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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大江東去》作者:阿耐

大江東去1-3部全集

作品簡介

導演說:這小說本身就是一幅活動的歷史影像。如果要把它變成影像藝術,幾乎不需要做腳本的改動。但它比電影電視要優越得多,它更好地還原了過去的時間。

文學評論家說:我首次看到有小說以這樣宏大的氣勢寫中國改革開放幾十年的歷史。《大江東去》如很多優秀的小說一樣不僅僅是一部小說,而且是一部社會的百科全書。真實的生活變化細節,清晰的經濟發展脈絡,這部小說讓我分外懷舊。

出版學說:這幾年好的有影響的作品大多誕生於一些非專業作家之手,《狼圖騰》是一個典型例子,它讓出版界振奮到現在。無名作者阿耐的《大江東去》讓我看到了又一個振奮點。

經濟學家說:我與數字打交道多年,但我清楚地知道數字可以說明經濟,但無法表現經濟生活。《大江東去》讓我會心一笑,使我有種衝動,想變成裡面的一個人去創業了,哈哈。

作者簡介

阿耐,女,浙江人。1990年大學畢業後從事商業工作。出版有《食葷者》、《餘生》、《不得往下生》、《回家》等長篇小說。

編輯推薦

恢宏氣勢,深度揭示歷史轉新時期平凡人物命運,史詩筆法,全景展現改革開放三十年中國經濟生活。

經濟活動中的歷史明鑒,金融危機下的閱讀盛宴。著名財經作家阿耐繼《不得往生》暢銷後撰寫「改革開放三十記憶之書」。

本書反映1978-1998年中國改革開放的歷程。

本書集《滄浪之水》的權謀,《圈子圈套》的商略,《激盪三十年》的史實於一體,好看,耐讀。更多人稱其為新世紀版的《平凡的世界》。值得一生收藏!

我有幸生活在一個前所未有的變革時代。

——阿耐

目錄:

阿耐大江東去第一部:1978-1989

阿耐大江東去第二部:1990-1994

阿耐大江東去第三部:1995-1998

大江東去1第一部 1978

宋運輝忍無可忍,終於與父親宋季山吵了幾句,操起扁擔挑上兩隻空竹籮衝出家門。

外面是赤日炎炎,八月的驕陽曬得地面蒸起騰騰熱浪。無遮無擋的機耕路上空無一人,路兩邊剛插種的晚稻稀稀拉拉,連夏日最普通的蟬嘈都似是遠在天邊,週遭一片死寂。宋運輝衝出小村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一頭扎進這火熱,這無人之境。

因為家庭成分,宋運輝從小忍到今天,已經一忍再忍。本應是中農的父親年輕時稍通醫理,不合在解放戰爭最後階段被國民黨捉去救治傷員兩個月,等國民黨潰敗才偷逃回家,此後一直與地富反壞右敵特脫不了干係。宋運輝從小便被稱作狗崽子,剛進小學,小朋友們為示立場,非得在他身邊重重吐一聲「呸」,如此才能顯示自己的根紅苗壯。但很快,勤勞好學的宋運輝便讓小朋友們改變了立場,他有了朋友。連老師都喜歡這個聰明的孩子。

因為無緣轟轟烈烈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宋運輝不得不收起男孩子的野性,做了苦讀聖賢書的小綿羊。比他大兩年的姐姐宋運萍老成懂事,時時叮囑弟弟要自知身份,不要總做越界的事,這讓初生牛犢般的宋運輝非常受拘。他與姐姐有過辯論,但他小男孩的放肆最後總被母親的眼淚融化,他只能忍,只能自知之明。

宋運輝因此變得沉默。但沉默和聰明可以贏得小朋友的友誼,卻無法贏得成年人的善意。去年,他初中畢業,持著年年第一的成績單和高中報名表去街道敲章,卻被街道革委會主任將單子扔了回來。主任皺著蒼老的眉頭,語重心長地說,宋運輝?宋季山的兒子?你姐姐不是正上高中嗎?你們家這種成分,給一個讀高中的名額已經很不錯了,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高中不是給你們這種人家辦的。

宋運輝還想據理力爭,但被身後追來的宋運萍拖了回去。後來還是初中老師幫他想辦法找到一條政策,說插隊支農讓貧下中農勞動教育一年,回來便可報名上高中。為了讀書,才剛長身體的宋運輝義無反顧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沒帶別的,除生活用品外,只帶了姐姐的高中課本。

沒想到山村裡面有好人。宋運輝插隊的山村,隊長看他嘴上毛沒長齊,安排他跟人養豬。豬場雖臭,活兒卻閒,宋運輝又幾乎是本能地有機安排時間,將豬場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條,自己卻有大量空閒。閒來無事,宋運輝除了自學,還是自學。他從學習中找到樂趣,對著書本,他不用檢討不用反省,只要掌握了知識,他便成了知識的主人。他自得其樂,他以為就此下去,一年後即可順理成章地報名高中。

即使宋運輝現在氣得昏昏沉沉,可還是不會忘記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風大,趕來看他的姐姐的臉不知是因為興奮還是走路走急了,兩頰通紅通紅。姐姐宋運萍帶來一張手抄的紙,宋運輝仔細看下來,至今還斷斷續續記得其中關鍵幾條,「凡是…只要符合條件都可以報考…自願報名,統一考試…不惟成分…政審,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現…招生主要抓兩條:第一是本人表現好,第二是擇優錄取。」

宋運輝記得他那時與姐姐興奮得大叫,壓過豬圈裡群豬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冬季高考看來是趕不上了,兩姐弟發誓,苦讀一冬一春,趕明年夏季的考試。宋運輝的自學這才有了明確的動機。

時至今天,宋運輝才明白自己當時的幼稚。不錯,試題對他而言,並不太難,物理試題裡電路串聯並聯的判斷,他初中就會。姐姐的同學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圍著他這個黃口小兒對答案,他那時還是那麼的驕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時被通知體檢,誰都大致猜到,那是因為姐弟倆的分數線上了。有人開始生紅眼病,風言風語開始在他們姐弟倆身邊包圍。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們社會主義國家的高中不是給這種人家辦的話,充溢政審全程。姐姐宋運萍痛哭一天,強烈要求將上大學的機會讓給弟弟,因為她是姐姐,她又曾佔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額。成分是深刻在他們身上的烙印,豈是那麼容易跨越。

今天宋運輝挑著兩籮蕃薯回家打探消息,沒想到分數比他差的人錄取通知書都已經下來了,他的還沒有。他們已經犧牲了宋運萍的政審,可他的通知書還是毫無音訊。宋運輝一圈兒打探下來,終於忍無可忍,沖父親吼出一句憋在心底許久的話,「都是你害的!」

可吼了父親後,宋運輝自己也不好受,想起父親煞白的臉,他後悔莫及。他只有將自己拋在大毒日底下,折磨自己以贖罪。但他最不好受的還是他可能已經破碎的大學夢。按說,他插隊一年已經夠時間,他可以要求結束勞動回來上高中,可他心裡恨恨地想,背著這成分,連今年這麼好的機會都無法抓住,這輩子還有什麼指望,還讀什麼書上什麼高中!悶死在山村得了,起碼那裡的人們從沒歧視他。

宋運輝氣得昏頭昏腦,熱得昏頭昏腦,卻憋著一股子氣,一刻不歇地走二十多公里,回到插隊的山村。夕陽已經掛在山邊,周圍的熱氣終於漸漸地減弱。

沒想到才進村口,婦女主任推著一輛大隊公用自行車迎上他,一邊大喊一邊將自行車往他懷裡塞,「快,你爸喝農藥自殺送縣衛生院了,你快騎隊裡的車去,路上小心。快,別愣著。」

宋運輝哪裡能不愣,他站那兒如遭五雷轟頂,腿都軟了。婦女主任後面說什麼他都沒聽到,腦子裡渾渾噩噩的只有一個念頭:爸是他害的。他最終也不知怎麼上的自行車,夢遊似的,卻又飛快地歪歪扭扭地趕去縣醫院。

等他摔了兩跤趕到縣醫院,天早暗了。他壓根兒不知道餓,找到大住院病房衝進去。他還沒找到父親的病床,他媽先看到了他。他媽二話沒說,脫下鞋子劈頭蓋腦打過來,從來不捨得動兒子一個指頭罵兒子一個字的媽這時候嘴裡唸唸不絕,「你這畜生,你這畜生…」。宋運輝自己也覺得自己是畜生,爸當年被國民黨抓去那是身不由己,如今兒女因為他而考不上大學,當爸的又怎能不心痛如絞?他怎麼還能往爸心裡捅刀子?他當然是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站大住院病房當中挨媽的胖揍。

見兒子這樣,當媽的再打不下手,扔下鞋子哀哀痛哭。宋運萍上來抱住媽,嚴厲地對弟弟道:「爸暫時沒事了,你自己向爸道歉。若有個萬一,我抽你筋扒你皮。」宋運輝唯唯諾諾,這才得以走近父親的病床。

這一夜,母子三個都沒合眼。三個人,六隻眼睛,密切關注著宋季山的一張臉由黑轉青,由青轉白,關注著他呼吸時候胸口起伏變大,關注著他的脈搏由弱轉強。母親和姐姐一直在流淚,只有宋運輝沒哭,他咬緊牙關不哭。錯是他鑄成,他會擔當。

這一夜,宋運輝無比清晰地明白一個道理,原來,人不能行差踏錯。如他父親,解放前的那兩個月,可以毀了一家人的一輩子;如他失去理智的一聲吼,差點鑄成他一輩子的悔。幸而父親被救回,否則…宋運輝不敢想,他追悔莫及。

宋季山的眼睛隨著第二天初升的太陽睜開。回過魂來看見眼前臉色蒼白的母子仨,他未語淚先流,嘴唇顫巍巍好久才吐出一句話,「我對不起你們啊,我還是死了的好。」

圍在病床邊的三個人又是欣喜於親人的復活,又是聽了這話難過。宋運輝緊了一晚上的神經「嘩」地一下崩潰,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頭擱在床沿默默流下眼淚。還是宋運萍輕斥一句:「爸,不許胡說。這事兒我們以後也別再提起。」

宋季山歎息,掙扎著想拉起兒子,當媽的忙哭著將兒子扯起來,一家人哭成一團。

是宋運輝推自行車載著父親出院的,母女倆在後面一左一右扶著,很艱難地才回家裡。宋季山一路地過意不去,一路地唉聲歎氣,一直讓母子三個歇歇。一行走了半天才到村邊。進村的石板路不好走,宋運輝索性將自行車交給姐姐,蹲下要父親趴到他背上,他要背父親回家。宋季山心疼兒子,死活不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但他才一邁步,腳下就一個踉蹌,撞到兒子背上,被兒子順勢背了起來。宋季山無力地趴在兒子稚嫩的背上,感受到兒子的舉步唯艱,他熱淚如湧,眼淚滾燙地灼上兒子的背。

宋運輝此時已是強弩之末,一夜未睡,又這麼熱天,從縣城走回來已是吃力,何況車上還坐著一個人。但是,禍是他惹出,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剝皮都難贖愧悔,面對著村裡探頭探腦射出來的各色各樣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麼都不想,他的眼睛裡只有腳下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終於到家了。宋運輝微微下蹲,讓母親扶父親落地。背上的壓力才剛消失,他也失了渾身的力氣,腿一軟癱坐到地上,只覺得喉嚨甜甜的,眼前金星亂竄。剛打開門的姐姐見此一聲驚呼,回身想扶弟弟。卻聽父親也是一聲驚呼,「地上…信封!」

宋運輝驚愕地看著姐姐搶似的撿起信封,看到遞過來的信封右下方鮮紅的學校名稱,他也是搶似的奪過信封,卻一把遞到父親面前,千般滋味湧上心頭,他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只會一聲一聲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倆的眼淚齊齊滴上這只來之不易的牛皮紙信封。

第一部 1979

宋季山雖然大難不死,可身子終究是虧了不少。他又不捨得花錢看病吃藥,再說兒子上大學的行李火車票就要無數費用,他還能不知道自家家底?他仗著自己幾分行醫底子,寫幾味草藥,讓妻子上山挖來煎湯了喝。家裡把平日一角一元節省下來的錢全拿出來,又把平日裡「用不了」的布票糧票油票糖票換錢,總算成功替宋運輝置辦了一件白的確涼襯衫,一件卡其罩衫,和一條卡其褲,一條勞動布褲,還有一雙新的解放鞋。其他被褥之類都是宋運輝插隊時候用的現成貨,讓宋運萍拿到八月的太陽下曬了好幾回才曬走豬騷氣。

一家人因此宣告傾家蕩產,連走到縣城再乘汽車送兒子到市裡火車站的錢都沒有了。可又不捨得不送,知道他這一去將幾年沒錢回家,一家全都想去送。於是,他們凌晨一點就起來了,從披星戴月,走到艷陽高照,到市裡的火車站把最後一點毛邊毛沿的鈔票換來一張挺刮的硬紙板半價火車票,準時把宋運輝送上火車。宋運輝成了宋家第一個乘火車的人,幸好火車不用轉車。即使到分手的最後一刻,宋運萍還一直叮囑弟弟,要政審那麼嚴格才能上的大學,裡面的人一定都不得了,她要弟弟這個狗崽子夾著尾巴做人,千萬別亂說亂動。宋運輝說他知道,宋運萍卻不放心,數落弟弟一向大膽得豁邊,「知道」兩個字不能放在嘴巴裡得放進心裡。一邊說,一邊人流裹帶著宋運輝去剪票口了,做母親的先哭了出來,姐姐父親跟著哭,宋運輝咬著嘴唇幾乎是倒著走,可最終還是越走越遠,到轉彎看不見家人,他這才擦了眼眶裡的淚水。

宋運輝一直認為,跳上火車的那一刻,便已經是他大學生活的真正開始。跳上火車,就像是跳進一個不同的世界,乘客們說著他聽不懂的方言,也說著他從沒接觸過的事,宋運輝好奇地想,這就是「五湖四海」的意思了吧。他伸著脖子聽得入神,倒是把離鄉別土之愁拋到腦後。反而是父母姐姐送他上車後,悶著頭就往回趕,一路時時流淚,一句話都沒有。

宋運輝原以為火車上的人已經精彩萬分,到了學校才知道,同學才真正的五湖四海。班裡最大的同學年屆三十,有兒有女,整整比他大十四歲,還領著工資上學。最小的也是高中應屆畢業生,還是比他大,班裡系裡所有的人都叫他小弟弟,小神童,他到哪兒辦事,人家一看他的稚嫩長相,都忍不住哈哈笑著問他是不是小弟弟,他竟成了小小的名人,比有兒有女的大哥還有名。而他的家庭成分,在他寢室八個人中,還算是小兒科的,寢室老二的父親,還是上報紙的老右派,這讓從小忍到大的宋運輝如釋重負。教他們的老師也是右派分子,可在迎新晚會上,幾個以前與蘇聯專家一起工作過的教授講師還歡快地跳起蘇聯舞,矮著身子跟鴨子走路似的,受他們的歡快感染,宋運輝感到自己也可以不用一忍再忍了,他偶爾也可以說幾句心裡話。宋運輝幾乎是一滴不漏地將這所有新奇事寫上信紙,一週一封信地往家裡寄。這些信宋運萍都愛看,看了好奇又回信來問,但做姐姐的總不忘後面跟一句,囑咐弟弟不能忘記讀書。

宋運輝怎可能荒廢學業,別說他是真的喜歡讀書,就算是他想貪玩,那些深知讀書機會來之不易的大哥大姐也會裹帶著他讀書,讀正書閒書。文革後第一屆大學生,學習資料非常簡陋,幾乎沒有像樣的課本,很多是學校自己開工拿油墨印的,還有的是老師每次講課帶來自刻蠟紙印出來的幾張教材,還有就連書都沒有,老師上面講,學生下面記,英語更是從ABC開始學起。老師都恨不得把所學所知一股腦兒塞給學生,總教育他們珍惜得來不易的機會,學生也是再苦都願意。宋運輝年少記憶好,學什麼都比高齡同學來得容易一些,讓那些大哥大姐羨煞。

班級寢室裡,說起學習,宋運輝如魚得水,但說起時事侃起大山,他立刻啞口無言,他什麼都不懂。他那封遲來的錄取通知書,大家替他分析,是有人惡意卡住不放,或者甚至有人扣住信函卻去信到錄取學校要求取消錄取他這狗崽子都有可能,但見差點出了人命,怕惹大禍,才悄悄放回他家。同寢室大哥們替他分析的時候,還一致拍著他肩膀,歎說他們一家還是純潔,難得的純潔。那個從北大荒來的同學說,他當時為了報考77年的高考,寒冬臘月冒著大煙泡找連團教導員幹架,人都被他盯怕了,才放行。宋運輝心想,他和姐姐如果政審時也撒潑一下,會不會姐姐也有了機會?

班級裡經常有政治學習會,久經沙場的大哥大姐們不耐煩非把一目瞭然的報紙文章在會上讀一遍的教條主義愚蠢做法,當然就把讀報的任務推給最小的宋運輝,甚至輔導員後來順理成章地偷懶,讓宋運輝去校門口拿每天一張的《人民日報》。宋運輝幾乎不會講普通話,班級讀報會就變成大夥兒教宋運輝說普通話的改造大會。宋運輝有時給笑急了,發誓以後用英語讀報給他們聽,大家卻紛紛起哄說拭目以待,這就把宋運輝逼上梁山,不得不拿出以前自學高中課本的勁頭自學英語。但更多時候,那些大同學唇槍舌劍地辯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辯論「兩個凡是」,宋運輝聽著那爭論發暈,真理不通過實踐檢驗,就像數學公式不通過論證,怎麼可能認定它成立呢?這麼簡單的一句話幾個字有什麼可辯的?他很不理解那些大同學在這句話上面的認真勁兒。

宋運輝從來沒想到過他這樣的人能有資格閱讀並保管《人民日報》,記憶中,《人民日報》是只能出現在校長辦公室街道革委會辦公室,而且擺放在報架最高一層的寶物。他很珍惜這個保存《人民日報》的機會,不管看不看得懂,他每天都會抽時間將報紙全部看一遍,即使極其枯燥的長篇社論,他也硬著頭皮生吞活剝,有時候硬是有看沒懂,看完都不知報上說些什麼,需得有些大哥一個指點,他才能略有頭緒。從報紙上,他看到中國共產黨第十一屆中央委員會第三次全體會議舉行了,他並不清楚這屆會議有什麼要緊,只知道那些大哥大姐一反常態,搶著看報,然後都不需要輔導員組織,他們自己課前課後展開熱烈討論。從他們的討論中,宋運輝不僅對政治形勢若有所悟,更是漸漸產生一種新的思考方式,知道怎樣把報紙上的新聞理論與自己生活學習聯繫在一起。

當然,更多的消息,則是來自小道消息,來自那些有家庭背景同學的家信。宋運輝如饑似渴地在大學裡學習著理論知識,同時向那些社會經驗豐富的同學學習社會大學的知識。

一九七九年的春節,宋運輝沒錢回家,與一樣沒錢回家的同學一起熱鬧而淒涼地過。但是春節的淒清,與天氣的寒冷,都澆滅不了他心頭剛升起的熊熊烈火,他第一次因此參與了大同學們之間的討論,也盡快將這一大好消息用信件傳達給家裡父母姐姐:中央做出給「地富反壞」摘帽的決定了。在信中,他還把與同學討論後得出的見解也一起寫上,讓遠在千里之外的父母從此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雖然最終的政策落實還沒到來,可是,從那一刻起,宋運輝覺得,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來做人了,不用再夾著尾巴做人了。歧視、欺負、隔離了他一輩子的大山,終於從他身上移去,他從此與別人沒什麼兩樣。宋運輝看到幾個深受其害的大同學喝白酒慶祝,喝得淚流滿面抱頭瘋笑,他雖然沒加入,可感同身受。這一切,終於結束了。他發覺他開始熱愛這個世界。

但這個話題在學校裡沒熱多久,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了。前方打仗,後方全民動員,同仇敵愾。除了一些老油條同學,很多人寫信向前線英雄致敬,宋運輝也不例外。但他同時做了一個大膽舉動。他聽說學校準備選擇一批德才兼備的學生作為附小附中的業餘輔導員,向小學生中學生宣傳對越自衛反擊戰的英雄,他很想知道,學校是否還在意他的五類分子出身,他主動出擊,悄悄找輔導員申請成為業餘輔導員的一份子。為此,他精心準備了厚厚一疊從《人民日報》得來的剪報、筆記、和心得體會。意料之外,雖然據輔導員說,批准他加入的過程比較特殊,一波三折,可是,他最終還是被批准成為光榮的附小業餘輔導員。用大同學的話說,他這個出身不佳的同志,可以拿著紅頭文件影響祖國小花骨朵兒們的思想覺悟了。

宋運輝非常感激系領導,珍惜這個得來不易的機會,滿腔熱情投入到大學附小業餘輔導員的工作中去。他輔導著附小三、四兩個年級的學生,小學生們都很喜歡他。他也是第一次讓自己的伶牙俐齒正大光明地有了用武之地,無論對小朋友還是老師都很具說服力。但是,他還是記得那錯說一句差點招來終身悔恨的慘痛教訓,言多必失,閒時他依然不多說話。四年級一班的班主任是個年輕人,喜歡宋運輝的誠懇,邀請他在一個沒課的下午去一班聽課。

宋運輝去了,坐在課堂最後面,,一眼看去前面全是黑壓壓的小人頭,而他則是正襟危坐一臉大人樣。身邊的男孩女孩個個感受到他的氣壓,也一齊正襟危坐。只有一個高挑的女孩偶爾拿閃亮的眼睛研究一下他,清澈的目光和微揚的下巴顯示出女孩的無懼和驕傲。宋運輝也留意到那女孩,他看得出女孩的氣質與眾不同,似乎週身散發著光彩。

一會兒,班主任點評起上節課的作文來,可能是同學們的作文普遍不盡如人意,班主任越說越激動,剎不住車地一個個地數落,整整罵了大半節課時間,好幾個同學挨了粉筆頭的空襲。但在班主任說到大家如此三心二意,未來哪會有出息的時候,宋運輝見那女孩舉手,沉著冷靜地發言,辯稱全班同學有一半肯定能考上大學,比中專畢業的老師要有出息。班主任氣得渾身發抖,粉筆頭也忘了飛出,拂袖而去。

宋運輝很驚訝,認為自己必須處理此事,就叫女孩出去單獨談話。女孩不卑不亢猶如天鵝一般優雅地走出教室,跟宋運輝來到操場中心,自報家門叫梁思申,又主動申辯她的理由。宋運輝非常欣賞女孩。他從讀書至今,何嘗如此意氣飛揚過一天?但他還是以一個輔導員的身份盡職盡責地以自己為例,告訴梁思申十年浩劫中前人讀書之艱難,老師中專學業之得來不易的事實。令他沒想到的是,梁思申在好奇地問上幾個問題後,便爽快而大膽地找班主任老師道了歉。

梁思申好奇宋運輝初中考大學的艱辛曲折,宋運輝則好奇梁思申的勇敢直爽。梁思申成了宋輔導員的小跟屁蟲,宋輔導員樂得接受。

沒多久,他向班級團支書遞上入團申請書。竟然很快獲得批准。

這一招,讓所有的大同學刮目相看。都沒想到,竟然是這個全班,甚至全系,更可能是全校年齡最小的同學,後來居上,身手靈活,搶佔了積極要求進步的先機。

大家都覺得這小子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歪打正著撞到機會,一些社會經驗豐富的人等著看宋運輝少年得志,趾高氣揚,但他們都失望。宋運輝一如既往地生活讀書,既沒因此活躍半分,多說幾句話,也沒因此更接近組織半分,或參加團組織生活時候多有感想。一切照舊,照舊用功讀書,分秒必爭。眾人最先覺得他是人小城府深,後來慢慢覺得,這人可能是生性淡泊。

宋運輝心裡卻一點都不淡泊,他把申請業餘輔導員和申請入團的想法寫進家信後,還沒等做上業餘輔導員,家裡厚厚一疊教誨便乘著風火輪趕來。父親以他自己慘痛教訓告訴兒子,雖然政策暫時得以和緩,但是誰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出現反覆。做人切記不要惹人紅眼,不要留人口實。父親與姐姐更是事無鉅細地告訴他吃飯時候要注意不能怎樣,說話時候音調聲響節奏要注意不能怎樣,參加集體活動的頻率的參與度要注意不能怎樣怎樣,等等,看得宋運輝心煩,他又不是小孩子,而且都什麼時候了,還如此謹小慎微。但他終究是還謹記著那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教訓,雖然回信大肆反駁一通,可行動上還是照做了。父母畢竟都還沒摘帽呢。

於是家信又趕著過來,字裡行間都可見戰戰兢兢。信裡還夾著兩張全國糧票。宋運輝每月有十五元的助學金,平日裡省吃儉用,從牙齒縫裡省錢到新華書店買書。有時早上的醬菜留到中午下飯,結果菜錢省了,飯量卻大了,一頓半斤都不夠,每天上午最後一節課都心繫食堂。幸好家裡每月都有全國糧票寄來應急,不像有些同學家裡男人多,沒法援助,飯票不夠只能節衣縮食。

姐姐宋運萍高考後等招工,可即使再差的機會也輪不到他們這種人家頭上,父母又是自卑都來不及,不敢跑去找人開後門,於是宋運萍的工作一直沒著落。宋運萍不肯吃乾飯,拿家裡兩隻舊錫罐,與人換來一對長毛兔。一家人精工細作花兩天時間才在後院搭起兩隻兔籠子,開始搞起家庭副業。一秋一冬一春下來,竟然已經抱了一窩六隻小兔,長毛也已經剪了一茬。等初夏第二茬八隻兔子的毛剪下來,給宋運輝的家信裡,開始隔三岔五夾上一張兩元、或五元的票子。家信裡面,宋運萍算計精明,為家裡規劃起美好未來,她不想再考大學,她都沒再上學,怎麼與應屆那幫正規軍競爭。

因此宋運輝並不喜歡新學年進來的七九屆大學生,奇怪的是,同學和老師也不是很看重七九屆大學生,大家都說這幫沒經過社會歷練的小毛蛋蛋啥都不懂,沒腦子,嘰嘰喳喳麻雀一樣,只知道玩,陪來上學的家長還特多。歡迎七九屆的儀式沒歡迎七八屆的熱鬧,教授乾脆都沒參加。

而姐姐養的長毛兔,卻已經生出第二窩。她已將之視為出路。

出路在人腳下。但條條大路通羅馬,條條大路各不同。雷東寶參軍有個最大願望,那就是在軍隊裡入黨,然後爭取提干,穿上四個兜的軍裝。他媽說,等他提干了,趕緊回家探親一趟,媽給他找個最好的姑娘相親。他為人豪爽,幹活賣力,又有小腦筋,很得連長指導員的喜歡,參軍第二年就光榮加入中國共產黨。

對越自衛反擊戰打響時候,他與其他勇敢的戰士一樣寫血書要求上前線,但沒想到他們這種工程兵沒份上前線,戰爭卻又只打了一個月就勝利結束了。他們這些積極分子白忙活一場,過後只能聽那些英雄報告團來團裡演講。聽了演講後的雷東寶熱血沸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