家雖然也曾在運動中起落,可劉啟明畢竟也是養尊處優。宋運輝心中異常氣憤,比聽那女同學說起這事還受刺激。他佯笑著道:「你剛從劉總家出來?看樣子準備結婚了吧?」

「早呢,早呢,呵呵,不急。你來這兒,也是從哪家姑娘家剛出來?」

宋運輝笑道:「只有當苦力的命,門沒進茶沒喝。哎,你說起農村,我倒想起去年夏天我小朋友來的事,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