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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但荷沅早就搶了框子一端提了起來,還笑嘻嘻地道:「我現在勁道也大得很,已經可以把男生摔倒了,信不信我跟你比一場?下學期我們要去上海參加一場高校間的交流賽,我可真有點期待,考察我們學業的機會到了。」

祖海不得不斷然道:「不比,以後也不比,你別跟我提起,否則我回頭去學拳擊。對了,你春節買那麼多禮物分送,錢用完沒有?要不要跟我借幾塊錢應急?」

荷沅得意洋洋地道:「不用,我又發小財了。我寫了一篇安仁裡的歷史交給王是觀,王是觀竟然投稿成功,所以我得了一大筆美元。又通過柴外婆的關係在日報上面連載,與王是觀對分,又是一筆小財。你都沒看日報嗎?怎麼會不知道?」

祖海忙道:「我現在忙,平時只看日報第一版,看看沒什麼要緊事就扔了。回頭我找舊報紙來好好看看。」

荷沅道:「這些報紙我都存著呢,你有空了再給你看。」兩人放下柳條筐,荷沅將書桌上放著的王是觀寄來的雜誌翻到她文章的部分,遞給祖海,「你看,這就是我文章的英文篇。印得那麼好,照片也拍得那麼好,都比真安仁裡都要好看了。」

祖海拿來翻看,滿眼都是看不懂的英文,拆開來的話,ABCD倒是認識。但是他還是挺為荷沅驕傲的,不容易,還走出國門去了。荷沅見祖海翻看雜誌,自己便蹲下去檢視那些紫檀了,這些老料雖然形狀不佳,但是包漿厚重,光華內蘊,讓人愛不釋手。忽然想到,青巒怎麼沒送禮物給她?去年青巒送她一條K金項鏈,不過也是,今年山高水遠,東西帶來帶去太麻煩。荷沅想一想便丟開了手。

祖海看看手中的雜誌,又看看正仔細檢視一筐紫檀老料的荷沅,心中得意。他那些朋友年紀都比他大,結婚的結婚,有對象的有對象,可沒一個比得上荷沅的。荷沅又漂亮又聰明,什麼都拿得出手。說實話,他一點不看好荷沅與青巒,他已經問過別人,青巒這樣的博士念下來,沒個六年七年的回不來,只要荷沅不出國,他們真能拖得了七年?打死祖海都不相信。生意場上,男盜女娼,他見得多了。現在的荷沅與青巒都還單純,三年後呢?荷沅必定是他的。

這一個春節,荷沅用王是觀寄來的稿費給父母換了大彩電,又買了家裡沒有的燃氣熱水器和新式鹵素電熱器,讓父母過舒服的日子,她覺得很有成就感。

冬去春來,荷沅在安仁裡迎來第二個春天。

牆頭的韭菜茂密了,仙人掌長出鮮嫩的新掌。門口的佛肚竹竟然會有嫩筍從地上拱出,臘梅謝了春風,開始有珠蘭和玫瑰吐香。檸檬與佛手的嫩葉都是香的,枝頭已經有星星點點的花蕾孕育。花間葉下,時有麻雀跳躍啁啁。粗看,小院已少了暴發戶的痕跡。荷沅清明前採了嫩茶葉,都還沒炒制,也才只有一茶碗的量。她自己拿來泡了一杯水,其餘都拿去孝敬了柴外婆。把柴外婆高興的,逢人就說,後來乾脆請了幾個老朋友一起來安仁裡,喝青婆將鍋刷了七八遍後現場炒制的新茶。

荷沅越來越發覺自己的愛好是個無底洞。每月的房租錢和拿來的稿費她都拿著買了遺老們七拐八彎介紹來的紫檀等傢俱,現在她已從自己手頭的東西這兒練就了火眼金睛,看花紋包漿雕刻做工,幾乎可以將木料與年份判別個八九不離十。又隨著她不斷咨詢遺老,不斷查找資料探尋自己手頭這些老舊物品的底細,她大約把自己的寶貝們摸了個清透。同時,她把所知所得記錄下來,附上照片交給王是觀。稿費源源不斷而來,但是遠不夠她買那些東西,不過荷沅已經自嘲自己可以以奢侈品養奢侈品了。

祖海送的紫檀老料,經柴外婆介紹,荷沅請一個老匠人做了一套十隻箱子,最小的只可以放下一隻手掌,最大的是只一尺多長的扁長盒,都是因料取材。多餘的木料做了筷子,筷架,和十幾方大大小小雕有四時花卉的印章。老匠人做完之後,將木屑用袋子裝了,現場稱重給荷沅看,以示他沒有昧下這種貴重的木料。荷沅都沒想到老木匠還有這一手,感動不已。

荷沅新添的寶貝不少,有紫檀木燈座,賣家說原本上面是薄得可以透光的白玉般景德鎮冰裂薄胎瓷,以前兵荒馬亂的時候給敲裂了,現在補都沒處補去。有一對兩隻紫檀木架宮燈,只不知原來燈面是羊皮還是紙、絹之屬,荷沅先對付著糊上白紙,上面自己用毛筆細溜溜顫悠悠地畫了幾筆蘭草,反正高高掛在天花板上,誰都不會去研究這手筆如何。一座小小紫檀佛龕,荷沅不信佛,放置佛龕時候頗費了點思量,最後還是關進櫃子裡。一隻黃花梨筆筒加一對兩條尺來長的鎮紙,荷沅在筆筒裡插了一枝鉛筆,見非常不妥,乾脆空置著。一張黃花梨邊柏木心長條炕幾,荷沅將之放在臥室朝南長窗前,下面是以前祖海幫買的天津手織地毯,坐地毯上看書其實挺累,荷沅常坐著坐著就靠到旁邊的青花瓷大花盆上去了。大花盆裡的大葉滴水觀音已經頗具規模。還有一張黃花梨的扶手椅,被荷沅斜斜放在床邊放衣服。有一隻酸枝木的大櫃子,雕刻繁複精美,可價格實在是高,荷沅最終還是沒敢賣了收租的房子換錢買這個,心中很是遺憾。

客廳裡則是添了一套時髦貨色,三十多功能的跑步機,看到的人沒一個不搖頭,尤其是祖海說,這麼簡單的幾根管子堆在一起,竟然比摩托車還貴,不過祖海沒說荷沅敗家。他反而照著說明書在上面都練了一遍,全套下來,竟也累得氣喘吁吁。不過荷沅還是被青巒說敗家了。青巒終於沒忍住,還是在信中說了。不過荷沅這次沒有申辯,也沒有理會,都用的是她自己的錢,而且還是她掙的,不是靠運氣得的,她自有分寸,不需太多解釋。

一年忙到頭,青巒很想回家。可是早在四月份的時候,他還沒露出口風,家中已經來信。童老師用他一貫漂亮的柳體字寫道:學校目前準備集資造房,依他們夫妻的教齡已夠資格。但是家中目前存款不多,考慮先問親戚借錢,等新房到手入住後,賣掉舊平房還錢。本來,舊平房院子開闊,有風有日,但現在左右紛紛造起二樓,他們的家不知不覺成了盆地,非常不堪。自己造房,沒這財力也沒這精力能力,所以還是準備仰仗學校集資建房這個大好機會。

青巒見信頓時大慚。鄰居荷沅和祖海都出錢出力幫父母造起新房,他竟然沒去考慮父母的侷促,還奢侈地想著買車與一年一回。他都沒多想,便將存款取出,匯給父母。他在信中委婉建議父母保留舊房,集資的錢不夠的話,他會繼續積攢。

想到不能回家,不能與荷沅想見,青巒一則悵惘,一則憂慮。身在國外,聽過不少戀人兩地分開時間過長,最終感情消逝的例子,青巒只有安慰自己,他與荷沅不同,他們是那麼多年的青梅竹馬,他們的情深意切不是旁人可比。

好在知道盛開是鐵定暑假回家結婚,青巒便靜心採買了一些禮物,想委託盛開帶回家去。但又得考慮到盛開自己也一定帶了不少東西,又是女孩子,力量有限,為了省錢,班機還得去日本中轉,所以青巒不便買體積龐大重量不少的東西。而且現在他手頭拮据,不能太過大方,考慮再三才決定下來,六月中旬一齊交給盛開。

還是在門口交接。盛開看到接過來的是三支派克鋼筆,三瓶專用墨水,以及幾枚發卡頭花,不由莞爾,好心建議:「不知道能不能將這些花兒朵兒的退了。同樣的花費,如果你送女友一瓶香水,女孩子的感覺會很是不一樣。」

青巒自信地笑道:「我女朋友從小喜歡這種小東西,鋼筆是給我父母和一個發小的,我女朋友可能不會很喜歡。」

盛開聽著心中狐疑,一個據童青巒講買起她只在大都會博物館才見過的紫檀什麼擺設的時候眼睛都不眨一下的女孩子,怎麼可能喜歡眼前這種塑料發卡人造頭花?這不是價錢的問題,而是品味的問題。盛開不得不懷疑,這個童青巒對他的女朋友究竟瞭解多少?

不過盛開收下這些東西,她已經提過建議,既然童青巒有他自己主張,她自然不會多嘴。只是微笑道:「我很可能會去你老家所在城市旅遊,如果那樣的話,我親手帶過去可能比郵寄保險一點。但是時間上面可能會比郵寄晚一點,請你去信說明一下。」

青巒明白那是盛開的周到,忙感謝了,然後回房間寫了荷沅的聯繫地址與電話交給盛開。荷沅的安仁裡白天總是有人。但又同時想到,盛開一向不是個貪玩的人,又是個節約的人,那麼多年來,上海與他的家鄉那麼近,她都沒去遊玩,為什麼這次暑假回去竟然有這計劃?而且又是在如此酷熱的夏天?青巒一下想到「蜜月旅行」這個詞。想到盛開與那個托福屢屢不第的新婚丈夫把臂暢遊,青巒心中不覺有絲異樣。

是,那兒本該是他與荷沅把臂暢遊的地方,以前青巒一直盯著荷沅好好學習,沒時間與她一起將周圍玩個透。荷沅還是自己騎車悄悄溜出去,花半天一天時間,積少成多,將碎珠子似的景點串連成環。本想這次回去,他手頭已經稍微寬裕一點,又沒有課業緊追,他想好好陪伴荷沅。可是,該去的沒法去,不該去的卻是去了。

青巒攤開書本準備看書,忽然又想到,為什麼說盛開他們是不該去的?想到這兒,不由心驚,不敢再想,從抽屜取出荷沅最近的一封來信。荷沅堅持用中文書寫,他怎麼勸導都沒用,青巒只有隨便她了。

「最近雜務太多,誤了一次托福考試,不過相信即使上了考場,也不會取得太好成績。這一學期細細算來,我的心思全不在英語上,等暑假時候好好在家看書。」

青巒心中氣苦,這小孩,她就不能體諒他在國外日日翹盼的心情?怎麼依然口口聲聲「明日復明日」的腔調?可是他又不能回去,否則如果耳提面命兩個月,想來荷沅應該可以收斂半年。但是青巒沒敢在回信中告訴荷沅他不能回去的真實原因,一則是他怕荷沅熱心,知道他家困難之後會得傾囊相助;二則他看著荷沅又是股票又是稿費,而他只有全獎,不能對比,否則實在汗顏。

「我們的女子柔道隊在華東六省一市大學的交流中得了某一重量級的冠軍,我拿了一塊銅牌。想到金牌幾乎是被專業主攻功夫的學生拿走,我們能拿到一個冠軍,已經是邀天之倖了。拿冠軍的同學來自呼和浩特,以前是她們那裡的摔跤好手。好在我們重在參與,有獎拿已經開心。下學期我四年級了,走在校園將一覽眾山小,所以我準備將柔道隊長的位置移交給冠軍,她才二年級。為了吸引更多的女生熱愛柔道,強健自身,我們做了一個專欄放在食堂櫥窗,名為『健身--自信--美麗』。拍全家福的時候,大家都是好玩的,商量著穿上各自夏天最美的裙裝,擺出模特表演的姿勢,個個濃妝淡抹,果然名副其實:健康、美麗、自信。起碼我們出門,誰敢對我們不三不四,管叫他有去無回。不過看著男生捧著飯碗對著我們的照片流口水,真是有點鬱悶啊。」

青巒清楚,這個大學的女生只要稍微打扮打扮,必然會招致驚艷的目光。以前每次三八節,醫學院裡面彷彿什麼都不會發生似的,這個大學男生卻紛紛拎著禮物上女生宿舍獻媚。不知道荷沅穿上的是哪件最漂亮的裙裝,青巒不由想起他離別前的那次聖誕晚會,荷沅的穿著如此出眾,想讓人看不到都難。她在那邊風光無限,他在這兒提心吊膽,青巒無端地覺得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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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荷沅打開門,第一次見到盛開,竟不知不覺想到以前幫奶奶抄的佛經中的玉女寶:冬則身溫,夏則身涼,言語柔軟,舉止安祥。雖然她剛從酷暑走來,白皙的皮膚被曬得粉紅,額角鼻頭已經有汗珠沁出。可一接觸她的眸子,荷沅立刻生出清涼無汗的感覺。

這一刻,荷沅心中明白,青巒為什麼一直在信中對盛開讚不絕口。一直以來,青巒時時刻刻糾正她束縛她,不正是想把她變成盛開這樣的類型嗎?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那是荷沅以前的心情,不知青巒見了他心目中完美女性的真身,他會怎麼的欣喜?荷沅五味雜陳地將盛開迎進客廳,微笑著向正在客廳裡面與老友交談的柴外婆打個招呼,領著盛開上去書房。

盛開心中對荷沅的印象非常矛盾,從青巒口中得知,荷沅似乎是個睜著圓溜溜懵懂大眼的調皮甚至有點賴皮的小丫頭,又從青巒偶爾透露的細節得知,荷沅應該是個愛好廣泛趣味別緻的精緻女人。但見了真人才知,這些猜測都是錯誤。這是個活力四射的女孩,頑皮親和,但絕不高雅精緻,圓溜溜的眼睛裡不是懵懂,而是瞭然。她從荷沅的眼睛裡讀到懷疑。

剛才走進客廳的時候,只覺清涼。但是從亮白的太陽下走來,眼睛暫時還有點不適應,沒看清楚客廳的狀況,何況盛開也不是個喜歡東張西望的人。走進書房才看真切了,她被招呼到沒有曬到太陽的北窗下的古樸桌椅旁。木椅稜角圓鈍,坐上去觸體生寒,清涼效果比之身邊搖頭晃腦的電扇更好。桌上似是同一質料的木質花架上放著一隻青花瓷盆,盆裡種著一棵小小滴水觀音,葉尖含著一滴晶瑩露珠。

頭頂是兩隻古舊的木架宮燈,西牆是一溜兒造型簡單的落地大櫥,南窗下是一張紅木書桌,不大,但看上去做工精良,椅子卻是常見的皮質轉椅。盛開對桌上的那些擺設非常興趣,覺得那些應該是整個書房的精華。但是她生性好靜,最終沒有起身過去貪看。而且,她現今情緒極其低落,難得這個房間能勾起她的一點興趣。書房靜謐安祥,似有暗香悠悠沁出,又似有微風輕輕蕩漾,讓人極想「噯呀」一聲放鬆了四肢百骸,做他一個黃粱美夢。

荷沅端著兩杯茶一隻茶壺上來,見盛開的臉上早就汗珠盡收,暈紅消褪,恢復冰肌玉骨。心道,她與青巒真像,青巒以前暑假滿山遍野地採集標本,回到家裡卻還是白面書生一個,不像她荷沅,每每黑得像條小泥鰍。換作平時,荷沅肯定會上去套套近乎,她喜歡這樣的女孩,可是,今天心中有隔閡,對著盛開她親近不起來。

杯子是冰裂蟹青直身圓杯,厚重樸實,並無杯蓋。同色茶壺,也是一樣的長長直筒,只多出一隻壺嘴與一條把手。這套杯子荷沅平時從來不拿出來招呼客人,因太過簡單,怕客人怪她簡慢。而她自己卻是最喜歡這套杯子,不飾不華,低調冷清,看一眼都似能解心頭焦躁。不知怎的,看見盛開,她直覺盛開會喜歡這套杯子,所以清洗了一遍端來。見盛開果然喜歡,舉杯到嘴邊之前,先與眼睛對齊。荷沅不由微喟,微笑道:「青巒來信說盛開姐姐會八月份來,沒想到七月中旬就能夠看見姐姐。」

盛開這才忽然想起,青巒讓帶的東西她居然緊緊捂著沒拿出來,本來她想好是一進門就交付,然後立即走人的,沒想到一進院子,或許是被滿園芳香打動,竟然失了分寸,竟然坐下來,竟然還喝起冰玉一般大杯中的芬芳花茶。她忙笑道:「對不起,本來應該預先來電話預約,我來得匆忙。」說著忙取出包裡的禮物,輕放到桌上。

荷沅看著桌上的三支筆三瓶墨水和幾隻頭飾,有點哭笑不得,如此粉紅頭花牛仔短褲塑料發卡,叫她如何戴得出去?青巒都翻的是什麼時候的老黃歷了。但荷沅還是很客氣地道:「謝謝你。青巒真想得出來,這三瓶墨水一路帶來不少麻煩吧。」

盛開笑笑,心說青巒的女朋友還真是沒提及這堆頭飾,不過手上卻是撥弄著牛仔短褲塑料發卡。「不麻煩。來你這兒坐會兒喝一杯水,什麼都值了。真喜歡你這兒。」

荷沅笑道:「你不嫌我臭顯擺的話,喝了茶我帶你上下看看。不過今天有點不巧,隔壁柴外婆與她香港來的老姐妹在樓下聊天說話,我們的活動範圍還是控制在樓上,不去打攪她們的好。」

盛開又是滿滿喝下一杯茶,她可真喜歡茶水中的花香和清涼薄荷味。不過她還是看看手錶,微笑道:「謝謝,我非常喜歡你這幢房子的佈置格局,以後有機會再上來拜訪。我下午的火車回去上海,現在想見縫插針去廟裡燒香,因為我簽了明天下午回去美國的機票。時間很緊,這次就……」

荷沅奇怪了,盛開不是說回來結婚的嗎?怎麼趕著明天就回美國?但見她眉宇間只是淡淡的,沒有一絲身為新娘子的喜氣,心中略有所悟,但也更緊張了。她終是保持笑容,道:「盛開姐姐稍等片刻,我有些小東西想請你帶去,不知道行不行?」一邊說話,一邊跳起身打開書櫥,取出一隻紫檀匣子,走回盛開身邊,「幾方閒章,送給你,青巒,還有我一個朋友。」說著先抽出其中一隻中指般細長的閒章交給盛開,「盛開姐姐,這方刻著蘭花的章是給你的,我覺得蘭花與青巒口中的你很相像。章的質料應該是明末清初的紫檀。這方牡丹章是給我柔道師傅林教頭的,青巒知道她的聯繫地址。這是青巒的,他們男生用桂花已經不錯了。」說出口的時候,荷沅忽然想到《紅樓夢》裡的「蘭桂齊放」,一時怔住,難道這也是「金玉良緣」一般的暗示?

盛開怎麼也想不到,青巒的小女友會大方至斯,做事又漂亮至斯。送她的蘭花印章,蘭草從下而上,盤旋至頂部開出一朵小花。而下面已經刻了兩個瘦長隸書小字,正是她的名字「盛開」。原來荷沅是早有準備,而不是臨時起意,因為要她捎帶東西,做個順水人情。閒章上面都已刻字,盛開似乎沒有推辭的道理,她忙笑道:「謝謝你,這是我收到的最精美禮物。」但見荷沅眼神中有絲怔忡,不知道她在想什麼,盛開當然不會追問。她將三枚閒章收進包的夾層裡,便起身微笑道:「那我走了,希望明年這個時候就可以在美國見到你。」

荷沅起身送盛開下去,忽然忍不住問:「我這兒過得如魚得水,有必要去美國留學嗎?」 盛開倒是一愣,看了看荷沅,模稜兩可:「可是那裡有童青巒在。」

荷沅「噢」了一聲,心說只有這個答案了。她想去美國,但不是去留學繼續學她不喜歡的專業,她只想去遊歷。但是,她與青巒都還無此財力。送走盛開回來看桌上青巒帶來的禮物,但心裡想的都是盛開嫻靜如月下睡蓮的音容笑貌,看樣子盛開這次回來結婚沒成,可能是遭遇什麼變故。如此一來,那不成了青巒的機會?荷沅心頭有顆大石隱隱約約壓下。她喜歡盛開,但她還沒大方到可以將青巒拱手奉上。

回頭想了想,寫了封信給林西韻,請林西韻幫忙考察青巒在美國與盛開之間的親密程度。她知道這樣做很小人,似乎是不信任青巒,但是她忍不住。同時也寫了一封信給青巒,告訴青巒她對盛開的真實觀感。隨後非常直接地指出,請青巒務必照顧她的心理,與盛開保持距離,保持一種比普通朋友還遠的距離。

青巒沒有回家,正中奧利下懷。送上門的肥肉豈有不吃的道理,奧利早就給青巒制定了一份天南地北滿天飛的出差計劃。等到青巒終於站到陸地,已經是八月中旬。他面對的是提前回來,依然滿臉清清涼涼的盛開,與盛開幫他取的荷沅兩封來信、家中一封來信,以及一條口信,兩方閒章。「你的信我幫你取了,免得遺失。一位叫林西韻的女孩來電,請你務必回來就給她電話。這兩方紫檀木章是你女友讓我帶來,她給我的一方我已經取了,餘下一方是你的,一方是林西韻的。」

盛開的話一如既往簡潔實用。青巒聽了微笑道:「謝謝你。祝賀你……」

盛開淡淡地道:「免了,謝謝。我並沒有結婚。你的女友是個很可愛的女孩,還是我來恭祝你們。」盛開說完,便盈盈一笑退回自己房間。

但青巒看得出那笑容並無暖意,不知是不是與盛開結婚不遂有關。不過青巒心中還是有點慶幸盛開沒有結婚,因為從她有時候偶然透露的話中可見,對方不是個扶得起的人,而盛開又是個不聲不響要強的,如果結婚,如果帶來美國,這以後盛開得背上多大包袱。

青巒先打開荷沅的第一封信,信中荷沅說了一些她暑假的計劃,不外是背單詞準備考托福。也說祖海的日用小商品批發市場成功開業,大熱天,生意與天上的太陽一樣火爆。第二封信,最開始,荷沅說了盛開過來安仁裡的時間,和對盛開印象。青巒看著覺得她說得正確,還真是如此。原來盛開是七月中旬回來美國,回來已經將近一個月。再往下看,用荷沅自己形容的話說,她色厲內茬地提出要求,讓青巒遠離盛開,原因如下一二三。

青巒最先只覺得好笑,但看到原因一的時候,他開始思考,看到原因二的時候,他有絲震驚,看到原因三的時候,他不得不放下信紙,不敢面對信中荷沅的咄咄逼人。荷沅的三條原因其實很簡單,沒幾個字。「一,盛開是你心目中的理想女性,二,盛開目前恢復單身,三,你們朝夕相對,容易日久生情。」

相比於荷沅與祖海,他們兩個最多符合第三條,但沖目前的情況來看,荷沅與祖海見面機會不多,遠談不上朝夕相對,而他與盛開倒真是差不多朝夕相對了,他在美國已經提心吊膽。而他還沒與荷沅說起盛開與他住在同一幢小樓,他當時有點下意識地迴避提起,後來也就不提了。若是荷沅知道盛開就住在他的隔壁……不知道盛開這次回去與荷沅說了沒有。但青巒相信盛開是個寡言的人,無關的話,她從來不多說。一二兩條,青巒心中也不得不承認都是正確,那麼,他是不是該向荷沅有所表示?或者告訴荷沅,讓她不要胡思亂想?

但是,青巒發現,他無法捫心自問。荷沅的信仿若一把尖刀,剜開他給自己上的煙幕,挑出他的真心。他發覺,這裡面是一團糟,他竟然思想著齊人之福。青巒發覺自己很卑鄙,很小人。他小心地回想,剛剛聽說盛開沒結成婚的時候,他心裡還真有小小的欣喜。

他不敢給荷沅回信,彷彿那信紙是荷沅一張探究的臉,讓他無法如往常一般從容面對。

第二天面對千里奔襲來取一方閒章的林西韻,青巒一樣的訥於應對,與以前他在安仁裡遇見林西韻的時候完全不同。林西韻頓時起了疑心,她本來便是託言取章,過來幫荷沅實地考察青巒。見青巒吞吞吐吐,她便卯上了勁,非要跟著青巒去他租屋參觀,說荷沅不放心他的生活,讓她一定多多關照。青巒心中有鬼,推得不敢太起勁。也是天不作美,小樓門口遇見盛開。

林西韻一見盛開,便非常容易地將她與荷沅信中描述人物對上了號,攔在準備出門的盛開面前兩眼「嗖嗖嗖」利劍似地將盛開打量一番。青巒見此,想到林西韻武功高強,還是荷沅的教頭,一顆心急上了,怕她出手就把盛開撂到屋頂上去,連忙不動聲色擋在兩人之間。盛開看著只覺得奇怪,難道青巒另有秘密女友?真看不出了,一介書生還能有此艷福,而且個個都是好樣的。她沒吱聲,懶得吱聲,如果是梁荷沅的話,她會解釋一下,因為她喜歡這個女孩,不想造成誤會。眼前這個,免了。她側身繞道走開,沒事人一般。

林西韻總算是記得保持禮貌,等著盛開走開很遠,才對著青巒冷著一張臉,問:「我沒看錯?你們住在一起?那你怎麼向荷沅解釋?」

青巒忙道:「你誤會了,這幢樓共有五個人租住,每人一個房間。」

林西韻冷笑,抬頭看看身後的小樓。這麼小的一幢樓,五個人住裡面,那可真是雞犬相聞,朝夕相對了。原來荷沅的憂慮不是沒有道理,來之前她還在暗中取笑荷沅怎麼對她的君子疑神疑鬼了。而剛才青巒似是不經意間擋在她面前,卻是讓林西韻回味出其中的曖昧。她不由想起當初帶著另一個女孩離開她的初戀男友,心中激憤,怎麼天下男人如烏鴉,天下烏鴉一般黑?

「童先生,這種狀況,你自己向荷沅解釋,還是由我來說?」林西韻單刀直入。

林西韻的話把尚將頭縮在沙地裡的鴕鳥青巒逼上絕路,他不得不大聲道:「你誤會了,什麼事都沒有,你讓我向荷沅解釋什麼?」

林西韻冷靜地道:「我想請你解釋,你擋在那女孩身前那一刻,你下意識地想到了什麼?那個時候,因為我是柔道高手,你已經做好了替她挨打的準備。如果只是一般朋友,你的保護欲能這麼強?請不要單純斥我是欲加之罪。」

青巒還真想說「欲加之罪」這四個字,但沒想到反而被林西韻說了出來。他乾脆直說:「荷沅也向我警示了,看來你是幫荷沅來這兒看現場,好,我帶你上去看看我們的住宿環境。」說著便向前帶路。上樓,分別指出他與盛開的房間,「樓上住四個人,共用一條走廊,彼此從不走進他人臥室。這是這兒住的五個人的潛規則。」

林西韻看著眼前四扇緊閉的房門,她知道大陸來的留學生這種逼仄住宿環境,一時無語。半晌,才道:「荷沅曾經告訴我,她比相信自己更相信你。」

青巒震驚,沒想到荷沅會對外人這麼說,這份情誼,重得讓他承受不住。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林西韻旋身走開,忽然追上去趴在樓梯口,道:「給我一周時間,請將你的信在一周後發出。」

林西韻只是瞭然地擺擺手,應了聲「知道」,頭也不回地離開。何須再聽解釋?否則何必要一周時間?可見,童青巒的心已經游移了。眼下情況,荷沅遠在天邊,那個女孩近在眼前,誰有優勢,一目瞭然。林西韻只為荷沅難過,也為自己心中保存了一年的美好希望幻滅而難過。

荷沅在應該收到來信的日子裡沒有收到青巒的回信,已經開始心灰意賴。等到開學前一天,終於見到青巒的來信,看到抬頭的三個字「對不起」,很不意外。原來,青巒終於認清,與她的只是兄妹之情。荷沅看了一段沒再往下,一把將信撕得粉碎,扔進馬桶裡面衝走。這一晚,她憋出一身痱子,和臉上額頭鮮紅欲滴的六顆綠豆大粉刺。

真的只是兄妹之情?荷沅嘿嘿冷笑,借口!兄妹之情能超過父子母子之情?以前他為什麼花更多時間精力在她這邊?真兄妹的話可能如此?既然事已至此,後面的解釋抑或道歉,更甚至是善後,還有什麼意義。青巒還不如直說情斷愛逝,反而真誠。荷沅鄙薄青巒的托詞,為人,即使分手,也應好合好散,對得起彼此。而更讓荷沅氣憤的是,青巒給予後人機會,進到她的安仁裡對她耀武揚威。

大四,這個走在校園,放眼看去,幾乎都是師弟師妹的階段,宋妍也是黯然神傷。裙下不貳之臣老莫拋下一句等我回來接你出國的誓言,尾隨青巒遠去美利堅。荷沅前車之鑒,宋妍怎肯相信老莫?暑假之前對老莫還有點期待,暑假回來看見荷沅遭遇,心中開始惶恐。原來天天與老莫在一起,並不覺得他多好,現在老莫離開,宋妍的心裡反而都是老莫,揮都揮不去。這一段時間,宋妍每天聽姜育恆的《戒煙如你》,荷沅天天紅著眼睛背單詞,偶爾荷沅也跟著宋妍一起歎一聲,戒煙如你,戒你太難。

不過很快,為生活所迫,因為面對今年畢業生的分配難與留城難,又不敢將希望寄托到只有一信相牽的老莫身上,宋妍早作打算,托前年分配進省種豬場的老鄉劉軍平的關係,進種豬場勤工儉學。荷沅動心了一下,最終沒有跟進。種豬場是個不錯的地方,政府為了留住人才,雖然種豬場遠在郊區,可還是將種豬場的集體戶口定為中心城區戶口。宋妍的想法是,混過一年,穩住中心城區戶口,以後騎馬找馬,也算是曲線留城的辦法。

忙碌的祖海則是奇怪了,怎麼那麼多天在安仁裡不見荷沅,難道荷沅能比他忙?不是說四年紀是最閒的時候嗎?終於忍不住,在週六中午艱難地打通學校總機,聯絡上寢室裡的荷沅。祖海也是爽快,直接發問:「你幹嗎不回安仁裡?傅姐說你開學後都沒回來。」

荷沅對青巒失望,連帶著也不想見祖海。都不知道他們哪天一翻臉,一個借口就把她推開。她只是淡淡地道:「我這幾天加緊背單詞考托福,沒辦法回家。你請讓傅姐多照應安仁裡。」

祖海聽著只覺得荷沅的話中透出冷氣,但他還是好脾氣地笑道:「回來半天總可以的吧。我剛從蘇州回來,帶來一筐陽澄湖的大閘蟹,你請要好同學一起來,我已經把柴外婆也叫上,今晚一起吃蟹。」祖海其實還沒與柴碧玉說,因為他一向頭痛柴碧玉家青婆的勢利眼,能不去敲她家的門就不去,但是今天聽荷沅的話不對,他是何等機靈的人,立刻便將柴碧玉拉上增加砝碼。

荷沅一向尊重柴外婆,只得應了。 祖海的桂花蟹宴設在他熟悉的一家粵菜樓包廂,雖然最近廣州菜當道,可到了吃蟹季節,依然是大閘蟹唱上頭牌。

荷沅騎車穿越小半城區,緊趕慢趕趕到包廂,發覺柴外婆與祖海都已經到了,柴外婆還帶著青婆。柴外婆穿著一件翠綠織錦旗袍,襯著她雪白頭髮,雪白臉龐,和殷紅雙唇,雖然她年近八十,在場還是她最美麗。祖海雪白襯衫,掛一條土黃配黑色斜條領帶,下面同色的土黃長褲。連青婆也是穿著一件順滑的香雲紗改良旗袍。荷沅發現自己穿得最差,一件白色T恤,一條深藍牛仔褲,頭髮是亂糟糟的馬尾巴。

桂花是柴外婆自家小院裡帶來,小小一束花球,卻是滿室飄香。柴外婆有趣,居然還從安仁裡帶來了紫蘇葉子,說是浸在黃酒中吃,最是去腥。紅著眼睛躲在學校懸樑刺股了一個多月的荷沅看著此情此景,忽然心軟,身體深處不知哪兒歎出一口氣,全身骨骼似是散架了一般,一種疲憊緩緩升上心頭。