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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雷東寶剛想著原來女人懷孕性格變化大是有原因的,那他還生氣就是他的不對了。沒想到徐書記後面來句狠的。他愣好一會兒,才道:「徐書記,我聽說你都不願意回去原來住的三層樓,我知道你想你愛人,可你是男人,你也不能從此不做事吧。」

「一方面…是你說的這個原因,另一方面,我在北京還有才上幼兒園的兒子需要我,兒子已經沒有媽,我這當爸的不能再拿事業做借口。」

「可我不捨得你。不過你回去吧,你說的也有道理,我兒子以後生下來,我每天得把他拴我身邊,自己骨肉自己疼。以後我有空就去北京看你。」

「我們是朋友,你什麼時候去北京找我都行。」

「別又門口派個秘書擋我,我可不是花言巧語的人,沒事我不會找你。」

徐書記聽了反而笑,雷東寶要不是這麼直說才怪了。「不一樣,前一陣別人都看著你,我如果放你進門,就不好意思擋住別人了,否則就是不給別人面子,我還不煩死。只好拿你開刀。我相信你也不會與我計較。」

「那倒是。」

「我走以後…陳平原這個人,如果用得好,他是個很能幹事的人,如果沒人約束他,他這人手腳放開了也挺難弄。以後沒我在,陳平原對你的態度應該會有變化。你有兩條路得走,一條是以後離他遠點,別讓他手指抓得到,你不是個能跟他這種人混得到一起的人;一條是偶爾送點好處出去,別吝嗇。至於你在做的事,儘管放心大膽地做,看這風頭,國家政策應該是越來越活。如果有什麼反覆,我會來信通知你。」

「聽你的。」

「你小舅子在金州化工做得不錯,水書記跟我說,這孩子做事腳踏實地,又能做得出事,是個可造之才。可小孩子還沒定性,不能給他太多光環,太捧著他會把他捧得不知天高地厚,反而扼殺他的發展。如果你小舅子回家吐苦水,你鼓勵他一下,不過也別把水書記一直注目他的事告訴他。你愛人那兒你也得拿捏分寸,不能亂說。」

「早說過了,我要我小舅子不撞南牆不回頭。他聽我。」

「那就好,有你這個榜樣在,他學著就是。東寶,我還是最擔心你,你性格太沖,狡猾太少,容易得罪人。以後做事,多想想以退為進。要不,以後撞到南牆了,來電話問我吧。」

「好。我家萍萍也一直管著我,我現在起碼已經不會再拔出拳頭就打。」

徐書記笑笑,看看手錶,叫上雷東寶一起上雷家吃飯。進村時候不時指點雷東寶怎麼改造村落,怎麼真正提高大家的生活層次,達到某種超前高度。雷東寶一一答應,徐書記說的有些東西,他想都沒想過。

徐書記看到宋運萍,再看看雷東寶,發覺這兩人對比太大,不由失笑,跟雷東寶說他確實應該對愛人好一點,這樣的人當年肯下嫁,可見是對他雷東寶非常好。宋運萍看到徐書記則是肅然起敬,徐書記身材清,長相出色也罷了,電視電影上又不是沒見過好看的男人,只是這個徐書記…看上去說不出的高華。

十二月份,在國人心中或許不算是年底,可對於工礦企業而言,十二月是個辭舊迎新的關鍵月份。對於整頓辦而言,尤其如是。

全廠上萬人都等待著整頓辦的經濟考核責任制將怎麼制定。不時有風聲傳出,如果有條可疑制度不得民心,便全廠上下大嘩,那些平時面無表情盯著儀表看八個小時的倒班工人頓時每天都有了話題,以往只聞機器響的控制室每天人聲鼎沸,大夥兒一起討論所有來自整頓辦的吹風。

水書記「順應民意」,組織職代會全面介入整頓辦的工作,也就是說,整頓辦所有成文規章,必須經過職代會的討論,否則,人民群眾不答應。費廠長本來意圖以整頓辦的工作為起點,借整頓工作之名,廢棄或替代原本屬於水書記的根深蒂固的管理架構,大幅度調整全廠管理結構,以逐步建立起屬於他自己的從上到下的幹部班子,開創屬於他費廠長的新世紀。沒想到,水書記會以職代會的名義插手。而因此,他所有的個人意識都無法在整頓辦的文件中體現,否則,只有遭到被職代會否決的命運。

職代會身後,完全是水書記高大巍峨的身影,一如廠長負責制之前。水書記不過是換了一種方式,依然牢牢掌控著全廠的主動權。

費廠長無奈之極,手腳完全無法施展。整頓辦的人也鬱悶,費盡心思寫出來的東西被職代會一討論,總是支離破碎。熱情是最容易被消磨的,大夥兒早沒了開始時敢叫日月換新天的熱情。

宋運輝也是時刻關心著整頓辦的工作,那兒,現在屬於虞山卿的位置,原本應是他的。他現在倒是慶幸,如果他沒下基層來,在整頓辦每天將如處於風暴中心的小舟,誰知道什麼時候傾覆。不像現在,他可以主導自己的學習方向,工作方向,與大家又和睦團結。這南牆,算是撞對了。

只是,宋運輝對水書記這人挺反感的,一個人怎麼可以以一己之私,發動耗時耗資的職工運動,阻撓這麼大工廠的前進步伐。他新進,他還不知未來做什麼,所以他只能旁觀,正因為他旁觀,他才能客觀地看出職代會背後水書記的影子。反而是那些職代會代表的職工們,都被人有的放矢釋放的未來職權利劃分方案風聲的魔棒攪得群情激盪,一葉障目,不見泰山,極大支持了職代會的權力行使。他有時候很想告訴人們,你們被利用了,可他終究沒說出口,他太深知言多必失的教訓了。

可正在宋運輝反感水書記的時候,車間忽然將他抽調到技術組,給他一間小辦公室,指派兩個技術員給他,讓他帶領這兩個剛考取技術員的年輕人一起整理完善車間技術資料。後來聽說,原來是水書記指示,這令宋運輝心中感想複雜,他只有更緊閉雙唇。

兩個技術員雖然年輕,卻已是老資格,並不服管,主要的還是質疑宋運輝並沒經過大設備故障考驗的技術水平,而且都還很不服氣一隻大學文憑的效用,認為宋運輝能領導這樣一個三人小組,無非因為他是比較幸運的最受重視的第一屆大學生。再說了,做多做少一個樣,宋運輝這樣連身份都沒明確的人當然不可能對他們的工資獎金造成影響,做少還留點力氣可以回家打個沙發,都是等著結婚的人。

宋運輝第一天安排工作就遇到消極怠工,他已經客氣,每人只安排他半天工作的量,可兩人一天下來都沒做完。宋運輝在下班前五分鐘問他們為什麼沒完成,兩人還挺不耐煩,都說大學生做事何必太認真,這兒做事做死了也沒人看見,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宋運輝很認真地跟他們說,做事雖然辛苦,可學得的知識是自己的,做事的過程雖然累,可最終完成一件事的喜悅也是自己的,即使眼前看不到錢的回報,可自己獲得的喜悅和提升,不是金錢可以衡量。但宋運輝真心實意的話被兩個技術員取笑了。

宋運輝很無奈,名不正則言不順,出現這種局面在意料之中。他早已知道他不是雷東寶,不能像雷東寶一樣佈置任務的時候當仁不讓,遇到誰敢反對,拳頭過去。他只能說理,但對於不講理的人,該怎麼說理?宋運輝找到上中班的師父,師父聽了說,要不由師父出面跟兩個技術員說說,兩個都是以前在他手下呆過幾天的人,會賣他面子。宋運輝想想,不妥,即使小學時候他受欺負都不去告老師,現在怎麼就反而活回去了呢?

他回到寢室另想辦法。今天與兩個技術員的交手讓他想到一點:口說無憑。他今晚上索性其他什麼都不幹,用寢室裡的圖板畫了一張工作任務分解圖,每個人每天的工作,細化到畫一個螺絲,都放在一張二號圖紙上,三個人的工作量一目瞭然,三個人的工作進度也是一目瞭然,每天下來只要打勾勾掉已經完成的工作就行。後面的備註則是說明為什麼完不成工作。為以防萬一,他畫了一式兩份。等尋建祥中班回來他才做完。尋建祥問清楚是怎麼回事,乾脆地說,客氣什麼,他們完不成就罵,他們想反抗就找他尋建祥,他拳頭正癢著。宋運輝笑著答應,尋建祥的友誼雖然另類,可友誼都是給人勇氣的。

第二天上班,宋運輝完全改變態度,掛出圖表,然後明確告訴兩個幫手,他醜話說前頭,跟著他宋運輝做事,絕無你好我好,敷衍塞責,不願意,可以要求調離,不調離,就得依照圖表干。他看出兩個技術員嘴巴不說,心中不以為然,他不得不壓縮自己的動手時間,時刻關注兩個人的工作,不行,他開口罵。他話不多,罵人也不是潑婦罵街般一罵就是半天,他以當年當狗崽子時候沒法多說話而練出來的精準罵人技術,一句便黑虎掏心,噎得人難受。想不挨罵,就好好做。

兩個技術員先後向車間主任和書記告狀,但等領導問他們究竟委屈在哪裡,挨了些什麼罵,他們又說不出來了,因為他們發現當時被氣得噎死,現在說出來的話,聽得出調戲。這也是宋運輝從小自我培育出來的技巧,沒辦法,他不能落人口實,所以罵人總得有點技巧。兩個技術員只能乖乖跟著幹活。就算兩人加起來只有宋運輝一人的工作量,可三人成幫,工作進度還是大大加速。

期間,水書記過來巡視了一次,領導關心一線中的重點車間是常有的事,一個月看上一兩回是正常。他在車間主任、書記陪同下到設備運行那兒看看,又到總控看看,然後到車間辦公室聽取匯報,左右走走,似是有意無意間走進宋運輝所在的小屋子,然後有意無意地看到牆上拿圖釘釘上去的工作進度分解表。

他仔細審閱,問了宋運輝幾個細節問題,又問他具體怎麼推行,宋運輝當然不會說他尖酸刻薄的罵人,只說是大家自覺。水書記當然知道這不可能,他是個人精子。但他也沒多問,他要車間主任打電話叫整頓辦的所有人來,就在這麼個小房間裡擠得差點密不透風地對著宋運輝的工作進度分解表開現場會議,告訴他們要走下來,扎進去,只有端正態度精確體會一線工作,才能做出切合實際的責任制方案,而不能坐在總廠辦公室建造空中樓閣。他說,職工大會的否決正好說明大家對空中樓閣的反對,也正好說明整頓辦這半年多來的指導思想有誤。他要所有人回去好好反省,不能再沿舊路走下去。

眾人被水書記罵得灰頭土臉,但沒人敢吱聲,更沒人說舊的指導思想是費廠長制訂,你們書記廠長兩個口子說話,下面的人該聽誰的。宋運輝在一邊看著心想,這就是地位。他看到虞山卿也在列,而且是只能蹲在屋角,因為虞山卿只是個不起眼的新進。

等整頓辦的人被水書記斥回,水書記帶著宋運輝單獨漫步在塔罐叢林裡,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八個字,「因人成事,因人廢事」。水書記說,有些人,即使有再好的想法,可不會管理,不能將自己的思想貫徹下去,最終想法都成空話。而最可怕的是,有些人做不成事,卻埋怨社會不公,奸人當道,給自己找失敗理由,其實這些都不是理由。一個人想做成事,遇到的不是一個兩個人,而是很多,形形色色的社會人都能遇到。社會這樣對這人,也是這樣對那人,沒太大區別。有些人就是不能回頭思考,為什麼就他面前奸人特別多,社會特不公平,究竟錯在哪裡。他肯定宋運輝這半年來做的成績,但也指出,做任何事,不要一廂情願,急於求成,必須有進有退,有所迂迴,保持彈性。一方面要督促手下幹活,一方面也得團結手下眾人,不能強硬到底,造成對立,否則,物極必反,終會有人反彈,或者就像彈簧天天被放在彈性極限使用,終有一天失去彈性,最後廢棄無用。

水書記告辭時候狀似無意問一句,問宋運輝有沒有寫過入黨申請。宋運輝一點就通,這是水書記讓他寫入黨申請呢。可他想到目前總廠兩幫公然對抗的局面,他如果此刻交上入黨申請,找誰做介紹人都是問題,都會被敏感。而主要原因是,他不是很贊同水書記的為人,明明整頓辦的工作是被水書記卡著,可水書記卻是將責任都推到費廠長身上,為人很不地道。他不願意在這時申請入黨來支持水書記,雖然他的支持力量渺小。但他在水書記面前貌似單純地說,他想將手頭事情整理出來,以完美工作答捲向黨遞交申請。水書記倒也不反對。有時,越是成熟狡猾的成年人越是看著年輕人覺得異常單純,容易被年輕人的小花招騙過。再說,以這種成年人的地位,他們也不願費心機思考年輕人可能的花招,因為那些花招傷害不到他們,他們不必多此一舉。

水書記走後,宋運輝需得想好久,才能理解「因人成事,因人廢事」這八個字。彷彿說的是他宋運輝,是在讚賞他沒有條件創造條件地幹活,可似乎也是在暗諷費廠長,即使大權交給費廠長他也用不好。宋運輝不知道水書記說這八字的真實目的是什麼,他雖然感覺受益無窮,可還是無法因此改善對水書記的印象。可又想到,這會不會冤枉了水書記,費廠長指導下的整頓辦絕不是只面對水書記這一個障礙,而是很多,空中樓閣就是其中之一,整頓辦如此被職工反對,真能全怪水書記嗎?

可無論誰對誰錯,這種政治鬥爭真是醜陋,都是不惜犧牲工廠利益換取個人私慾。這種現象在小雷家大隊就看不到,在小雷家,大家圍繞有飯吃、吃好飯一個中心,那是真正的大干快上。兩者工作氛圍的對比,讓宋運輝好生憋悶。

宋運輝又想到,以他目前對政策的理解,估計金州化工廠的同齡人裡面無出其右,他當年認真研讀政策的目的是避免重蹈父親的命運。可面對水、費之間的爭權奪利,他想到自己,如果把他放到父親的位置上,即使他那麼理解政策,他能做到為了解脫自己踩別人頭頂上位嗎?他做不出來。他既然做不到,他還如何因人成事?想到這些,宋運輝有些灰心。

第一部 1983

元旦,一工段有個倒班工人需要調休參加家裡弟弟的婚禮,宋運輝好心頂替一下。新年伊始,他就得來兩天調休。

元旦過去沒多久,總廠召開團代會,宋運輝也不知自己怎麼就成了一車間的團員代表,有幸參加總廠的團代會。想到以前入個團就像偷襲一般艱難,而如今水書記竟然親自暗示他可以寫入黨申請,而且還可以作為優秀團員代表參加團代會,憑此,他相信,身份問題以後在金州可能再也不成其為問題。再想到目前小辦公室是水書記指示安排,他懷疑參加團代會的資格即使水書記沒吱聲,車間團支部書記在車間黨支部書記指示下,也肯定是受了水書記的影響。對水書記,他感情複雜。

早在知道要參加這個會議時,尋建祥就提醒宋運輝穿好一點,說這種在廠區外召開的脫產會議是變相相親場,穿好一點釣一個女朋友來,這是最好機會。宋運輝想在意也沒法在意,進工廠近半年來,他心思全在工作上,根本沒有去哪兒買些衣料子做件好看衣服的心思,他還是穿著工作棉襖去開會。一進充做會場的電影院,不得了,閃亮燈光下,年輕男女爭妍鬥艷,女同志雪花呢的大衣領子上更是圍著嵌金銀絲的玻璃絲紗巾,看上去好像只有他一個穿的是工作服。好在宋運輝對於穿著打扮不很講究,看著別人好看,自己難看也無所謂。

虞山卿作為生技處的團員代表也出席會議,他與宋運輝坐在一起。虞山卿穿一件半身長煙灰色雪花呢大衣,黑色筆挺的褲子,黑色珵亮的牛皮鞋,大衣下面是雪白的襯衫領子,也不知是真襯衫還是假領子。頭髮是新理的,鬢角雪青,臉龐洗得乾淨,鬍子刮得乾淨,整個人挺刮精神,與宋運輝坐在一起簡直是對比。虞山卿處於生技處和整頓辦的身份,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的文憑,以及他出色的長相打扮,為他引來無數姑娘火熱的目光。

虞山卿年紀比宋運輝大得多,他自然知道自己的魅力,坐在椅子上顧盼生姿。宋運輝便是缺乏了這方面的技術手段,他只會兵來將擋水來土淹,姑娘們的眼睛瞧過來,他的眼睛看回去。宋運輝沒看到幾個好看的,再說人家看的也不是他。

上面開始講話時候,下面聊天開始。虞山卿輕問宋運輝:「快半年了,有什麼感想?」

「累,比讀書時候累。你呢?」

「唯一感想,當初真不該跟你換來整頓辦的位置。現在整頓辦癱瘓,被水書記拎到你辦公室罵一頓後一直癱瘓,做事挨水書記罵,不做事挨費廠長罵。」

「總比三班倒強。」

「三班倒也看三班倒,像你這樣有上頭撐腰,走曲線到下面沉上幾天,上來就是資本了。」

「我哪有誰撐腰,又不是廠子弟。前幾天還有人說你找了個廠子弟的對象,是那個誰的女兒…」

虞山卿非常的不以為然:「再誰的女兒能和你跟定水書記比?」

「我?有沒弄錯?」

虞山卿不滿地瞥宋運輝一眼,道:「這否認太不地道了吧?現在誰不知道你是水書記嫡系裡面的嫡系?要不是水書記在你辦公室臭罵我們一頓,我們的工作怎麼會停滯?你畫的工作分解圖,可做得真用心,跟水書記的罵配合得珠聯璧合。」

宋運輝聞言不由「噯」了一聲,一時無言以對,難道人們誤會他的工作分解圖是配合水書記而精心製作的一出道具?他很想追問一句「大家真都這麼說?」,可問不出口,電光失火間已經想到,別人正該這麼想。早在他進廠時候已經被與水書記聯繫在一起,他一路的腳印都帶有水書記的指點和牽引,他雖然頗為反感水書記,意圖與水書記保持距離,可他無法否認,他個人身上,無可避免地帶有或明或暗的水書記的烙印。他無法掩耳盜鈴,別人也都看著呢,即使工作分解圖不是與水書記的合謀,但他依然不能得了便宜又賣乖。對他,對外人而言,這都已是既成事實。他都不願解釋分解圖與水書記無關,可還是口不由心地道:「我那份工作分解圖完全是個人行為,如果不是這樣子的分解,我不像你們坐機關的天生是領導,拿什麼安排工作?倒是真沒想到會成為害你們挨罵的導火索。」

虞山卿定定看了宋運輝一會兒,道:「我現在很矛盾,整頓辦繼續呆下去,做什麼坐機關的領導,華而不實,沒有前途。但如果像你一樣下基層,我與你畢竟不一樣,你在年齡上耗得起,我不行。而且現在再下去,而不是一開始就下去,你可以料想到諸多猜測。可是整頓辦處在風眼,如今更是人心惶惶。小宋,換你還有心思找女友?」

宋運輝心想,既然那麼多矛盾,那還猶豫什麼,跳出來,做點實事,來日方長,用事實說明問題。但一想也果然是,虞山卿已經三十來歲,他還怎麼來日方長,他的顧慮有道理。他只有安慰:「整頓辦不會永遠無序下去,國家對整頓年限是有規定的。」

虞山卿再次定定看著宋運輝道:「你年輕,也好,沒複雜想法,別人也相信你沒複雜想法,反而會培養你親信你塑造你,出事也不會找到你頭上。可我們不一樣,我們是政策制定敏感部位,一朝天子一朝臣這種事最容易出在我們頭上。你看看現在這局勢,整頓辦所有人都謀劃著改弦更張呢。」

「對了,基層就沒這種事,如果不是你今天跟我說分解圖,我還不會很有感覺。」宋運輝淨看見機關裡在鬥來鬥去,下面基層的看熱鬧。

「如今不是全民皆兵的年代,被選作對手,還得看有沒資格…啊,你年輕,你是天然免疫。」虞山卿看看宋運輝,見他並不在意的樣子,這才繼續說下去,「再一個月得春節了,小宋,你哪天有空,我們一起去水書記家拜年。」

宋運輝心想,難怪虞山卿今天跟他說得那麼多,原來就為最後一句話,虞山卿還真以為他是水書記的嫡系,可以直進直出水書記的家門。宋運輝想著虞山卿也是艱難,那麼大年紀才進廠與人競爭,與他同齡的都是老資格,難度可想而知。他本來有現成的建議,建議虞山卿遞交入黨申請書以向水書記表明態度,但他直覺虞山卿太鑽營,他有點忌憚這種人,過去的經驗告訴他,這種人往往是踩著人頭頂往上爬的人,他不想做他父親第二,他微笑一下,示之以弱,「我不敢去水書記家。」

虞山卿本來想搭一把宋運輝這個新貴的順風船,沒想到這個新貴還真是年輕不懂事——不,是不懂做人,居然說出如此孩子氣的話來,他當真是哭笑不得,怎麼這天下淨是傻子拿大牌啊。話不投機,虞山卿懶得再說,繼續打量周圍人等。

宋運輝也就不說,心不在焉地聽上面主席台有人做報告。水書記也在主席台上,身架子依然瘦小精幹,可身形不能說明問題,水書記坐哪兒,哪兒就是重心。宋運輝看著水書記心想,他真被公認是水書記的人了?

回到寢室,問尋建祥,尋建祥也說大夥兒都這麼說,但他看宋運輝不是那種攀附權貴的人,尋建祥說他曾跟人解釋說跟他同寢室的大學生純粹靠本事吃飯,做事不知多辛苦,傻得不得了,可別人都說沒人撐腰做死也沒出頭日子,都說尋建祥沒看到本質,被大學生蒙了。尋建祥最後嬉皮笑臉總結說,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乾脆名至實歸,從了吧,從了可以早點混個小領導做做,把兄弟救出苦海。

宋運輝聽了訕笑,可見事實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他不想攀附權貴,他只想把事做好憑實力進取,不錯,他有野心,但他只想憑自己苦幹加巧干,以實力實現野心,而不是投機取巧做拉幫結派的歪門邪道勾當。可沒想到人們不信他。他跟尋建祥說,還是那四個字,來日方長。立刻挨尋建祥一句罵,要他別傻了,現成的階梯為什麼不爬,還等人端到面前跪地上請他爬嗎?誰那麼傻,以為他宋運輝是大爺嗎?宋運輝也覺得尋建祥說得有理,可心裡就是有障礙,一時沒法轉彎。於是又挨尋建祥罵了,不過兩人心無芥蒂,罵來罵去不傷感情。

尋建祥罵人沒幾句,罵完就雨過天晴,但今天的天晴與往日不同,今天尋建祥忽然兩顆門牙刨在下唇外,兔子般地尷尬笑著對宋運輝道:「你飯後抽一個小時給我,我帶你去見個人。」

「誰?」宋運輝感覺尋建祥今天極怪,「男的還是女的?」

尋建祥唧唧哼哼地笑,硬是不答應,呼嚕呼嚕將飯吃完,拿碗敲著桌沿要宋運輝快吃。宋運輝才吃完,洗碗都來不及,就被尋建祥拖出去扔上自行車後座,馱著飛快往市區趕。半路上才不情不願地招了,「女孩,叫張淑樺,剛頂替她媽在飲食店工作,去晚了人家關店門。大學生,你幫我參謀,怎麼攻下她。」

宋運輝在後面大笑,但笑完,為朋友負責起見,不得不老實地道:「我更沒經驗啊。」

尋建祥道:「兩個人比一個人強。還有,她媽在店裡安插眼線,我找上去他媽不讓,愁得她什麼似的,你找上去保證沒事,她媽把女兒倒貼嫁你都願意,你今晚幫我帶她逃過她媽眼線就行。」

「行,怎麼跟她說,你們有沒有什麼暗號?」宋運輝也是個年輕好事的,見這等好事,踴躍得不行。

「暗號?沒…我就遠遠指給你看是哪個,你進去跟她說你是誰就行,我常提起你。然後你幫我等店裡等到他們下班,你說你接她下班,把她帶出來,後面的事我接手。」

「行嗎?她媽會不會殺上來?」

「呃,看你福氣。她家離飲食店近,你反正見機行事,實在約不出來你只好回家。但看在兄弟份上,你一定得想辦法,扔掉臉皮也得把她約出來,她被她媽管著,你不知道我多想見她,再不見她…」再不見她會怎樣,尋建祥沒說,但自行車騎得轉圈兒似的,可見激動。

宋運輝沒見過哪個天仙能讓他激動至極的,對尋建祥的激動不是很能感同身受,但一定幫忙。

飲食店大門朝馬路開,尋建祥不敢走近,遠遠指著對面馬路昏暗店堂裡面的一個女孩告訴那就是張淑樺,宋運輝摩拳擦掌地穿過馬路血性要幫尋建祥完成這一使命。他走進店堂就找到張淑樺,輕聲直說他是誰誰誰,誰要他來,誰在外面等著。張淑樺忙安排宋運輝坐到一個角落,要他等到七點半,只要那時候她媽沒出現,她就可以自由跟他走。說完她就歡喜跳躍著走了。宋運輝看著張淑樺只覺得她像小麻雀,人小眼睛圓嘴巴尖,看上去挺時髦,短頭髮電燙過,發卷兒滿頭跑,這麼小的人,尋建祥一個指頭可以拎起來,都不知道他們兩個是怎麼對上眼的。

但宋運輝幾乎沒坐穩,當然是還沒喝上一口張淑樺斟來的茶,一個胖女人出現在他身邊,胖女人查戶口似地問他問題,他只說了他叫什麼名字,來找誰,其他都是微笑不答,客氣是客氣,可就是刀槍不入。胖女人拿他沒辦法,走了。但過了沒多久,又來一個微胖婦女,一來就說是張淑樺的媽,而張淑樺在別處緊張得直擠眉弄眼。宋運輝很規矩地起立稱呼,反客為主地請張淑樺媽坐下,偷眼看出去,對面馬路的尋建祥早躲得沒了影子。

輪到張淑樺的媽查戶口。宋運輝依然彬彬有禮,交待自己姓名籍貫民族學歷,然後,再問,他就說阿姨可不可以讓交往一陣子,彼此熟悉了再問,這是對彼此的負責和尊重。張淑樺媽被宋運輝的道理正好震到心坎兒,再看這孩子一臉正氣的書生模樣,喜歡不過來,拉著他沒話找話,硬是說到她的家教,說她管女兒管得多嚴,那種不三不四小流氓一樣的人別想接近一步。從張母說的不三不四人的分類來看,其中就有尋建祥。宋運輝問可不可以下班後帶她女兒逛半小時街,張母一口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