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古今文學網 > 大江東去 > 第22章 >

第22章

宋運輝熱氣騰騰地出來,到外面忍不住一個深呼吸,到辦公室被同僚看見腋下汗水畫的地圖,都是會心一笑,要好的則是問一句「挨罵啦」,宋運輝依然紅著臉笑笑點頭。但忽然想到,其實他不算是挨罵,劉總工的聲音並沒提高多少,會不會其他人也是將此稱作挨罵?按說,劉總工這個知識分子也不該是水書記那樣會得拍桌子吹鬍子的人,而且水書記也不罵髒話。可能別人的遭遇也是差不多。

已近下午四點,劉總工帶上一隻三節電池手電筒,招呼上宋運輝一起去一車間,沒去車間辦公室,直接去的現場。正好是三工作組的人上白班,尋建祥還特意到兩人身邊轉了一下,才與宋運輝師父竊竊私語地下班離開,宋運輝知道,他們關心他。

手電筒在劉宋兩個人之間輪流轉,拿來打指向光柱。劉總工對設備極其瞭解,往往是宋運輝才提出思路的上半句,劉總工就想到思路的後半句,兩人一拍即合,說得極其愉快,都沒顧著天色已暗,設備現場燈火輝煌。看完,劉總工讓宋運輝回頭給他一份明細。

回辦公室路上,宋運輝忍不住問:「劉總,為什麼當初你認準FRC?我對這個問題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北京一查資料就發現FRC明顯落後。」宋運輝也是存心想告訴劉總工,並不是他一開始就挖好陷阱將劉總工引入FRC泥沼,他也是後來才知。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劉總工卻說了一句大實話,「年紀大了,對新生事物不敏感,正好看到手頭資料裡面FRC最有先進性,就一頭扎進去,只顧做精做細。就像今天你的那些舊設備改造設想,金州的設備,很多是我們這些老的想點子想思路改造了又改造的,可如今,卻需要你這樣的年輕人提一個頭,我才能想到還有這種可能,但我想到這種可能時候,卻能比你想得深入細緻,這就是年齡的區別。以後的金州,靠你們啦。」

「年輕的衝鋒,年老的押陣。」

劉總工在總辦面前跳下自行車,意味深長地沖宋運輝一笑,道:「非把我們老頭子挖出來吃干抹淨才罷手。」

宋運輝也笑,才要回答,二樓走廊傳出一聲喚,「爸,你去哪兒啦?也不打個電話說一聲。」

劉總工忙看手錶,宋運輝卻循著熟悉的聲音往上看去,正是劉啟明,旁邊還有一個虞山卿。宋運輝心中歎一聲,早知是這結果。他跟劉總工上樓去,卻看到劉總工對虞山卿淡淡的,正眼也不瞧。宋運輝看看這對男女,看到兩人貼得那麼近,心裡對劉啟明的好感減少不少。上回看她在虞山卿寢室驕傲地離開,還以為她有志氣得很,看清虞山卿本質,從此好馬不吃回頭草。沒想到這麼沒志氣。

他回自己辦公室放下安全帽,取了書包出來,卻被門口的虞山卿笑話了,「小宋,這只書包是小學背到現在的嗎?」

宋運輝笑道:「不中看,卻中用。」

這話正好被出來的劉總工聽見,劉總工將眼睛在兩人之間晃悠兩下,皺眉,虞山卿雖然也是出色,但相比宋運輝,卻是中看不中用。可惜女兒牛拉不回,小姑娘眼裡只有風花雪月,還說有跌宕起伏才是愛情。劉總工拿女兒沒辦法,誰讓這個小女兒天性浪漫。劉總工邀請宋運輝去他家吃飯,說現在食堂已經關門,宋運輝哪裡肯去,那不是自討沒趣嗎?就借口說剛才在一車間遇到的室友肯定已經給他買菜買飯,他還是回去吃。劉總工這才作罷。面對劉總工,宋運輝比在水書記面前狡猾了一點。只有在談技術的時候,他才沒法狡猾。

令宋運輝沒想到的是,回到寢室打開燈,竟然真有一菜一飯放在他桌上。他忙拎兩人的熱水瓶下去,打來開水,拿開水泡飯吃。尋建祥?顯然又是去玩去了。尋建祥做白班時候從來不會放棄玩的機會。

但宋運輝心裡總是隱隱覺得不妥,不妥在哪兒,他一時說不上來。一直到吃完飯還沒想出來。但鬼差神使地卻跑下二樓找到熊耳朵的寢室,一問,果然又是他們一幫人一起出去玩了。宋運輝回到寢室,也沒再多想,他得趕緊將今天與劉總工談話的筆記整理出來,明天得拿去一車間跟大家開個會;還得把今天跟劉總工說的舊設備改造設想整理一下,明天得拿給劉總工。今晚的事情很多。

但再多的事情,只需一件一件地做,總有做完的時候。做完,看手錶,已經是半夜。尋建祥還是沒回,宋運輝不管他,留下門,自己睡覺。尋建祥凌晨回來是常有的事,宋運輝都不知他們在哪兒玩,要宋運輝在外面玩到九點後,他都還不知道該到哪兒去,九點鐘,連電影院都關門了。

出乎意料的是,早起,依然不見尋建祥。這就反常了。下去熊耳朵那兒打聽,還被熊耳朵同寢室的人取笑,說宋運輝管尋建祥就跟女孩子管男朋友似的。但,熊耳朵也沒回。

宋運輝胸口有一團擔心終於急衝而出,他終於想到這幾天報紙上反覆看到的兩個字,「嚴打」。

果然,這想法在一車間得到證實。昨晚,尋建祥、熊耳朵等人在飲食店喝酒胡鬧,醉後跟人爭風吃醋,一幫人打起來,對方不敵,逃走後又叫一幫人返回,二十幾個人在飲食店門口打群架,惹來兩個派出所的警察兩面包抄將人都捉了。還說,生技處的虞山卿正好經過也挨了黑手,一張臉給拍得血淋淋。

宋運輝心中只會叫苦,完了,尋建祥打架前者是為那個小麻雀似的張淑樺,後者是為他。全廠只有一條大馬路晚上燈光明亮,虞山卿從劉總工家回寢室,必經這條路,也就是必經飲食店門口,尋建祥打上勁兒了,看到他最看不慣的油頭粉面虞山卿,還不趁機下個黑手。以前這種事也就是個當地派出所將人送交廠保衛處處分,而尋建祥從來對什麼處分無所謂。可今天是「嚴打」,看樣子尋建祥又是主犯,不可能是處分那麼簡單了。報紙上都在說,從重從快,一網打盡,那麼,以前的處分,現在,可能得在派出所關兩天了。

宋運輝難得上班時間開小差,找個熟悉保衛處的同僚去保衛處咨詢,一問,果然不出所料,昨天公安局全市大行動,尋建祥他們正好撞槍口上。

很快,從重從快的判決隨著冷空氣一起到來,尋建祥被判十年,發送新疆勞改。熊耳朵他們也被判得有輕有重,但都發送新疆,連張淑樺都沒倖免。宋運輝還瞭解到,虞山卿多次上告,控訴罪行。劉啟明當然跟去作證,明確虞山卿只是過路的一個無辜路人,卻被一群流氓毫無理由地毆打,可見這幫流氓對社會治安破壞之大。有人背後議論說,尋建祥他們給判那麼重,完全是被告出來的。

宋運輝一點幫不上忙,求人找保安處處長說話,保安處處長為難地說,最近這是全國統一行動,他愛莫能助。宋運輝甚至找上水書記,水書記卻告訴他,有人還告他宋運輝呢,說他助長尋建祥等人的流氓風氣,一向為尋建祥等人的惡行揩乾屁股,還是總廠廠辦對市裡審理案件的人拍胸保證宋運輝是個極優秀青年,才把事情壓下。水書記要宋運輝最近老實點。但水書記還是問宋運輝怎麼給尋建祥等人揩屁股,宋運輝說不忍看著好友受傷流血,出手包紮一下而已。水書記卻指責宋運輝既然善待好友,為什麼不勸好友積極上進,做個好人。水書記好好批了宋運輝一通,告訴他,潔身自好,並不意味著對周圍惡行不聞不問。作為一個有為青年,要有是非觀念,不僅要嚴格要求自己,還得幫助帶動周圍的人。

宋運輝焦頭爛額卻一事無成地從水書記那兒出來,走到虞山卿所在辦公室時,站門口狠狠盯視那個空座位很久。他想到,三國時候,周瑜感慨「既生瑜,何生亮」,因此處處下黑手整治諸葛亮,虞山卿對他,一直也是嫉妒的吧。想到只因為打群架就被重判的尋建祥,想到他自己也差點被作為共犯處理,如果虞山卿此時出現在眼前,宋運輝必定會腦袋充血,犯下危害社會治安罪。

宋運輝都來不及見尋建祥一面,尋建祥就被轉移了。寢室一時空蕩蕩的,那張屬於尋建祥的床,床簾一直拉開著,主人再不會從裡面懶洋洋探出一隻臭腳。往後,尋建祥即使刑滿釋放,估計也不會回來金州了。

很快,有新的室友分配進來,是新來大學生方平。宋運輝收拾起尋建祥的鋪蓋,等尋建祥家人到來時移交給他們。看著佔了尋建祥床位的方平,宋運輝沒來由的討厭。不錯,尋建祥不是個正統人,可他做事光明磊落,對朋友赤膽忠心,是條真正的漢子,比之虞山卿之流不知強多少倍。宋運輝從來不會認為跟尋建祥是折節下交,交朋友,貴在誠心,而非地位權威等其他因素。

而對劉啟明,宋運輝徹底死心。

然而,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很快全廠又展開整黨和清除精神污染的活動,宋運輝又陷入一個麻煩。作為一個才剛申請獲得批准的預備黨員,宋運輝也參與了整黨工作。他隸屬生技處,在這麼一個知識分子充盈的環境裡,在遍地都是從才剛結束的十年運動中走出來的老練知識分子群體裡,每一次會議,對於宋運輝而言,都是煎熬。他熟讀政策,可能比在座的人都熟悉政策,他甚至清楚瞭解七八年至今的政策演變細節,他不能熟練應付,但他能技巧應付,他大多數時候以一個晚輩後進者的身份保持緘默,他少數時候發言,卻引經據典,永遠用的是報紙上的話,永遠政治正確。

宋運輝以為,他瞭解政策,可以趨利避害,避免重蹈父親當年被打倒時候的覆轍,但是他錯了。相比其他人,他閱歷太淺,他對人性瞭解不夠,他心中的堅持太多。在黨組討論時候,同樣也還是預備黨員的虞山卿提出有必要幫教宋運輝清除思想中的無組織無紀律的自由主義傾向,他舉的例子,就是宋運輝和勞改犯尋建祥之間的密切關係。他指出,宋運輝毫無原則,與尋建祥熊耳朵等人打成一片,勾肩搭背,而不是以爭取上進爭取靠攏黨組織的先進青年身份教育感化尋建祥等人,致使尋建祥等人越滑越遠,終至危害社會。虞山卿還指出,過去的已經過去了,希望宋運輝認識錯誤,改過自新,以進步姿態投身黨的懷抱。

其實,在場經歷過那麼多運動的人都清楚虞和宋是怎麼回事,虞山卿借整黨提出批評教育宋運輝又是怎麼回事。兩人一起進廠,在同一起跑線上,前無古人,後有來者,目前看來宋虞各有千秋。但機會有限,有宋沒虞,有虞沒宋,虞在技術上不是宋的對手,這個時候不出手打壓一把宋,爭取跑到前面,還有什麼機會?也正好出他一張俊臉差點被尋建祥毀容的惡氣。起碼,虞山卿提出這個議題,大家就得認真對待,場面上得有個交待,給議題得出一個結論。

大家都沒把這事太當回事,又不是宋運輝自己觸犯法律去坐牢,不過是室友坐牢,宋運輝只要打個哈哈,說句工作忙碌,專心科技,因此沒顧及室友的變化就行,什麼責任都沒有,不過是一場討論,又不會記檔。但大家都沒想到,宋運輝這個實心眼的,竟然不肯敷衍塞責。宋運輝說,他對虞山卿的發言持保留意見,即使尋建祥等人被判刑被勞教,可依然是群眾的一份子,根據我黨團結群眾的宗旨,作為一個預備黨員,首先就得團結身邊周圍的群眾,從一點一滴做起。尋建祥不錯是被判刑,但是任何人都不能非黑即白,因一次判刑就把尋建祥打入另類,打入只能教育改造而不能團結的人群,那樣才是反而會把一個本來可以成為大好青年的人推得更遠。宋運輝說,他不承認尋建祥有不可饒恕的錯,因此與尋建祥交往也不能說是錯誤,是勾肩搭背,沆瀣一氣,既然如此,他如何認識錯誤改過自新?宋運輝最後還強調一句,他對朋友兩個字有清醒的認識,他永不做侮蔑朋友的事。

宋運輝當然也知道只要違心地敷衍一下就能過關,可是他不能,他敷衍,就是承認尋建祥是個壞人,他可以當著尋建祥的面指責尋建祥打架酗酒無惡不作,但他怎能在人後往已經服刑的尋建祥背後插上一刀?他無法違心,否則他如何對得起尋建祥闖禍那天放在他桌上的一飯一菜。

宋運輝的表態令眾人很無奈,眾人也只好拿這事當回事,認真討論批評,總算是有了事做。

為此,水書記很是失望,很氣憤宋運輝做人糊塗,沒有原則,這麼樸實的人與那些穿花襯衫穿包屁股大喇叭褲留大鬢角的小流氓稱兄道弟。因此他在這問題上不發表意見,任大家一次次地對宋運輝批評教育。他想,這孩子太順,無論如何都得讓宋運輝吃吃苦頭,知道人情世故。

一九八三年的冬天,對於宋運輝而言,特別的冷。

好在,他有師父支持他,一車間一起倒班過的人支持他,一車間所有認識尋建祥也認識宋運輝的人都支持他,他們的支持雖然無聲,也可以說無用,可是溫暖。

還有,一封來自美國的來信,徹底幫宋運輝驅散冬日的嚴寒。

信中,有兩張梁思申的照片,一張是在學校拍的,穿著校服,一本正經;一張在不知什麼晚會上拍的,梁思申側面拉琴,穿一襲深藍曳地長裙,高貴典雅猶如希臘雕塑。小姑娘倔強地長大了,長得他都不認識,不敢認。

梁思申還是用英語寫信,在信中說,收到《紅樓夢》了,非常非常地高興,終於可以看到簡體字的書了。外公外婆總是誹謗簡體字沒文化,堅持讓她看繁體字,害得她邯鄲學步,反而連簡體字都忘記怎麼寫,只好都用英語。外公外婆作為利益持有者,一切都從自己喜好角度出發考慮問題,別人只能仰他們鼻息。比如他們在家過著更舒適的西式生活,卻保留著絕對權威的中式家長作風,比在國內的家庭還封建。但是舅舅們不敢分家出去過,怕分出去會少一份遺產,一大群人擠在大宅裡跟演戲一樣熱鬧。她如今已經申請住校,親戚也巴不得她住校,學校裡雖然嚴格,可好歹沒那麼假惺惺。父母家也一樣,爺爺奶奶也是強有力者,也是兩個大麻煩。這次中國人民銀行轉為機關式的中央銀行,爸爸要求轉入承接人民銀行原業務的新成立銀行工商銀行,被爺爺竭力阻止,差點鬧到斷絕關係,但爸爸堅持自己的選擇,還是進了工商銀行,伯伯們則是留在人民銀行。她以後要學爸爸,選擇自己的路,走自己的路。一個人必須保持自己獨立的人格,和自由的思想。

宋運輝看了心想,真不錯,一個小小女孩竟有這麼深刻的認識。看來兩個國家兩頭跑,對一個人的成長是多麼有益。不錯,人得有自己的獨立人格和自由思想,不能沒有原則被人牽著走,或者人云亦云。正好他最近也是困惑於這些事,他給梁思申的回信中就談了自己的想法,他還補充一點,獨立人格與自由思想之外,還得有務實作風,學習要務實,做事也要務實,以務實態度做更多更出色的事,證明自己的人格與思想。他在信中講了自己的工作,還有他的生活,當然沒好意思寫小劉的事,也當然用的是中文。對於英語,他讀還可以,聽說寫都比較麻煩。

信寄出後,宋運輝放下包袱,輕裝上陣。他失,失的是眼前利益,他得,得到的是自己的獨立人格。他必須堅持自己的人格,堅持自己的信念。他相信,還是那句與尋建祥說過的話,「來日方長」。

這個年底,在水書記和劉總工的兩座大山督促下,整頓工作飛速收尾,進入正常管理,年初準備迎接上級對整頓工作的驗收。

設備改造已經獲得部委批准,已經從兩套技術方案中選擇一套,已經通過中技進出口公司向國際製造商發出信息。接下來,等待參數提供,技術談判,商業談判等進程。

虞山卿提前轉為正式黨員。宋運輝思想不過關,但是沒人敢把他整出去,打狗看主人,誰都看得出水書記甚至劉總工都很重視這個小後生,因此,他還能得以保留預備黨員的黨票。只是,大會小會批評不斷。眾人都說,宋運輝的氣焰飽受打擊。此消彼漲,虞山卿既成為第一屆大學生中的第一個正式黨員,又與劉啟明春風得意,感情事業雙豐收。又有東山再起的劉總工提攜,陞官發財指日可待。進廠一年半後,虞山卿如今又跑到前面。

第一部 1984

春節之前,雷東寶應老徐邀請,去北京見面。他帶了隊長和老書記一起去,三個人住一起,他去見老徐,其他兩個去玩。老徐依然關心小雷家,不過如今是因為雷東寶而關心小雷家。老徐跟雷東寶講了很多最新出台的文件精神,告訴國家現在看到社隊辦企業的重要性,放開對社隊辦企業的資金約束,以後社隊辦企業的路子將越走越寬,老徐要雷東寶抓住機遇,千萬不要落在別人後面。老徐還拿出他收集的全國先進農村模範事跡向雷東寶一一介紹分析,跟雷東寶商量小雷家什麼可以做,什麼能有前途,還有農民的好日子能好到什麼程度。最後,兩人確定兩項目標,一項是養豬,一項是發展豬飼料。老徐讓雷東寶不能輕舉妄動,現在小雷家有錢了,所以養豬場必須有高起點,必須謀定後動。他給雷東寶訂立一項計劃,什麼先做,什麼晚做,什麼事情要找誰,什麼事情得重點解決。

雷東寶整整跟老徐說了兩天話,他是個直性子,他照直了就問老徐怎麼知道這些步驟,老徐說,用腦袋想就行。雷東寶老老實實說,他就是想不出來。老徐就是喜歡雷東寶的這直爽勁,當然不會取笑。老徐又勸雷東寶一定要與陳平原搞好關係,說一個大隊集體的發展,離不開地方官的政策支持,如今陳平原需要政績,小雷家需要政策,陳平原已經退後一步,小雷家何必僵持著不肯後退?退一步海闊天空,只要小雷家堅持走發展經濟保持先進之路,而且走得出色,陳平原這個人,說難聽點,就是讓他叫雷東寶大哥都肯。

雷東寶說他實在不願見陳平原這個沒義氣的,老徐教育他就拿陳平原當磚廠電線廠之類送錢上門來的顧客,顧客送錢上門,陳平原送政策上門,拉攏了陳平原有好處沒壞處,做人要想得圓滑一點。雷東寶聽了只能答應,說既然老徐苦苦相勸,他就認了,反正聽老徐的沒錯。老徐聽見「苦苦相勸」,笑了,跟雷東寶說話,就是這麼好玩。

但雷東寶是個性格強硬的人,才不會單方面被老徐關照,而不關照老徐。老徐是官又怎麼樣,是京官又能怎麼樣,該說的話,他一點不會不敢說不好意思說。只是老徐這人的主導本事太強,原先一直抓著他小雷家的事展開話題,害他老是被牽著走,兩天說下來,他終於找到機會說他想說的事,他一點不會放棄機會。

「老徐,你這人,腦筋好,見識高,是我見過人裡面最高明的。可你這樣的人縮在北京不做事,不太可惜了嗎?」

老徐笑笑:「人各有志,我喜歡現在這樣的生活。」

雷東寶不以為然:「喜歡個屁,別嘴上一套心裡一套。你明明一直關心著國家大事,腦筋也一刻都不閒著,連小雷家的大小事都幫著考慮,索性站出來好好做事多好,別一邊費勁想一邊閒著不幹事,整一個悶騷。」

雷東寶說話本來就嗓門兒極大,即使好好說話也是吹鬍子瞪眼的架勢,徐家老小都被煩得嚇得沒人進客廳。雷東寶這一為老徐著急,更是霹靂似的驚天動地,驚得老徐父母都側耳傾聽,希望兒子的這個糙朋友能勸出點花頭來。

老徐哭笑不得地解釋:「我心情依然很差,做事不能專心。而且想到好好做事的話又得佔去大量時間精力,不能像現在可以按時上下班接送孩子。我已經負亡妻太多,不能再負兒子,等兒子再大一點可以自己上學放學自己生活了再說。」

雷東寶一聽就說:「這話才是你心裡的真話。我早知道你肯定說來說去就是這幾句,沒新調子。但別人沒法勸你,就我最有資格不拿你這話當回事,你再慘,有我慘嗎?我兒子老婆一起去,想出力養兒子都沒門,我當時就不想活了。但我沒法不活,我還得好好活著,我得幫老婆照顧岳父岳母,還得照顧老娘,讓他們吃好穿好住好,否則怎麼對得起死去的老婆。岳父母老娘他們,吃好也是一頓,吃孬也是一頓,活是活得下去的,可做男人的總得有點擔當,能有多少本事讓老的過好一點就過好一點,別讓岳父母把女兒交給我了,我沒養好不說,還沒良心地不管岳父母的死活,做男人不能這麼沒良心,你說是吧,你好好一個聰明人,肯定比我能想得明白。不管怎麼樣,打起精神都得好好活下去。再說,我還得為老婆兒子報仇。」

老徐這人很聰明,很有能力,雖然待人平易近人,接觸他的人都覺得如沐春風,可骨子裡極驕,親朋好友跟他說話都很委婉,再加親朋好友也大多是文化人,勸說的時候道理很足,可語氣婉轉,像今天雷東寶這樣又是沒擔當又是沒良心的指責還是第一次。但因為知道雷東寶是個糙人,老徐不會拂袖而去,反而被雷東寶的話敲醒,對啊,已經因他毀了人家女兒,以後他得擔起照顧好岳父母下輩子的重任。雷東寶說的是吃好穿好住好,這些對於岳父母來說都不是問題,可他得讓二老快樂,像有女兒時候那樣的快樂。老徐正色向雷東寶道:「對,你說的雖然樸素,可句句在理。我保證接受你的批評。」

雷東寶對老徐一向是相信得很,一點都沒問問這保證是真話還是假話,為什麼別的都那麼聰明的人都沒勸下老徐,怎麼他幾句話就解決問題了呢,他相信那是因為他有道理,他也是死了妻子,跟老徐一樣心情,所以正好能勸到點上。聽老徐說會改,他由衷地替老徐高興,也異常地洋洋得意,口無遮攔地道:「以前都是我聽你的,還以為你水平好不會聽我這沒種文化人的話,早知道早在電話裡說,省得白浪費那麼多時間。」

老徐聽了哭笑不得,老徐父母也是在別處偷笑,一下覺得這個糙人可愛了起來,也明白兒子為什麼拿這麼個糙人當朋友接待了。但老徐沒忘記剛才雷東寶話裡的另一個主題,「你剛才說什麼,說要為你老婆孩子報仇?你別做蠢事,沒見最近嚴打抓進去一大批人嗎?」

雷東寶道:「知道,我小舅子年前還特意寄信給我,要我最近小心著點,說正嚴打,不許再到處鬧事打架,萬一抓進去一判就去新疆勞改。他氣我,可還是關心我的,你看,我們還是一家人。我哪還會犯傻,我以後也蔫壞,讓市裡縣裡抓不著把柄。我回信告訴我小舅子,要他學你,看來他學得成。」

老徐聽了不由得一笑,他對宋運輝沒太多好感,也就是因為雷東寶才多關心一些,宋運輝能幹,可他又不是沒見過,他本來就是宋運輝這種人的前輩佼佼者,並不非常稀罕,而且宋運輝這等性格的人他見得多,並不喜歡。所以老徐就不再多問,只抓住「報復」要問個徹底:「小宋是聰明人,他有自己的路。你說到報復,我很為你擔心,你這性格跟霹靂火一樣,有幾個人能擔得起你的報復?你報復成功,你自己又會不會受到傷害?你把你的計劃跟我說說,說實話,不要瞞我。」

雷東寶笑道:「我瞞你幹嗎啊,瞞得過你嗎?我還等著你給我出主意呢。但我有話說前頭,這事,我非做不可,你不能攔我,你只能給我建議。」

「你說,我先聽了再說。」

雷東寶一拍桌子,道:「一句話,很簡單,我要噁心死市電線電纜廠。」沒想到老徐家的桌子死硬,雷東寶這一掌沒排出驚天動地的響聲,卻把自己手掌震得死疼。他看看自己手掌,嘀咕一聲,才又繼續,「現在我的電線廠不是起來了嗎?總有一天,有我沒他,有他沒我。就這樣。」

「你想壓倒市電線電纜廠?有沒有想過他們被你壓倒的話,他們一廠老老少少怎麼過活?你那不是害人了嗎?東寶,你別做得過火,尤其是不能害無辜的人。再說,你這時候更應該是投入精力大干快上,你如果把精力放一半到整人上,你還怎麼發展你們小雷家?別到時候人給你整了,你自己也垮了,兩敗俱傷。」

「老徐,你別婆婆媽媽,我不殺人不放火不犯法,他們有本事就跟我對著幹,可我這輩子說什麼都不會放過他們。」

「你不能綁架小雷家集體為你自己復仇。東寶,你作為一隊之長,不能只顧自己私慾。」

「小雷家集體是怎麼來的?就是被我綁架著發展起來的。我也要吃飯,我不會搞垮小雷家,我綁著小雷家,小雷家只有好沒有壞。我綁架著小雷家,順手把市電線廠喀嚓了,你怎麼能說我只顧私慾?這事兒你別勸我,我就這事不聽你。」

徐書記一時有點不能定論,能人與集體之間的關係,究竟應該如何分清主次。小雷家如果沒有雷東寶這樣一個能人,小雷家還哪裡會有今天的美好光景,雖然也會發展,可不會發展得那麼好。可既然要能人做事,如果像既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一樣,那是不可能的,你集體總得滿足一些能人個人的私慾,讓能人綁架一下集體。可是,如果如現在小雷家一樣,集體如果完全維繫於能人一手,能人究竟會不會把集體牽入歧途?這是一個很值得關注的問題。老徐看到,小雷家能人當家問題,或許也是目前農村改革中出現的一個普遍現象。

雷東寶見老徐不答話,卻用異常嚴肅深沉的眼睛看著他深思,一時有些不知所措,對於這樣的老徐,他有點心虛。他想,他是絕不會斷絕報仇的念頭的,老徐既然不喜歡,他就不說,免得老徐勸他,他不接受,兩下裡火氣爆起來傷了和氣,他還是吞下這個話題,轉說別的。「老徐,我們不說這個,市電線廠不是縣磚瓦廠,沒那麼容易被我發落。我問你,我小舅子在他廠裡做得好不好?我怎麼聽說他做得不是很高興?」

老徐也不是個不懂圓滑的人,再說他見過雷東寶的妻子,知道這對夫妻感情的特殊,換作是他,他妻子的死如果與誰有關的話,他也會記在心裡耿耿於懷,這種事,還真難勸說雷東寶。他也跟著轉了話題,不過覺得雷東寶已經比過去滑頭了一點。「小宋還年輕,做事太講個人原則,不懂迂迴,最近有些麻煩,但應該不是最大問題。」

雷東寶問:「講原則不好嗎?講原則才好,做人要是跟陳平原那麼奸猾,還算什麼人。你不也是個講原則的人嗎?跟你這樣的人交往就是讓人放心。」

老徐不由笑笑,心說只有雷東寶才會說跟他這樣的人交往讓人放心,「你這急性子,聽話怎麼只聽半邊,我講的還有個『迂迴』。回去傳話給你小宋,叫他做人迂迴一些,退一步海闊天空嘛。東寶,你既然說我有原則,不會蒙你,我也不跟你迂迴,跟你直說。你看,以前運動時候,大家你今天鬥我,我明天鬥你,大好時間精力都花在雞飛狗跳上,那時候大家的生活怎麼樣?有飯吃嗎?這說明一個什麼問題呢,這說明鬥來鬥去是一件很消耗自身精力和財力的事情。我理解你的心情,但你們小雷家整一個大隊的經濟實力都還不能跟一家市電線廠比,我擔心你消耗不起這個精力財力,電線廠有國家撐著,你們只有一個小小社隊辦集體,你們誰硬得過誰。古人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東寶,你當務之急,是發展小雷家自身實力,繼續帶著大夥兒奔四化,報仇的事,等你有了實力再說。」

雷東寶聽了,考慮好久才道:「我知道你最好我過兩年就忘了報仇的事,那不可能。但你說得有理,我現在不是市電線廠對手,我的電線廠還只有他們一台不要的機器,鬥不過他們。我聽你一半,我回去繼續綁著小雷家奔四化,先把報仇的事擱一邊。你別笑,讓我說中心事了吧?我知道你關心我,繞半天圈子想讓我放手,放心,我能應付,都不是大事。我小舅子真沒事?現在他姐沒了,我得照顧好他,否則對不起他姐。他太文氣,會讓人欺負。」

老徐聽了又笑,雷東寶果然有赤子之心。「你放心你那個小舅子,他現在還年輕不懂迂迴,等他老練一點,成就不下於你。你現在別太護著他,讓他自己去闖去認識世界。他有的是本事。」

雷東寶還是有點不放心:「我早知道他有本事,可他們家現在只有他一個了,他姐在的時候又最在意他。不行,老徐,我跟你開個後門,你什麼時候碰到他們領導幫我提提,別讓他吃苦頭。我電話裡跟我小舅子說,要他儘管由著性子來,別憋一肚子氣,鬧得再不好也沒事,乾脆回家到小雷家做事,我還愁找不到小舅子那樣有本事的人幫忙。可他還不要來。」

老徐聽了感慨,「還真是的,國營工廠裡人才多,可沒好好用,農村需要人,卻沒人願意去。辛辛苦苦考上大學脫了農業戶口,誰還願意回去再做回農業戶口?東寶,你別拿你小舅子當三歲小兒,大小伙子得有點摔打才能成材。對你那個小舅子,你放一百二十個心。」

雷東寶這次北京一行之後,眼界開闊許多,比去蛇口取經一趟還有用,因為老徐說的更有針對。回家就去找鄉長商量辦養豬場的事,沒想到被鄉長否決,鄉長說正要通知全鄉將土地承包期限延長到十五年,不許亂想什麼項目佔用農村耕地。雷東寶說以前不是沒事嗎,鄉長說不行,年底才發的文件,現在不許了。聽說有文件,雷東寶才沒辦法,放過鄉長,總不能讓鄉長違法亂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