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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宋運輝點頭,「沒關係,腦子還能使。」見水書記抽出資料袋裡的內容物,他接來將圖紙鋪開。

水書記道:「你別坐下,你給我簡單介紹一下。」

宋運輝心說要是剛下夜班就叫來說話,可能腦子還好使,可睡了會兒之後被揪出來,現在站著連腿都有些軟,不知會不會說錯。他盡量集中心力,頗為艱難地向水書記解釋計劃分幾個大類,為什麼產生這種考慮,估計將使用的人力與時間,但因為他沒有管理經驗,不敢寫上等等。

說完了,水書記讓他坐在一張軍綠色布沙發上,宋運輝這還是第一次坐沙發。本來腦子就困,一坐上寬大柔軟的沙發,他更是腦子發暈。水書記看上去挺欣慰,笑著說:「看來下基層鍛煉很有好處,沉下去,靜下心,就能發現不足,知道如何改進。你最近在學什麼?」

「在跟車間調度。基本上把三個運行工段的設備都認清了。」

「很好,大家反應也不錯。不過我看的還是你能交出什麼答卷,這份答卷,不錯,思維夠系統。」

「謝謝水書記。到調度之後,坐的位置不同,考慮問題就全面一點了。不過,可能將對一車間的考慮放到整個工廠,又很有欠缺了。」

水書記聽了笑道:「你嘴上說得謙虛,心中不以為然吧,哈哈。來,我先潑你一盆冷水,你這份計劃,我不可能批准在一車間獨立執行,因為一車間是全廠的心臟,一舉一動影響全局,即使是試點,也不能找上一車間。但是你提供一個很好的思路,你這個思路以及你去年釘在牆上的工作安排,讓我考慮到應該修整整頓辦的工作模式,從過去的由上而下工作方法,改為總廠制定框架的由下而上的方式。這個問題我們另找時間開個專門會議決定,會議時間會提早通知你,你到時推掉夜班。你回去有時間再將眼光放開一點,人站高一點,統籌考慮一下這個問題。」

「是,書記。」宋運輝一時不知道該高興還是該失望,他現在腦子有點犯困,反應比較本能。看見水書記起身,他也跟著起身。

水書記過來,滿意地拍拍宋運輝的肩膀,看寶貝似的將宋運輝上下打量半天,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覺,睡足了立刻給我開動腦筋,最遲不出三天會通知你。你做得很不錯,進廠不到一年能對一車間有如此深的認識,甚至能提出一些改進思路,你這日日夜夜沒有白花。」

宋運輝有點受寵若驚,被肩膀上水書記那只溫暖的手鼓勵得更暈,有些結結巴巴地道:「謝謝水書記,我…我肯定考慮不成熟。」

「這是必然的,你的閱歷擺在那裡,你所看到的和所思考的,必然受你閱歷的局限。」水書記親自送宋運輝出來,兩人一起站在走廊欄杆邊,下面人流來來往往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有沒有考慮過揚長避短?你們年輕人,精力充沛,思想活躍,相比我們年長的,你們敢於接受新事物,善於接受新事物。如今,擺在我們面前的問題是設備落後,工藝落後,產品跟不上國家調整重工業服務方向,發展輕工業原料的要求,等等諸如此類。你作為年輕人,你更應該在技術改造、技術革新方面多下功夫,另闢蹊徑,尋找突破口。我需要你考慮的問題也是這新的突破口。你不需要給我完美答卷,不必做得跟資料袋裡那些那麼完善,你回去好好查閱國外先進資料,金州目前最需要的是這些。」

「是,我會做到。」宋運輝欣喜,他是年輕人,他早在進廠初期就已經不滿工廠的設備運能,他早就等著這一天,沒想到水書記高瞻遠矚,先人一步提出。「水書記,那我能不能請假,回學校去查閱資料?金州的相關國際資料…已經落後。」

「前年開始圖書館已經引進國外先進資料,你看了嗎?」

「都看了,不過已經比我在學校接觸的落後。書和雜誌在時效方面不能比。」

「那還等什麼,今晚別上夜班了,明天出差,我先給你批張條子,你去財務預支差旅費,明早再來找我,你直接去北京,我給你開介紹信找人進內部查閱資料。」水書記一邊說一邊已經返回辦公室,找筆寫批條。

宋運輝沒想到水書記做事如此迅速,令人耳目一新,想到即將去北京進內部查閱資料,他心花怒放,簡直想蹦起來。他跟著水書記進去,著急地道:「水書記,中午就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車路過,我今天就去。」

「來不及,有些信件我晚上才寫得出來。你今天夜班別上了,好好準備,明天走。」水書記戴上老花眼寫字,他的寫字速度不如辦事速度,一筆一劃有些慢,但看上去力透紙背。「總工辦也在研究國外技術動向,他們還跟我信誓旦旦說廠圖書館資料充足。你要是拿不回來足以證明廠圖資料落後的資料,我找你算帳。」

宋運輝正激動著,胸有成竹地道:「水書記沒有找我算帳的機會。我現在手頭的去年翻譯資料已經比廠圖超前,劉總工想瞭解的FRC技術資料還是從我那裡拿走。」

水書記停筆,看著宋運輝若有所思,好一會兒,才抬手將原來那張批條撕了,重新開寫,寫的時候不很連貫地道:「你回去準備一個月,甚至兩個月的替換衣服,不把一車間關鍵設備的國際技術走向搞清楚你別回來。這件事,沒有先例可循,你和生技處的幾個大學生分頭執行,自找出路,我和總工辦給你們提供便利。你記住,必須解放思想,打破框框,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產品方向,但也必須與原有輔助設備合理配套,而不是另造一個新工廠。」

「明白了。」宋運輝這才知道,他在基層山中方七日,金州領導層這世上已千年,水書記才剛接手,金州廠全體上下頓時全速運轉,而不單是他一個人有所動作。他忽然驚醒,如果不是他自覺找到切入點,遞上計劃書,是不是沒今天的機會?是不是將被分在生技處的幾個同進工廠的大學生拋在身後?他頓時有了分秒必爭的急迫心理。

水書記寫完批條,交給宋運輝,上面是預支差旅費用,宋運輝大約三年都掙不了那麼多錢。水書記這回沒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嚴肅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紹給我,我對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負我。」

宋運輝答應了出來,見虞山卿已經等在外面。兩人見面,沒有說話,都是相對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現,宋運輝衣冠不整,頭髮凌亂,眼皮浮腫,而虞山卿則是容光煥發,眉目英挺。

看著走進書記辦公室的虞山卿,宋運輝不由得想到剛剛水書記的話,難道虞山卿早就開始著手設備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沒有找到方向了呢?從劉總工對FRC的陌生,和水書記對廠圖資料落後的陌生來看,虞山卿的研究並無成效。但是也難說,或許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條路,而條條大路通羅馬,誰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勢,他必須分秒必爭。

現在想讓宋運輝睡覺他也睡不著,他去財務領錢,又到總務換全國糧票,然後飛車去火車站買火車票,回來哪兒都不去,就在寢室將手頭所有筆記和翻譯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數。

只是沒想到晚上宿舍樓後面燈光籃球場舉行春之聲歌詠晚會,宋運輝探個頭看一眼就縮回,尋建祥一直扒窗戶邊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對面女工樓探出來的頭。看上一會兒,尋建祥拿腳踢踢宋運輝的桌子,說劉總工家小妞來了。宋運輝丟下書本就探出腦袋去,循著尋建祥的指點,果然看到小劉。小劉穿一件鉤花線衫,腦後鬆鬆挽著頭髮,嫻靜得不得了。正好乒乓桌搭成的檯子上有個美妙的女聲在唱「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宋運輝看看台上那個梳著童花頭的女孩子,心說這歌得讓小劉唱才配。看下面的小劉,則是淡淡地微笑著,不熱衷,也不疏遠。尋建祥在一邊說,操,這素質是真好,跟《人到中年》裡面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難弄。宋運輝立刻反駁,哪有那麼老。

宋運輝盡看著小劉,尋建祥依然四處亂看,忽然又叫了一聲,操,這小子學成方圓啊。宋運輝看去,見虞山卿竟然扛著一隻碩大的吉他上台,罕見的黑白格襯衫,黑長褲,卓爾不群。心說怎麼又是他,他怎麼無處不在。下意識地看向小劉,竟見小劉一隻手兩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專注地看著台上,燈光下眼波流轉。宋運輝心頭煩悶,忍不住學著尋建祥罵了聲「操」,一聲不夠,又是一聲。尋建祥聞聲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頭來看。但小劉沒抬頭,她是如此專注。

而虞山卿在台上唱得高興,第一首是《Kiss me goodbye》,贏得滿堂喝彩,第二首是《Yesterday》,兩首唱完,大家熱烈地在下面拍手叫再來一首,小劉一改剛才的淡雅,也是熱烈地拍手。宋運輝無論如何都不拍,兩手死死撐在窗台上,咬牙切齒,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經響起,是很多人熟知的,連宋運輝都知道的《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依然是英語歌曲。宋運輝忍不住對尋建祥抱怨,說虞山卿英語比他差得遠,偏偏盯著唱英語歌,要不要臉。尋建祥說人那是本事。

宋運輝不要看了,縮回頭看資料,但哪裡看得進去。好在虞山卿識相,三曲後不再唱,宋運輝才又探出腦袋去,台上已經換了人,可小劉依然手指扣著下巴兩眼癡癡追蹤著下台了的虞山卿,宋運輝上面看著非常無奈,然後眼看著小劉一個人離開,推上自行車走了,原來,她只來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戶曉的,小劉未必不知道。原來他對小劉單相思,小劉對虞山卿單相思,這什麼事兒。

宋運輝帶著挫敗感上火車了,帶著挫敗感的宋運輝老想著假想敵虞山卿,發誓說什麼都要把虞山卿趕超了。而尋建祥雖然嘴裡取笑宋運輝,可心裡竟然比宋運輝還激憤,操,劉小妞,無法無天了,不就是個總工女兒嗎,有什麼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義憤。

妻子去世後,一向睡覺踏實,打雷都不醒的雷東寶好幾夜失眠。失眠時候他索性一骨碌起床,就著小土窗透進來的月光,打開燙花樟木箱檢看裡面的小衣服。當初他媽要把這些小衣服拿去燒了,他不讓。這是他妻子的手工和他未出生兒子的疊加,就像那些運萍穿過的衣服一樣,上面帶著他們的靈氣。看這些小衣服時候雷東寶雖然沉默,可整個人清楚,清楚得能回憶起與妻子相識後的點點滴滴。可白天時候,他就蔫了,他睡眠不良,整個人灰頭土臉,兩頰頃刻削了下去。

雷母看著不妙,收拾收拾搬回舊屋。但雷東寶吃慣宋運萍做的菜,嫌老娘做出來的菜只一個味道,都只有一股蒸飯味,氣得他老娘想撂挑子,可終究是心疼自己兒子,兒子再不愛吃,她也旁邊苦口婆心盯著,被兒子頂幾句都無所謂,生一會兒氣,轉背就好了。可兒子老是沒胃口也不是辦法,雷母想了又想,試了又試,無計可施之下,竟然一個人走老遠路找去宋家裡討要燒菜秘訣。

宋母怎麼也想不到親家母為這種小事上門來,家裡正好中午沒啥好吃的,宋季山又在食堂吃,便隨便炒了隻蛋炒飯,燒一碗青菜湯,拌一碗土豆絲,招待雷母吃了。兩人哪有胃口吃,尤其是宋母一看見雷母就汪出眼淚,一碗蛋炒飯,吃到後來差點成泡飯。雷母總算學得一點,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起她以前反對的煤球爐,這生煤爐的事,她也是現學現賣,吃飽一肚子的煙,才總算將幾隻煤球燒紅了。便依樣畫葫蘆地炒了蛋炒飯,燒一隻菜湯,又蒸了幾隻蘿蔔,筋疲力盡端給兒子吃。

雷東寶沒想到老娘竟然為了他吃下飯去到宋家取經,說什麼也把炒焦的飯塞進肚子裡,把湯兜底喝了,只是這蘿蔔再也吃不下。雷母看著兒子把飯吃完,又高興又難過,眼淚管不住地直流。雷東寶拿不出話來勸,陪著老娘靜坐。此後雷母就到處找煤球爐燒飯的人家取經,取來經就給兒子做著吃,雷東寶知道老娘辛苦,填鴨子也得填進肚裡。總算人不再瘦下去。

雷東寶雖然人沒精神,發起脾氣來卻更爆,大夥兒即使有心勸他,可又怕勸錯地方,遭雷東寶拳打腳踢,都只有避著他。只有雷士根與史紅偉覺得這樣下去不行,再這樣下去,小雷家群龍無首,遲早得亂,得先從攤子鋪得最大的建築工程隊亂起。萬一工地出個故障出條人命,那就糟了。士根與紅偉合計著該怎麼勸勸雷東寶,讓雷東寶重新安心做事。兩人找上雷母,跟雷母商量怎麼勸她兒子,可雷母說自打兒子長大後從來就不怎麼聽她的話,結婚後就只聽媳婦的,現在更是碰不得,一碰就跳。雷母讓兩人去找宋家,說兒子看在宋家女兒份上,會聽宋家兩老幾句話。

士根與紅偉立刻去找宋季山夫婦,一刻都不耽誤。宋季山夫婦雖然跟著兒子有點怨雷東寶毀了他們女兒,可究竟雷東寶以前也孝敬他們,士根在他們面前說一不二,夫妻倆答應了,但要求士根和紅偉跟著,怕出什麼岔子,畢竟他們都知道雷東寶的爆脾氣。

士根與紅偉將地下工作做足,才敢去找雷東寶,找到雷東寶也不敢說別的,只敢說他丈人來過電話,要他星期天過去說說話。雷東寶不知道丈人叫他有什麼事,當天晚上就去了。騎車到宋運萍長大的家,又臨陣膽怯,從窗戶望進去一看,兩老正清清涼涼地吃飯,頭頂一盞昏黃的燈泡。他敲門進去,這敲門,還是宋運萍扭著他扭出來的習慣,以往只要去的人家門開著,他都不敲門,抬腿就進。士根與紅偉都不知道雷東寶出門,後面沒跟上。

見了面,宋季山一聲「東寶」,雷東寶叫了「爸媽」,一時相對無語好久。好久,還是雷母問了句:「東寶吃沒吃飯?」

「沒吃。聽說你們有事找我。」

兩夫妻看見雷東寶這樣子,又怨不起來,宋母上前拉雷東寶坐下,宋季山去廚房盛飯,都沒說什麼,雷東寶坐下就吃。吃上幾口,雷東寶忽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來,萍萍給我盛的第一碗飯足足夠分兩碗。」

宋季山夫婦對視,宋母先落下眼淚。宋季山忍了又忍,才對雷東寶道:「你媽說你現在想成仙,不吃飯。今天你怎麼也得吃兩碗。人都已經去了,你再有個好歹,我們心裡更不好受。」

宋母擦擦眼淚,起來道:「我去炒個蛋來,東寶你慢慢吃。」

雷東寶伸手一把抓住宋母,道:「不用,菜夠吃。」

宋母嘀咕:「不是夠不夠,看你瘦那麼多,萍萍知道會怨我們。我今天做多少你吃多少,就當是平時萍萍做給你吃。」

雷東寶這才放手,宋母心中嘀咕,只要扯出女兒的牌子,雷東寶就聽話。宋季山負有說服雷東寶的重任,原本約在星期天,沒想到雷東寶當天就來,快得令他措手不及。他還沒想好要跟雷東寶說什麼,可人都來了,他只有臨場發揮。他不是個能說的人,琢磨半天,才想出一句又不出賣士根紅偉,又自認比較得體的話,「東寶,不管怎麼說,飯還是要吃,事還是要做。」

雷東寶抬抬眼睛,看看老丈人,非常權威地答應:「知道。」

宋季山覺得雷東寶太厲害,他又缺乏挑戰權威的勇氣,想了會兒才又鼓起勇氣,仗著丈人身份道:「可是聽說你睡眠不足,吃飯很少,基本不做事。這樣下去不行。」

雷東寶還以為這些都是他媽來告的狀,換成是他自己媽,他早從喉嚨底「呼」一聲表示煩意,但對丈人,他只好還是順從地來一句「知道」,因為他對不起兩老。

宋季山一下沒了下文,該說的都說完了,他又不敢逼著雷東寶答應以後睡覺睡足八小時,吃飯每頓起碼兩碗,不,三碗,人家都已經應了知道,他難道還要表示懷疑嗎?他又陷入沉默。

宋母炒了三隻雞蛋出來,也端了飯鍋出來,將飯鍋所有的飯壓了又壓全盛到雷東寶碗裡,與當年宋運萍盛給雷東寶的第一碗飯差不多結實。宋季山看看那麼多飯,再看看桌上的菜,下桌去做紫菜湯。宋母將雞蛋往雷東寶面前推,「強硬」地道:「多吃點,今天不吃完別下桌。聽你媽說你…我們常想著找你來勸勸你,可又怕你忙,沒敢找。我們老的都挺過去了,你小的還有什麼過不去的?你要再每天這麼沒精打采的,我們老的活著還能有什麼指望呢。小輝離得遠,我們和你媽往後都靠著你啦,你可別倒下,你要是倒在我們前面,以後我們都沒臉去見萍萍,也沒法活下去啦。」

宋季山端著紫菜湯出來,聽著心說,老婆說的比他在理多了。

雷東寶聽著也覺得在理,不錯,他以後身上背著三個老人,他怎麼敢倒下去,可問題是他身不由己。「我睡不著,這幾天飯已經盡量多吃了。」

「那就好,慢慢…慢慢會過去的,唉。」想到慢慢過去了就意味著雷東寶忘記宋運萍,宋母不由得歎氣。「睡不著就騎車來我們家吧,騎累了躺哪兒都睡得著。」

「我明天去工地轉轉,那兒累。爸媽你們不怨我就好,以後我會孝敬你們。」

「我們老的還能有什麼指望,只要你們小的活得活蹦亂跳的我們就高興啦。以後想到就來看看我們,別以後就當陌生人就行。」還是宋母說話。

「沒,我擔心你們看見我生氣。以後會常來。」雷東寶鬆口氣,一直覺得岳父母和小舅都在怨他,他怕一來又惹他們生氣,所以一直有些猶豫,不敢過來探望。今天見岳父母沒怨他,他好像就跟也被亡妻原諒了似的渾身輕鬆許多。

「你得常來,我們小輝一年沒能來幾次,我們太寂寞。」宋季山連忙也插一句。

「是,我會來,我會來。」雷東寶人一輕鬆,吃飯快起來。宋母看著他大口扒拉飯,心裡真擔心他噎死,忙將紫菜湯推到雷東寶面前。雷東寶吃完飯,見兩老早就吃完,便端起所有菜碗菜盆都清了個底朝天。宋母看著放心,也為自己的廚藝得意,嘮叨著「這樣好,這樣好」,收起碗筷進去洗。

宋季山猶豫了一下,道:「東寶,以後做事別太莽撞,政策多變,人心叵測,防不勝防啊。」

「知道。」雷東寶心說,都已經害死妻子了,害得妻子到死都不放心他,為他操心,他以後做什麼事,說啥都得先在腦子裡盤三圈才決定。

宋季山不知道這個「知道」是能做到還是不能做到,但又不是很敢問,還是將另外一件要緊事也說了,以君子不辱使命,對得起士根紅偉上門求助。「還有啊,你脾氣也得改改,別動不動就生氣發火。做人要團結群眾,互助友愛,不能一個人霸王似的,那會失道寡助的。」

雷東寶老老實實地道:「這條做不到,天生的,沒辦法。」

宋季山覺得有理,脾氣這東西果然是天生的,哪是一天兩天可能改變的,他「嗯」了一聲,準備仁至義盡地撂開手,回頭也夠向士根紅偉交待的。但忽然一想,覺得哪兒不合邏輯,一時較真起來,對著雷東寶認真地道:「東寶,這脾氣一定得改。壞脾氣必然導致莽撞,莽撞怎麼會產生?都是脾氣克制不住,血氣上頭做出不經大腦考慮的決定。說起來,莽撞的源頭還在脾氣。你答應改改你的莽撞,這是好的,可你如果不改改你的脾氣,你的莽撞永遠也改不了。東寶,你現在是領導,學學克制自己的脾氣。」

雷東寶沒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丈人會說出如此頭頭是道的一席話,不由抬眼若有所思看住丈人。宋季山為人謹小慎微,說了之後就密切關注雷東寶的反應,見雷東寶一雙環眼緊緊扣住他,心底不知哪兒生出虛軟,忙噤聲不言了。倒是宋母從廚房出來,沒關注到桌面風雲變幻,很是贊同地道:「對,莽撞的根源是壞脾氣,不能縱容壞脾氣。根源不變,其他什麼都白說。」宋母說著走到燈下,忽然看到雷東寶的環眼唰地掃過來,不知恁的,心頭一慌,後面的話再也說不上來,訕訕低眉坐下。

雷東寶不知自己的眼神對於兩個躲在暗處做人多年的老人來說殺傷力有多大,見宋家兩老忽然又不說話了,他還以為兩人想起他們的女兒,忙道:「爸媽,我以前對萍萍從來沒法發脾氣,你們放心。」

「那好,那好。」宋季山喃喃地回答,又覺得這樣回答傷體面,又補充道:「肯定不會的,你們那麼要好。」

「倒不是,萍萍一說就哭,我哪裡敢在她面前大聲。」

「不會,我們萍萍從小堅忍,長大後哭的次數屈指可數。」

三個人錯愕以對,他們說的真是同一個人?雷東寶忽然有種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感覺,嗓門都急高了,「我真沒欺負萍萍,只有她欺負我,我挨她揍,她揍了我她還哭,她還說這是鱷魚的眼淚。」

宋家兩老對視,哭笑不得,若是三個月前雷東寶說這席話,他們得笑得揉肚子,現在聽了,先是忍俊不禁,然後又悲從中來,想到女兒好好兒的才過上幾天有人頂著天可以撒嬌的好日子,卻又撒手西歸了,如此福薄,兩人的眼淚忍不住又掉下來。雷東寶看著心說,宋家一脈相承,都愛掉眼淚,連宋運輝這個男子漢也會掉眼淚,都已經被他看見兩次。他不會勸,看見丈人丈母娘垂淚,他就一邊兒目灼灼看著。

還是宋季山早收眼淚,想了會兒,歎了聲氣,對老伴兒道:「萍萍在家裡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我們害得她從小吃足苦頭,總算嫁給東寶,她過了幾年揚眉吐氣的好日子。唉,東寶,東寶…」

「是啊,萍萍做人有準頭,她自己選的東寶,她自己心裡有數。唉,東寶,人死不能復生,你也想開點吧,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宋母想到雷宋兩家結親後女兒一直那麼歡喜,她也不忍再怨雷東寶,做人得講道理不是?

雷東寶沒想到岳父母這麼說,原以為兩人當面不罵他那是兩人有教養,沒想到竟然還說女兒跟了他也算是過到好日子,這反而讓他內疚。一直以來只覺得兩老懦弱,沒想到,兩老竟是這麼講理。兩老為他開解,他反而沒法對自己開解,兩老對他講理,他覺得自己更應該跟兩老講理,本來對於兩老的話他答應就答應,並沒打算花十二分力氣做到的,現在,人家既然講理,他當然得更講理,否則,那還是人嗎?他重重又應了聲「知道」,他沒豪言壯語花言巧語,反正他想,說了有什麼用,看他怎麼做就行。

雷東寶雖然還是失眠,還是白天沒有精神,可他好歹打起精神做事了。只是諸事不順,那家市電線廠沒法立即還錢,市二輕局雖然給了點,可終有一部分的錢還得拖後再還。陳平原縣長因為此事而對雷東寶起了戒心,一個沒法妥善控制的人,一個隨時可能爆大問題的人,他哪裡還敢捧在手心作為模範供著?以前,雷東寶出事還有徐書記作為主要負責人頂著,現在,縣委書記新來,雷東寶出事,書記可以甩手不管,他陳平原卻得頂上,看著雷東寶沒遮攔的脾氣,陳平原豈敢將寶壓在雷東寶頭上,與小雷家綁在一起。他退卻了,他開始重新在縣裡物色先進典型。

隨著陳平原的退出和陳平原的示意,縣建築設計院也跟著退出,他們說,如今把小雷家幫扶起來了,他們現在需要集中精力搞自己的建設。這一來,小雷家建築工程隊沒了技術支持,在建築市場上就少了優勢。雷東寶原本想找幾個合作良好的設計師,請他們業餘時間幫忙,但那些設計師都很誠懇地向他說抱歉,說設計院剛給他們開了會,再次傳達了去年《關於制止企業職工從事不正當經濟活動牟取額外收入問題的通知》,說設計院嚴厲禁止職工八小時外賺外快,要雷東寶先給他們一段時間,等風頭過去他們再給他幫忙。雷東寶手頭正有一個工程需要技術指導,只能直接與縣設計院聯繫,縣設計院說他們任務緊,暫時沒法幫小雷家。縣設計院也沒辦法,陳縣長示意過了的事,他們起碼也得賣縣長面子,一段時間內不接觸吧。

失去了縣裡的支持,小雷家舉步唯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