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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到原來的桌子,見趙壘與郭啟東已經換了話題,在說進口俄羅斯鋼材的事。許半夏忽然想,不知道從俄羅斯進口廢鋼難不難?現在看來,串材比用現金買鋼材的價格要好看,如果進口廢鋼價格核得下來的話,自己的堆場那裡再造上碼頭,從國際遠洋貨輪上用小船短駁到自己的堆場放著,看準哪個鋼廠價格好就給哪個鋼廠,以後不就靈活了?好,明天下午乾脆就找省五礦的朋友問問行情。

第三章

自杭州回來後,許半夏開始帶著剛從良種場領養的小德國牧羊犬漂染跑步。發覺早上只要起得來,跑步還是很不錯的,安靜的早晨,可以借此想很多事。所以童驍騎貪睡懶覺不肯一起來,許半夏也沒去催他。

再說童驍騎現在的業務開門紅。杭州時候,許半夏看準郭啟東不服氣的脾性,知道他對裘畢正必生異心,所以在背人處向他拋出按運輸費的百分之十給回扣的誘餌,果然一舉拿下。他們公司雖然是新投產,但原料和出貨細水長流,倒是天天都要為他們出車的。而因為市區禁止大卡白天進城,所以運輸常只能半夜裡做,雖然還另外雇了兩個司機,但童驍騎因為初次上手,認真得很,再說得對許半夏的投入負責,所以天天自己跟著,幾乎天天忙到半夜,很是辛苦。童驍騎的媽雖然看著心疼,但想到兒子終於有了上得檯面的職業,還是很高興的。

只是不知道趙壘為什麼會那麼爽快地答應給童驍騎業務,雖然他那天早餐時候特意過來向她道謝,說他很喜歡許半夏送到他房間的提子,但許半夏明白,像他這樣握有實權的老總,幾粒提子的好處在他眼裡算個什麼?他親自過來道謝說明他為人大方有禮,至於還同時答應撥出部分進貨的運輸給童驍騎做,則是大大出乎許半夏的意料,這是她沒有指望過的。不過面對趙壘,許半夏沒敢直露露地提出給他回扣,不知是因為他氣度比較高檔正氣還是怎麼。反正關係已經搭上,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風使舵地給趙壘好處,總得繼續拉攏他。趙壘公司的進貨量大而集中,前天做過一次,跑得童驍騎焦頭爛額,但是面對這麼大的量,童驍騎覺得即使是累得吐血也是值得。昨天說起來的時候,童驍騎還憧憬無限,這要是以後做得好了,再多幾輛車,能把趙壘公司全部進貨出貨的運輸都吃下該多好。

最叫許半夏撓頭的是打聽來的從羅斯進口廢鋼的事,當時算了一下,所有費用加在一起,沒比自己收購廢品的價格高,看來可行。可是最頭痛的是,進口廢鋼的起運噸位很大,為此許半夏得準備上六百萬左右的款項。許半夏如果把房子車子和撥到小陳童驍騎名下所有產業全賣了,再問親戚朋友借一點,或許可以湊足這筆錢。可問題是去咨詢了一下銀行的朋友,像他這樣沒有什麼固定資產可以抵押的人,開信用證的話,必須向銀行全數打入合同規定款項作為保證金,銀行才肯把信用證開出來。可是廢鋼從俄羅斯船運到中國,中間得花去多少時間,這一筆諾大資金一直給壓在銀行,小陳那裡還怎麼運作。別活了進口廢料一頭,而把原來發家的大本營給丟了。許半夏一邊感慨著如果手頭有工廠的話,銀行就不會那麼警惕她,一邊實在垂涎這種進口廢料生意,早上每每跑步的時候就想到它。

正想著,只聽漂染尖著還沒發育的嗓子叫,許半夏警覺地往邊上靠一點,回身看去,見是那個自鍛煉以來幾乎天天看見的年輕男子。此人長得不好看,一張臉似乎是出生時候給誰捏了一把,鼻子眼睛嘴巴的位置比尋常人靠得近,不過露在汗衫外面的身材可真是可觀,肌肉平滑堅實,可以想見,按下去會是如何的有彈性。見許半夏回頭,這人也是友善地微笑一下算是招呼。許半夏放心,看來這個人不像是壞人,雖然難看,不過眉眼間似乎很是文氣,不凶。便招呼了一聲:「早上好,昨天好像沒見你啊。」

那男子大概是沒想到許半夏會與他打招呼,愣了一下,才靦腆地道:「昨天早上我剛下夜班,沒力氣跑了。」

看那人靦腆,許半夏覺得好玩,這種人真是很少見了,尤其是在她的圈子裡頭,都是一個比一個奸,一個比一個臉皮厚。「一周上一天夜班嗎?那不算多。醫生嗎?」

那人吃驚,看住許半夏道:「你怎麼猜到的?又不止醫生要上夜班。」這時漂染見主人與那陌生人談話,也就乖乖地不叫了。

許半夏聳聳鼻子,道:「我最討厭醫生,所以對醫生身上的消毒水味道極其敏感,你身上就有這種味道,前幾天你快我一步超過我的時候我就聞到了。」

那人更是吃驚:「那我就這麼平白無故被你討厭了?是不是小時候被醫生摁在板凳上打針所以銘心刻骨?」

許半夏聽著覺得好玩,笑道:「還沒討厭你,不過已經感覺不好了。倒不是因為打針記恨醫生,另有緣故。」

那人步子大,比許半夏跑快幾步,又退回來許半夏身邊,道:「我沒認錯的話,你身邊的狗是德國牧羊犬吧?」

許半夏感謝這個人沒繼續糾纏下去問她為什麼討厭醫生,心裡一下不很排斥這人了。「你沒認錯,據說還是純種的,我叫它漂染。」漂染似乎是聽得懂人話,跳起來「嗚」了一聲,很是得意的樣子。

醜男又是有點吃驚,道:「漂染?是頭髮漂染這個漂染嗎?」

許半夏聽了笑道:「是啊,就是頭髮漂染的漂染。你說小姑娘們頭髮漂染得黃黃的,如果一兩個月不打理,新長出來的頭髮黑黑地蓋住頭頂一塊,不正像我的漂染背上的一塊黑毛嗎?我反正是越看越像,所以叫它漂染。」

醜男聽了豪爽地大笑,沒想到這個靦腆的人也會有那麼豪爽的笑,頓時讓許半夏刮目。不過這時許半夏的手機響起,醜男聽見便揮揮手先一步跑了。

六點半,這麼早的時間接到童驍騎的電話,一定是有大事,當下毫不猶豫地問:「阿騎,你那漁霸朋友成事了?」

童驍騎在電話那頭響亮興奮地道:「哥們剛才給我電話,說他已經駕船離開出事地點。歪倒在灘涂的小馬力機船是他拖來的無主船,借漲潮衝上灘涂,他離開時,看見小船已經傾覆。胖子,等下我就去海邊看看什麼情況。」

許半夏雖然早就知情,可不知怎的,心中還是一陣狂跳,竟是很有點擔心,但當然不會跟阿騎說起。「你這個朋友下手倒是很快,不知有沒有被起早在海塗邊作業的人發現,不過那時正是在漲潮,捕漲網貨的漁民還沒出來,應該沒人發現。阿騎,你還是睡覺吧,當什麼都沒有發生,別自亂陣腳。這個時候你巴巴兒的出現在泥塗上,招人懷疑。此事你知我知,跟小陳也別說,說出去會挨那邊漁民千刀萬剮,千萬管住嘴巴。」

童驍騎略有失望地道:「胖子,你就不想知道那邊什麼反應?我不能去,你總得去看看吧。」

許半夏道:「我當然要去看,怎麼能不去看?花那麼多錢換來的一船廢油,總得聽個響兒吧?我心裡也急啊,不過除非堆場那裡打電話給我通報,否則我還是按時上班,當什麼都不知道什麼都沒發生過,先得把自己撇清了再說。別做粘了一身廢油的死魚爛蝦。」

童驍騎恍然大悟,確實,他最近一直在外面跑,忽然有事沒事地在這個敏感時候回去湊熱鬧,別人看見了會怎麼想?不用說,首先就會把懷疑的矛頭指向他。忙道:「胖子,反正聽你的沒錯。對了,今天下午趙總公司又有貨船到碼頭,上回的時候,以前一直替他們公司跑運輸的老葉看見我搶他的生意,非常不爽,總是叫他們的車子堵著我們不讓裝貨,害我們那天起碼少跑兩趟。今天不知道他還會怎麼做,可能已經想好怎麼對付我們的主意了。你說我們該怎麼辦,我很想揪過他給他兩拳。」

許半夏想了想,道:「阿騎,你還在保釋期,還是別衝動的好,否則再進去我就保你不出來了。跟你開車的兩個司機不也是進去過的嗎?你再叫上幾個兄弟坐車裡,如果老葉敢對你不起,讓他們出面鬧,盡量不要動手,嚇嚇老葉就好,否則鬧大了會驚動趙總。我與他的關係還搭得不牢靠,而老葉又是跟他做了那麼多年,要是扯破臉皮,逼趙總在我們兩家之間做出選擇,恐怕我們得被踢出局,所以能忍則忍。」許半夏沒說的是,這單運輸生意在她眼裡,不過是搭住趙壘的橋樑,只要不大虧,她都會叫童驍騎堅持住。而她也懷疑,這單運輸生意可能是趙壘放出的試探信號,看看雙方能不能良好合作。她總覺得趙壘不是郭啟東這樣貪小的人物,趙壘要打什麼主意的話,應是大算盤,不是一兩回扣可以解決問題。如果趙壘有什麼意向,又看中她許半夏與她合作的話,那倒是很好的機會了。所以無論如何不能斷了這條連線。

童驍騎不明其中曲折,但他聽許半夏的話聽慣了,反正聽許半夏的總沒錯,許半夏不會害他,所以答應著掛機。這時候那個醜男正好打了個旋跑回來,許半夏看見也就跑到路的那端,跟上他的腳步。「怎麼稱呼你?以後看見也可以打個招呼。」

醜男正好心裡盤算著怎麼探問出許半夏怎麼稱呼,沒想到許半夏先提了出來,覺得這個胖妞滿開朗的,心裡喜歡她這種性格,便笑道:「你就叫我老蘇吧,你呢?」

許半夏呵呵一笑,道:「老蘇?你有我老?人長得黑未必就比較老,我長得像泥娃娃,未必就是年輕。你還要每週做一次夜班,明顯是因為資歷不夠,年齡不老。」與老蘇沒什麼瓜葛,所以許半夏也沒必要掩飾性情。

老蘇不服氣地道:「我資歷不夠是因為我讀的是八年一貫制,所以會去年才畢業。我二十八,你呢?」

許半夏鬱悶,道:「奴家年方二八,不過不是二乘以八,而是二十八歲,那麼你生日多少?不許撒謊。」

老蘇不以為然地道:「你這人怎麼這麼不相信人?我騙你幹什麼?我陰曆三月,陽曆四月,你呢?」

許半夏廢然無語,好半晌才道:「好吧,以後叫你老蘇,你就叫我胖子吧,朋友都這麼叫我。老蘇,那你就是博士出身了?好厲害哦。」

老蘇謙虛地說:「有什麼厲害的,死讀書而已。」

老蘇滿以為許半夏會得因為他的謙虛而更刮目相看,沒想到許半夏卻道:「我不是說你腦子有多好,我是說你居然能在大學裡關上八年,媽呀,我家裡叫我考大學我都不肯,要不是我外婆一把鼻涕一把淚,我是說什麼也不會把大學四年讀完的,真不知道大學讀點什麼?關都關死了。你厲害,居然一呆就是八年。」說完便斜眼看著老蘇,看他會不會鬱悶死,真是好玩,這個老蘇好像還很單純。

老蘇目瞪口呆,心裡只會說「異類」。不過又想,或許胖子是想用這種辦法挽回比他小幾個月的損失,難說,這個小姑娘似乎好強得很。便認認真真地解釋道:「其實後來還是臨床的時間居多,學校裡呆的時間反而少。」

許半夏聽了直笑,這個老蘇是在不服呢。「我討厭醫生的原因之一,是因為醫生每天接觸陰鬱的病人,又是天天困於小小的斗室,性格難免偏於陰柔,如果是女的倒也罷了,要是換成男的,那簡直只有討厭兩字可以概括了。」說完還是拿眼睛睨著老蘇,看他怎麼生氣,他一定生氣,男人怎麼肯被人說成陰柔的。許半夏就是想逗逗他玩。

這下老蘇生氣了,可是他居然能忍住不發作,悶悶地道:「算了,我不跟你計較,你看人戴著有色鏡。」

許半夏聽了呵呵而笑,為自己的小動作得逞而開心,道:「我怎麼可能戴有色鏡呢?我老爹我爺爺都是醫生,我們一家也就我這個不肯學醫的才開朗。」

可憐的老蘇終於獲得反擊機會,道:「你說你討厭醫生,可你老爹你爺爺都是醫生,那是不是說你討厭他們兩個?呵呵,這可不好啊。」

許半夏聽了毫不猶豫地道:「這回你說對了,我討厭我老爹。不過你雖然也是醫生,但念在你資歷尚淺,你還不在我討厭之列。」

許半夏江湖打滾多年,一席話真真假假說出來,搞得可憐的老蘇暈頭轉向,徹底迷糊,這孩子怎麼會這麼說呢?而且看臉色她還是來真的,難道她有什麼辛酸?老蘇倒不由同情起她來。不過他得拐彎了,「胖子,明天早上見。我這兒得拐進去了。」

許半夏說聲「再見」,笑嘻嘻跑開,今早心願得遂,又有老蘇可以調侃,雖然沒時間想事情,不過心情很好。

第四章

回到家裡,早有五十多歲的保姆給許半夏準備好玉米粥一碗,雞蛋白兩個,大對蝦五隻,海帶結一碟,酸奶一盒,青瓜一條。要是像以前一樣由著性子吃的話,許半夏還可以吃上很多,只是現在得減肥了,這個早餐的餐單還是她自己買了本營養學方面的書看了後擬的。吃前往健康秤上一站,把數據記錄到門後的表格上,光從數字上看,體重還是呈下降趨勢的。只是這節食著實難熬,許半夏很清楚,就那麼點早餐,上午到十點左右肯定會餓。非常痛苦。

堆場的門衛沒有來電話,一直到許半夏車到中途的時候,才接到小陳的電話。小陳不知情,在電話那端驚得聲音哇啦哇啦的,許半夏只是默默地舉著電話聽他說完,才很簡單地說道:「你去現場看看,我立刻就到。」小陳的驚訝反應正好是把許半夏排除在疑點外的最好證據,小陳的這種神情即使換許半夏自己去假裝也未必假裝得來,要的就是真實。

但是等許半夏自己到達海邊的時候,雖然心裡早有計較,還是驚住了。海風送來濃烈的機油味,還沒看見海岸線的時候就已經透入汽車封閉的環境得以聞到。到了公司,看見遠遠站著很多人,反倒是自己公司附近沒見油花。繞著走過去,沿路看見逃命的小蟹最終逃脫不了厄運,翻著染黑的肚子倒斃在原不應該是它們該出現的草叢裡。泥塗的顏色原本是深黃色,上面原本佈滿各色小洞,一顆石子扔過去的話,小魚小蟹立刻飛快躲入洞裡,現在泥塗全變成油亮的黑色,遠近一片死寂,觸目驚心的死寂。許半夏只想到要搞得這片灘涂因為濃烈的機油味而導致無法養殖,養殖出來的東西也因為有異味而沒人吃,沒想到結果會是這一片海塗的局部生態大劫難。太慘了,遠處還有一隻海鳥在跌跌撞撞,許半夏看著這些心中愧疚難當。

直到有人大喊了一聲:「胖子,你怎麼才來。怎麼辦。」許半夏這才回過神來,抬頭一看,見是村長氣急敗壞地就站在附近。忙快步走過去,一邊道:「怎麼回事?我在上班路上小陳才告訴我這兒出事。」愧疚歸愧疚,事已至此,只有設法掩蓋和善後了。走到近前才又說一句:「好像是機油的味道,村長,得想辦法了,否則燒起來,我的堆場得廢掉。」

但是許半夏的聲音被村民的七嘴八舌掩蓋掉,大家都在咒罵,雖然都不知道是許半夏幹的好事,但聽在許半夏耳朵裡,則是句句都是對著她罵。不過這個許半夏早有準備,並不在意。村長愣了好久才又對許半夏道:「我已經通知鎮裡了,他們很快會派人過來。可是人來了又有什麼用,這種機油味哪是一天兩天除得去的,兩年都沒法除掉,等海堤圍起來,這片海塗不等於是死了啊。」

許半夏不吭聲,此刻她已經從驚惶中恢復過來,也跟著村長等人發呆。盡量與周圍人的行為保持一致,是人類的保護色。

陸續有鎮裡縣裡的人過來,可污染已經造成,已無法可施。許半夏聽著他們吵架似的提出自己的想法,可請示又請示地做不出最終決定,便找上村長,怏怏道了別,自己回去堆場。本來想在當場提出自己出錢買幾十車黃沙掩埋一下的,但一想這好像不符合奸商的行為,這種群情激憤的時候還是收斂著點的好,免得千夫所指,真的被他們挖掘出事情真相。

至此,已無早上初聞此事時候的放鬆,心裡只有愧疚。在辦公室裡坐立不安,出去找朋友聊天,多的是做貿易的朋友,生意不忙時都閒得慌。只是這一天許半夏時時怔忡,尋思起來,只覺自己這回做的事太傷陰德,被人罵不得好死也是應該。

只是許半夏總是弄不明白,那個戰戰巍巍遠遠立著,數著佛珠唸唸有詞的老太嘴裡的話是什麼意思。「不得往生」?好像還滿玄的。中午吃飯時候,許半夏瞅個閒出來到車上,手機上網GOOGLE了一下,反而啞然失笑,原來是個比不得好死還要厲害的詛咒,海灘毀都毀了,靠一個老太太唸唸有詞有什麼用?她許半夏又不信佛,咒她活著時斷子絕孫她還會震動一下,往生?今生還顧不過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