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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山路坡緩,果然並不太艱難。但畢竟還是有一定的坡度,行走時候,包的重量一分不落地全壓在背上。青巒雖然看似白面書生,可從來鍛煉不綴,這等山路對他而言如毛毛細雨,他只是為盛開才挑的這麼緩的山坡。盛開最先興致勃勃,還希望再分擔一些青巒的負擔,可一個小時之後,她開始感到背上的包原來是有份量的。原來古人老話,「遠路無輕擔」是至理名言。

於是,遇到秋葉絢爛的地方,他們便停步坐愛楓林晚,順便吃東西喝水補充能量。盛開身材纖弱,本來食量不大。但是因為爬山運動了,食量有所增加。而想到吃掉一兩食物,背後的重量也將減少一兩,吃東西的勁頭大增,尤其是看見青巒吃得多,她更眉開眼笑,那簡直是替她分擔啊。一點沒想想,食品是AA的,青巒的食量是她的一倍,她有多不合算。

兩人話題很多,專業一致本身就是優勢,不知為什麼,兩人的愛好都有點類似。雖然這次外出盛開並沒帶音響,但秋風過處,山林齊響,而各色不知名的鳥兒並不畏人,跳躍著在人前歡唱引路。青巒覺得從未有過的雀躍,身上的重量簡直沒什麼,他還可以歡快地唱歌。青巒大唱早在國內流行過的歌曲,盛開雖然不唱,但笑瞇瞇地看著青巒唱,最先還有點驚訝,後來便習慣了。只覺得青巒今天像個可愛的大孩子。偶爾遇到山路邊一簇怒放的山花的時候,盛開還揶揄一句,「鳥語花香啊。」

直到在一條小溪邊留宿,青巒趕搭帳篷,盛開掏出包中最後一些口糧鋪放到野餐墊上的時候,忽然醒悟青巒把這包食品給她背的意圖,原來,不知不覺間,她背上只有了兩塊麵包,一塊巧克力,一隻牛肉罐頭,幾隻水果與幾包湯料調料,青巒照顧她。

秋日的夕陽帶著鳥語,盡染層林。小溪邊上,前前後後已經有了不少露營的帳篷,露營者年輕的年老的都有,到處都是歡聲笑語,有人有閒情,居然背來了吉他,彈得一手好曲子,可嗓音嘶啞。好在唱的調子一點不差,聽著並不覺得難受。

青巒安頓好帳篷,鋪上防潮墊,扔下兩隻睡袋,鑽出外面,見盛開早就準備好晚餐。小氣爐燒開水,泡了兩盒熱熱的紫菜湯;水果削皮切塊,做成沙拉;牛肉已經罐頭開啟,野餐墊四角壓上四塊溪石。青巒看著心中暖暖的,笑道:「還有。」變戲法似地掏出煎鹹鱈魚,烤雞翅,竟然還有自己做的四鮮烤麩。即便不是在山上,四鮮烤麩也已經夠饞人,一向淡定的盛開簡直是輕呼一聲舉筷便搶了過去,真沒想到青巒會背上這些。而煎鱈魚讓盛開想到家中的油煎帶魚,非常有家的味道。

青巒自己上山的時候,往往帶的東西很簡單,只要能填飽肚子補充能量消耗就行。但他帶著以前的習慣,以前他帶著荷沅滿山轉的時候,他的書包裡總帶著荷沅的零食,靠那些零食誘惑著荷沅跟著他滿山地跑。其實零食很簡單,只有一些蕃薯片一些凍米糖之類的而已,但已足夠。今天與盛開一起上山,他有點習慣性地想到要準備些什麼,便連夜做了這些吃的,沒想到盛開喜歡得什麼似的。青巒看著真是高興。

帳篷雖然已是同類中算大的,可終究還是旅行帳篷,空間有限,躺下以後呼吸相聞。盛開一向輕眠,本以為換床換枕會睡不著。但此刻聽著流水潺潺,和青巒的深沉呼吸,好玩地試著跟青巒的呼吸保持同步,卻發覺青巒呼吸的頻率比她的慢,若是總跟著青巒呼吸,她得憋死。不由暗笑,一笑過後,竟沉沉睡去,睡得非常安心。反而青巒雖然君子不欺暗室,可暗室總是擾人,他睡得飄飄忽忽的,綺夢不斷。

第二天的時候,盛開還是要求背一天的食糧,可是,剛邁開步子的時候,發覺全身都酸,尤其是腿,硬得跟木頭似地,遇到高坎都得青巒一把拎她上去。走著走著腿才活動開來,卻又有倦意襲來。她看著還背著大包的青巒依然精神抖擻,心中服氣。

第三天下山,依然是青巒開車回校。盛開還想著與青巒說說話,免得他疲勞駕駛。可沒多久便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睜開眼睛時候,已經到家。看著一向沉靜的盛開難得的恍惚,像個迷路的孩子,青巒忍不住輕輕吻了一下盛開的額頭。盛開略微吃驚,但隨即低眉而笑,臉上飛起兩朵紅雲,撞開車門快步回去租房。青巒微笑著看盛開走進房門,在門口時候還回身對他微笑一下,心中充盈了快樂。

從此,青巒與盛開的關係翻開新的一頁。

林西韻一直關注著荷沅寫的報告,看到荷沅拿出的並不怎麼正軌卻帶著一股看得見的熱情的報告,心裡也挺佩服荷沅的,這麼短時間又要工作,又要消化資料,還得現場調查,精力過人。她能做到這一步,已經算是不錯了。但聽說他們小兩口十一月時候拿下一幢七層的舊樓加緊改造為客房數為一百多間的簡易功能型賓館的時候,她驚訝了。他們怎麼這麼大膽,都還沒做完全部評估呢。但到年底聽說猶在緊張裝修的賓館已經號定承租人,並有定金到手的時候,林西韻徹底歎服。國情,看來是最不容忽視的大前提。

於是林西韻遍告親朋好友,用荷沅的話說,上海,水深魚多。而她又在水深魚多後面加了兩個字,魚傻。他們約了一個親友團,準備春節後過來上海踏看市場。

沒想到王是觀得知荷沅與祖海到上海發展,並已經做得有聲有色後,很是好奇,他倒是速戰速決,聖誕加元旦的大假,拎上行李箱就飛過來了。王是觀以前來去如風都是背著雙肩大包,腰上再勒一根帶子,如今依他的話說,身份不一樣了,再說出來商務考察,不能再那麼隨隨便便。所以祖海與荷沅在機場接到他的時候,王是觀雖然乘了十幾小時的飛機,卻衣服頭髮都紋絲不亂,依然翩翩風度,如玉樹臨風。

師正父母的案子一直沒有下文,久而久之,祖海便也疲了。批發市場的空門都加固了,三期的工程催著加緊全面鋪開了,他便越來越多的時間呆在上海。再說與荷沅新婚燕爾,天天恨不得巴在一起,分開時候都是一步三回頭的,輕易怎捨得離開?既然不捨得分開,祖海當然是盡量剋扣回家的時間,而將留在上海的時間抻了又抻。等十一月買下一幢舊樓用來改造的時候,他更是堂而皇之地有了留下的理由。

荷沅在西瑪幾個月的班上下來,總算開始漸漸變白,不過荷沅說那一定是因為上海的自來水漂白粉味特別重,她的臉是被漂白的。西瑪剛剛組建,所有中國員工都是新人,不過年紀有老有少,一般而言,老的技術好,少的英語好,不過老的一般也都不到四十,正是年富力強。所以老的大多派去外面跑市場,少的在公司負責聯絡。荷沅就是負責聯絡的一員。本來她很想跑出去的,但是結婚後思想稍微變了一點,不願意與祖海長相思久別離,還是服從分配呆辦公室裡。

西瑪的工作很規範,工作流程都是照著總公司的規章做,全世界統一。所有採購商品的最後選擇並不是由主管拍板的一言堂,而是必須在對商品進行綜合分析綜合評分,甚至必須考察生產工廠的方方面面之後才得以擇優錄取。即便是工廠已經拿到剛剛引入中國的質量管理體系認證也不會放棄對工廠的考察。荷沅所做的工作正是綜合分析評估,每天面對一台裝有最新WIN95軟件的IMB電腦,腦子飛速旋轉。這才知道自己給祖海做的評估有點玄。為此深為祖海新買的舊樓擔心,直到祖海收到承租方的定金,荷沅在瞭解到定金是不可退回後,一顆心才放了下來,看來,五年的承租合同可以定下了,說明祖海的這一單生意又成功了。她算了一下,五年租期,基本可以收回買樓的費用。

機場接了王是觀回來,祖海開車,荷沅便哇啦哇啦與王是觀詳談,告訴他她工作的西瑪公司,告訴他祖海所在樓裡有多少外資辦事處。祖海在一邊補充,偶爾遇到紅燈時候,伸手握握荷沅的手。荷沅自己現在也早放開了膽子,有時候她遺漏的話被祖海補充出來,她就嘉許地伸手捏捏祖海的耳朵。兩人眉來眼去,看得後面的王是觀大喝倒彩。

王是觀的時間比較緊,所以他也不休息了,直接上荷沅工作的大樓去看究竟有些什麼公司登陸上海,又轉了其他幾間大廈,王是觀看得驚訝不已,連說沒想到,他還以為來中國的還是一些東南亞和香港台灣公司居多數,沒想到世界聞名的公司已經來了那麼多。後面幾天,祖海帶著王是觀看浦東,登東方明珠,看陸家嘴嶄新的高樓大廈,又回浦西兜圈,指點風格獨特的建築設計,兩人很有共同語言。最後看了祖海新買正在裝修的賓館,王是觀直言不諱,說裝修沒有特色。於是,祖海提議王是觀不如過來中國發展,而王是觀也正有此意,但他想他才工作沒多久,經驗不足,準備找人一起過來。

春節時候,荷沅被父母公婆押上婚宴,她極不情願,哭天喊地的,但面對著父母公婆熱切企盼的笑臉,她拒絕無效,只好回來胖揍不作為的祖海。揍的時候一邊數落祖海這個暴發戶,恨不得宣告天下他辦得起像樣的婚禮,很沒內涵,很不低調。但祖海服務周到,你要打我洗乾淨了送上門,你打累了我給你按摩鬆骨,你要罵我不還嘴,也不往心裡去,讓你罵個痛快。荷沅一點招兒都沒了,只得乖乖走上刑場。

豆豆應邀作為荷沅的伴娘,但她掏出名片的時候讓荷沅吃驚,她現在身份並非MS重機在本省的聯絡員,而是一家代理公司的總經理兼法人代表。見荷沅疑問,豆豆嘻嘻地笑,又掏出一件禮物送給荷沅。荷沅看是一隻小小嵌螺鈿漆盒,漆盒裡面襯著明黃軟緞,中間放一隻模樣古樸的粉彩小圓盒,盒裡是鮮紅印泥。荷沅見了非常喜歡,親了豆豆一下,笑道:「你的禮物最好,我最喜歡,謝謝你。」

豆豆微笑道:「我的禮物是一隻小小紅包,這是朱總送你的,不過裡面的印泥是我照朱總吩咐,買了西泠印社印泥後填進去的。荷沅,去年若不是你因病退出,這個代理的位置不屬於我。我現在這個代理公司,做的是廣寧和與朱總交好的曲總公司的業務,不過若干年內我會努力拓展市場。」

荷沅想到她只是在所謂的「病癒」後打電話給朱總報個平安,這次的春節婚禮,還是祖海提醒,她才打電話向朱總報告一下,而話語中並沒有強烈邀請朱總過來參加婚禮的意思。沒想到,朱總會送她一件這麼個合她心意的禮物,荷沅捧著漆盒有點不知所措,不知又如何評價朱總這個人。「豆豆,幫我謝謝朱總。真沒想到,朱總還記得我。」

豆豆埋怨:「說起朱總對你的賞識,我現在真怨。我只要一說忙死累死,朱總總拿你壓我,說讓我風雨中爬個反應塔試試,偏偏我愣是不敢,男人都沒幾個人敢。朱總說你可惜是個女人,否則一定是個好漢,有膽氣有義氣。」

荷沅聞言驚詫之極,心中無法將前前後後一年來朱總給她的印象揉在一個人身上,不知道究竟是豆豆沒認清朱總還是她誤解朱總。她無意識地問了一句:「朱總對你還是棍棒教育?」

豆豆「嘿」了一聲,道:「別提了,我再拍馬屁都沒用。朱總爹媽年紀大了需要就近照顧,我本著為師兄分憂解難的精神給他們在市區買套房子,結果他們住進去了,我還被朱總說太招搖,反正我怎麼做都是錯的。換作是你坐我這個位置也會這麼做吧,可能朱總又說你是講義氣了。」

荷沅聽了心中一動,心說朱總還是接受了豆豆送出的好處的。但她拉住豆豆的手,道:「豆豆,這話你別亂說,對朱總不好。」她想到師正家被偷出來的兩百萬了,知道那事對朱總不利。再說,她現在工作中接觸多了,看到老外總是跳腳於外派業務員與工廠企業的勾結,領傳來數據不盡不實,所以,她現在已經慢慢改變了看法,開始將人與事區別對待。。

豆豆笑道:「怪不得朱總說你嘴嚴,說我恨不得搬個大喇叭出去叫囂。其實這是行內誰都知道的規矩,我進以前那個單位時候早已經知道了,不過是看誰做得比較圓滑,不會觸犯法律而已。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現在的公司全面負責採購,能沒人塞你油水?嗯,這叫潛規則,對,我還是不說出來的好。嘻嘻。」

荷沅至此恍然大悟,原來問題出在朱總以為她應該懂得這麼條大家心照不宣的潛規則,可偏偏她梁荷沅不懂,而且那時候她還正疾惡如仇著。如果那時候她懂那些,那麼朱總對她,真是如同再造恩人,送她一條光明大道疾奔向眾人無法企及的成功。祖海當初說得對,朱總提供的又何嘗不是一條別樣的路子呢?換作豆豆,她就接受得很好。可見,朱總當初是真正欣賞她梁荷沅。

荷沅心中真可謂極大震撼,一時感到,自己其實真的很幼稚。離祖海與朱總那樣的圓滑其實還非常遙遠。但她還是拉住豆豆的手用師正家的事告訴豆豆,有的事雖然是盡人皆知的秘密,但是還是摀住為好。豆豆很以為然,感慨只有真正的朋友才會如此直言不諱。

一會兒,宋妍攜夫婿前來。宋妍婚後生活安定,萬事順心,整個人從骨子裡透出豐潤的美艷,雖然她並沒有胖,頎長身材在一襲純白大衣包裹下顯得婷婷玉立。進了賓館,她的夫婿陶可笙很自然地接了宋妍的大衣,可見宋妍並沒有賣給陶家,她在兩家門第懸殊的情況下,一點沒忘記給自己爭取權利,她是個知道生存艱難,並知道因勢利導,在夾縫中開出最美鮮花的人。至此,荷沅有點欣賞宋妍了。

柔道教頭孔祥龍帶著學校柔道隊的兩位師妹來,一位就是奪得過校際比賽冠軍的內蒙古同學許寂寂,一位是現柔道隊長。今年,孔祥龍將退伍,許寂寂將畢業,大家執手相看,都不知道未來的路該走向何方,但大家都很有信心。許寂寂已經找好工作,是她們那兒一家大型煤礦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助理,據說那家公司效益很不錯。荷沅雖然知道所謂助理只是名字好聽,其實不過是以前的辦公室文員,但現在找工作難,能進入大型集團公司是件好事。大家都留下荷沅的手機號碼,相約以她為樞紐保持聯絡。其實那麼多年來,孔祥龍雖然是教頭,但與大家相處像兄弟姐妹似的,孔祥龍心思單純,跟在校大學生一拍即合。

大多數客人是祖海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開來的車子佔滿了停車場,又佔了旁邊的人行道。荷沅跟豆豆說,奇怪祖海怎麼記得那麼多人的名字,不會串號嗎?豆豆說她最近正苦練這項本領,發現交際場合一下叫出人名,並清晰說出兩人的過往,是很佔便宜一件事。荷沅想到宋妍現在從事採購,便將豆豆介紹給宋妍。宋妍為人八面玲瓏,與豆豆說話很是投機。但豆豆一轉背便說宋妍太過功利,至於功利在哪兒,豆豆忽然說她現在聽荷沅的話得保密了。搞得荷沅沒辦法。不過也知道豆豆不想在她面前揭露她舊友的雅意。

春節過後,似乎是轟轟烈烈歸於平淡,人們踩著鞭炮的殘骸又得迎著西北風上班掙食,人生一曲週而復始。

林西韻一過元宵便率眾過來,她現在的打扮高級時髦,說話雖然依舊柔軟,可整個風格蓄勢待發,整一職業女性風韻。不過她說起英語的時候一點不柔軟,荷沅懷疑是台灣國語發音比較娘娘腔的緣故。他們一行的考察並不只是如王是觀那樣走走看看,他們調查得很深入,而且還涉及到上海周邊地區的政策環境。祖海讓趙定國一路陪同跟隨,順便取經。如今上海海納人添了幾個,車子變成四輛,祖海彭全趙定國各一輛桑塔納2000,而荷沅開祖海原來的普桑。當時那麼決定的時候,彭全與趙定國都要求與荷沅換車,祖海與荷沅都沒讓。

林西韻他們整整考察了半個月,趙定國也整整聽了半個月的夜會,林西韻做事大方,都沒撇開趙定國開私會。輾轉回來上海,林西韻要求租下祖海空置的五百平方辦公區,並付下定金請祖海幫忙裝修,他們的家族準備過來投資,以上海為龍頭,輻射長三角地區發展實業。趙定國後來說,林西韻那個家族看來實力不小,開會時候不斷打電話,什麼叔叔伯伯的拎出來有一大串。

私下裡,荷沅與林西韻好好說了一晚上的話,兩人都感覺自己變化太大,以前珍惜愛情兩眼晶瑩的日子回想起來似乎有些傻。那些對話,荷沅說出來的時候,兩人擁著被子狂笑,今生今世,估計再不會說那些酸溜溜的話了。但,又美好得不像話,都知道回不去了,可她們也不想回去,她們更珍惜現在思慮成熟越來越能自我操控的人生。

師家的事,在春風化雨前悄悄地了結。他們利用職權接受上市公司原始股購買權的饋贈,雖然有證據證明其中合法交易,但此事影響太大,師正的父親還是收到黨紀處分,在原來的位置上坐下去太顯眼,被降級調到新成立的一家省屬企業當老總,那家企業,油水較大,算是有人彌補師正父親咬牙不說的官職損失。洪青文承擔下所有解釋不清的款項,一口咬定都是她接受的要求分配工作者的賄賂,說家中從來都是由她理財,丈夫從來不管家務。並以離婚與師正爸撇清關係,保住一個是一個,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

塵埃落定,師正算是看透人情冷暖,不等設計院領導為難地與他商量,便自動辭了裝修公司老總的職務,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打工。上海水深魚多,並不會有人知道他的過往,他可以從頭開始憑本事吃飯。

很快,他便被一家新開業的美國設計公司駐上海辦事處錄用。上班第一天,他看到,他的頂頭上司是個年輕的美籍華人,上司英俊瀟灑,風度翩翩,名字叫做王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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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

一九九六年深秋的週六,難得的是荷沅不用上課,祖海不用應酬,兩個人一起在家。不過兩人不在一個房間,祖海盡量將電視開到最輕,免得吵到書房裡面看書的荷沅,但拒絕荷沅將書房門關上方便他盡情看電視,因為他想一扭頭就可以看見老婆,他喜歡那種隨處隨時可見荷沅的感覺,彷彿那樣才不辜負他馬拉松式的艱難追求。

可祖海終歸不是個喜歡看連續劇的人,一個人坐在柔軟的沙發上竟比坐在老虎凳上都難受,扭來扭去地轉換著角度,更別說將頻道也換來換去。過一會兒實在看得無趣,將電視一關,走進廚房,從冰箱裡取出一包冰黃桃在微波爐裡面熱一下,想到平時荷沅都是往裡面倒了不知什麼甜兮兮的東西,他便在冰箱冷藏區找了一下,發掘出一盒三花淡奶油,祖海將黃桃塊一分為四,澆上淡奶油,插上銀叉,向荷沅獻寶。

荷沅本來工作就忙,她又好強,事情總是想方設法做得完美,所以比別人更下功夫。偏又自討苦吃考了MBA,不得不把休息時間全打上給了功課。她時常沖祖海哀歎,當年讀大學時候若有這等勁頭,想來達爾文都可以趕超了。但等祖海勸解她不要太苛待自己的時候,她偏要用功幾分,不為別的,就為跟祖海對著幹。她最喜歡看祖海看著她無奈地笑。

祖海雖然服務到位,奶油黃桃直送荷沅嘴邊,可荷沅本著對祖海這個只會泡方便麵的劣質廚師的深刻懷疑,非將臉遠遠地避開看清楚了,才張嘴將黃桃叼了。祖海眼看著荷沅含著那塊黃桃衝他瞪起眼睛,連忙心虛地道:「挺好吃的,我嘗著還行。」

荷沅卻是奇道:「你往裡面加什麼了?怎麼比我平時放沙拉醬好吃。」邊說邊將黃桃吞了,又張嘴湊過來,讓祖海喂第二口。

祖海得意非凡,立馬叉了兩塊給荷沅,「我放的是淡奶油,你原來放的不是淡奶油嗎?我吃著怎麼差不多?」人也居功似地擠入荷沅坐的椅子,順手將荷沅撥拉到他腿上。

荷沅連吃好幾塊才有時間說話:「好,以後我也用淡奶油,比酸奶和沙拉醬都好,你真有創意。唯一美中不足,黃桃化冰化得太徹底,要稍微有點冰才好。中飯就這個了,吃完去逛街。」

祖海見招拆招:「娘子,飯後我保證把你送到商場門口,自己不進去一步,你答應我的牛尾巴湯一定不能賴了,這一些黃桃不夠我吃。逛商店回來,我帶你去看看我們下週五準備揭幕的新賓館,十二層的,遠遠近近看著都很氣派。」

荷沅伸出手指,理了理祖海起床時候洗的現在還有點濕的頭髮,祖海的頭髮早就不再用摩絲擦得筆挺。「那你得跟我摔幾局才行,我輸的話我再做一隻蟹粉白玉煲給你吃。」說話間,拿沾了奶油的嘴親了親祖海的鼻樑,滿意地看祖海變成小花臉。

祖海不知荷沅的小動作,二話沒說,抱起荷沅就去健身房。婚後荷沅總喜歡枕著他略微凸出的啤酒肚玩,壓得他挺不好受,不得不考慮減肥。如今他跟著荷沅學了幾招散手,又天天鍛煉全身力量,啤酒肚自然是不復存在,雖然兩人幾天沒有過招了,相信應該不會輸給荷沅。

果然,本來說好三局兩勝,結果應荷沅強烈要求改成五局三勝,最後上升到十局六勝,可荷沅還是輸了,而且輸得挺慘,只勝了一局,還是搞突然襲擊賴皮勝來。祖海幾乎完勝,得意地摩拳擦掌地將賴在地上嗚嗚作響的荷沅甩上肩頭扛到廚房,那裡,已經燉了一早上的牛尾巴湯濃香撲鼻。

荷沅好生鬱悶,一會兒偷偷溜出來在電視機的遙控信號接收點面前放一杯茶,讓祖海的遙控冷不丁地失靈。一會兒出來在祖海盯著看的新聞面前左三圈右三圈地模仿鼴鼠的動作,極大妨礙祖海看電視。祖海只得一次次地將她收拾回廚房,兩人你來我往,樂此不疲。

荷沅其實也很心疼祖海總吃應酬飯,現在祖海最然不用經常喝酒,但總不如自己家裡吃著舒心,所以只要祖海能不用出去應酬,她總打電話給保姆準備祖海愛吃的菜等她回來做。可與祖海「鬥爭」的過程是不能省的,荷沅管這叫飯前熱身。

飯後,祖海開車送荷沅去商場,自己在廣場上看報紙。深秋的太陽很暖和,有小陽春的感覺,曬得人全身懶洋洋,祖海坐著坐著就睡著了。荷沅找到他的時候,他頭上蓋著報紙睡得正香,荷沅便也不叫醒他,取出一件新買的風衣蓋在祖海身上,自己坐祖海腳邊看報紙。祖海一覺好睡,直到太陽西斜再曬不到他身上,才被荷沅拍醒。荷沅揭開報紙看去,見醒了的祖海兀自傻愣愣的,好像魂魄一縷還沒歸身。不過即使是全身從頭到腳都還冒著傻氣,祖海還是沒忘記接了荷沅的購物袋們,他說過,這等力氣活該男人來做。

荷沅雙手空空跟在祖海身邊,嘰嘰呱呱地匯報今天買了些什麼。祖海聽了抱怨:「你總不讓我跟,我不跟著你又不買自己的東西,淨給我買。」

荷沅笑道:「我沒看見中意的嘛,回頭你試試新買的襯衫,我真喜歡黑色真絲的那件,光澤特別好。」

祖海將走岔路的荷沅扯回來,道:「上次你媽過來,看見櫃子裡我的襯衫顏色,她說她做媳婦時候都沒穿過那麼好看的顏色,我說都是你買的,你媽讓我別上你的當,說你給你爸買去的襯衫就從來不會太好看。我想起新大樓用的就是你媽指的嫩黃色,配上灰色柱子的效果特別好,原來王是觀喜歡用嫩黃色。大樓重新裝修揭幕剪綵那天,我就穿嫩黃襯衫灰色西裝去。你說配什麼領帶好?」

荷沅斜睨著祖海笑嘻嘻地想,祖海那天若真是穿著黃灰配去,可就滑稽了,又不是輕鬆消閒場合。祖海至今不會穿衣服,以前是袖口掛著醒目的商標,現在是穿衣服不知道配場合。不過整個人倒是挺精神的,眼下舉手投足越來越有大將風度。

祖海看到荷沅斜眼笑視他,心說不妙,一定是說錯衣服了,不過他才無所謂,兩人光屁股一起長大,他們之間的糗事互相知根知底,一個眼色就知道對方也想到若干年前的某事件。自從結婚後,祖海第二天穿的衣服都是荷沅晚上拎出來給他的,他樂得不動那方面的腦筋,即使丈母娘提醒他注意荷沅可能是捉弄他也沒關係,他反正把自己交付給荷沅了。

荷沅不讓剛睡醒的祖海開車,自己佔了司機位置。兩人很快便到十二樓的工地,見到夕陽餘暉中,王是觀托著腮幫子站在馬路對面,緊張監視工地拆除外牆腳手架。荷沅好奇,問祖海:「王是觀管設計,還管工地嗎?工地不是彭全管的嗎?呀,整幢大樓的顏色還真是明快。」

祖海笑道:「你什麼都不管不也來看了嗎?王是觀做事認真,估計今天外牆整體效果出來,他想第一時間看到。」說著拉起荷沅的手,一起穿過馬路走向王是觀。

王是觀果然做事認真,沒留意到有兩人接近,直到祖海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反應過來,笑道:「我猜你們也會來,祖海一定想先睹為快。天全暗下來之前可以拆完腳手架和護網。」

祖海對荷沅笑道:「外面風大灰大,你到過去一點的那家咖啡店裡面呆著吧,等下我們過來找你。」

荷沅知道祖海體貼她戴著隱形眼鏡在風沙中站著不舒服,笑了笑便走進附近一家咖啡館裡。本想找一靠窗的位置,沒想到週六時候咖啡館人滿為患,別說靠窗位置,連空桌都沒一張。荷沅正想返身出門,卻見靠窗有個男子似乎是師正,便走過去一看,果然。師正面部神色嚴肅地看著窗戶外面,並沒有與他對面的女孩說話。荷沅想與師正打個招呼就走,免得妨礙人家約會。沒想到師正看見荷沅卻是一臉大大的吃驚,人都似乎從座位上跳起來。荷沅心中奇怪,師正再吃驚似乎也沒必要驚成這樣子,不過,荷沅還是微笑道:「你在上海?真巧。」說話時候依舊站著,沒坐下來。

師正也起身,微笑道:「沒想到會遇見你,看來上海也不大。請坐,一起喝杯咖啡。」說著向在座的女孩介紹,「梁荷沅,我大學校友。我朋友藍晴晴。」

荷沅見藍晴晴眼中雖有審視,但沒拒絕的意思,便老著臉皮坐下來。最近幾天總是這樣,太陽下山時候滿街都是風,刮得人眼睛難受,而且正遇上對面拆腳手架,灰塵一團一團地冒出來,實在不願去外面受罪。坐下看出去,正好可以清晰看到對面馬路正裝修的十二層大樓,視角非常不錯。荷沅不便當著已經失意的師正面海吹他正注視的對面的房子屬於祖海,當然也不便太過關心免得師正詢問,只在點飲料的時候隨便瞥了對街一眼。可看了之後總覺得有什麼不對,雖然與師正寒暄,可眼睛終於還是忍不住仔細地逐層看向對面。這一看,又沒看出有什麼不對,天色是越來越暗下來了。「看樣子,你不是來上海出差,轉移陣地了嗎?」荷沅隨便問了一句。

師正笑了笑,道:「是啊,年初已經過來上海了,沒想到你也到上海。」

荷沅發覺師正說話時候有點心不在焉,心想他大約是有點心裡障礙,那麼,就不與他說任何與過去有一點點搭界的事了,免得他不自在。可心中總覺得對面十二層大樓有什麼異樣,忍不住又瞥了幾眼,這一看,她終於發現問題出在哪裡。原來,大樓右側的淺灰色線條竟然構成一個只在特殊場合看得到的字:弔。荷沅驚住,不知那個字是湊巧形成,還是有人故意為之。再看左側,雖然腳手架還沒完全拆除,卻已可以見對稱的地方,也有個隱隱約約的「弔」字。

荷沅當即招手讓服務小姐過來,取出一百塊放在桌上,匆匆對師正道歉:「不好意思,師正,我想到一件急事必須立刻去做。謝謝你的咖啡。對不起,藍小姐,我先走一步。」荷沅並沒有取出名片,下意識中,她覺得沒必要與師正假惺惺,師正媽對不起她,祖海還了師正媽牢獄之災,兩下當然不可能扯平。她如今已與祖海一家,自然不可避免與師正冤家相對。

師正也是微笑回應:「我最近正換工作,等我穩定下來再聯繫你。」說著起身送荷沅出門,禮數周到,起碼在藍晴晴眼裡,兩人看似非常友好。

荷沅看一眼師正腰間的手機,一笑,可見兩人心照不宣,都不願真正與對方聯繫。荷沅心想,看來師正離鄉背井的原因是想換個環境換種心境換種生活,他並不願故人打擾。

師正回到座位,便看到荷沅急急走向兩個人。他微微瞇起眼睛看仔細了,已經昏暗的天色下,那兩人赫然便是叢祖海與王是觀。師正微微皺眉,忽然又微笑起來,對藍晴晴道:「我們該換個地方吃飯了,CAFe的套餐總嫌簡單粗糙了點。你知道附近有什麼餐館比較合適嗎?」說話的時候已經站了起來,略微駐足等藍晴晴不解地起身,他也不等人來結帳,自己直接過去帳台將帳結了,隨後便與藍晴晴一起出門,走向與荷沅反方向的一條路。

匆匆走到街角處,師正回頭看了一眼,見華燈初放中,荷沅手勢激越,雖然看不出她的臉色,但可以猜知,她很焦急,她為一件事非常焦急。師正心中略微猶豫了一下,可終究沒有止步,順風與藍晴晴拐彎走進附近的一家餐廳。

荷沅此刻真是無語問蒼天,這個「弔」,只怕初中出身的祖海與香蕉王是觀前半輩子沒見過,下半輩子見的機會也不會多。可現在夜色深沉,初放的路燈將十二層樓的牆面照得暈黃斑駁,早分辨不出嫩黃灰白,荷沅想指點這個字給兩個人看的機會都沒有,他們一致認為荷沅有點過敏。

還是祖海鎮定,張開雙臂將荷沅圈進懷裡,輕拍著問:「你確定看到左右對稱的兩個字?而且這兩個字意義特殊?究竟特殊在哪裡?」

荷沅一翻眼白,心說祖海還是不相信她看到這兩個字,本來她不很想說出「弔」的含義,現在看來不得不說了。她問王是觀要一枝筆,在手心寫出這個字,伸給兩個人看:「這下有印象了嗎?這個字與吊死鬼的『吊』字通,但一般只用在與喪事有關的地方,比如靈堂當中大大一個白底黑字的『弔』,誰一看都知道這家死人。你們說,這幢樓左右對稱兩個『弔』,想宣告什麼?傳出去還有人敢進這賓館嗎?王是觀,你說這會是巧合還是故意?祖海,無論如何,我一眼可以看出來,上海這地方藏龍臥虎,不知多少高人也可以看出來,消息傳出去,你這幢樓等於是廢了。」說話時候,荷沅只覺得祖海擁著她的雙臂越箍越緊,到後來簡直似鐵環一般。

沒等祖海說話,王是觀已經輕呼一聲,道:「怎麼會這樣,我查一下圖紙,這簡直像傳說一樣。」一邊說,一邊大步走了出去,走到車行道,忍不住回頭看看荷沅與祖海,又做了個不可思議的手勢,繼續往前走,他指示下去的安排裡面,除了大廳門口的灰色柱子,應該沒有別的豎線。他不明白問題出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